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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人
来源:天津日报 | 刘江滨  2023年07月25日08:49

不管是居家还是旅行,无论男女,是丑是俊,晨起之后,大都会做一件事情:照镜子。剃须、洗脸、梳妆、打扮,一一在镜前完成。这大抵是每个人日常生活的一道流程。当然,女人尤其是美女或者帅哥与镜子缠绵的时间会久些。

我照镜子始于何时?已全然忘记,但对镜子最初的记忆却很清晰。大哥大嫂结婚的时候我才两岁,从记事起就记得他们屋里有一个梳妆台,上方墙壁挂着两面方镜,背面是张美人照,浓眉大眼,妩媚俏丽,后来才知道是电影明星谢芳。而今几十年过去,那两面镜子依然完好无损。现在想来,婚房中的镜子固然增添了一丝温馨时尚的气息,但对于年幼的我来说,印象之深刻倒源于镜子的背面。

我与镜子的热恋正是青春时节。上大学起,开始逐步进入从农村娃到城里人的“蝉蜕”,这过程哪里少得了镜子呢。但又不好意思当众揽镜自照,就买了一块掌心大小的圆镜偷偷塞在宿舍铺下,趁无人之时拿出来凝眸细瞧。我看镜子,镜子也看我。有一段时间脸上长满了粉刺,噱称青春美丽豆,当看到镜中人这副尊容,既忧伤又无奈,有时不免迁怒于小镜子,恨不得摔掉。但一日不照如隔三秋,每个少年爱上的第一个人其实是自己。隐秘的镜子心事重重。

世间为何要有镜子?因为人的眼睛再明亮睿智,也无法看到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长啥样。眼睛用来认识世界,镜子用来认识自己。人类的第一面镜子其实是水,临水映面,又将水盛到铜器里照人,称作鉴,后有了铜镜、玻璃镜。传说,镜子是黄帝的妃子嫫母发明的。嫫母是中国四大丑女之一,额如纺锤,鼻子扁塌,体型肥胖,面黑似漆。一天她挖石板,见一块石片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持手里一瞧,吓了一跳,石片映照出了一副丑陋的容貌。她不甘心,怪石片不平,就磨,再照,丑依旧,遂悄悄将石片藏了起来。唐代郑谷《闲题》诗云:“举世何人肯自知,须逢精鉴定妍媸。若教嫫母临明镜,也道不劳红粉施。”耐人寻味的是,镜子由丑人所创,原初就赋予了隐喻的意义,所映照的就不只是容颜了,正如黄帝评说嫫母,只要内心纯正,貌丑又何妨?

朋友老齐是位收藏家,他家里有两面铜镜,皆圆形,没有手柄,背面有钮可穿绳悬挂。一面是鎏金青铜,一面是白铜,皆比盘子还要大,正面平展光滑,但乌突突的,照出来影影绰绰。金属时间长了氧化生锈,需要经常刮垢磨光。《金瓶梅》就写到潘金莲和孟玉楼在家门口磨镜子的情节,磨镜和磨刀一样都是那时的行当。这两面铜镜不知铸于何时,背面有篆字铭文,有“千秋万岁”“天下”等字样,估计应在秦以前。铜镜在商周时期就已经有了。《战国策》有一段著名的记载:“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明末玻璃镜引入中国,之前古人用的一直是铜镜。这两铜镜背面除了铭文,都有精美的图案,其中白铜镜子背面还是松鹤浮雕,极为珍贵。我双手持镜,感觉沉甸甸的颇有分量。可以想象,古代女子在镜前梳妆,这镜子稍大一些就只能放置桌上,或挂在墙上,不可能拿在手中,实在是太沉了。我想起了“破镜重圆”的典故:南朝末期,兵荒马乱,太子舍人徐德言与妻子“乃破一镜,人执其半”,以为信物。若干年后,二人果然因此重聚,人镜俱圆,相伴终老。我所疑惑的是,铜镜如此坚固,将其破为两半,若非削铁如泥的利器莫办,他们是咋弄的?

人们通过镜子自我观照,认识自己的真实面目。但这里边却有诸般复杂的情态与况味,并非一照了之的简单,一面镜子也照出了纷繁的人生。《笑林》记述:夫持镜回家,妻拿起来自照,大惊,急忙唤来母亲:“不好啦,老公又找了一个老婆带回来了!”母亲也照了照说:“咦?连亲家母也领回来了!”虽是笑谈,其实我们真的认识镜中人吗?是否也常有颟顸和陌生之感?甚至有时在镜前自照,对它的纤毫毕现竟会感到无处躲避的难堪。唐代诗人刘禹锡对此有深刻的洞察,他写有《昏镜词》,诗前有段小序颇堪玩味。一个镜子工匠在店铺陈列了十面镜子,打开匣子一看,一面光洁明亮,其余九面皆朦胧模糊。有人不解,工匠笑着说,不是我做不来都是明镜,商人哪有不想卖出去的道理,只是买者都是买与自己容貌相宜的镜子,那太清晰的就难以掩盖脸上的瑕疵,所以买模糊的倒十有八九。于是,“瑕疵自不见,妍态随意生。一日四五照,自言美倾城”。刘禹锡所记颇类寓言,堪为人生的真实写照。曹魏大将夏侯惇一次作战被流矢射伤左眼,而他是个特别在意仪表的人,喜欢照镜子,而每次看到那只伤眼,就火气冲天,将镜子掼到地上。我想如果他的镜子是刘禹锡所谓的“昏镜”,模模糊糊看不出伤眼,就不会生气。

镜子当为女子特别钟爱的物品,女为悦己者容,其实也为自悦容,哪个女人不想把自己装扮得漂漂亮亮的呢?即使征战沙场十余年的花木兰,一旦归家,脱掉战时袍,换上女衣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镜中没有丑人。唐代崔国辅《丽人曲》诗云:“红颜称绝代,欲并真无侣。独有镜中人,由来自相许。”绝代佳人,无人可匹,只有镜子里的那位还不错。哈,这美女超级自恋呀。这和才子李敖“要想佩服谁,我就照镜子”有异曲同工之妙。明代陈继儒也有一诗《赠杨姬》:“少妇颜如花,妒心无乃竞。忽对镜中人,扑碎妆台镜。”这美少妇是个妒妇,看到镜中人这么好看,妒心顿生,气得把梳妆台上的镜子扑碎了,这是自恋的另一种表现。林黛玉也自然喜欢镜子,她恐镜上蒙尘,故用“锦袱”搭着,加个罩。她“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美呀美,但实际上她已是病态初萌。然而然而,流光容易把人抛,红颜终会老去,人寂寞,镜子亦寂寞,故王国维如此叹惋:“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红楼梦》又名曰《风月宝鉴》,宝鉴,宝镜也。书中镜子是一个含蕴深远的意象,多有描述,既真实又虚幻,既日常又奇崛。宝黛爱情是一场无望的悲剧,《枉凝眉》云二人“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镜花水月,看似美丽,终是虚妄,故只能枉自嗟呀,空劳牵挂。甄宝玉是贾宝玉的镜像投射,如袭人所说:“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真真假假,亦真亦假。贾瑞相思王熙凤,被捉弄后病体恹恹,这时跛足道人带来一面镜子──“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镜子背面是一个骷髅,正面是凤姐勾魂的召唤。背面吓人却可保命,正面销魂却可丧命。这镜子的两面恰恰象征着人生的残酷与欢欲、真相与幻相。苏东坡说人生如梦,《红楼梦》可谓人生如镜。

关于镜子,李世民的认知别有洞天:“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世间万物皆可为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相互映照,无处不在。时常引鉴,可正,可知,可明,镜中人不管妍媸定会元气淋漓、容光焕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