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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3年第7期|秦羽墨:把硬币抛高一点
来源:《朔方》2023年第7期 | 秦羽墨  2023年07月25日08:49

站在现在的位置往回看,越过时间的山峦,我会看到一条叫1997的河。那年夏天,我的身体像浸泡充分的毛巾,轻轻一拧就往外滴水。每天早上醒来,竹床上满是水渍,仿佛有蚂蟥或者鼻涕虫,从河里爬上岸,在床上睡了一觉。母亲一边拎起我的上衣抱怨,一边将鼻子凑近比上衣更湿重的短裤,朝我露出会心一笑。她闻到了一股男人身上才有的气味,那气味与河水无关,与我十六岁的身体有关,因为那股气味的缘故,母亲对我留在床上潮水似的痕迹表示了充分的包容。失去丈夫五年之后,这个家终于又有了男人,这让她感到欣慰,仅凭这一点,她能忍受其他一切。那年夏天,我跟梦游和青春期作了整整两个月斗争,前者感觉无限美好,后者令人痛苦不堪。因为梦游的缘故,我白天过得很辛苦,打不起半点精神。

一个人摸黑去河边捡鸭蛋,然后到郑孟林的采砂场寻找丢失的硬币,脑袋扎进砂堆使劲扒拉,有时还会跟小海坐在鸭棚边的大青石上比赛磨刀。每次梦游我都能在大青石上见到小海,他像一座固定的雕像,总出现在那儿。一晚上干那么多事,自然消耗精力,白天放鸭子的时候,我就躺在柳树下睡大觉,采砂场轰隆隆的机器声也吵不醒我,回到家,第一时间又跑到竹床上躺着。一句话,白天的我无精打采,到了晚上清醒异常。

对于我的种种异象,母亲不以为意,觉得一切情有可原,她认为这是一个少年向男人迈进的必然转变。我问母亲:“为什么不把大门锁起来,就不怕我梦游掉到河里淹死?或者被半夜穿过小镇的货车撞死?”她说:“不会的。梦游者除了行为不受控制,走路做事跟常人无异,眼睛是活的,脑子也是活的。”我又问:“你梦游过?”她说:“我从小不爱做梦,更别说梦游了。”由此,我对她的说法产生了严重怀疑,她从未梦游,如何断定梦游者不会遇到危险?这一点母亲和镇上那些八婆一样,对没经历、没见过的事分析得头头是道,对发生在眼皮底下的事却说不出一二三。

莫索镇眼下最大的疑团,是蒋买生和王阿秀到底睡没睡。如果睡了,他的打就没白挨,这个老光棍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没白活,他也不应该跟郑老海索要VCD的赔款。问题在于,郑老海把蒋买生给打了,还砸了他的录像厅,打完之后却赔了一部新的VCD给他,可见郑老海未能抓住实际把柄。可要是没睡,单凭几句流言,郑老海不至于动手打人。由此,蒋买生和王阿秀到底睡没睡,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了大家心中。

相对外人的猜测,最苦恼的是小海。这一点也许只有我才体会得到。中考成绩已经出来,我等着去县里上高中,小海被家里告知将无书可读。事实上,他也不想读书。小海是我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可在读书这件事上,我们俩南辕北辙。每年期末考试,我排顺数前三,他排倒数前三,这个顺序比我们两个人的友谊还要牢固,这么多年从未发生变化。小海遗传了他爹郑老海的基因,个子高,身强体壮,十六岁的他,像成年人一样,能挑起一百多斤的重担,只是脸上稚气未脱,嘴角长着两撮茂密的茸毛,一眼就能看出,出去打工,一般厂子不会收,要有临时身份证和暂住证才敢出门。托人办事,不但要花时间,更需要花钱,他们家现在拿不出这笔钱。由此,小海成了无业游民。他不愿跟郑老海到采砂场挑砂子,又出不了远门,只能四处游荡。郑老海白天要干活,干完活还要喝酒,他喝酒和干活一样拼命,没时间管儿子,小海的无业游民当得很是自在。

这年夏天,我像往年一样,多数时间在河边放鸭子。这是我目前能为母亲做的唯一可靠的事。跟我一般大的人多半初中一毕业就选择出门打工,母亲却要在未来好多年里为我的学费担忧,这让我很过意不去。我很想把鸭子看好,可身体做不到,我很疲乏,时刻有人用力拽着我的身子往下沉。如此精神萎靡,我不由得躺在沙滩上睡起了大觉。为了避开烈日,我会用一顶旧草帽盖住脑袋。我睡觉的时候,鸭群沿着河岸散了二里地。自从郑孟林开了采砂场,鸭子的安宁岁月一去不返,为了躲避机器的嘈杂,它们的蛋下得很不规律,这增加了我的劳动强度,也影响到我的瞌睡质量。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看见小海坐在不远处的大青石上磨刀。他双脚浸在水里,一手握柄,一手摁刀片,哗哗哗,用力磨着。他的那把刀已经磨得很锋利了,但他总嫌不够,随时从背后抽出,磨那么几下。

在小海响亮的磨刀声中,我的1997年变得清晰起来。

1997年,一个重要的节日之前。

为了拥抱这个海外游子,全国上下组织了各种各样的庆祝仪式,偏僻的莫索镇也不例外,镇政府沿街贴满喜报,电视机里轮流播放着相关报道。既然是喜事,就要营造与之相对应的氛围,为此,南安县开展了一次打击违法犯罪的专项整治行动,行动中县公安局破获了多起重大案件,覆灭了一个在县里盘踞多年的黑社会团伙。专项活动结束后,县政府在劳动广场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公审大会,当场判了三个人死刑。那场公审大会,莫索镇很多人去看了,除了审判,还向群众陈列了犯罪分子的犯罪工具,包括一大堆管制刀具,其中有一种刀子引起了镇上铁匠的注意。回来后,手艺精湛的小海凭着记忆,打了十二把一模一样的。那些刀很快以三十块钱一把的价格,流入镇上小青年的手中。铁匠仿造那些刀的时候,纯粹是出于对打铁技艺的迷恋,他没想过,当中的一把,会在6月30日的晚上神秘消失。

小海磨刀时带着深深的恨意,腮帮上的肌肉咬成了条状。要我,我也恨。谁要是将我妈跟蒋买生那个混蛋联系在一起,我一定会一刀宰了他。

感觉到我的醒来,小海停止了磨刀。他走到我身边,一屁股坐下,低头看着眼前的沙地。“你知道吗毛孩,”小海突然抬头对着河面说,“我一天都不想在镇上待。”我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又说:“可我的身份证没办下来,出去的话,只能跟在表哥后面。我不喜欢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讨饭吃。”“不仅你不喜欢,谁都不喜欢。”“我在莫索镇就你一个朋友。等你新学期开学,就剩我一个人了。要是那样的话,我宁愿在别人手里讨饭吃。”他的这个说法,令我十分感动,可我不知如何安慰他,无论哪一个选择,我们都将分道扬镳。说到这儿,他起身走了两步,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枚一块钱的硬币。每次遇事,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他就会用抛硬币的办法来决定,数字代表行,图案代表不行。

小海把硬币握在手心,仔细掂了掂才抛出去。结果显然令他沮丧,所以,在弯腰捡起硬币之前,他像踩蟑螂一样,狠劲在硬币上踩了几脚。我说:“你抛得太低了,人家赌博摇骰子要摇好多下呢。”我的这个建议正中他的下怀。于是,小海重新将硬币抛向了空中。这次,他抛了三四米高。烈日高悬,太阳的位置很正,那枚硬币在头顶闪了几闪,我们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睁开眼去找,硬币不见了。小海找了一圈,没发现它的影子。我也起身找了一阵,还是没发现。扔硬币的时候,他只顾抛高,没注意位置的歪斜,不知落在了哪个方位。这块沙地是采砂场的工人堆起来的,比别的地方蓬松,那枚硬币像螃蟹一样,扎到沙子里逃走了。如果有磁铁就好了,可以将答案从沙子里吸出来,可我没有,放鸭的人,随身携带的只有竹竿和草帽。沙地被小海踩得一片凌乱,看来已然无望。小海只好将手再次插进口袋,掏出了另一枚硬币。

他有两枚硬币,就像有两把刀一样——另一把是我送给他的。我觉得那把刀放在手里没什么用处,玩了几天,不再有新鲜感,就送给了他。我们的刀都是铁匠打的,十二把刀中的两把。铁匠的技艺很高,但那十二把刀用料很差,几天不磨,就会生锈。他大概知道,这些刀在我们手里不过是玩物,所以才不舍得用好料。从这个角度说,我把刀送给小海,是在保护它,他是一个热爱磨刀的人。

小海掏出第二枚硬币,再次掂量起来。但他并没往上抛,看了一眼之后,重新塞进了口袋。当一个人反复权衡某件事,他的意志已经动摇,求神问卜,事不过二,再抛已无意义。前天他抛了几次硬币,当时,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要是知道他会去砸蒋买生的VCD,我一定会劝阻。他砸的哪是蒋买生的VCD,分明是自己的路费。砸VCD不但没让他解恨,反而让他陷入了更大的苦恼之中。我问:“你老子喝了酒,你又没喝,打人就行了,砸VCD干什么?”小海说:“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就是想让他心疼。”我问:“他心疼了吗?”小海说:“肯定心疼了。我爹拧他胳膊捶他脸的时候,他只张嘴哼唧,VCD一砸,就号了起来,眼泪直流。”我说:“要我,我也号,五百多块钱呢。”说完,我遗憾地叹了口气:“最终还不是你们家赔钱。”小海说:“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说:“你啊,是气糊涂了。”我问:“晚上去看电影吗?《英雄本色》第二部,小马哥回来了。”小海没说话,埋头在沙地上比比画画。

不明白小海是什么意思,我越来越搞不懂他了。

自1992年起,我们镇差不多每年都产生一个寡妇。

郑禾禾的男人赶集跟人吵嘴,双方没收住,动手打了起来。郑禾禾的男人死于非命。郑小娥男人出门打工,其他人回来了,只有他下落不明。之后李桂花男人给鱼塘抽水,抽水机开关漏电,把李桂花男人电死了。在他们之前,我爹在工地做事,从脚手架上坠落,当场摔死。照此推算,今年不知道轮到谁。有人说,再这么下去,莫索镇就成寡妇镇了。女人们似乎并不介意此种事情,她们有丈夫的时候,日子过得并不好。莫索镇穷乡僻壤,赚钱门路少,男人不中用,就是混吃等死,丈夫一死,日子反倒好了起来。原因很简单,丈夫没死,她们只有一个男人可用,死了以后,有很多男人可供自己驱使,莫索镇的男人慷慨仁义,喜欢帮寡妇做事,这种乐于助人的精神是他们身上少有的美德。活得最滋润的数郑小娥,这个正值青春的小寡妇开了镇上第一家酒馆,日子过得顺风顺水。过得最糟的是我妈,她是镇上唯一一个日子越过越难的寡妇。用镇上男人的话来说:“鸣凤这人啊,腿夹得紧,是个讲究人。”言辞中,遗憾多于怜悯。在他们看来,我妈要是像其他女人一样,房门洞开,任人出入,一样会过得很轻松。女人天生就是靠男人过日子的,他们不会因此指责她。我妈之所以这么坚持完全是因为我,她把下半辈子押在了儿子身上,不希望我走出去被人指指点点。这正是小海的困境所在。

王阿秀不是寡妇,却闹出了寡妇一样的绯闻。

跟其他人闹绯闻,他爹郑老海可能也就忍了。农村女人但凡有几分姿色,定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绯闻传出,绯闻传得越多,说明女人越好,作为丈夫,多少会有点骄傲。郑老海理解这一点,有时喝了酒也拿别人老婆开玩笑,但跟蒋买生扯上关系,郑老海就不干了,要抡拳头捶他。

过去很多年里,蒋买生是镇上最不像样、最没出息的男人,长得像娄阿鼠,罗圈腿,小驼背,模样邋遢,上不了台面。这个四十岁的老光棍,是全镇女人取笑的对象。这样一个男人,和自己老婆产生了关联,不能不让郑老海生气。蒋买生谁都不惹,单单来惹自己,绝不只是因为王阿秀长得好看,而是不把他当回事,所以,他必须给蒋买生一点颜色看看。不过,我妈不这么认为。关于王阿秀和蒋买生的事,我妈套用老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一个巴掌拍不响,王阿秀也不是好东西。儿子十五六岁了,农民一个,整天穿得像刚过门的媳妇。她很看不起王阿秀打牌时的做派,坐在男人堆里,跷着二郎腿,一只鞋挑在脚尖,一只鞋踩在地上,像什么话。这些内容我从未跟小海提起,毕竟那是他妈。

自从通了马路,镇上人陆续修了新屋,只有我们家和郑老海家没盖平板房了,我们家没盖是死了男人,他们家纯粹因为好吃懒做。王阿秀成天牌不离手,很少管家里的营生;郑老海说是在采砂场做事,可他挑沙子挣的钱,多半扔进了酒瓶里。摊上这么个酒鬼,难怪被人钻空子。我妈说,蒋买生哪个不撩?轮到王阿秀就出事了,可见不是省油的灯。我妈说这话的时候,言中意味复杂。

大前年,蒋买生经人介绍,到县城跟人学徒,学理发,拢共学了半个月,就回来开起了理发店。店没开多久,他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他算了一下,即便把镇上的脑袋一个个全部剃光,也不可能让他发财。这让蒋买生感到沮丧。于是,他脖子一拍,狠心把家里的牛卖了,买了一部VCD回来。他在理发店内间,腾出一块地,当录像厅,租碟放电影,按人头收费。在县城学徒时蒋买生见识过这种录像厅,很吃香。蒋买生的录像厅主要放两种片子,一是武打片,二是三级片。上半夜放两块钱一部的武打片,下半夜放三级片,四块钱一部,价格翻倍,看的人也翻倍,巴掌大的地方,挤得水泄不通。他现在咸鱼翻身了,有能力去叮臭鸡蛋了。我妈如此分析。

那晚,莫索镇的夜像往常一样黑,蒋买生的录像厅像往常一样挤,但他们看的片子跟往常完全不同。说是武打片,却迟迟没打起来,来来往往的挂在马背上的佩刀像虚假的道具。他们在期待一场刀战,根据剧情发展,它已迫在眉睫。

一群人坐在屏幕前,死死盯着那个小镇。

那是一个位于沙漠深处,荒凉至极却很是喧嚣的小镇,进入视线的是满眼黄沙和两根高耸的旗杆,旗杆上飘着两块比镇子更加破败的脏布,由此得了个名,叫双旗镇。主人公孩哥闯了大祸,打算夜里带女人偷偷跑路,但镇上人不让他走,他们不愿替孩哥受死,因为他们知道一刀仙会来报仇,孩哥走了,他会血洗了镇子,所有人都会死。于是,孩哥只好去请一个叫沙里飞的人来帮忙。那人并没如约而来,他收了孩哥所有的钱,却躲在断墙后面看戏,坐收渔翁之利。孩哥盘腿坐在旗杆下,他的女人隔一阵子给他送一瓢凉水解渴。画面中没有一丝声息,只有不断变短的旗杆的影子。时间一秒一秒在迫近。突然,一阵狂沙吹起,马蹄声急促而至,来人正是一刀仙。他翻身下马,远远看了一眼旗杆下的孩哥,发现是个孩子,轻蔑地笑了起来。一刀仙裹着头巾,身穿羊皮大袄,腋下夹一把带鞘的长刀,朝孩哥走去,被黄沙磨得凹凸不平的脸上看不清具体表情。缓步走到旗杆下后,一刀仙果断拔出长刀。孩哥热得满头大汗,汗水渗进了眼角,被迫闭上了眼睛,像是在等死,但他的两把插在绑腿上的短刀却猛然抖动起来,发出了蛇游之声。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又一阵狂沙吹起,迎接他们的不是一场刀战,而是郑老海。

他们不知道郑老海是什么时候走进录像厅的。当时,他已经喝醉,嘴里喷着酒气,脚下迈着罗汉步,一进去就把蒋买生摁在地上。郑老海打人的动作看起来比刀客还快,完全不像喝醉的样子。随着郑老海的动手,原本坐在一边看电影的小海也当即起身,把屁股下的椅子举起来,砸向了VCD。VCD瞬间被砸得稀烂。他们没能看到一刀仙跟孩哥的决战,只看见蒋买生如何挨揍。

没谁上去帮忙,或者伸手阻止。一群人沉浸在剧情当中,等他们缓过神来,郑老海已经把人打完,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录像厅里只剩蒋买生躺在地上哭爹喊娘。他们说,郑老海父子像是预谋好了,一个打人,一个砸东西,蒋买生顾此失彼,狼狈不堪。他们还说,真晦气,花了两块钱,电影还没放完呢。那个片子不像武打片,但比武打片更好看,名叫《双旗镇刀客》。后来他们问蒋买生,让他再去弄碟,把电影看完。蒋买生说,弄不到了,他是在县邮政局门前的地摊上买的,那人上个月就不摆摊了,不知道去了哪儿。

没人问蒋买生为何挨打,大家心知肚明。

蒋买生被打那晚,我没在场,事发当天舅舅给我们家介绍了一桩生意。隔壁罗家寨有人办酒,为庆祝有人的六十大寿,要买二十只鸭子。下午,我妈让我挑鸭子给人送去。我来回走了二十里山路,到家的时候,累得腰酸背疼,肩膀上勒红了一大块,就早早睡下了。平日我基本上在蒋买生的录像厅看电影——这是母亲对我考上县一中的奖励。

关于蒋买生的被打,镇上人一致认为,一定跟端午那天他说漏嘴的话有关。端午那天老举家新屋进火,摆酒请吃饭。那顿饭他们从中午吃到天黑,猜拳说酒话,开始还有点人样,后来越来越不正经。几个人对镇上有姿色的女人一一进行点评,点评到王阿秀,蒋买生说,王阿秀好是好,可惜一只奶子大,一只奶子小。光棍谈女人,口水直流,那是癞蛤蟆掉脚面上,不咬人,恶心人。可这回不同,王阿秀确实是一只奶子大,一只奶子小,这个微小的差距,要不是亲手摸过,很难分辨。关于这一点,郑老海后来再三盘问王阿秀,王阿秀打死不认。但她的眼神躲躲藏藏,游离不定。在郑老海看来,定是心里有鬼,让他很是生疑。王阿秀爱打扮,还学港台明星染起了头发,染得黄不黄红不红,跟狐狸精一样。当时郑老海觉得好看,现在他只觉得恶心。王阿秀去蒋买生的店里弄头发,一弄就是半天,谁知道干没干别的。

活该,能说的话说,不能说的话也说。蒋买生的录像厅给镇里带来了无限欢乐;他的理发店让很多人改头换面,可没人因此同情他。似乎,他的被打是罪有应得。大家只是不确定,王阿秀是否跟他睡过,或者只让他摸了两把。如果睡过,那顿打就无所谓了,老光棍碰了女人,死也瞑目;如果只摸了两把,代价就太大了,王阿秀不是什么黄花闺女,摸一把受这么大损失,划不来。说不定是主动贴上去的呢,三十元到账。三十元的价格,是他们在县城火车站打听来的,据说,在火车站边上做生意的女人就是三十元钱。

在莫索镇,镇头放个屁,镇尾能闻出那人中午吃了什么。我听到的这些话,想必小海也听到了。那段时间他愁容满面,话也没以前多了,看得出,他很愤怒,有气没地方撒,打了蒋买生一顿并不能让他解恨,他想离开莫索镇的愿望变得愈发强烈了。

外面很暗,不知几点,母亲没有叫醒我,我潜意识睁开了眼。大门像自己打开的,鸭棚的门也是,鸭群穿过狭窄的院子,走到大路上去了。我出来的时候,看见两束光照来,一闪就过去了。随着光束的离开,鸭群发出一阵惊叫,然后继续赶路。慌乱中追过去,高一脚,低一脚,路上晦暗不明,瞳孔表面有一种黏稠的湿润,在感到冰凉的同时,视觉非常模糊,是起大雾了。

我不喜欢大雾,大雾会让脑袋发胀。鸭子也不喜欢,它们会给鸭群带来生命危险。从鸭棚到河边,出了镇子口有一里多路要走,碎石铺就的公路很窄,往来车辆速度很快,鸭子随时可能遭受撞击,就算不被压死,也会被溅起的石子击中。母亲说,压死就压死吧,偶尔压死一只,好下锅吃肉。她平日舍不得杀。母亲永远这么乐观,不论是死了丈夫,还是死了鸭子,都可以从容面对。她不明白,压死的鸭子根本没法吃,它们会成为一堆烂肉,烂肉里面全是小石子,你永远无法将它们挑干净。当然,我不会告诉她这一点,那样她会伤心。真碰到有鸭子被压死,我会悄悄捡起扔到河里,让大水冲走。河水会改变一切,凡是水流经过的地方,一切都变得可疑,沙堆会改变位置,河道会发生偏移,所以,我总找不到那枚硬币。无论用手,还是用铁锹,遇到的不是翻涌的水,就是夺路而逃的螃蟹,就算把整条河清洗一遍也不可能找到它了,对此我感到悲观。小海弄丢的东西,却要我来负责。而小海,只是在磨那把刀,他的刀永远都磨不好。大雾夹在我们中间,我看不清小海的脸,喊他的时候,他装作不理,有时甚至泅渡到对岸去,将我彻底抛弃。我总孤零零地一个人回去,那个时候,我双眼紧闭。我不用眼睛走路,也不用脚走路,只用心走路。用心走路比用眼睛和脚走路更可靠,但也更累。那些水永远不放过我,跟着我进了家门,把床弄得湿淋淋的。

要不是因为小海,那个夏天,我的心情原本很好。我妈的心情也很好,因为我们家有两件大喜事:我考上了县一中;她如愿以偿成了“老板”,盘下了郑孟林的小卖店。

这么多年全镇就我一个人考上县一中。据说相当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校门,那是县里唯一一所省重点中学。“毛孩妈,你有福气了,等着享福吧。我们就造孽了,面朝黄土背朝天,不知道哪年是头。”分数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这么说,母亲听了笑得合不拢嘴,完全忘了高昂的学费孤儿寡母将如何对付。“你尽管耍,耍饱了,到一中去读书,就莫耍了。”这是母亲的原话。一中是封闭式管理,有两米高的围墙,进了校门,就等于进了牛栏,只月底出来放一次风,就是想耍也找不到地方。平日我妈管我管得严,只那段时间,黑天黑地,任我撒欢。本来打算晚上去录像厅看电影,看它个饱,可小海父子把蒋买生给打了,连他的VCD都砸了。

那天早上,我们一边吃饭,一边扯白话,说蒋买生被打的事。我妈说,这人该打,他就是打得太少了,多打几次就老实了。我也觉得他该打,但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愤怒。我俩都没在现场,对蒋买生的被打只能靠想象。饭快吃完,准备放碗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咳嗽,抬头一看,是蒋买生。他戴着一顶黄军帽,佝偻着身子,因为胳膊不受力,脖子上挂了一条青布,右臂在胸前吊着,像战斗片里的伤病员。等他走到跟前,我才看清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戴帽子是为了遮丑。见他那个样子,我妈忍不住笑了起来。四十岁的老光棍,这回可是一点脸面都没有了,小海父子把他打成了落水狗。

蒋买生是来买烟的。他不说话,用那只好手在柜台上敲了两下,指了指货架。我妈给他拿了两包软“白沙”,顺便帮他塞进上衣口袋。他说,记账啊。我妈只好又从柜台底下掏出账本。他给人剃头,又开着录像厅,居然赊账,一没老婆,二没孩子,他的钱哪去了?还不是给别人养老婆!店才开张就来赊账,都像他这样,只怕没几天我们就关门了。我准备跟他要钱,我妈赶紧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妈这人,最擅长的就是给人使眼色,镇上人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大眼婆”,我们家的店也因此被叫作“大眼婆的店”。既然她给了这样的眼色,我就不好发作了。看得出,虽然挨了打,蒋买生并没矮下身份,依然像往日一样,一副神气的派头。他吊着受伤的胳膊到处走,像是在炫耀。“真是打少了,没脸没皮。”我妈说,“在镇上开店,哪有不赊账的。有债不怕欠,欠债不怕还。”才卖了几天东西,她已经完全像一个老板了。

那天上午,店里人气很旺,客人跟走马灯似的,走了一个,又来一个。蒋买生拿烟刚转身,郑孟林就来了。店面虽然盘给了我妈,但作为前店主,郑孟林隔三岔五还会来看看,看看自己打下的江山发展得如何。郑孟林说:“得亏当初没把店盘给郑老海,拿贼要拿赃,捉奸要捉双,无凭无据,把人家打成那样,还砸了他的VCD,他肯定会去派出所告状的,等着赔医药费吧。”我说:“怕什么,王阿秀出来作证不就行了。”我妈说:“你晓得什么,王阿秀怎么可能去作证,她要是敢认,郑老海不打死她。”

郑孟林以前是我们的老镇长,当了十几年,前年才退下来。他一边当镇长,一边经营镇里唯一的杂货店。之所以现在不开了,是因为他有更大的事业要做。如今他包了两条船在河里挖沙子,有十几个工人给他做事。这个小店挣得不多。镇上人没几个闲钱,除了烟酒,买的都是必需品。当然,这是对他而言,因为他是有工资的人,开杂货店属于搂草打兔子,对别人来说,就是一块不小的肥肉了。

听说老镇长要把店盘出去,镇上很多人都想接手,一问,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们要么拿不出盘店的钱,要么缺少人打理,开店得时刻盯着,离不开人的。剩下的,是些游手好闲之徒,其中最积极的是郑老海,他很想要这个店。郑孟林当过干部,看不上游手好闲的人,在他看来,店要是给郑老海那就毁了。开了这么多年,他对店有感情。

郑孟林坐在那儿要烟抽,我妈朝他丢过去一包烟。他给钱,我妈不接。他非坚持给,我妈只好收下了。郑孟林说:“一码归一码,这店一年挣不了几个。”我妈说:“可以了,我已经很满足了。有这点收入,我可以把毛孩供到高中毕业。”看得出,我妈很满足,说这话的时候,我妈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父亲去世以后,我很少见她这么笑过。镇上不少人说郑孟林坏话,说他当镇长的时候,搞公家的名堂,开采砂场赚的是黑心钱;可对我们家来说,他就是大善人。还有人说,郑孟林谁都不给,单单把店子给了“大眼婆”,肯定跟她有一腿。我妈说,讲这种话的人是黑了心肝烂了嘴,不得好死的!

当初,我妈跟郑孟林说想盘店的时候,很难为情,她只能凑一半的钱。郑孟林说:“一半就一半吧。你死了男人,不容易,这些货慢慢卖,等卖完有了钱,把剩下的补上。”他还说,“这算是对毛孩读书的支持。”到底是当过干部的,投资的眼光还在,将来等我考上大学,会有意想不到的回报,镇上人如此形容。对这种说法,郑孟林不屑一顾。我妈附和说:“那是,老镇长用得着讨谁的好,别人讨好你都来不及呢。”她一边说,一边给我使眼色,我听了很不好意思。开店才几天,她已经学会拍马屁了。

蒋买生果然把郑老海告了。

蒋买生跟派出所的人说,只要帮他讨回医药费,以后可以免费到录像厅看电影。有人来告状,又确实被打了,派出所没理由不受理,况且郑老海还承诺有免费电影看,派出所的人答应陪他走一趟。都以为郑老海不会那么好对付,他向来蛮不讲理,又长得牛高马大,还有个混不吝的儿子。没想到派出所的人一去,翻箱倒柜凑钱,老老实实把两百块的医药费和买新VCD的钱赔了。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所长带去的人没发挥用武之地,离开郑老海家时一个个神情失落。不知道的,还以为无功而返呢。郑老海的表现让镇上人大失所望,他们说:“白长了那一身肉,没卵用。”原本同情他的人,也看不起他了。

蒋买生的录像厅又开了起来,还像以前那样火爆。因为胳膊有伤,他没法给人剃头,专心放电影。对VCD被砸,他毫不介怀,以旧换新,对他来说赚了一笔。

蒋买生被打之后,镇上人一方面很担心,另一方面又期待接下来能发生点什么,镇上很久没有新鲜事了。

一天中午,我跟小海从河里洗浴回来,半路碰到蒋买生。他笑呵呵地对小海说:“怎么不来看电影了?最近有几个好片子呢,你们来半价。”小海说:“看你妈。”蒋买生说:“你要喊我叔晓得吗?”小海又说:“喊你妈。”蒋买生说:“那种片子不能给你看,不然你妈会骂我的。”听到这儿,小海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朝他砸去。蒋买生吓得连忙跳开。走了很远,回过头说:“记得来看电影啊。”小海恨恨地说:“狗东西,不会有好下场的。”我觉得蒋买生再提小海妈,小海真的有可能提刀把他给剁了。

我很想去看电影。以前要去,我妈不让,怕耽误我学习,非等考完了试再准;现在她准我看了,小海又不去了。蒋买生的录像厅如今上半夜也放那种片子,他们不让小孩进去。他们说,少儿不宜。每回放了那种片子,那些人打牌的时候说,喝酒的时候说,干活的时候也说。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我的身体忍不住会有反应。想听下去,又怕被人发现;要走,又舍不得,定定地站在那儿,下面猛地一热,黏糊糊一片,吓得我赶紧跑开。

小海说,以后剁了手指头都不去录像厅。

他心里不舒服。那台VCD是他们家买的,却让蒋买生用来赚钱。小海不去,我自然也不好去,我不能不顾及兄弟的脸面。可心里又很想,我无法拒绝《英雄本色2》的诱惑,我喜欢小马哥,喜欢看他活着回来。

我问:“要不去看最后一回?看完《英雄本色2》,以后再也不去了。”小海望了望我,表情复杂。我知道,他也喜欢小马哥,为了模仿他,他把家里用来遮雨的塑料薄膜弄出来,做成风衣披在身上。我又说:“那就按老规矩,抛硬币决定。”他说:“要抛你抛,我懒得抛。”我说:“当然是我抛,你抛的话,连这枚硬币都会搞丢。”从小海手中接过硬币,很谨慎地往头顶一扔,硬币打在我的肩头,从身上滚落下来,如愿以偿地躺在眼前。老天爷眷顾,是有字的一面。我说,吃了夜饭去喊你。他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天黑得越来越晚,一黑下来速度又极快,让人措手不及。夏天就是这样,你无从把握夜色降临的速度,挽留不住那些晚霞,眼睁睁看它们被人收走。天幕背后像有人在伺机埋伏,随时准备对它们下手。吆喝几声,鸭子跟随夜色的脚步,漫过河堤,又上了岸。一路上除了我这个鸭司令,不见其他行人。夜黑得透顶,没走几步,路完全从脚下消失。远远看见镇上的灯火亮了起来,但这并不能帮助我,迎面射来的灯光助长了黑夜的气焰,使视线变得艰难。

把鸭子赶回家,打理好一切,关好鸭棚的门,《新闻联播》已经放完。母亲早做好了晚饭,我三两下把一大碗饭扒光。打赤膊从堂屋出来,站在门口朝外面望了一眼,外面漆黑一片,萤火虫乱飞。我伸了一下懒腰,算打了招呼。母亲晓得我要去干什么,问了句:“不打手电?”我说:“不用了,这点路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她喊我莫搞得太晚了。我“哦”了一声,说“知道了”,闪身消失在黑夜之中。

沿墙根走,几分钟踅到小海家围墙外。从地上摸一块石头,往他家院子里扔。石头穿过茂密的橘枝,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响声过了很久,不见有人出来。我纳闷,只好绕到前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小海坐在堂屋门口,对我的到来熟视无睹。郑老海坐在吃饭的桌子前,一手衬着桌沿,一手两指夹烟,吧嗒吧嗒狠劲地抽。屋里烟雾缭绕,桌上的碗筷还没收。他们家灯泡瓦数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东厢房的灯亮着,有细碎的动静传来,不知道他妈在里面忙什么。我小声问:“还看不看?”小海没回话,朝我摇头。郑老海暴起一句:“看尸,看你娘!”郑老海疯了,自从把蒋买生打了,他变得更加气急败坏。我不好回他,毕竟他是小海的爹。

以为郑老海会继续发作,没想到他居然噤了声,一门心思地抽烟,不时伸手拍一巴掌蚊子,把小腿拍得吧唧响,好像那是别人的腿,拍断了都无所谓。看得出他很愤怒,喉咙里嘟噜着。他们家有事发生,气氛尴尬,我闯入了不该闯入的禁地,这显然是一个错误。我觉得难为情,转过身,没好气地走了。

回来的时候,母亲正在灯下数鸭蛋。她要把蓝壳的和白壳的分开,因为蓝壳蛋比白壳的一斤贵三毛钱。见我垂头丧气地回来,她问:“怎么,电影不好看?”我不想解释,随口扯了个谎:“他们家VCD出故障了,放不出来。”她说:“不会吧?不是刚买的新家伙么?你二婶讲有个蛮好的片子,很好看,她刚刚才去。”我不搭话,悻悻地躺在竹床上,一边用蒲扇扇风,一边侧身透过窗户望天。

满天的星光,闪烁又混沌,世界那么黑,看不到尽头。

第二天清早,还没起床,就听见外面有动静。

几个女人一大早就来店里了。她们不是来买东西的,而是来聊八卦的。自从母亲盘下这个店,不到半个月,成了镇里的消息集散中心,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成为她们的谈资。几个女人细细碎碎地嘀咕,像一群麻雀。她们的声音很小,但丝毫掩盖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喜悦。

昨天吃夜饭的时候,郑老海把王阿秀打了。前天她还在我面前吹牛,说郑老海无论如何不敢对她怎么样,那个家什么时候都是她做主。一定有新把柄让郑老海拿住了,这个女人真是胆大。说蒋买生那里来了更狠的片子。“你怎么晓得这么清楚?”“我男人看过。”“你男人去看那种东西,你不管?”“他就看过一次。我跟他说了,再看就打断他的腿,屋里又不是没得……”“你们不晓得,那天他买了东西,看店里没人,半天不走,他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屁股一撅,就知道要拉什么屎。”有人捂嘴,呵呵地笑。有人说,“他是单身公,你没有男人,不打你的主意才怪。”另一个人接着搭腔,“他想得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听到这儿,我一个鲤鱼打挺,从竹床上蹦了下来。

狗养的蒋买生,还想对我妈下手,他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活得不耐烦了。我从里间走出去气愤地问:“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妈见我进来,连忙朝她们使眼色。几个女的说:“走了走了,早饭还没做呢。”她们虽然走了,我的气却还没消。没想到蒋买生这么坏,早知道的话,用不着小海动手。我妈说,不理他就是了,世上什么人都有,起来了就快去放鸭子。

整个暑假,我都是先把鸭子赶到河边,然后再回去吃早饭。

回来的时候,看到了王阿秀比画着跟我妈说话。她是来买炒米粉的,回去做粉蒸肉。我妈问:“家里来客人了?”王阿秀说:“没有。”我妈就知道,这是专门做给郑老海吃的。

王阿秀这人,绝对是镇上最不会持家、最懒的一个,说好逸恶劳一点也不为过。但她长了一张好嘴,会吃;同时也长了一双巧手,会做,最拿手的是粉蒸肉。这回,她家的炒米用完了,磨不出米粉来,临时抱佛脚,来找我妈买。我妈说:“自己焙的,不用给钱,下回磨了还过来就行。”她从碗柜里翻出装米粉的塑料袋,给王阿秀倒了半斤。王阿秀拿了东西,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她下巴上有一块明显的瘀青,眼皮子浮肿,心情却很好。看着王阿秀离去的背影,我心里一阵辛酸,可怜的女人,被丈夫打了,还高高兴兴给他弄肉吃。

我妈说:“这回王阿秀算是没了心气了。女人啊,有时候是该收拾一下。”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同情的口吻中充满了羡慕。我想起以前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一吵架,父亲忍不住,会毫不留情朝我妈挥拳头;现在要是哪个男人对她这样,她一定会像王阿秀一样,也高高兴兴去给他弄吃的。女人啊,真是没法说。

我去找小海要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刀子,出乎意料,他拒绝了。

他说:“送人的东西,怎么可以要回去。”他还说,“答应别人的事,也一定要做到,不能反悔。”又问,你怎么突然想把刀子要回去?我不好说自己跟他一样恨蒋买生。那时候,我没想到那把刀将在小海的生命里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尽管小海得到它后经常磨,后来就不磨了,早已锈迹斑斑,以至于再见到它的时候,盯了很久才敢确认它是我的。

小海说的那件我答应而没做到的事,是指那枚丢失的硬币。他说,想知道它到底是字朝上,还是图朝上。于是,我答应他,无论如何也要帮他找回来,反正每天在河边放鸭子有的是时间。我不相信那枚硬币会从眼皮底下消失,那么浅的沙滩,也不可能被水冲走,它一定就在那个很小的范围内。然而,一连找了几天,并无硬币的踪影,好像它们真的长翅膀飞走了。后来,我从镇卫生院门口的垃圾堆里翻出几个口服液的盒子,把用来当扣的磁铁片弄出来,集中在一起,一寸一寸贴着沙地找,还是没有发现。由此,我怀疑那枚硬币很可能是假的。那段时间市面上出现了很多假币,我妈就收到过好几回,假币可以逃脱磁铁的吸引。如果能及时找到那枚硬币,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发生。

因为过于焦虑,我的梦游症复发了。

十一

屋里燠热难当,河水却依然清凉,它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哗哗的流水让后半夜的我感到舒适,脚板落在沙滩上,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我们很谨慎,像行走在夜里的贼。郑孟林的挖沙船由过去的两条变成了三条,河边的沙堆由过去的一座两座,变成了三座五座七座八座,山峦一样,连绵起伏。我们穿行其中,像穿过一片丛林。

我们打开手电筒,贴着地面寻找,又刨了很久沙,直到他喊停,才停下手来。身上都是汗,坐在地上喘了一会儿气,两个人摸索着走进河里。

不知道那是河水,还是棉被,又或者是坚挺的竹床,我在上面翻滚,感觉舒适无比,身体被高高托起,瞬间失去了重量。闭上眼,满天星光洒在河面上,像浮游的虫子。四周是无尽的黑,我听见自己疲惫的鼾声。

我睡得很沉,很久以后听到了母亲像往常一样的欣慰又哀怨的唠叨。

十二

王阿秀把蒋买生给打了。

跟郑老海搞偷袭不同,她是大白天,当着众人的面,大大咧咧走到蒋买生店里去打他的。啪啪两记耳光,清脆响亮,打完之后骂了句:“畜生!”那两个字比两记耳光更有力量。王阿秀要是一个字不骂,光打耳光,或者骂别的内容,人们可能是另一种揣测,觉得她是在做样子,蒋买生是在配合她演出,演给大家看的。可“畜生”两个字一出,怎么都不像假的,不像是两个有情感,或者有身体瓜葛者之间的用语。王阿秀不但把蒋买生骂蒙了,也把看热闹的人骂蒙了。蒋买生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什么反应没有,冷冷地看着王阿秀离开。如此情况,无人能懂。

郑老海把蒋买生打了,然后又打了老婆王阿秀一顿,而王阿秀则甩了蒋买生两巴掌。他们相信接下来一定会有更好的戏看。然而,他们失望了,后来的几天日子平静得让人难受。郑老海还像以前那样每天去采砂场挑沙子,挑完沙子在场部喝上两杯。王阿秀还像以前那样上桌打牌,打完牌回去给男人和儿子做吃的。她的做派一如往日,身正不怕影子斜似的,说话、走路、做事,样样跟以前没有区别。至于蒋买生,就更正常了,依然慢条斯理地给人剃头,夜里在录像厅放VCD。对那台刚买的VCD,他非常满意,也非常爱惜,专门请木匠做了一个新架子。有人议论,王阿秀和蒋买生很可能什么关系都没有,是蒋买生一厢情愿,单方面胡咧咧。他最多是给王阿秀染头发的时候,趁机摸了一把,由此知道奶子的尺寸。他们觉得有些东西能看,有些东西能摸,有些东西既能看也能摸,但万万不能说。但蒋买生说了,所以挨打,事情仅此而已。

但细心的人还是觉察到了当中的微妙变化。

以前郑老海喝酒是跟几个相熟的人一起喝,喝完了,顺势躺在场部的棚屋里睡上一觉,下午起来继续干活。他很少喝得走不动道。采砂场场部设在老码头,离郑老海家有一段距离。如今,郑老海喝得没名堂,常常一个人把酒喝完。太阳再大,都要坚持踉跄地走回家,倒下去睡两三个钟头,为此,下午经常迟到。郑孟林说了他几回,郑老海满不在乎,骂骂咧咧继续喝,中午继续回去睡觉。因为没把店子盘给他,郑孟林心里多少有些过不去,说是说,并没把他怎么样。迟到不扣他的工钱,倒是其他人看不下去,很有意见。郑老海回去睡午觉的时候,王阿秀哪儿也不去,就在家待着,她只在男人上工之后,才出门跟人打牌。

天热得厉害。郑老海醉酒回家,拿瓢到水缸里猛舀水喝,把肚子灌饱才停手。喝完水之后脚下更加不稳,好像那些水也能醉人,晕头转向的他,连床都爬不上去了。王阿秀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就像看房里的什么物件,想去扶,又担心掉下来砸到自己,就任他折腾。有一回她走近了去瞧郑老海,发现躺在床上的男人眼睛睁得像牛铃铛,根本没睡,或者说,早睡醒了,故意躺在那儿不起来,嘴里胡乱吐着鼾声。这个发现把王阿秀吓坏了,她不知道男人到底要干什么,此种醉酒她以前从未见过。

郑孟林跟母亲说,不要赊酒给郑老海,他已经是个穷光蛋了。不但穷,而且烂,讲烂话,做烂事,破罐子破摔,烂泥扶不上墙。郑孟林母亲问:“怎么了?”郑孟林说:“郑老海喝醉了跟他借钱,不借给他,就骂他的娘。”“我娘是他亲姨娘呢,我们是没出五服的兄弟!”郑孟林气得脸色发青,他说:“郑老海是怪我没把店盘给他。”

郑孟林低估了郑老海,他穷人争恶气,喝酒从不赊账。只不过以前打一块儿的米酒,而今换成了七角的红薯酒。越是没钱的人,越怕别人瞧不起,轻易不会赊账,赊账的都是像蒋买生那样,明明拿得出钱来的人,他们非攒到几个月一起付。正因为他们拿得出钱,母亲才肯赊给他们。

母亲好像很理解郑老海。她说:“我和他是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他没讨到好老婆,我没嫁到好男人。”这句话让我生气,我爸又没在外面偷人,没给我们家丢脸,他是意外死的。我妈把郑老海的喝酒,归结到王阿秀身上,道理讲不通,又不是王阿秀要他喝的。我妈说:“你不懂。”我说:“怎么不懂,喝酒又不能把蒋买生喝死,只会把钱喝光。”我妈“唉”了一声。我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因为店的事,我妈总觉得欠他的。我爹活着的时候跟郑老海关系很好,两个人是铁打不烂的酒友,我跟小海关系也很好,如今两家成了这样,叫人难为情。可无论如何,我妈决不可能放弃店;谁要是跟她抢,她会跟人拼命。

那段时间,我很无聊。白天还好,在河边放鸭子,有事可干;到了晚上实在难熬。好几次,一个人跑到录像厅外墙角,站在下面偷听一阵,又悄悄跑回来。一连几天小海不来找我,不知道晚上在干什么。最近他行踪诡秘,只在吃饭的时候出现,有时在自己家吃,有时在我们家吃,对此,郑老海两口子并不在意,小时候,他经常这么干。我妈问:“小海最近在干什么?”我说:“不知道,他有时在河边钓鱼,有时在河边磨刀子,不在河边的时候,就不知道在哪了。”我妈曾对小海说:“你一天到晚在外面耍,莫学坏了啊。”小海笑笑,不答话。我妈不放心,逮住他问长问短,小海只好说:“我晓得的。”

我依然不时到录像厅外面去偷看,还特意在录像厅的窗户下放了一个大树蔸,站在树蔸上,里面的情形一览无遗。那个白天是理发店、晚上是录像厅的房子,人满为患,枪声大作,隔几秒就响一声炸弹,他们居然还在看《英雄本色》。所有租来的片子,至少要放十遍才会换新的。即便如此,大家还是兴致高昂,小镇到了晚上实在没什么娱乐活动。有一回,我去得很早,从窗外望去,录像厅里没有别人,只有蒋买生自己,电影也没有声音,只有静止的画面。画面上一个古装男人和三个古装女人共处一室。男人光着膀子,三个女人争先恐后脱衣服,镜头从她们身上挨个儿切过去,从上往下,由脖子往胸前移,肩膀处各自画出一条弧线,然后是三块拥挤的雪白,最关键的地方,被她们用手捂住了。三个女人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像在和男人捉迷藏,又像是围着他追打,她们长得都很漂亮。这大约就是他们说的三级片了。蒋买生站在画面前,嘴巴发出哎哟哎哟的怪叫。我不想听他叫唤,只想看屏幕上的古装女子,可他无视我的意愿,往前一步,把电视机屏幕挡了个结结实实。等了好一阵,蒋买生才从屏幕前挪开。我怕待久了被人发现,只好从树蔸上下来,意犹未尽地回去了。

十三

重要的节日即将来临。

蒋买生告诉大家,他决定响应镇里的号召,30号晚上不放电影,在家好好庆祝重要节日。

平日我十点半睡,那晚硬是熬到了十二点。我妈是一个标准的农民,可从小到大的教育不允许她错过这样的盛况。母亲盯着电视画面,激动不已。

那晚,莫索镇和全国人民一道,沉浸在节日的喜悦之中,没人会想到另一件大事已经发生在我们身边。

最先发现蛛丝马迹的是开餐馆的郑小娥。

为了沾沾节日的喜气,郑小娥侄女定在节日那天结婚。之前她和蒋买生约好了,让他给自己做一个新潮一点的发型,好在亲戚面前挣点面子。一大早去敲蒋买生的门,里面没人应。吃了早饭再去,还是没人。郑小娥很恼火,准备破口大骂,想到是侄女的好日子,终是忍了下来,只抱怨了几句。“好你个蒋买生,放老娘的鸽子,回头找你算账!”郑小娥的嗓门很大,她的抱怨声街上很多人都听见了,那时大家没多想,以为蒋买生临时有事,出远门了。到中午,那间屋子的大门还关着。下午有人想去看电影,依然没开,他们这才感觉不对。几个人把门撞开,蒋买生没在屋里,也没在床上躺着,地上有一摊暗红色的东西。有人提醒,郑老海上午没去采砂场做事。

郑老海不去上班没什么,他喝醉酒就会迟到,睡一整天是有可能的。蒋买生没在家,也不算不正常,他是单身公,但并非无亲无故,出远门走亲戚也是有可能的。可这两件事凑到一起,就不正常了。有心细的人去问王阿秀。王阿秀说,郑老海昨晚就没回来。蒋买生不在家里,录像厅地上有暗红的东西,郑老海昨晚就没回家,两个人都失踪了。事情不妙,他们果断报了警。

派出所的陈所仔细查看了录像厅地面上的黑色东西,确定是血迹,赶紧让人去把王阿秀控制起来,然后又去找郑小海——王阿秀跟郑老海唯一的儿子。他们没能找到小海,这小子也不在家。有人告诉陈所,近段时间,小海手里天天拿着刀子晃悠。陈所听了,直拍脑袋,坏事了。

当所长以来,他还没碰到什么大事。耳边各种议论和猜测吵得他脑袋发胀,挨了很久他才从凌乱中缓过神来。他觉得王阿秀问题很大,这个女人不简单,像早有准备,面对围观和提问,镇定自若,一点也不慌张。陈所问王阿秀:“郑老海什么时候不见的?”王阿秀说:“可能是晚上十点。”陈所说:“什么叫可能,你什么时候见他的难道不确定?”王阿秀说:“不确定,昨晚十点,他说出去走走,他走以后我就上床睡觉了,不知道后来回来没,第二天早上也没见人,这段时间他经常一个人出门。”陈所问:“深更半夜也出门?”王阿秀说:“是的。”陈所问:“出去干什么?”王阿秀说:“我怎么知道。”陈所说:“你男人出去干什么你会不知道?”王阿秀说:“不知道,他出去肯定有想干的事,我打麻将他也不会跟着。”陈所又问:“你儿子呢?”王阿秀说:“早饭他是在家吃的,中饭的时候没有回来,有时会他会在毛孩家吃。”于是,他们把我叫了过去。我告诉他们:“昨晚看电视直播,很晚才睡,今天差不多九点钟起床,然后去河边放鸭子,我没见过小海。”陈所问王阿秀:“你男人跟儿子不见了,你一点都不担心?”王阿秀说:“担心啊,怎么不担心,可他们有手有脚,我哪管得着。”

陈所决定把人带到所里再说。就在他们准备把人带走的时候,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大鸟一样落在了院子里,正是小海。小海哪儿都没去,就在自家谷仓上躺着。他们找了所有地方,唯独忽略了谷仓。谷仓顶上有个小空间,能躺下一个人,不知小海在上面待了多久,是在睡觉,还是看大家忙活。小海从天而降,把大家吓了一跳,不单派出所的人感到吃惊,王阿秀也感到吃惊。当小海走到众人面前,王阿秀脸上露出惊恐之状,好像走过来的不是自己儿子,而是她的仇人,这个仇人会随时要了她的命。空气陡然变得紧张,在场者个个面色凝重,只有小海不以为意,显得很轻松的样子。王阿秀号叫起来:“你为什么不跑!”小海说:“我连身份证都没有,往哪儿跑,他们迟早会找到的。”听小海这么说,原本站立的王阿秀身体颓然,像一摊烂泥掉在了地上,派出所的人强制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对王阿秀的此种表现,小海显得很失望,不去瞧她,他转过身对派出所的人说:“走,我带你们去。”听他这么说,被扶起来的王阿秀迎来了第二次坍塌,再次跌倒在地,此前神情自若的她,脸上血色全无,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郑老海虽然跑了,但他儿子还在,抓住了他儿子,一切就会好办,陈所心里这样想。他没料到小海会自首。后来的事证明,他把问题想得过于简单了。

十四

家里的大门总关不严实,召唤者充满诱惑,我无力抵抗。

我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引出去的,如母亲所言,梦游者控制不了自己的举动。只是不知道,对方是否也在做梦。

十五

下午四点,河水像往常一样温凉舒缓,流得有条不紊。岸边柳树上的知了焦躁不安,尖锐的鸣叫让柳条看起来不像是被风吹动的,而是被一群看不见的虫子抱住了猛烈摇晃。随着柳条的摆动,河岸也被牵扯着摇晃起来,走在其间的人脚步无端踉跄,身体产生了眩晕的错觉。

太阳很大,所有人都晒得汗流浃背,被阳光蒸发失去表层的水分后,沙滩一片耀眼的白。那种白,让人腻烦,让人无奈。小海指了两个地方,派出所的人用铁锹挖了,什么都没挖到,于是,他开始抓耳挠腮。河边有十来个山坡似的小沙堆,上午又增加了两个,有些沙堆的位置发生变化,被工人铲到前面去了。工人做事效率这么快,打乱了小海的记忆,他不敢确定具体是哪个位置。他是晚上来的,一个人晚上做的事,白天去辨认,需要全世界的配合,可眼前的世界并不配合他。

他们气急败坏,觉得小海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故意捉弄他们,以拖延时间。陈所很不耐烦,他机警地看着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问:“你小子不是在耍我们吧?”小海没回答他的话,而是扭过头,扫视了一下人群,像在寻找什么。陈所纠正他的目光,说:“再想想。”小海说:“想不起来了,你们从第三个沙堆挨个刨过去。”拿铲子的人听他这么说,彻底来气了,他们站起身,异口同声骂娘:“你小子在耍我们!”陈所纠正了他们,说:“别废话,赶快挖。”陈所没有选择,即便小海在骗他,他也必须坚持下去,用结果去证明他是在骗自己。几个人骂骂咧咧,继续干了起来。陈所狠劲抽着烟,不时伸手抹一下额头上的汗。不远处站满了人,他们比警察耐心多了,太阳晒得人冒油,却没有一个人离开。一开始小海还有兴致,后来也成了蔫茄子,耷拉着脑袋,像快睡着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待在这里,是看一场预设好的热闹,还是在等待一个不为人知的结果。我想离开,脚底却生了根,怎么也拔不动。

谁都不说话,只有知了和操作铁铲的声音,场面一度静默,除了刨沙者,其他人好像已不存在。后来,铁铲的声音也没了,只有知了在叫。再后来,知了也不叫了,它们被另一种尖锐的声音所代替。

“有了!”持铲者大叫起来。

陈所把手上的烟一扔,赶紧凑向前去。那是一条褪了色的黄军裤,被挽到膝盖部位,小腿上沾满细沙,脚趾指甲很长,长到卷曲。尽管那人没露出脑袋,但他们已经从黄军裤认出,他就是郑老海。这个结果让人吃惊,挖出来的应该是蒋买生才对,怎么会是郑老海呢?但他就是郑老海,当他的身体被刨出来的时候,那张人人认识的脸,堂堂正正摆在大家面前,他额头靠左的部位,被什么东西砸得凹陷下去,从脑袋以下到脖子,结了很厚的血痂。

陈所看了看从沙堆里刨出来的郑老海,又看了看小海,很是费解。但他还无心多问,连忙指挥手下,把看热闹的人往后赶,然后叫人回去弄一块门板,将尸体抬回去再说。吩咐完这些,他打发一个人给县局打电话,出了人命案,他们无权独自处理。围观者炸开了锅,在边上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像一群喧嚣的鸭子。之前抱怨的民警兴奋莫名,他们为自己的功夫没有白费而感到欣慰。看到父亲的尸体从沙子里被人刨出,小海既不悲伤,也不愤怒,更看不出恐惧,脸上写着近乎冷漠的鄙视,他的如此表现让陈所感到困惑,由此,对眼前的一切,他也失去了判断。

就在这时,王阿秀从人群背后挣脱陪同者的手,冲了过来。她跌跌撞撞跑到尸体前时,已站立不稳,派出所的人像拦其他人一样,把王阿秀也拦在了警戒线之外。王阿秀涕泗横流,悲痛万分,跟之前那个镇定自若的中年少妇判若两人。王阿秀的悲伤不像是装出的,她的眼泪和鼻涕也不像是装出来的。看到母亲这样,小海终于有所触动,无声地掉下泪来,但他的眼神依旧茫然,似乎并不知道父亲为何会死在这,母亲又为何悲伤。

镇上的人把河滩挤得满满当当。为了看得更清一些,有人爬到了柳树上。我妈也来了,当她发现我的位置后,艰难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裂缝,一把将我拉入怀里。当她把我搂进怀里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哭了。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好像死去的不是郑老海,而是我的父亲。母亲双手死死攥住我的肩膀。当别人失去父亲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来自母爱的安全感,这种感觉十分奇妙。

门板到了。他们准备把郑老海抬到派出所去。他们在他身上盖了一床被单。从发现尸体到现在,陈所一直处在腻烦之中,此时总算松了一口气。就在众人准备抬着门板离开的时候,小海再次发话了。他说:“你们等一等。”听到他说这话,一群人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大家等他再说什么,小海却沉默了。他不再说话,而是走上去,指了指刚刚刨出他爹的那个浅坑。陈所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等别人动手,自己拿铲子哼哧哼哧干了起来。往下刨了不到半米,又刨出一个人,就是蒋买生。

尽管之前人们已经相当震撼。当蒋买生的尸体被发现时,大家还是惊掉了下巴。这个惊讶比之前的来得更甚,一连串的疑问之后,河滩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陷入了疑惑之中,他们没想到郑老海和蒋买生会一上一下埋在一起,生前你死我活的两个人,死后如此亲密无间。

蒋买生身下压着一把刀子,一把锈迹斑斑、浑身沾满血的刀子。从形状和刀柄的材质看,人们很快认出,它是铁匠前不久打的众多刀子中的一把。相对郑老海而言,蒋买生死得很安详,他的脖子被人抹了一下,一刀致命。尽管那把刀的刃口被血迹裹住,我还是看清了,它就是曾属于我的那一把,它的刀尖有一个小小的缺口,是我故意用铁锤砸出来的,以此作为记号。这个发现,让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我把目光望向小海,发现他从人群中朝我投来感激一瞥。

十六

我碰到了那枚硬币,听见它跟铁锹接触时发出的撞击声,潮湿而喑哑,如生锈的钉子。不知道它到底哪一面朝上,多次的翻找使它失去了落地时的姿态。它居然藏在这个地方,我们俩感到很意外。小海已经不需要它了,我用力将它向河里扔去。随着一声脆响传来,它好像没有落入水中,而是掉在了卵石上。

夜实在太黑了。我很累,累得连一枚硬币都无法扔远。

十七

显而易见,案发现场不在河边,除了那把刀之外,河滩上没有打斗痕迹,也没发现滴落的血迹。蒋买生家有血迹出现,郑老海家也有,这两个地方的血迹都被精心处理过,尤其是郑老海家里的,撒过灶灰,用力涂抹,又重新打扫干净,不细看,很容易忽略。

派出所用最短的时间在镇上进行了排查,铁匠卖出的十二把刀,找到了十把,只有我和小海的拿不出来。如此,我只好承认那把刀前不久送给了小海,而小海现在一把也拿不出来。陈所说:“现场那把刀不是凶器,它身上长满了锈,用它来杀人,刀口不可能那么整齐。”他问小海:“带的那把刀哪去了?”小海说:“掉了,不知道掉在哪了。”陈所说:“前天不掉,昨天不掉,今天就掉了?”小海说:“它要掉,我有什么办法,我还舍不得呢。”

陈所没有多问,他觉得案件已在掌握之中,两个嫌疑人都在眼前,欠缺的只是作案过程,这需要仔细审问。审案是一件既费体力、又费脑力的事,他决定先把小海母子关到派出所,等县公安局的人来了,把这项工作交给他们。

县公安局的人天黑以后才抵达镇子。

莫索镇离县城一百多里,其中四十里是盘山公路,并不好走,警车开进派出所的时候,天色已晚。陈所临时安排了一桌饭,带队的警官并没吃。他对眼前的案子更感兴趣。镇上的人也没吃饭,甚至连晚饭都没做,他们对案子也很感兴趣。但很遗憾,他们没打听到任何消息。县局的人到了之后,直接审案,一直审到后半夜;天亮时,他们把人偷偷押上警车,送到了县里。

临走前,县局领导交代陈所一个任务,让他带人去河里捞刀子,力量不够,可以申请让乡政府加派人手。根据小海的交代,杀死蒋买生的刀就扔在采砂场前面那片水域里。接到任务后,陈所满脸愁容,那片河虽然不宽,可要在里面捞出一把刀,实在没有把握,而且小海的供词也未必就真。未能近距离感受审案的过程,镇上人无比遗憾,他们觉得那顿饭白饿了。

过了很多天,人们才从陈所口中打听到小海母子的一点消息。案件情况未明,母子俩都咬定,说人是自己杀的。通过陈所的转述,我像镇上其他人一样,得到了两份模糊不清的口供。

小海的说法大概如下:那天下午蒋买生突然来找王阿秀,至于为什么来找他妈,他并不清楚。看到蒋买生往家里走,王阿秀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外推,可蒋买生不干,坚持要进门,他不知道彼时喝醉酒的郑老海正躺在屋里等他。郑老海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总算如愿以偿。看到蒋买生进来,郑老海一脚把他踹翻在地。蒋买生则随手拿起地上的板凳往郑老海脑袋上砸,郑老海伸手挡了几下,没能挡住,额头被砸出几个窟窿,当即瘫倒在地。当时小海恰好从外面回来,于是拔出刀子,从后面给蒋买生脖子来了一下。事发突然,王阿秀慌忙把大门关了。等到后半夜,才商量着把尸体运到河边。尸体是小海一个人去运的,王阿秀胆小,只是帮忙把尸体抬到小推车上(小推车是从郑孟林的采砂场上拿的,工人下班以后车子就放在原地,以便第二天继续使用)。两个人计划只埋郑老海一个人,埋在沙堆里,让工人尽快发现,好尽快入土为安;蒋买生则扔到河里,让大水冲走,那样就可以制造出一个假象——蒋买生杀了郑老海,然后畏罪潜逃。不知为何,小海临时变了卦,没将蒋买生扔掉,而是埋在了一起。

王阿秀的描述则是另一种情形:上个月她去找蒋买生染头发,见边上没人,蒋买生捏了她的奶子。她当时很生气,甩了蒋买生一巴掌,就像后来他们看到的那样,甩得吧唧响,可除此之外没追究其他。错就错在她没有追究,要是当时给他点颜色,或者找人打他一顿,将他的恶行公之于众,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王阿秀非常后悔,她太贪小便宜了,觉得摸都被摸了,就顺势省点染头发的钱;没想到这个王八蛋在外面乱说,还贼心不死,天天想着揩她的油。昨天下午,他悄无声息地溜进屋,郑老海刚好在家,两个人撞了个正着,蒋买生发现郑老海在家,撒腿就跑。郑老海喝了酒,追不上蒋买生,就摁着王阿秀打,王阿秀被打得受不了,潜意识反抗,她摸到身边的板凳,拼命往郑老海脑袋上砸,几下就把他砸死了。砸死郑老海之后,王阿秀才意识到自己杀了人,杀的还是自己丈夫,这一切的源头都在蒋买生,所以,她半夜里从录像厅后面的窗户翻进去,把蒋买生砍死了。所有这一切都是王阿秀干的,跟儿子小海无关。

关于这两个说法,大家觉得各有道理,都有成立的可能,可同时,又都存在重大漏洞,像那把丢失的刀子,成了永久之谜。唯一能确定的是,从今往后,莫索镇又多了一个寡妇。

十八

母子俩各执一词,凶器又没找到,案子一时无法了结。一连几天,派出所倾巢而出,每天在河里忙碌,打捞那把刀子。后来县局也派了人来,使用探测仪,在河里折腾了两天,依然无果。如此,他们只好放弃。

郑孟林让工人从派出所将四号小推车推了回来。那是小海,或者说小海和王阿秀用来运送尸体的工具,后来被公安证实,小推车里有不少血迹。我跟郑孟林说:“其实五号车也有,只是比较少,被水冲过之后,不太能看得出。”郑孟林把五号车推过来,探头探脑,一番查看,没发现什么异常。我说:“你把车倒过来,在底盘下面。”于是,他们把五号车翻过来,底盘下果然有一块淤黑的东西。郑孟林说:“真他妈晦气。”另一个人说:“得亏毛孩眼尖,我还以为是鸭屎呢。”他们把四号车和五号车仔细清洗干净,放在一边晒着。郑孟林说,他要请道士做一场法事,做完法事两辆小推车才能继续用。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我已经走远,我想把那枚丢失的硬币找回来。我觉得自己找回硬币的可能性比他们从河里找出刀子的可能性要大,毕竟我知道硬币所在的大致方位,而他们,对刀子一无所知。

因为要去县城读书,开学前一天母亲把家里最大的那只麻鸭炖了。杀鸭子的时候,她在鸭胗里发现了一枚硬币。母亲说:“我们家要走大运了,这比饺子里吃到硬币还管用。”我苦笑一下,不置可否。

【作者简介:秦羽墨,本名陈文双,1985年生,湖南永州人。就职于常德市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出版散文集两部,小说集一部。获《创作与评论》年度作品奖、第二届三毛散文奖、湖南青年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