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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全国拔河之乡·临潭杯”拔河主题征文活动获奖作品展 刘泷:角力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泷  2023年07月24日14:29

那天闲来无事,我在楼上俯瞰。一群孩子在小区外的河边草坪嬉戏。他们先玩丢手绢的游戏,后来,老师挥舞着一面红艳小旗,划分楚河汉界,分出甲乙两组,玩起了拔河比赛的把戏。一边二十人,抻扯着一根绳子。绳子两端,孩子们或俯身或仰头,一味抖擞精神耍着蛮力。这是力量的角逐,不是争勇斗狠。一旁,有人呼喊助威。近百人的场面生龙活虎,喊声震天,甚是壮观。

我虽年逾花甲,也不禁手挠心痒,“老夫聊发少年狂”,欲往河边一显身手。

然而,待我穿过楼区,走出小区,翻过广场,越过花木扶疏的绿地,来至河边,那些孩子早已风流云散,跟着老师去爬山了。

望着山坡上那些远去的背影,我怏怏然。

上小学时,每当学校有拔河活动,都没我的份儿。

原因很简单,我自小营养不良,瘦小、孱弱,还是难堪的鸡胸。所谓鸡胸,就是胸腔高耸,将支棱八角的骨头暴露无遗。如今非洲有些食不果腹的孩子也不过于此。

我们那个年代,农村孩子读一年级之前,要去学前班性质的“耕读小学”过度。其实,那时五六岁,懵懂无知,别说“耕”了,除却a、o、e几个拼音字母,1、2、3几个阿拉伯数字,“读”也读不好,仅是玩而已。跳绳、丢手绢、藏猫猫、撞拐、推铁环、跳格儿、扇片子,统统操练过,而且N遍。于是,这些童年熟稔的游戏,沉淀为梦过多少回的记忆。可我也有难过、气馁的时候:偶尔,那位胖胖的女老师要从退伍回乡的丈夫那里拿来一条扁长的草绿色军用背包带,把那些又高又壮的男孩女孩挑选出来,兵分两路,一面十人,老师站在中间,口吹哨子,指挥双方拔河比赛。比赛每一局过后要交换场地,且多是三局两胜,以示公允。这种活动,凝聚力强,影响大,孩子、家长、社会人员,都聚拢来。一时,万人空巷,人声鼎沸。尤其下场参赛者,摩拳擦掌,欢呼雀跃,赳赳如斗架雄鸡,昂昂似千里之驹,且要兴奋好多天。此刻,我却像丑小鸭,躲在一个角落不能上场,黯然神伤。

就因为个子矮,力气小,直到五年级毕业,每当拔河,我都不能参赛。我颇想不通,有时,在篮球场,需要替补队员了,可以叫我上场,一番驰骋、拼杀,但一旦拔河,我就成了看客。

因为跳级,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十六岁。然而,依然没有拔河的体验。

这让我惭愧,很没面子。

回村了,当农民了,胼手胝足了,和泥土、稼穑打交道了!我不禁悲哀,喟叹:这下,彻底与拔河的赛事绝缘啦!

岂料,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农夫。在阡陌、垄亩、场院,论耪地、挑粪、扛麻袋,我不是男劳力的对手,甘拜下风;而论薅草、刈麦、掰玉米,我连个女劳力都不如,是那个总被怜悯、援助的人!

生产队长呵斥我,你呀,属狗肉的,上不了席面!

其实,那老汉是菩萨心肠,他让我去放羊,且是三只羊。至于工分,和男劳力一样。

有人羡慕,说我幸运,遇到了好人。我悲愤,说好什么呀,不就是个羊倌吗?

那人说,活计百行,不如放羊,冬天找阳坡,夏天找阴凉,羊儿吃草去,自己闲得慌!

我却一门心思想要早日“跳农门”,走出山外。

我当羊倌那年,是1977年,高考恢复。可我们那茬学生,高中期间赶上学“朝农”“开门办学”,荒废了学业,加之我跳级后理科是短板,虽然下场应试了,注定的名落孙山竟将想入非非的梦幻砸为了齑粉;这年底,乡武装部长老常来村征兵。他的到来,无疑给我们这些小青年带来了希望。老常瓷实、矮胖,是个野路子。面对无数青年渴望参军的眼神,他挥舞着树桩般粗硕的胳膊说,谁也甭说情,谁也甭扒门子,我的标准简单,那就是一对一拔河,取前六名。政审合格,再去乡里、县里体检!他随手掏出一条背包带,扔过来。好家伙,小青年都瞪着牛眼,使出吃奶的力气,一决雌雄。无疑,我名落孙山。

我牵着三只羊上山,失魂落魄。

此羊非同寻常,是新疆细毛羊,用来改良土羊的。它们威武、壮硕,尤其那只公羊,顶着一双盘曲的大犄角,像戴着王冠,赳赳四顾,风光无限。毕竟领导它们三个多月了,我已经和它们熟络了。它们从美丽、辽阔的新疆,来到这偏乡僻壤,真是委屈了。我同情它们,叫公羊“马鹿”,早晚给它们喂草、喂料,还要每天分别打碎一个鸡蛋拌在草料里盯着它们吃下去。以往,它们对我亲昵,敞开圈门,会主动走过来,围拢我。我一抖手中拴在它们头上的绳子,也会安详地跟随着,去山坡吃青草,吃苜蓿、沙打旺。但这次我沮丧地牵它们上山,“马鹿”却和我杠上了。走过河套,一上山坡它就不走了:梗着头,四蹄钉在地面,和我对峙。是队长那老汉撅了一枝刚劲的柳条帮我把它们赶去草地的。行前,他说,牲畜也是有灵性的,你要学会驾驭它。不然,就要起义。

队长离去,岑寂的山梁就我和三只羊。我窝火,决心教训“马鹿”。但我不想粗暴地揍它。索性,我和它拔河,看到底谁能拉动谁!你不是四蹄如钉用力后扯吗?我偏偏拉着你向前。牛那么牛,不也是一牵就走吗?不然,“牵牛”作何解呢?我就不信了,你个羊,能拽过我?

一根半指厚的牛皮绳拴在羊犄角上,二米多长,很坚韧。我向前拉着它,它屁股后坐,拧着我,较劲。老话云,贪如狼,狠如羊。果然,它一度占了上风,扯倒了我。但我宁可让它拖着走,绝不松手。它呼呼喘息,竟转头用犄角顶我。我愠怒,遂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挥动柳条抽打它,将其牵至陡坡上。我在下面拽,这下,“马鹿”被我扯下来,丢盔卸甲。

连续三天,它皆败北。

羊不再傲慢,我有了信心。之后,“马鹿”驯顺,依旧对我亲昵,不时嗅我的手,配合我。每天,我偷偷在“马鹿”的草料多加一个鸡蛋,待羊们吃饱,或坐或卧反刍之时,我便在山坡找块平坦地界儿,引导“马鹿”与我拔河、角力。它躬身,昂头,奋力向后抻着拴住两角的牛绳;我向后扯绳,不遗余力绷着,总是累得一身臭汗。开始,我不敌,被它拽着走,一路踉跄;一个月后,我们可以扯平,势均力敌;渐渐地,三个月后,我能抻着它跑了。它奔跑起来,意气风发,像匹骏马。

我赢了!

从此,我胖了,晒黑了,有力量了,也自信了。

再和羊角力,我很洒脱,有了顺手牵羊的感动。于是,我主动出击,和犟驴角力,和桀骜不驯的牛马牵扯,直至使之臣服。我不敢掉以轻心,仍旧再接再厉,在夜幕下、月光下,去生产队旷大的场院里,两只手倒换着用绳子拉动千余斤的碌碡,一路飞奔,大汗淋漓。

我不动声色,要胜过村里所有的青年。

是的,成功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人。翌年底,当那位壮实如牛的常部长再次来我们铜台沟村遴选参军对象,我过五关斩六将,水到渠成拔得头筹,惊呆了所有人。

1978年3月,我如愿参军,成为辽宁海城北大营的一名战士。在部队,每逢八一、国庆等节日,一旦有拔河比赛,我们指挥班虽然多是文职人员,但总能名列前茅。战友们激励我,说你个矮胖子,功不可没!1979年,我们战备值班进行夜训。因海滩风大,飞沙走石,汽车油管被石头破损而无法发动。危急时刻,为在规定时间将坡下指挥车拉进全班挥汗如雨挖好的掩体内掩藏,我们在牵引钩和车前杠拴好钢丝绳,勠力同心拉车,完成了预定任务。那次,我获得嘉奖。

三年后,我复员回村。那是改革开放初期,新疆羊被上面拉走了,生产队解体了,村民分田到户搞单干了。我种了四年农田,因家中没有牲畜,无论是耕种还是收获,都是我一个人拉犁,一个人拉车。然而,我不甘人后,奋力躬耕,田里的庄稼总是欣欣向荣。有一年,我家一块地居然收获十七麻袋谷子,我被村民誉为种粮能手。后来,我去乡政府当干部,去宣传部和报社当记者,一旦有文体活动,我都是骨干,尤其拔河,更是一马当先。记得我在市里上班,一年国庆节,市直组织三十三个科局进行拔河比赛,我们单位选派了一支十人的队伍,一举夺得集体第三。而我自己,则闯关夺隘,斩将擎旗,勇夺单位个人赛第一。

和同事谈起拔河,我津津乐道。说拔河在中国有悠久的历史。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拔河这项活动。唐代,唐玄宗不仅经常组织拔河活动,甚至还专门写过一首名为《观拔河俗戏》的诗,诗中写道:“壮徒恒鼓勇,拔拒抵长河。欲练英雄志,须明胜负多。”……

花开花谢,潮起潮落,不经意间,退休多年的我已走向人生的暮年。从呱呱坠地到两鬓染霜,岁月的行囊里装满了酸甜苦辣。当然,有些譬如拔河的经历,则是我在夕阳的路上坚定走下去的动力。

如今,蓦然回首,在曾经的岁月里,自己曾有过光环,但这光环已是“过去式”。当光环退去,谁都是柴米油盐,谁都是一介布衣。“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望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追忆拔河,我感悟到:

人生逆旅如角力,

趱行定然遇虹霓。

鱼多鱼少无所谓,

只问撒网不问鱼。

作者简介:刘泷,蒙古族,当过兵,笔名边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院第四届少数民族文研班学员,内蒙古大学首届文学创作高研班学员。曾在《人民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光明日报》《民族文学》《解放军文艺》《草原》《北京文学》《山东文学》《作品》《朔方》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100多万字,作品多次被《小小说选刊》《读者》《小说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