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天涯》2023年第4期|王樽:黑乌鸦,白乌鸦
来源:《天涯》2023年第4期 | 王樽  2023年07月31日07:11

河水被冻成了冰雕,雪花已不再飘落,山林肃然竦峙。万籁俱寂,天地皆白。唯一跳动的是雪原上黑色的碎片——如墨迹,如音符,如梦幻,时静时动,时高时低,时聚时散——那是乌鸦觅食的身影。而在林间最高的树梢,偶有光斑闪亮,微渺、模糊得近乎不见。细看,确有灵动的光——那是乌鸦睁大的眼睛。几乎所有的禽兽,此时都龟缩在隐蔽的巢穴,等待机遇,等待太阳,期盼危情过去,企望暖日重来。只有乌鸦,像虔敬勤勉的修士,在虚无、绝望、不见生气的世界,寻寻觅觅,执着地要发现生命的活水与食粮,或许还有生活的真理。

作为世上最古老的生物之一,此情此景中的乌鸦,想必已经存在了数万年,虽然不断被诅咒,仍顽强而固执地存在着,若天地不灭,应该仍会继续存在下去。奇妙的是,在人类所能抵达的观察和想象里,乌鸦始终是迥然矛盾与对立的生物,比如:既象征了大恶,又象征了大善;有瘆人的丑陋,亦有撩人的酷炫;是大的悲声,也是大的佳音;忍耐并享受着最低温的酷寒,也忍耐并享受着最高温的灼烤。

今天的国人几乎都知晓“后羿射日”的故事——远古时期,天空有十个太阳,日日照耀,令草木枯焦、庄稼不生,人民衣食不保、苦不堪言。尧帝嘱后羿弯弓射箭,一举射落了九个太阳,只保留了一个,才有了后人仰赖阳光雨露的平安生活。据说,后羿并非完全子虚乌有,而是原型基础上的变形与夸张。在《楚辞·天问》和《淮南子》中,也都有描绘。其实,所谓“日”与今天概念的“太阳”并非等同,而是九只大鸟——“羿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皆死,堕其羽翼”,其中“乌”为何物?答案是:乌鸦。《山海经》《玄中记》等古籍中亦有相近的记述,说黑色的乌鸦居住在太阳,因其金光笼罩的形象,也被称为“金乌”。太阳只是金乌居住的屋宇,或被金乌驾驭的工具。因此,乌鸦也被叫做“太阳神鸟”或被简称为“阳乌”。

或许是真有神灵附体,古今中外,不少艺术家,会以不同形式让乌鸦——这不断被诅咒的鸟儿——复活,在日常生活言说间,在神话故事书写里,在各种材质的绘画或雕塑中。某种意义上说,乌鸦是人类视野里最具活力,最具象征性,也是最具争议的“不死鸟”。

彼得·勃鲁盖尔是十六世纪尼德兰地区最伟大的画家,也是欧洲艺术史上第一位杰出的“农民画家”和“美术哲学家”。他为后人留下了近百幅杰作,其描绘户外场景的画作,或多或少总会出现不速之客——乌鸦。在其1565年创作的传世名作《冬猎》中,以黑白灰的主体色调描绘了故乡冬季的狩猎图——层层叠叠的雪野山峦,高高低低的树林、冰河、村舍,交织着画家对故乡的一片深情,而树梢和空中的几只寒鸦,给寂静的画面平添了一片如鸦鸣的声音。

四百多年后的2016年,伊朗电影大师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完成了其艺术生涯的最后绝唱——《24帧》。这部惊世骇俗的影片没有中心人物,没有传统叙事,甚至完全剔除了戏剧情境,而是连缀的二十四个画面与片段;暗喻电影的“每秒二十四格的真理”。《24帧》在绘画与摄影、静态与动态、情景与内涵、感性与理性之间,深入浅出,游弋探寻,梳理生命的真相和电影的本质。而导演选择的第一帧画面,就是勃鲁盖尔的《冬猎》,在阿巴斯的镜头下,静止的《冬猎》被彻底激活——纷纷的落雪,奔跑的猎犬,顶风而行的猎人,当然,还有那飞来飞去的乌鸦,除了飞舞的翅膀,还有呱呱的叫声。

勃鲁盖尔笔下的乌鸦,是灵异之鸟——既送去生命的希望与光明,也带来死亡的绝望与黑暗;也许是否极泰来,也许是秽行噩兆。更多的,可能是亦悲亦喜,喜忧参半,或谓悲欣交集。比如,他在1558年创作的《有伊卡洛斯坠落的风景》,此画被认为是他唯一以神话为题材的风景作品。画面最近处是高地上策马扶犁耕作的农夫,旁侧有牧人在放羊,右下角的海岸边有渔夫垂钓,稍远的左侧和正前方有数艘扬帆的海轮和渔船,远处则有两只乌鸦在飞。山林、岛屿,劳动或休闲的人们,各在其位,各司其职,恬静祥和,相安无事。若不是画名点出,很难注意到有人的坠落。果然,接近画的右下角处,浅海的涡流中,露出两条挣扎的大腿。那是落水的伊卡洛斯——借助蜡制的翅膀,他本已逃出了被困的海岛,却由于忘乎所以和飞得太高,翅膀被太阳熔化,竟失翼坠落。这个古希腊的神话,告诫人们过犹不及、冤冤相报、福祸相依。故事结局很悲情,残酷中确也说明世界与事实的真相——每个人都以自我为中心,无视或忽视他人的悲惨。以为若自己不在,天地万物都会发生变异,世界会不再是那个应有世界。殊不知,悲欢生死都是无足轻重的个人事件,没有人真的为了你痛不欲生,即使一时泪如雨下,也会转眼破涕为笑。对世界来说,你的存在与否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每个人都注定孤独地来去。就像伊卡洛斯的坠落,公众照样各行其是,世界依然祥和恬淡。这让我想到,二十世纪英国作家罗尔德·达尔也写过一个可堪映照的故事——一个赌徒高手想逃脱债务,策划让自己“意外死亡”,他精确算计了如何被人发现和被救的节奏,不料,当他飞身从海轮中跃下,轮船却渐渐远去,竟然无人发现他的落水,在即将被海水吞噬时,这个聪明一世的赌徒仍不解为何如此。

乌鸦是客观的存在。有风景处,必有生死,亦可能有乌鸦。乌鸦的出现并非偶然,其声与行,都与其灵动的预言性及生死本能的把握相关。不论是勃鲁盖尔的画,还是后人的影像演绎,乌鸦总是对应着生命的隐喻,尤其是与生死大限相互应和。还是勃鲁盖尔,他在1562年创作的《死神的胜利》中,人成了最脆弱的存在——死神对活人的全面追杀,远近各处,都是象征死神的骷髅在袭击活人。画面醒目处,两个死神驾着马车在收集骷髅头。其中一个死神悠闲地坐在白马上,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摇着铃铛,有乌鸦正安静落在马背。

勃鲁盖尔的另一幅名作《行往受难地》,全景描绘了背负十字架的耶稣正走向受难场。2011年,波兰导演莱彻·玛祖斯基拍摄了一部名为《磨坊与十字架》的电影巨制,该片既非传统传记故事片,也非美术史话纪录片,而是围绕勃鲁盖尔创作《行往受难地》的过程,以写意的手法,呈现了画家创作此画的生活与时代,以及他的观察感悟和心得心境。《行往受难地》这幅画中,有天空、大地、山岩、丛林、村舍、磨坊、绞架等景观,有各阶层男女老少数百个人物,以及牛羊马匹等牲畜。所有的人物和风景,都在电影中鲜活流动起来。画家与画中人同在,观众也宛若置身其中。画家第一次亮相时,正在观察和触动一张蜘蛛的网。此后,观众看到,他开始在纸上构想图景,一边画一边思忖:“我像今早看到的蜘蛛一样,开启我的工作——首先,要找到一个核心点……”核心点在画面中间位置,是蛛网般散射的点,也是画中较远的部分,若不是有十字架,这个被压倒的先知,可能会完全被人忽略。画家解释说:“他是最重要的人物,是救世主,但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画面最高的实景是一座嶙峋山岩,顶上是有风车的磨坊,磨坊基座上有个站立的人影,因为高而远,人影近似个黑点,比核心点的先知还要小约十倍。在勃鲁盖尔看来,那小小的黑影,就是上帝,居高临下、俯瞰人间,操纵着繁复精密的磨坊——生产着人们必需的粮食。电影中的勃鲁盖尔站在画中的平地处,当他挥动手臂,代表上帝的磨坊主看到了,就对着风车高扬双手,停滞的风车扇叶便重新转动起来。

《行往受难地》原画中,乌鸦都是极醒目的存在,如同连接天堂与地狱的信使。除了栖息在地上或树梢的数只,还有两只在由晴到阴的空中飞翔,其体型之大,甚至超过了画面中间的核心人物。电影给了乌鸦多个特写,这些肥硕的鸟儿,不仅在生死树上频繁地飞起飞落,还无所畏惧地啄食受难者的血肉,或如说话般咕咕低吟,或如唱歌般呱呱鸣叫。

越是聪明、优秀或杰出的物种,越是可能成为被攻击的首选。对于同类而言,你的能力超群,就意味着对所有人构成威胁。因此,各从其类时,大家彼此相安无事;一旦同台,优异者往往不能被同一起跑线上的人所见容。中国的古老神话、寓言、俗语里,此类告诫比比皆是,比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出头的椽子先烂;人怕出名猪怕壮;枪打出头鸟;等等。老子的《道德经》里,有被其视为“三宝”的处世箴言,总体是以不出头为前提,得以“持而保之”,即所谓“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以退为进,以静制动,以柔弱胜刚强,明哲保身,换取自身相对长久的存在。大到国家的长治久安,小到个人的安身立命,中国式的祥和与稳定,多与如此的低调隐忍、韬光养晦相关。从甘受“胯下之辱”的韩信,到忍“阉割之耻”的司马迁,再到三国的蜀国先帝刘玄德,莫不如是。或许,老子的“三宝”源于自身的体验或观察,更大的可能,是这位大哲的神启顿悟、先见之明。

然而,万事万物总要有人在先,有前驱,有领袖,有出头者,有异类。此“在先”的“异类”,自然就成了“出头鸟”。而先知不被在地者悦纳,已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定理。那么,“在先”的被污名、被贬斥,甚而被绞杀,就成了约定俗成的“宿命”。

人世如是,畜界亦如是。若在禽鸟界找个典型,最具代表性的,似乎可首推乌鸦。

与鹦鹉的斑斓炫目、鹩哥的乖巧悦人、麻雀的庸常易活相比,乌鸦因其身黑貌丑而为人所不屑。如将百灵、夜莺、喜鹊等鸟儿的叫声,理解为欢快和喜庆,那么乌鸦的嘶哑、哀泣就是闹心的聒噪,那是沮丧、悲苦、幸灾乐祸、不合时宜,讥诮里含着谩骂或挑战,如同某种咒语,甚而是将至或已至的噩兆。

不论是否出于事实,客观或偏见,抑或也有不少相反的例证。人类对乌鸦既厌又惧的态度由来已久,唯恐避之不及,尤其是不愿听到象征灾难的鸦鸣。早在汉代的《易林》中,乌鸦叫声就有“破家”“召毒”“患灾”等意涵;唐代的《酉阳杂俎》亦有“乌鸣地上无好音”的判断。此说并非毫无根据,而是有一定科学依据。勃鲁盖尔的众多名作已有明示,有生物学家对此亦有研究佐证——生物濒临死亡三天左右,身体会散发出某种独特气息,即古代医书中的所谓“尸气”,依此说法,乌鸦是对这独特气息超级敏感的禽鸟,因此,当人与动物将死时,嗜食尸首的乌鸦便能追寻气味而来。由此观之,将其与死亡联系,进而延伸出不祥、凶险的预兆,亦属情理之中。

民间在此也多有共识。中国北方的一些方言里,乌鸦被称为“老鸹”,“鸹”的读音与“祸”字近似,“老鸹”的称谓与“灾祸”也有等同的意味。年幼时,我曾听过不少与乌鸦相关的谚语、俗话,绝大多数都是贬义,比如,忌讳某种不祥话语,认定会一语成谶,说此话的人即被叫成“乌鸦嘴”。预言灾祸将临——老鸹头上过,没灾也有祸;形容人少有自知之明——老鸹落在猪身上,只看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

乌鸦以敏感、聪明著称,有考证说,其智商近乎儿童。这就使其高于所有“笨鸟”与“菜鸟”之上。因而乌鸦有“鸟中爱因斯坦”之誉。其智慧的最好证明,就是可借助环境、工具或其他物种为自己服务。传闻中,如叼石子入瓶饮水、借飞车碾碎核桃,以及给狼丢羊粪以引诱狼去捕杀羊的故事,均非向壁虚构,而是多见真实的发生。

通常,身大力不亏,是谓人畜的基本定律。力强或凶猛的禽兽,大多体型壮硕。乌鸦则是例外,体格不大,却是禽鸟的凶悍代表,这与其机灵善战相关。与鹰隼、秃鹫等相对头脑简单的猛禽不同,乌鸦懂得知己知彼、攻其不备。不少典籍记载,一只小小的乌鸦敢于在高空中与凶猛的老鹰较量,且常能以弱胜强,靠的就是智取。比如,它会绕到老鹰头顶,在其视点的盲区发起攻势,致使对方难以还击。仰仗群体精神、鸦多势众,每每让老鹰疲于应付。比如,群鸦会先以和声发动“声音战”,尖利的聒噪将老鹰耳朵震聋,再乘势攻其巢穴,抢劫雏鹰。

聪明和智慧,未必招人待见,尤其是当对方的聪明成为克己的短处时。此理人畜共通。

尽管智力超群,人们仍不愿与乌鸦发生关系。其重要原因,除了乌鸦对人的侵扰,更多的是人知其短处,比如没有乌鸦的敏感远见——超前预知某些不祥信息。人们不愿正视灾难,不愿惹祸上身,对灾情祸讯知道得越晚越好,哪怕事实已经迫近。

这种渗入骨髓的鸵鸟习性、人性弱点,不仅导致人缺少未雨绸缪的敏锐,也缺少正视问题的勇气。这表现在与乌鸦的相处上,就是眼不见心不烦。因此,即使与乌鸦偶尔相遇,也禁不住会犯疑,嘀嘀咕咕,生恐有邪魔或厄运相随。而对于乌鸦来说,人类这种惹不起、躲得起的心态,让其相安无事,规避了人类的杀戮天性。在被众生冷落和排斥的同时,亦获得了相对广阔的空间,或独立自处,或同气相求。

与“既不种也不收”却仍被神所眷顾的众鸟相比,乌鸦是神秘异类,动作犀利诡谲,仿佛随时伺机劫掠。其样貌鬼祟乌黑,丑怪且多疑,凸显其阴险、狡黠。不仅以其形成为暗黑代表,还以其呱呱哀鸣,成了凶险传声筒。

如果说墓碑、枯树或十字架可以直接昭示死的寂静,那么,飞来或落上数只乌鸦,其飞翔的灵动和呱呱的鸣叫,则是关于亡魂最具声色的活见证。

对此,人们不会细查,不必也不值得去用心探究,只需将其随手拈来,便会获得立竿见影的效果。古今中外,无数的文学作品有相近的表达,如包括“后羿射日”在内的东西方神话、寓言,早期的恐怖小说,爱伦·坡的诡异诗歌,等等。即使是经典现实主义之作,也往往喜欢让乌鸦成为某种象征。比如,中国新文学的开山巨擘鲁迅先生,他于1919年创作的启蒙主义重要作品《药》,在叙述到最后部分,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颇具匠心地拉上了乌鸦,让其作为对应的悲剧象征物——此时的革命者夏瑜已被处斩,愚民华老栓的病儿也没能靠吃人血馒头获救。烈士的母亲意识到,人们都冤枉了死去的儿子。她在黯然神伤中思忖,四面观瞧,就见到有只乌鸦正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面对虚无中的儿子,她自言自语:“我知道了。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她祈祷儿子能安详闭眼,儿子若真能听到,便教那乌鸦飞上坟顶。然而,母亲的期待落了空——那乌鸦停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与此同时,失去病儿的华大妈也在坟地里,她在大惑不解中走着,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她与烈士母亲所见的似是同一只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停滞和飞翔的乌鸦,如此富有象征性,乃至不少电影人都懒惰地将其拿来,作为渲染哀丧或不幸的意象,简约、形象又省事。根据《药》改编的电影,果然没有忽略它,不仅在剧中进行渲染,甚至在海报中也刻意突出——这令人生畏的噩兆之鸟,以体现时代和人心惶恐的精神镜像。

如同某些先知先觉者,乌鸦有着敏锐天赋,总是能率先嗅到死亡、夭折或血腥的气息,并能迅捷抵达悲剧现场。乌鸦当然无意招惹世界,作为最先的知情者,必然招来人们的惊悚、厌烦与恐慌。当衰亡的气场尚未完成,乌鸦却已率先出现,如同先导部队。虽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其不请自到,还是携来令人猝不及防的新痛与悲伤。更恼人的是,这些浑身漆黑的家伙不是来救援、抚慰,而是鼓噪,凑热闹,趁火打劫,取利夺食,满足口腹贪欲。因此,它的亮相可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是不幸、哀痛的前兆,或意味着哀痛的将至与生成,亦是灾祸的先声或预演。

在新时期的汉语诗坛,将乌鸦的意象运用得可圈可点的是诗人北岛。在其早期名作《结局或开始》一诗中,诗人写道“一个被杀害的人”,携着英雄的魂魄穿行于悲情的故土,追怀、悼念、痛思、呼唤,诗中以“沉重的影”“悲哀的雾”“错落的屋顶”“灰烬般的人群”“低沉的乌云”以及“古老的壁画”“纤夫的绳索”“苹果树”“蜜蜂”“鸽子”等纷纭杂沓的意象,对民族苦难、国家前途和扭曲的人性,进行了忧思与追问。诗的最后,出现了臆想与假设:“也许有一天/太阳变成了萎缩的花环/垂放在/每一个不朽的战士/森林般生长的墓碑前”,奇崛情境之后,爆出诗意又颇具动感的场面——“乌鸦,这夜的碎片/纷纷扬扬”。至此,全诗戛然而止,想象与现实贯通,诗境与心境交汇,对乌鸦惊飞的奇喻——“夜的碎片”,道出了家国的悲情、历史与当下的忧思,以及内心的破碎与觉醒。

一般说来,身形小巧的禽鸟,大多性情乖巧,饮食、习性也颇为简单。乌鸦是个例外——智商超群,性情凶猛。这些行踪诡秘的鸟儿,其饮食习惯、思维方式,竟多与人相近。比如,口味驳杂——活的死的不拒,素食肉食通吃。习性伶俐——兴趣广泛,喜欢观察,善于学习,勤于实践。懂得利用与团结,如借助异类力量,取长补短、共同对敌;谙熟“敌进我退,敌疲我打,敌驻我扰”等智胜战略。与敌较量时,常施巧计,攻其弱处。

乌鸦的婚恋与寿命,也与人相近。它们是禽鸟中极为稀见的“一夫一妻制”践行者,雌雄相伴,“白头偕老”。如果某只雌鸦或雄鸦先死,另一只则孤老终身,不再找寻异性伴侣。《聊斋志异》里有书生与神女痴心相爱,化身乌鸦相伴终生的故事,可见作者蒲松龄是懂得乌鸦的。还有人性尊崇的美德——孝悌,乌鸦的天性亦有遵循,以少养老,不离不弃。中国古典文学的孝顺范文——李密的《陈情表》中有“乌鸟私情,愿乞终养”,即是将心比心,以小乌鸦对老乌鸦的反哺侍奉,表明自己尊亲敬老的拳拳之心。还有寿命,绝大多数动物的生年与童年成正比,乌鸦则傲立群鸟,一年便成熟,寿命长的则可达百年。

作为颇具迷惑性的猛禽,乌鸦以形体小韧性足著称,其多谋善断,酷似人类社会的帮派大佬,气场强大,软硬兼施,不择手段。懂得弱肉强食,善用资讯环境。其隐晦、隐蔽,后发制人的个性与共性,使之天生就是阴谋家和战略家。抑或说,正因与人类有太多相似,按照同性相斥定律,人类与其天然不睦,不愿与之亲善。不同类型的作家或艺术家,则喜用其形象隐喻暗藏杀机,制造惊悚情境,或渲染惶惑神秘的氛围。

有时,我想到鸟兽与某些代表作家的关系,冥冥之中,似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必然联系。比如杰克·伦敦的雪橇狗与荒原狼,海明威的林中猛兽与海里鲨鱼,福克纳的熊,博尔赫斯的虎,法布尔的昆虫,等等。想到爱伦·坡,则会迅即与乌鸦及黑猫联系起来。爱伦·坡的怪异、神秘和扭曲病态,与这两种鸟兽天生相近相亲。1844年,爱伦·坡创作了其标志作品之一的《乌鸦》,这是一篇亦实亦虚、亦诗亦文的作品,讲述一位丧失爱侣的男子在深夜极度伤心时,邂逅了一只乌鸦,男子一唱三叹,反复祈求——盼望爱侣复活重生,两人能鸳梦重温。尽管情真意切、哀痛凄怆,那神衹般的鸟儿却极度漠然,毫不通融,一遍遍地拒绝,永不复生。作品中的乌鸦是主宰,是看不见的力量核心,似是大能者附身。躲在暗影里或落在雕像上的乌鸦,貌不惊人却有着通神异能,它的决绝和毫无怜悯,使整个情境充满不可更改的威权力。

《乌鸦》篇幅虽短,却是爱伦·坡最广为人知的作品。那夜色中乌云般伸展的双翼,书写者的惊恐回眸,及书桌上摇曳的烛火,成了标识性符号,贯穿了其人其作的基本风貌。爱伦·坡曾专门撰文,讲述该作品的创作缘起与过程。他坦承,乌鸦体现了自己的精神与审美倾向。起初构想时,他设定其中的动物要“会说话”,自然先选了鹦鹉。很快,他就用乌鸦取代,因为乌鸦远比鹦鹉更能与“悲郁的情调”保持一致。爱伦·坡认为,只有时时想到故事的结局,才能使故事中的所有细节,尤其是故事各部分的情调,都有助于创作意图的逐步实现,从而使每个情节都显现出必不可少的因果关系。试想,如果当初选择鹦鹉,或许会改变作品的固有基调,从阴郁的悲戚化为轻飘的喜闹。正如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开头——作家让医生去追逐调皮的鹦鹉而不是选择阴沉的乌鸦,医生爬树登高,并因此失足跌落,一病不起,直至一命呜呼。在各方面都春风得意的医生,最终因鹦鹉的轻啄而意外离世,如此便铺就了喜剧底色。

鹦鹉还是乌鸦,存在抑或消失,悲情或嬉闹,污名与美名,都使乌鸦成为某种特定性的标志和符号。

事关乌鸦的呈现,总是引人瞩目与怀想。当然,不同的作品,有着深浅优劣的具体表现。有些直白浅露,有些讳莫如深,更多则有某种隐晦、含蓄、曲折、多意。也有些特例,干脆不让乌鸦现身,却植入了其标识与概念,让作品与其发生若即若离的关系。

比如,在纳粹占领法国的1943年,法国电影大师亨利-乔治·克鲁佐出人意料地完成了一生中最具争议性的作品《密告》(又译作《乌鸦》)。影片灵感源自二战前轰动一时的匿名信真实事件,背景是法国中部某乡村,核心人物是单身汉名医雷米·吉尔曼,因工作关系,他与各阶层男女有着或紧或疏的联系。某天,医生喜欢的美少妇劳拉向他出示了一封署名“乌鸦”的密告信,指责医生勾引有夫之妇和非法流产。起初,只是医生与当事人劳拉知情。很快,医生本人、劳拉以及劳拉的丈夫等相关人员也都分别收到匿名信。此后,署名“乌鸦”的匿名信发向四方,有诬告医生通奸、非法手术的,有警告医生同事、朋友、情人的,还有威胁政府管理人员的。各种各样的密告信,如瘟疫一样蔓延流传,村中的各色人等深陷其中,人人自危,个个惶恐。每个村民都被怀疑是匿名信的作者,医生和警方的调查也不断变换方向。令人吃惊的是,不断浮出水面的匿名信当事者,却大多非事件主谋。

写匿名信的“乌鸦”,当然只是隐藏的化名者——书写者并没有署名,而是在签名处画上一只大乌鸦,视觉上就给收信人以强大视觉冲击和心理压力。同时,也暗示某种莫名险境和灾难的将临。开始,乌鸦只是“一只”,在不断发酵中,参与者越来越多。最后发现,不少人都涉案,都成了为某种私利而匿名的“乌鸦”。影片深刻揭示了人性中的普遍弱点——当危机出现,人人惶恐,大家多会趋利避害、不择手段,充当不愿充当的乌鸦,以实现安全自保。

通过表面平静却暗流汹涌的小村镇,《密告》刻画了被占领时期人人自危的氛围。很多年后,美国学者托尼·朱特在《责任的重负》一书中分析了当时的法国,认为那段战时经历中,存在着一片必须正视的“灰色地带”——在“合作”与“抵抗”之间,还有“一系列无穷尽的妥协和否认,它们构成了一项有关生存的事业,那是道德困境和道德责任被自利之心所取代,被某种精心策划的、对惨不忍睹的事实视而不见所取代的部分”。这里,不妨将其特别称为“乌鸦”地带——即因恐惧而千方百计自保,相互揭发、写匿名信如瘟疫流传。

《密告》的非凡之处,是在当时当事者就敏锐捕捉到这一深层的社会心理,并将其呈现于大银幕上,以深刻的解析和生动再现,留下了一部触及灵魂的经典之作。如同史上许多杰作一样,《密告》中每个看来不经意的细节,都体现了编导者的用心与匠心,比如片中的主人公医生与隐藏最深的密告始作俑者的夜话,对方顺手将屋中的吊灯推了一下,两人的对白就在吊灯的摇曳中进行,一方想将灯定住却被烫了手,只好任其晃荡,明暗不定的灯光,与两人讨论的话题恰成映照,隐喻了事实的真假难辨、扑朔迷离,以及光明与黑暗的转换、模糊和不确定性。

围绕影片的遭遇,也令人思之唏嘘。该片完成于纳粹占领时期的法国,国家的“沦陷区”性质让一切变得非同寻常。影片一经问世,即遭遇多方抵制:占领者(也是投资者)因其反纳粹气质,很快勒令禁映;当权的维希政府忌讳其形象不堪,批评其给国家抹黑;教派疑其亵渎教规,多方加以谴责;法国自由抵抗者则以不共戴天的姿态,怒斥其是“法奸”制作。战后,导演克鲁佐因此竟被以“法奸”论罪,不仅影片一度禁播,还被限制数年不准拍片。直到几年后,在萨特、让·科克托等多位公共知识分子的呼吁下,影片才终获解禁。

一部影片竟能让敌对中的三方全部排斥,《密告》堪称创造了奇迹。

大多时候,乌鸦并不在人们的视野里。它们将事业(谋生、觅食)与生活(享受亲情、家庭、天伦之乐)分得很清。白日里,它们栖息在钟楼或大教堂的高处,凭栏远眺,探寻机会,发现猎物;吃饱喝足后,就三五成群地探讨学问和生存之道;夜晚将至,就适时飞回家庭(或树林或遮风避雨的岩穴)。它们不是候鸟,不是没有“恒产”的流浪者,相反,它们居有定所(且多有临时和稳定两处家宅),依恋亲属,孝敬师长,忠于爱侣。值得强调的是,乌鸦具有很好的记忆力,对人或兽而言都属难得的资本与才华;还有,其出类拔萃的高智商。这使乌鸦天然拥有借鉴、密告、善谋之能,也是令其超越群鸟,成为鸟中智者与枭雄的基础。

有种生命现象,颇为发人深省。智商越高越能洞悉生命的人,亦容易厌世或轻生。与此相反的例证是,智商低或弱智的人,鲜少有抑郁症患者。高智商的乌鸦,每天快乐而积极地生活,勤奋爱劳,体贴伴侣,是为乐观进取的生命范例。

苛求自己与他人,是不少高人的特征。同时,越是智商超群,越可能萌生自卑。比较他人与环境,动辄会自轻自贱。典型的如现代主义先驱弗兰兹·卡夫卡、费尔南多·佩索阿,两位充满创新意识的伟大作家,却同时有着极自卑的情结。

有趣的是,卡夫卡与乌鸦有着不解之缘。他的名字在捷克语里即是“乌鸦”与“寒鸦”的意思,其父亲开的店铺也以乌鸦的形象作店徽。与乌鸦的积极乐观不同,智慧超群的卡夫卡,一生都在自卑、自轻和自贱的心理阴影中纠结。直至生命结束前,还在叮嘱好友将其一生的手稿全部烧毁,因为在他看来,那都是些毫无价值的东西,流传只会令后人耻笑。他总是忧心忡忡,担心并认为一切的事物都能毁灭自己。有时,他会自比乌鸦,却是为了自我轻贱与嘲讽。比如,他在笔记中写下这样一段讽喻乌鸦的文字:“乌鸦们宣称,只要一只乌鸦就可以毁掉整个天空。这话无可质疑。但对天空来说,它什么也无法证明,因为天空意味着乌鸦的无能为力。”

或许,正是这种自我轻贱和秘而不宣,启发了人们对乌鸦形象的别样塑造。

与《密告》直斥显贵的批判风格不同,有些表面自轻自贱的影像,却可能另有所指。我想特别说说,影史上一部难以复制的特例——西班牙电影《饲养乌鸦》。

该片由导演卡洛斯·绍拉于1975年拍摄完成,讲述的是马德里的一个普通家族故事——女童安娜与两个姐妹在父母去世后被过继给姨妈抚养,母亲生前的痛苦压抑,以及种种不堪记忆和死亡臆想,使得安娜的内心严重扭曲。她恐吓生活不能自理的祖母令其自杀,又将目标对准了为情所困的姨妈……影片借饲养乌鸦,讽喻黑暗的佛朗哥政权,却静水深流、不着痕迹。乌鸦只是影片的一个概念,没有具体的影像踪迹,若不是片名标示,甚至看不到作品与乌鸦的联系。该片的中文片名又被译成《姑息养奸》,似可对应一句西班牙谚语——你饲养的乌鸦,长大以后会来啄你的眼睛。该片的创作拍摄,本身就如一场乌鸦与强权的斗智斗勇,绍拉在编剧、导演等多重角色中转换,闪转腾挪,避重就轻。最终,以丰饶的影像,含蓄、象征的多种技巧,成功绕过了雷区,居然未经删剪即通过了各种审查。放映后,更是话题多多,还一举获得了1976年的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审团大奖。

这仿佛是一次“饲养乌鸦”的胜利,没有如卡夫卡一样被自我轻贱的压抑所击垮。相反,歪打正着,殊途同归,艺高人胆大,成为少数得以突围侥幸成功的典型。此中确有真意,也饶有趣味,却也难以复制——讽刺政权的用心之作,却被一路开绿灯护送出来。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在更广阔的空间,获得出奇的影响和传播……

人与乌鸦,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物种。然而,二者的内在精神气质,却有诸多相近之处,观察人性与“鸦性”的联系——或从人性的视角分析其隐藏的“鸦性”,或从“鸦性”的视角挖掘其中深蕴的人性,这或许是件有趣而耐人寻味的事。

除了强烈的群体意识,乌鸦有个共性,也是其鲜明的外在标志,几乎无一例外地浑身黑色——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这种趋同、一致性,似乎不能容忍我行我素、特立独行。因此,在东亚及俄罗斯等地区,有个“白乌鸦”的称谓,意为另类、不合群,是对异己、异端的贬义与不认同。

1961年6月16日上午,巴黎布尔歇机场发生了一起轰动世界的“白乌鸦”事件。二十三岁的苏联基洛夫芭蕾舞团舞蹈家鲁道夫·哈米耶托维奇·纽瑞耶夫,出逃西方,寻求庇护。纽瑞耶夫后来一直致力于推广经典芭蕾舞剧,是英国皇家芭蕾舞团终身客座表演家,被评论家称为西方杰出的舞蹈家。1983年至1989年,他担任巴黎剧院芭蕾舞团艺术总监,编排的主要作品有《睡美人》《唐克雷迪》,为澳大利亚芭蕾舞团编排的《唐·吉诃德》于1973年被改编搬上银幕。1993年,他因身患艾滋病辞世,享年五十五岁。

有关纽瑞耶夫的传奇故事很多,其中,戴安-索尔维写的传记《纽瑞耶夫:他的一生》有较详尽的记载,还被拍成了同名纪录电影。

作为活跃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伟大舞蹈家,纽瑞耶夫有着鞑靼人血统,一生有三件事堪称名动天下:一是二十三岁时在法国机场成功出逃;二是以潇洒英武的舞姿奠定其一代芭蕾男神的地位;三是公开承认自己是同性恋,并因患艾滋病英年早逝。三件事中,影响最为深远的,无疑是第一件。或者说,其一生的艺术追求、事业挫折和生活叛逆,都在指向这机场的惊魂一跃。现将大体经过归纳如下:

1961年5月11日,纽瑞耶夫随基洛夫芭蕾舞团抵达巴黎,开始了在法国为期一个月的访问演出。这期间,他很快与合作彩排的法国演员打成一片,并瞒着有克格勃身份的剧团领导,或外出聚餐,或出入夜总会观看演出。虽然以粗犷奔放的舞姿震撼了巴黎艺术界,剧团领导却对其生活作风不满,一次次向有关部门汇报,并将其主演剧目变换或撤掉。这期间,纽瑞耶夫认识了侨居巴黎的南美姑娘克莱拉-圣,两人迅速成为无所不谈的好友。当密令一次次发来,要把纽瑞耶夫遣送回国,并成功哄骗其抵达巴黎布尔歇机场时,临时被告知要其转飞莫斯科,纽瑞耶夫当即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巨大危险。他沮丧无奈地用头撞墙,剧团同行也远远看着掉泪。他悄悄告诉前来道别的法国同行拉考特:如果被遣送回莫斯科,自己就死定了。种种解释无效后,拉考特急中生智,派人打电话叫来了纽瑞耶夫新交的女友。聪明的女友利用前未婚夫的父亲——法国文化部长、大名鼎鼎的作家马尔罗的关系,以及克格勃不懂英语的空子,与纽瑞耶夫两次沟通,并说服了机场的两个法国便衣警察,从而让纽瑞耶夫得以在最后时刻跨越六步,成功投入了法国的怀抱。

2018年,一部英国、法国和塞尔维亚联合制片的传记片《白乌鸦》横空出世,让近六十年前的惊天事变重现大银幕。影片由“演而优则导”的英国演员拉尔夫·费因斯执导,以简约流畅的套层式结构叙事,将纽瑞耶夫童年在故乡乌法的穷苦生活、青年在圣彼得堡苦学芭蕾,以及第一次跟团去巴黎巡演,三线交叉并进。每一层以不同色调对比区分,使得三条情节线既彼此关联又悬念迭出,既清晰交错又扣人心弦。

电影一开始,通过其导师到克格勃汇报情况的细节,为纽瑞耶夫的“叛逃”做了点题式定调——他对政治不感兴趣,他的出逃只是为了艺术。事实上,纽瑞耶夫后来的生活,也都在为此提供佐证——此后他的生活几乎只与舞蹈相关。片中,围绕主人公的生活故事,都与后面的出逃有着微妙联系。比如,故乡时期的父亲归来,父子俩的相认与隔膜;圣彼得堡学习和巴黎演出间隙去美术馆参观,在籍里柯的《梅杜萨之筏》和伦勃朗的《浪子回家》等名画前的凝思,莫不预示或酝酿着那尚未可知的机场一跃。电影中间,纽瑞耶夫与法国同行在凯旋门上观光,同行评价他的舞姿并不完美,但充满活力。同行还说,你的首演只有一个敌人,就是恐惧。这何尝不是在说他的人生、他的选择和他的最后选择。每个人的真正敌人,不都是源于自我的恐惧吗?

纽瑞耶夫是个另类,是货真价实的“白乌鸦”——之前是,之后依然是。如果人连自我的直觉判断都不能相信,那么自我之心在哪里?

或许,无需再纠缠其事件的是是非非,只要看“这一个”——他的过往与当下,真实命运带给每个人的映照。无论如何,很少人能承受和体味,“白乌鸦”所能置身的“非我族类”的恐惧;很少人能理解和同情,“白乌鸦”所能承受的孤独与悲伤。

黑乌鸦仍如夜的碎片纷纷扬扬,白乌鸦则少有同类,踟蹰在孤寒的荒野……

【作者简介:王樽,作家,现居深圳。主要著作有《与电影一起私奔》《人间烟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