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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7期|大解:假人狂奔
来源:《雨花》2023年第7期 | 大解  2023年07月25日08:36

读者你好。请原谅我没有称呼你为亲爱的读者,因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你的性别和年龄,我只知道你遇到了这篇小说,并且已经阅读了五十九个字。

从现在开始,我一方面要写故事让你读下去,同时我还要考虑到你的存在和感受。有一点我必须郑重地、反复地、不厌其烦地告诉你,你正在阅读的这些文字是一篇虚构的小说,里面的人物是假的,他不是一个活体,而是由文字构成的人,他只活在以下这些文字里,离开这篇小说,他将不复存在。

这里涉及一个问题,即:小说中的人物是我创造的,我必须给他取一个名字,你才能在阅读中分辨出他是谁,这就涉及他的命名权。他是一个由文字构成的人,在我写他之前他根本不存在,是我创造了他,并在文字中决定他的命运,不管他是否愿意。现在我给他取名为李四,尽管这个名字很不好听,他非常不情愿,可也必须叫李四,因为他是被动的,他没有选择权,就像人类最初被创造出来一样。这个被我写出来的人,他的生死完全取决于我的兴趣,他没有一点自主权。

现在,这篇小说中已经构成了三者的关系,即读者你、小说中的李四、作者大解。在这三者中,你是一个不确定的存在,是个读者,也可以说是局外人;我是居住在石家庄市某个区域的一个作家;李四是我正在写的还未展开的由文字构成的一个虚拟人物。在这三者中,我无法决定你是谁,但我可以决定李四是谁,如果李四是个女性,我也可以让她长出令人尴尬的胡须。幸好他是个男人。出于情节的需要,我要写出一个男人,以便让他在小说中干些力气活。读到这里的时候,你是不是感觉我的这篇小说与你读过的惯常的小说不一样?

我知道大多数作家的作品都追求故事的真实性,有的作家甚至把人物都写活了,仿佛生活的对面竖立着一面镜子,反映出真实的人间世相。而我不,我要的是去掉这面镜子,而镜子里面的人却依然站在我对面,并不因为撤走镜子而消失。现在,李四就是这样。他已经被我提到了几句,算是具备了一个人物的雏形,是出场的时候了。他在等待着自己的使命。如果我不写下去,他就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来到小说中具体要干什么。

接下来我会让李四在辽阔的旷野上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很难完成,但是我既然这样写了,他就必须去执行,否则他就没有必要存在于这篇小说中。

当你读到这里的时候,也不要为小说中的人物着急,我确信你帮不了他。我必须提醒一下,你是一个真人,是个读者,而李四是由文字构成的假人,他的劳累也是假的,他就是累死了,我用不了多少文字,就能让他活过来。实际上,我让李四在旷野上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也是象征性的,并非真的有必要,也没有什么意义。李四真的需要找到那个不存在的人吗?就算找到了又能怎样?我之所以让李四干活是因为小说中的人物总得有点儿事情可做吧,不然我怎么写下去?你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你想过没有,人类像潮水一般来到世上,真的有必要来吗?为什么要创造出最初的那个人?当他获得了复制生命的能力,创造出了下一代,下一代继续创造,一代代人生生不息,有谁知道人类到世上到底干什么来了?你是读者,你知道吗?反正我不知道,我写出来的这个李四更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在旷野上寻找一个人,只是一个象征。我不能在这里埋怨李四,他是我写在这里的,他没有独立的思想和意志,这就是一个被创造者的悲哀。是我创造了他,他真的需要被我创造出来吗?我有什么权力创造他?谁有权力创造我?我生于父,我父在我完全不知情甚至完全不同意的情况下创造了我,我是否真的需要这样一个父亲?那么人类呢?如今,我的父亲已经走向了远方,俗话说就是死了,他死的时候我还没有写这篇小说,他根本不知道我让李四在旷野上寻找一个莫须有的人。

本来我是让李四做做样子,没想到他真的找起来了,他穿过了一面镜子,现在我偷偷地告诉你,这个镜子是个空门,穿过这个镜子,他就会走到一片旷野上,看见人类的潮水漫流而下,冲击着最初的泥土。李四茫然了,他第一次作为一个被作家塑造的假人,生活在一篇小说里,去旷野上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他也知道那个人根本不存在,但他必须去寻找。他若转身往回走,穿过空门回到镜子的另一面,将被我劝返并强行制止,必要的话,我甚至可以让他彻底消失,就像他从未出现一样。难道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人还少吗?不是已经消失了很多人吗?你见过在大地上走动的古人吗?肯定没有,他们被拒绝了,他们确实活过,但已无法再回到这个活跃的世界了。如果深究,古人并没有真的消失,他们在属于自己的时代里都是活的。正如我现在也是活的,不然我无法敲击电脑键盘写下以上这些文字。

现在我必须反复提醒你,我是在写一篇小说而不是在叙述一件真实发生的事件,你不要在这篇文字里寻找真相。凡是文字记录的东西都不可能接近绝对真相。绝对真相永远隐没在文字背后,被书写者修饰加工成你所看到的样子。文字是遮蔽世界的东西,不值得相信。就说这个李四吧,他若不被我写在这里,你就不会遇到他,你遇到了他,但是你被我的胡扯打消了阅读的兴趣,不再读下去,他就会从你的视野里消失。但是,你不阅读了,别人不一定也这么想,别人有可能读下去,看看我到底还要扯多远,我总会遇到一些耐心的读者。你若已经阅读了以上的文字,说明你是有耐心的。我要保护你的耐心,我必须要说几句关于李四的事了,不然你会说我饶舌。

李四在旷野上走了很久,因为他是一个假人,他可以在旷野上行走几年的时间而不用吃东西,他不必饥渴,也没有必要吃东西。他几乎目空一切地走向远方,无视一切不需要看到的事物,即使看到了也没有必要写在这里。他的目标就是在旷野上寻找那个不存在的人。依我的写作方式,他有可能找到那个人,然后把他领到读者面前。起初我是怎么想的,现在我变卦了,我不想让这个不存在的人出现,因为我也没有见过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他若一直隐藏在人类的背后,反倒会激发人们寻找的兴趣,去探究根底。

到现在为止,李四还没有找到那个人,但他却在寻找的过程中发现了人类的秘密。他看到,人类并不是在前行而是在逃跑,人类似乎是在被追杀,一路上丢盔卸甲,尸横遍野,而世上却并无死神。死就住在每个人的身体中。他发现,人们慌不择路汹涌而下,非常狼狈和慌张,只有在现世的边缘才能发现一些幸存者,也就是我们这些活在当下的人,而这些幸存者也都是临时的,迟早也将倒下,成为人类遗址的一部分。

看到这些后,李四瞪大了眼睛,但也没敢吃惊,因为我不让他吃惊,他就是拼命呼喊,从喉咙里喷出沙尘暴,我也可以让他的呼声变成虚无。我是控制他命运的人,就像时空深处那只看不见的手,在控制着人类。

作为一个文字构成的人,李四被我凭空制造出来,为了我的写作需要而奔波。如果我愿意,我甚至可以让他在奔波中累死无数次。据说所有的古人都是在生命的大逃亡中累死的,李四不怕死,但我也不能让他闲着,尽管他的奔波毫无意义。我们的生存有意义吗?别跟我讨论生命的意义,也别想阻止我在电脑中秘密制造李四,把我惹烦了,我可以把你写进小说里,让你跟在李四身后,进行长达几个世纪的奔波甚至更久。你就是扔掉这篇小说或者闭上眼睛不看,我也可以让你继续存在于文字组成的篇章里,不由自主地被我操控,尽管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现在我还不想得罪你,我需要你继续读下去,不能停留在中途,就像你活到一半的时候不能死去。

现在李四已经穿过空门,走入了旷野,我需要你看见他,知道他在奔走,但你不必了解他的身高体重和样貌,因为我没写这些,我若从头至尾一直不写这些,你就无法了解他的生命信息。我隐藏了他的信息,就像古人隐藏在历史里。我知道古人确实存在过,但我没有见过他们的身体,甚至连灵魂都摸不到。凭我出生的时间,我不可能见到他们,但他们曾经获得过真实的身体,不知死期地活着,然后在不情愿的时间和地点被迫离去。我想他们未必知道是谁在身后推动着生命的大潮浩荡而下,一刻也不停息,全部去赴死。我也不知道,我正在写的这个李四也不知道,我只是让他在旷野上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他不该知道太多,他不能有思想。

现在,李四是逆行进入历史的,他脚下的旷野也不是真实的旷野,而是一堆文字,你也不必探究他是否真实。你若追求真实,还不如抚摸自己的脸,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两百年后你就不能摸了,甚至一百年后你就肯定不能摸自己了,你以为你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时间会把你收走,只留下一个名字,慢慢地,连名字也消失了,就像你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样,你将变成泥土,世人依旧喧嚣,而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走动着别人。

现在趁着你还在,你可以一边摸自己的脸,一边读这篇令人讨厌的小说,一边埋怨我说出这些让人丧气的话。但你不能骂李四,他没惹你,他正在执行我的指令,在文字构成的旷野上奔走。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几乎望见了那个不存在的人的背影,但是追了一阵之后,他发现自己离那个背影越来越远。我本可以让他飞起来,或者飘起来,追上那个不存在的人,至少可以近一些,但是我放弃了帮助他的想法,让他自己去处理当下的事件。我出生以后,一直想长到五丈高或者比五丈再高一两倍,但我没有突破自身的能力,也没有人愿意帮我,我只好住在这个漏洞百出的身体里,过完这一生。至于李四这个假人,能不能在旷野上追上那个不存在的人,要看他的造化,我可以帮他或救他,但我不能那样做,我要让他知道人(包括假人)的局限性,他本身没有自救的能力,他必须依赖他救才能获得解脱,这也是人们依靠上帝的原因。

你听明白了吗?我是说,我创造出李四这个人,是让他奔走的,不是让他随意思考和自救的。作为小说的作者,我不能冲出自己的身体,也不能抓着自己的头发离地三尺,我知道自己的局限性,自然也就不要求一个假人具有自救的能力。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写出一个永远也走不到头的远方,让他一直走下去,就像我们曾经做过的那样,一次次去追求明天,结果明天一直在前面。我曾经错误地以为,熬过夜里十二点就是明天了,结果我真的熬过了十二点,我却到达了一个新的今天,明天永远无法到达。

李四也遇到了同样的困惑,他已经走了很远,依然在路上。现在我把时间加快一些,权且认为他已经走了一万年,我是假说哈,你读到这里不必较真,我说的是假如,不是真的,李四已经逆向走了一百万年,眼看就要追上那个不存在的人了,结果还是追不上。李四是有可能追到创世的年代里,看见最初的那个人,但是我阻止了他的冲动,不再往下写了,再写下去我会遇到难题,牵扯出自身的合法性问题。我就是被创造出来了,我和李四属于同一类人,追到极致,会被自身所否定。我不能走到身体的外面去,李四也不能走到小说的外面去,我们都有不可僭越的大限,身体就是自己的边疆。

现在我不能给李四留下一条回到今天的通道,假如他回到我身边,追问一些源头问题,而我又不愿回答或答非所问,我将面临尴尬和难堪。也许我创造出李四这个人物是个错误,但我已经创造出来了,就不再更改了,幸亏他没有繁殖能力,否则他带着他绵延不绝的子孙前来找我并质问:为什么要创造我们?我将无言以对。上帝当初创造第一个人的时候也是如此,当时他没有考虑那么多,觉得创造出一个人是好的,于是就创造了另一个人,当他看见人类繁衍不息的时候已经晚了,完全失控了,因此他在时间上设置了障碍,拒绝了所有追问者的回溯之路。我要汲取这个教训,不能让李四回来,即使他永远也追不上那个不存在的人,也不要回来了,就让他在旷野上游荡吧,就像我们现在的人类,不知所往,却不得不一直走下去。

亲爱的读者,现在我悄悄地告诉你,在不倦地奔走之后,李四已经不愿意回来了,他在无边的旷野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快,最后竟然狂奔起来,仿佛当年追逐落日的夸父,有一种赴死的悲壮感。这个狂奔的假人,在辉煌的落日下没有倒下,而是在奔跑的过程中燃烧起来,变成了一束光,融入了落日。在他获得力量和自由的瞬间,忽然有了呼吸和心跳,有了血液和热量,也有了冲刺生命极限的激情,他终于在最后的一刻超越了自己,完成了本质性的升华,通过燃烧而显现出神迹。

写到这里,李四已经不再是一个假人,他变了,他超出了我的文字范围,在奔走中成就了他自身。最初,他对于我创造了他,使他从无到有,哪怕是生死疲劳,充满了感恩。那时,他需要一个创造者,甚至在有限的时间里操控他的命运,但他没有局限于个体的宿命,一次性消费并冲破了生命的边界,完成了自身的蜕变。他从有到无,像亚当脱离上帝之手,回到了创世之前。

看到李四,我忽然想起,我也是被创造的,我已经出生了好多年,并在浩荡的人类大潮中走到了今天,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在这不可逆的路上,既然必须走下去,何不放开手脚,来一次狂奔?

亲爱的读者,你也如此。

大解,男,1957年生,河北青龙县人,现居石家庄,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作家》等刊,小说入选《中国当代文学选本》《中华文学选刊》《思南文学选刊》等多种选刊选本。著有诗歌、小说、寓言等多部,诗集《个人史》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其他作品曾获孙犁文学奖、天铎诗歌奖、《人民文学》《诗刊》《十月》《星星》诗刊年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