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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船长载江南月 ——记一位老人与姑苏百年旧书史
来源:光明日报 | 张颖  2023年07月24日09:00

江澄波老人 鲍俐文摄/光明图片

《书船长载江南月》 江澄波口述 韦力 张颖 整理 古吴轩出版社

【著书者说】

苏州古城,有一条连接平江路与临顿路的小巷,名叫钮家巷。从临顿路拐走入巷子,映入眼帘的是苏州状元博物馆,往前几步,能看到一个20平米左右的古旧书店——文学山房旧书店,一位老人坐在书店玻璃门后,这就是文学山房第三代主人江澄波老先生。

江澄波老先生,今年97岁。他的文学山房,124岁了。

若从江老的曾祖椿山先生算起,江家书业传承五代。椿山先生因战乱从湖州到苏州,在苏州阊门“扫叶山房”做店员。扫叶山房始于明代万历年间,一直延续至清初。1899年椿山先生之子江杏溪在苏州创立“文学山房”,在苏州护龙街嘉馀坊巷口。在江杏溪与其子江静澜的经营下,文学山房在江南大有名气。书店不止收购古籍旧书,也将古籍重印发行,一时间成为很多藏书家造访之地。

1942年,16岁的江澄波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早早入行,从此再未离开过书店。此后,他与郑振铎、顾颉刚、顾廷龙、赵万里、阿英、黄裳、黄永年等几代学问家结缘,一生抢救了无数古籍善本,并把多部宋版书送入国家公藏机构。

近年来,实体书店起起伏伏。百年老书店,更像是一种传说。于是,走近它、记录它、书写它,探寻它所代表的中国古书业百年变迁史,便成了一种同为书业人的使命。

2022年年底,由江老口述、笔者与藏书家韦力先生整理的《书船长载江南月》由古吴轩出版了。这本看起来厚厚一沓的口述史,讲述了江家与书业的缘分、文学山房的创办和发展史,梳理了古旧书业百年变迁中江澄波本人访书、救书以及与学人交往的故事,同时还聚焦刻书史和珍本流通史,间有江老对公藏拍卖、古籍网络销售、古籍业新变化等话题发表的看法。

“书因人聚,有爱书人的人在,书香文脉就不会断绝。”希望《书船长载江南月》一书,能如江老的这段话一般,对图书行业有所勉励。

一生所衷皆在书

2021年初,我所在的古吴轩出版社受苏州市新闻出版局委托,启动江澄波口述史项目。可能因为我曾提过这一系列选题,社里把这一重任交给了我。因为平时社务较多,采访多数是在周末进行。

采访比想象中困难得多。江老近百年的记忆中,有太多古刻名抄,足以成为一座属于文学山房的图书馆。他的亲人、书友,在这座图书馆里游走。对于才拿到借阅证的我来说,要想读懂这座图书馆里的收藏,实属不易。

在采访中,我了解到韦力先生多年前就开始了对江老的采访,曾系统地提出过120个问题。得知这一信息后,我拜托王稼句先生牵线联系上韦力先生,希望先生能与我一起做口述史项目,得到先生惠允,实属大幸。韦力先生与江老从2000年左右开始交往,曾随江老一起踏访苏州藏书楼,多年来积累了许多珍贵材料。先生把大量的文字、图片资料提供给我,并提点道,江老的个人史其实就是一部书业史,对他的采访应聚焦于书籍流通、书业变化、书人书事。于是我们的采访提纲就拟订为根据江老亲历重现江南藏书情况,以百年旧书业变化为线索补充书史细节。

这些,恰恰是江老最乐于谈论的话题。江老感叹:“我活了九十多岁了啊,那么多事,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但说起书,他在什么时候买下什么书,什么时候在哪里看到某人在修补什么书,什么时候把什么书转给某人或某单位,却如数家珍,记忆力惊人。这种与书息息相关的天赋,缘于对古籍超乎常人的热爱。因为江老能记清楚书,继而能回忆起这本书牵涉的书人书事,于是以书为线索追寻往事,采访就渐渐顺利了。

为了采访,我买了一支可以直接把录音转写成文字的录音笔。但是江老吴音较浓,转出的文字错讹很多,谈及的人名、书名等更是无法识别,主要还是得靠笔录。为了便于我整理,江老会把一些比较重要的故事写下来。由于年事已高,江老视力已经模糊,但他坚持手写了30余篇文章,总字数达50000余字,所做已超出了“口述”的范畴。

这些文字,不仅有故事的讲述,还有书人、珍本书的具体情况,于是便成了一种史料的确证。如谈及《传奇提纲》的作者,江老找出他当年编写的《苏州戏曲志》,确认是出自莲勺庐张玉森之手。江老谈及去往某人家府收书时,我总问被访者家书房如何陈设、藏书特点是什么。江老闭目一阵,脑海里搜索,不一会儿睁开眼,便能告诉我详细信息。于是,用书箱堆出亚字形的陆润庠的书房、状如密室的仪鄦庐的书房,就在文字下鲜活起来。

说起家藏宋版《容斋随笔》《元包经传》的书主家,江老讲,他家小得很,仅有一间吃饭间和卧室,谁能想到一纸千金的宋版书,就在这小小房间的书柜里。回忆当时书主打开柜门的情形,江老至今都还有些激动——那是何等宝贵的善本啊!他说完后,竟沉默了。很多古籍的珍贵程度,我是通过江老的语气来辨识的。对绝好的珍贵古籍,他常常介绍后会停一停,我猜想,他是沉浸到与书相逢的美好回忆中了吧。有些事件太过久远,一些细节江老一时想不起来。我不忍心江老太耗心力,见他不语,就赶紧换话题。江老这时就说:“我后面再想想,想到了告诉你啊。”到了下次再拜访时,江老往往又交给我一张纸条,把一个细小的情况介绍得完完整整的。

江老认真,我更不敢懈怠,会针对前一次采访中不确定的内容做些功课,对每一个要点进行复核。比如上海的几家书店,这家在那家的东边还是西边,江老几次推翻自己的说法,最终我找到了每一家的门牌号,通过门牌号来推断方位,讲给江老听。江老高兴地确认,的确如我所述。

姑苏书盛 山房百年

书稿在2021年底有了一个粗略的框架,大概16万字左右。韦力先生在这个框架基础上补充了大量内容,又从藏书家的角度提供了新的采访思路。接下来,我根据先生的问题,进一步采访江老。书业环境变化,当今的古旧书业特点,文学山房当代的经营,怎么应对拍卖、网络销售带来的冲击等,这些问题在书中都有谈及。

谈及书林变化,这位见证过百千种善本古籍命运沉浮的长者,总是表达着古旧书从业者幸逢新时代的感恩之情。盛世修典,治世藏书,升平的环境对典籍的命运尤为重要。

对新鲜事物,江老也都有了解。当我提及布衣书局、孔夫子旧书网等专营旧书买卖的新秀,他都点头说“知道知道”,并发表了自己的见解。这几年,江老虽然一直静坐在店里,消息却仍然很灵通。一方面,很多拍卖开展前,他会收到主办方发来的图录,所以对最新的拍卖情况他都能说道一二。另一方面,经常有书友来店里探望,带给江老各处的消息。所以和江老聊天,不仅可以回顾过往,还可以畅谈当下。

第二阶段的采访告一段落后,我把初稿重新改过一遍,每一章整理成一册,大概两次念一章,从头到尾念给江老听。江老听我读的时候总是侧着头,听到有误的地方就当场指出,有时还延展开说几句。于是,这一稿里便有很多内容需要重新补录,密密麻麻全是标记。一边修订正文,一边对全书的结构进行调整,终于在2022年5月,这本口述史形成了第二稿,并呈送几位专家学者审阅。为准确记录,我在整理时参考了徐雁、李军、黄恽、王道等老师的书籍与文章,《中国旧书业百年》《旧时书坊》《书林旧事》《三世云烟翰墨香 百年丘壑腹笥苍》对《书船长载江南月》的成书都有助益。江老提到的时间、人物、书名等细节,我参核了傅增湘、叶昌炽、张元济、陈乃乾、顾廷龙、顾颉刚、郑振铎、赵万里、潘景郑、黄裳等人的日记、书跋,曹大铁、张葱玉等人的传记以及缪荃孙、阿英等人的信札。

采访之初,我曾问江老喜欢看哪个类型的书。江老告诉我,他喜欢看书目。当时我心里暗想,书目没有情节没有人物,有什么好看的呢?但为了跟得上江老的故事,我尽量把他提到的名人书目书跋都买了下来。这些资料,不仅为书稿提供了参核标准,更让我跟着江老上了一堂扎扎实实的文献课。到采访结束时,我终于能体会到看书目如看饕餮大餐菜单的感受了。

为了理清人物关系、时间线以及方位,我为文学山房做了一篇一万多字的大事记,为书中人物做了一个简介表,还手绘了一张简陋的苏州古旧书店分布示意图。

韦力先生在为书所作的序言中写道,古书的流通除了私人间的交换与买卖,大多是靠书坊。苏州书坊极其发达,尤其在明清两代,可谓江南图书流通中心。宋人赵希鹄在《洞天清录集》中称:“镂版之地,有吴、越、闽。”可见早在宋代,吴门刻书就与浙江、福建并列为三盛。书坊刻书乃是为了经营,如果没有广泛的需求,就不可能诞生出那么多的书籍。对于当时的吴门书肆,明人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经籍会通》中称:“凡姑苏书肆,多在阊门内外及吴县前。书多精整,然率其地梓也。”可见苏州的书店已形成了整条街区,因购销两旺,这些书店还从外地大量进货后在本地销售,这也说明了当地书籍零售业的兴盛。时至近代,尽管因为战乱的影响,苏州书籍经营业遭到了一定的打击,但很快又复兴起来。至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来青阁书庄、博古斋书肆、文学山房等渐渐成为当地最具影响力的旧书店。到了今天,唯余文学山房仍在经营中,堪称中国传统旧书业的活化石。

从苏州书肆与相关文化之盛的视角来看,如果《书船长载江南月》能为苏州古旧书店行业写下一些回忆,提供一些见证,也是我之所幸。

“我觉得自己像一条载书送书的船”

我的采访大多是在文学山房进行的,在书店里,我见到了各种各样的读者,他们为我理解江老这位百年书人提供了多个面向。

一日,从西塘来了一位读者,她给江老看一页医方,那医方是民国印物。读者介绍说,自己祖上是西塘有名的医生,名叫陈心莲。陈心莲的处方全有他自己设计的图案,大多是莲花。这位读者费尽心力,终于通过某书店收到了十来张陈心莲医方。江老闻言,一拍腿说:“你家我去过的,在西塘某某桥边上。我还进你家老宅访过书呢。你这里不过十来张,我家里收了上百张。你下午来看好了。”到了下午,江老带过来几本册子,原来他早已把这些医方一张一张裱贴好,共有四册之多。读者翻看时,江老随口介绍医方的笺纸、印记特点。古旧书的经营,不仅讲究售书,还讲究收书,讲究修补、鉴定。这四册陈心莲医方,见证了江老业务水平之高。

江老是一位非常节俭的老人。江老讲过他随父亲一起到无锡给荣德生先生送书的故事。那年江老还只有十岁,到了荣德生的办公室,解开扎书的绳子随手丢在地上,而荣先生这样一位“面粉大王”,六十多岁的人,自己弯腰把地上扎捆书的绳子捡起来,要继续用。事后,江老的父亲感慨:“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江老对此事印象深刻,于是一生践行节俭美德。他给我的资料,全写在曾孙的作业纸背面,没有一张完完全全的白纸。后来到江老家中采访,江老给我看他20世纪80年代写的工作汇报等材料,都是在用过的纸张背面上写的。老人爱书惜纸,让我敬佩。

节假日时,常有外地客人专程来拜访江老,我曾在采访时见到来自浙江的韩琦教授。韩教授来书店,问江老:“您知道张秀民先生吗?我是他侄子。”江老点头:“知道的知道的。”我还在文学山房见到许多熟悉的书友,他们和江老聊天,我就坐在一旁听。从全国各地到文学山房打卡的读者很多很多,当他们问起江老将工作到什么时候时,江老总是说:“我就是要抢救中国文化遗产,直到生命最后一息。”

江老的这句话,绝非虚言。

经营古籍多年,他习得一手修补古籍的好手艺,也不吝于将手艺传给后来人。1983年,北京中国书店举办全国古旧书发行业务学习班,邀请他给几十名学员上课,他将知识整理成书籍《怎样鉴别古籍版本》,将古籍鉴别方法一一教授给后辈。平时若有人上门请教古籍修复问题,他也耐心细致一一告知。

近年来,古旧书籍拍卖市场“书源枯竭”。常有企业家专程赶到苏州与他商谈,希望他拿出一部分书到市场上拍卖,他都拒绝了。“我还是得传承文学山房提供古书给公藏机构的传统,每当收到好书,我用老方法写一份书目寄过去给他们看,书适合哪里,我就提供给哪里。”见过太多古籍的命运沉浮,他觉得古籍入藏图书馆、博物馆,才是最好的归宿。

这一个口述项目历时近两年,其间苏州发生了新冠疫情,也经历了百年一遇的高温夏天。无论寒暑,江老都一如既往地开门营业。我则除了规定的居家办公时期和加班的周末,每个周六都尽可能前往钮家巷文学山房。大致定稿时,完成了采访60余次,录音100多个小时,形成采访文字100余万字。我的同事于祥、张云龙负责了其中几次采访的图片拍摄和视频拍摄事宜,我们记录下各种图片400余幅,各类视频若干。杨旭辉教授的研究生宋宏宇同学,不求任何回报,纯粹是为传承文化之初心,协助我录入文字一月有余。王稼句老师、孙中旺老师、李军老师等几位专家,从篇目名到知识点、从图片到字词,一一为我校正。在此为多方给我提供的帮助表达感谢。

能有这么长的时间待在文学山房听江老讲书林往事,能在遇到不懂的版本目录学问题时请教江老和韦力先生,是我的福气。我相信,每个爱书人,都会羡慕我的这一段经历,这也将是我一生中难以忘记的时光。

江老说:书是我营生所靠,也是我终身所好。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载书送书的船,我离不开书,就像船离不开水。

我想,这句话便是对书名《书船长载江南月》的最好解释吧。

(作者:张颖,系苏州古吴轩出版社图书编辑中心总监、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