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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3年第7期 | 王占黑:年轻人们在写什么
来源:《山花》2023年第7期 | 王占黑  2023年07月25日08:39

王占黑,写作者,女,1991年生,目前居住在上海。

1.变形的妙处不只在变形本身

黛西·约翰逊的书,我最先读到的是《沼泽》。芥末绿的封面上,作者的顶端还加了一行小小的字,“布克奖决选最年轻入围者”。这个标签飘洋过海来到汉语世界后并没有显得多么耀眼,实际上,一年一度的布克奖和国际布克奖似乎都无法在中文领域引发类似诺贝尔奖那样的水花。这本书面市后并没有受到什么关注,没多久,她的另一本书《深水》也悄悄出来了,至今也没几条短评挂在读书网站上。当然,关注度不是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标签也一样。有时候,选择打开一本书或者持续追踪一个作者完全出于一种直觉,直觉不讲究喜好,也不强求结果的好坏。读完两本书,我一直没有放到二手书网站上去流转,还常常把其中一篇女人吃男人的小说反复说给正处于愤怒中的女性朋友们听,仿佛在火烧房顶的关头拿出一瓶吹泡泡水,无济于事,但笑话也可以是一种复仇。

黛西·约翰逊成长于东英格兰,那种天然的潮湿阴暗的质地在她的行文间挥之不去。沼泽作为物理环境,也作为精神土壤存在,按她自己的说法(参见作者访谈),沼泽是平的,封闭的,曾经存活于地下的。这片土壤连接众人,而众人组成松散的小地方,生活单调,气氛昏昏沉沉,夜晚属于一个叫“犬与狐”的酒吧,无数少女成长为单身母亲,男人消失,失落者的船屋长存于运河之上。正是这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创造出了无需常理支撑的诡异氛围,由此人与沼泽渐渐连结,人和动物的区别渐渐消失,真实与传说打破界限,每个人活在时间线上,也活在时间之外。

小说中那种冷风贴面的哥特气质,不是一只手捂上来令人瞬间窒息的恐怖,更接近于走进灰暗不清的暗道中,不自觉地把奇怪的事物化为合理。一个绝食的女孩把自己变成鳗鱼,而鳗鱼因为失水而集体绝食;房子爱上房子里的人,向所有前来的客人发起报复;用泥土搭建的亡灵会归来,夭折的儿童会寄生在狐狸身上,习得语言后渐渐掏空生者;孩子出生后会将母体的记忆夺走,直到彻底将其取代……变形无处不在,发生在任何人与动物、与泥土、与河流之间,这显示出,人不过是自然中很小的一部分,可以作为人,也可以作为别的形式存在。人很脆弱,随时会被攻击、剥夺、替代、瓦解,但人又很容易被制造,一次在酒吧和社交网站上的碰撞就可以做到了。

不过还是要指出,提炼是非常无力且无效的行为,这些作品的迷人也并不在变形的具体概念上,而是在……这些变形从哪里出现,以及在哪里落地。打个比方,人们会为花样滑冰的几周跳鼓掌,同时沉醉于看似随意的衔接动作上。

在这些变数里,语言成为了比肉体更坚固的存在。语言可以继承,可以感染,可以被创造,可以在遗忘后重拾,不同性质的词可以被拿来试探和区分,像秘密暗号。小说里常常出现这些情节。我很喜欢的一篇叫《血祭》,三个女孩需要靠吃肉来生存,当她们想吃男人时,她们就出门约,上网约,约回家来。吃完兽医后,她们会熟悉地说出动物的各种器官,变得像兽医一样爱叹息;吃完暴躁直男后,她们会止不住地冒出脏话。认识语言是认识一个人,记住和丧失语言也是。

还有一篇叫《失身指南》,原文叫How To Lose It。失去了什么?简单来看是两代少女的童贞,一个少女变成单身母亲,多年后,单身母亲的孩子也成为了单身母亲。黛西·约翰逊的小说里有很强烈的母系色彩,甚至可以说父亲只需在生物学的意义上出现一下就够了,留下女性们继续渴望,继续演变。还失去了什么?丧失控制,丧失勉强自己的动力,丧失合乎常规的生活车轨,得到的补偿是一些新的记忆。这个短小的故事有点像她的另一个长篇《深水》的引子,相似处不仅是人物关系,也不仅是运河船屋的背景。

说到住在船上的女人,不得不想起同为英国女性作者的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在《离岸》这部经典作品里,独身女人带着孩子生活在船上,偶然的上岸只会让她们感到更加不适。那种放弃勉强和自甘孤绝的感觉,与《深水》是一脉相承的。

关于《深水》,最好不要在打开书页前从任何渠道得知这是对某个古希腊神话的二次创作,否则可能不免要边读边寻找原型对应的人物;也最好不要从任何地方提前获悉它的内容梗概。当然,即便不幸被剧透了,读着读着还是会淡忘或者迷失。这部小说正如标题Everything Under所提示的那样,故事一旦藏入水下,秩序就变了,只能摸到碎片,无法全盘拎起。而碎片来自人的诉说,诉说来自记忆的尾部,记忆由或充沛或被冰冻的情感所触发。或者这么说,记忆就是水下,读者不得不随之潜入水下。从迷宫的一个端口进去,穿越不同的时间地带,在进入下一格时想想前一格和再前一格的位置关系,然后渐渐补全水下的地图。然而到最后是这样的:快要获知全景的时候,你会转而沉迷于某个局部。

简单来说,《深水》是一个神话新编,同时加入了跨性别的元素。其形式上用农舍、河流、寻人三个声部串起不同时间的故事,不断交织,构成全幅。不过阅读它的乐趣既不是去寻找和神话原型的一一对应,也不是搞清楚时间线,而是这种在晦暗中行走,眼前影影绰绰的摸索过程。最后打捞起来的,也许只有一些情绪,几个词语。主人公在编辑字典的部门工作,脑子有很多小时候和母亲独创的词语,其中一个叫“波纳客”,它是河怪,是人影,是运河贼,也是一切令人害怕的未知事物。两代女性躲避它,又不知疲倦地寻找它。现实被揉搓变形,而语言坚固如石,《深水》再次展现了这点。

2.孩子独有的知识永不过时

《沼泽》里有一个小说叫《零落》,讲一个小女孩的两个哥哥打架,其中一个死了,她妈妈说,死去的哥哥会附到狐狸身上再回来。这个故事恰好有点像《不安之夜》的引子,后者也是从一个小女孩的哥哥意外死亡开始,不过《不安之夜》里并没有民间传说作为慰藉或者麻醉,在那个农场家庭里,孩子们只能踩着残酷的事实走下去,一边祈求上帝,一边用独有的办法认识世界和自己。

玛丽安·卢卡斯·莱纳菲尔德来自荷兰,中间名代表着作者对自身性别的非二元认知,不是“他”,也不是“她”,而喜欢自称“他们”。“TA”成长于农场,目前仍然生活在农场,养奶牛,写诗,也写小说,其作诗目前还没有被译为中文。和黛西·约翰逊一样,TA也有个很大的标签,国际布克奖最年轻得主。

雅斯的哥哥去滑冰了。隔壁邻居送的兔子,雅斯给它取了个儿童频道女主播的名字。它就要被爸爸杀掉,端上几天后的圣诞餐桌。雅斯在心里跟上帝谈了一个交易,可不可以拿我哥哥去换我的兔子?然后诺言被应允了,雅斯的哥哥溺水身亡。这是一个只有雅斯自己知道的因果联系。在信仰保守的农场家庭里,小孩子用最本能的想法祈求上帝,大人们则把家庭成员的死亡看成第十灾,一种惩罚,一种警告。而后创伤成为禁忌,禁忌在无形中发酵,农场的奶牛遭遇口蹄疫。残酷的是,只要不死,孩子就得成长下去,成长在哥哥的阴影里,以及无数次模仿大人的虔诚的祷告里和对祷告的怀疑里。

写到这里,我想起一个作者,英国人希拉里·曼特尔是以写鸿篇巨制的历史小说出名的,但她的短篇小说也很好看,很多是半自传形式。我很喜欢其中一篇叫《美丽曲线》。故事很简单,一个小女孩跟着妈妈和不算爸爸的“叔叔”去伯明翰的朋友家做客,与朋友家的侄女一起出去玩后在铁塔边走丢了。小说后半程就是在讲迷路。在那个孤独绝望的下午,以为离死无限接近的下午,两个女孩用笨拙的办法,经历了努力,放弃,尝试,等待,错过了大人的拯救后,又莫名其妙地找到了出口,最后平静地回到家里吃饭。这么简单一个故事,却有种说不出的魔力。借用原文中一段回忆童年的话:

孩子们的表情很专注,他们怀揣的秘密任务是成年人无法察觉的。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孩子们都有一幅自己的地图,而这地图与成年人所使用的参照和标志物无关。他们在这个国家穿行,比我们更熟悉、更了解它。他们获取了独有的知识,而且这样的知识永不过时。

回到《不安之夜》,儿童的思维和表达无疑是这部作品最特别也最动人的地方。大人说鳗鱼被卷在报纸(上帝的浸泡)中会更好吃,雅斯就会梦到爸爸妈妈像鳗鱼一样被包裹在《归正宗日报》里。老师在教室后面贴了世界地图,想去哪里就用大头针戳在哪里。雅斯把大头针戳进自己的肚脐眼,“早晚有一天我会走向自己”。妈妈说死去的孩子会变成星星,雅斯和妹妹最先考虑的是如何不被哥哥的星星砸中。雅斯在家庭劳动中想起哥哥,爸爸说,我们不去想死者的事,我们记住他们。雅斯却说,我们可以大声地记住,不是吗?儿童独有的知识在人眼前同时闪现出烟花和泪花,有时也让人自惭形秽。

当宗教填满了家庭生活,孩子却总能从这个自洽的圆圈里发现种种破绽。信仰不足以印证个体的存在时,吃喝拉撒就成了最坚实也最紧要的依靠,原始的生命感受力无不基于此展开。雅斯和她的兄妹诚挚地发问,诚挚地尝试,心灵尚未被插上道德双翼的时候,天真势必会显示出近乎残酷的一面。所以孩子们选择用自己独有的方法去探索世界和自己。寻找答案的过程是野蛮甚至病态的,背后的动机却又是纯粹的,无比严肃的。正如书中所说,悲伤和暴力同步增长。肚子很肿,因为囊括了复杂的情绪无法排解。外套里总是放了很多没用的东西,用来守住记忆。喝一口凝乳酶,身体就像奶酪出现孔洞一样,一切都可以流出来了。在诗意和儿童之间画上约等号时,纯真和残暴也近乎于画上了约等号。

如果痛苦不被提前归类进痛苦,它也可以是坦率、勇敢和新鲜的体验,那么承受痛苦的界限也会超出常人所想。这是《不安之夜》所带来的生猛而强烈的阅读冲击感的泉眼。在死亡所引发的一切不安中,唯有与自然相连接的那些部分可以得到缓解。其中译本的封面上有一只蟾蜍,那是雅斯常常放在口袋里的宠物,她好奇蟾蜍的生命中有没有神?是一个会牢记的神,还是一个宽恕的神?小说的最后,雅斯带着她心爱的蟾蜍钻进了冰柜,这是新的尝试,对死亡的尝试。我想到了《美丽曲线》里的一句话,“于是,我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有了这样的感悟,死亡至少是直接的,没有打结的。”

和小说一样,作者也是在加尔文教的环境中长大的,教义拒绝怪力乱神,但作者提到过自己的启蒙读物是《哈利·波特》,某种意义上也属于儿童的怀疑和反抗。正如题记中所引的、也是作者所喜爱的荷兰文豪扬·沃尔克斯的诗句,“谁逃离这残酷的起点,谁的信念就会被如刃的狂风削断”,而削断之后,谁也无法预测后面会开出怎样奇异的花。套用某个流行句式来说就是,不在农场挤牛奶的非二元性别认知者不是一个好作者,超乎想象的可能性就在这些看似不搭边的夹缝中飞出来了。

3.共同成长的可能

相比于前面两位,英国作者萨莉·鲁尼在海外和国内的名气都要大得多,影视改编也很成功。当然,她的小说容易读得多,她有非常当代的口语,非常当代的思维,因此是非常精准的当代生活观察者。前几年在读《聊天记录》和《正常人》的时候我已经写过了,这里稍微摘抄一点,偷个懒。

萨莉·鲁尼擅长写年轻人的内心,也善于展现属于年轻一代的交流方式。比如她写人物的行动,句式简短,用词通俗;她写对话,往往更短,并常常带有一些口语和不自觉的重复,这种重复背后是人物的心虚、游移和不确定,也是她笔下的年轻人一贯具有的“口非心是”的样子——他们并非不愿,而是无法传达出自己的本意,也许是缺乏勇气,也许是现代生活中人对隐私或颜面的最后一丝强撑。她展示年轻人之间的互嘲和自嘲,用最大的全球政治或最小的眼神和微笑,又展示这些嘲笑背后的慌张和空虚。而她如同上帝般站在现场,将年轻人一一打开,让读者自行去梳理,去共情,又是非常古典的书写方式。

和《聊天记录》相同,《正常人》里也出现了大量的邮件往来,比如康奈尔在欧陆旅行期间,玛丽安去瑞典交换期间。中间也穿插了玛丽安的另一个朋友乔安娜的邮件。康奈尔和乔安娜可以说是玛丽安仅有的两个始终保持澄澈友情的人。小说里有个很好玩的情节,康奈尔在欧陆旅游时,每到一个城市,就要找一家网吧,同时和三个女人保持不同方式的联系:跟海伦视频聊天;用他手机运营商的网站给他母亲发一条免费短信;然后给玛丽安写一封邮件。当玛丽安问他要他的小说看时,他诚实地回答,自己那些反复打磨过的邮件,写得比小说更好。

邮件是一种很现代的通讯方式,但放在当下,邮件又是一种很复古的通讯方式,它处于形式上的拘谨和精神上的亲密之间,刚好符合两人当时的关系。名义上亲密的人需要即时通信工具来维持日常联系,而邮件作为一封“信”,比隔着屏幕的短文字要更有距离感和仪式感,这恰好能让两人有充足的空间去自由书写,也即在面向对方的书写中彻底打开自我,挖掘自我。正如书中所写,“他没法说出来,究竟是什么让他在给玛丽安写信时如此全神贯注,但他觉得这不是一件小事。写这些信感觉像在表达某种更宽广、更基本的原则,关乎他的个体身份,乃至比这更抽象的东西,关乎人生。”

只有在这种时候,两个人的友谊是最稳固的,甚至超越了见面时那种由欲望所引发的遮掩和慌乱。我愿意相信,在他们将彼此变得更好的过程中,邮件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那是一种无保留的交心,也是一种绝对的私密。此外,他们也因为去除了面对面可能引发的尴尬而大胆调侃旧事,两个人的友谊突然有了一种亲密无间的闺蜜感。我还记得《聊天记录》里,作者写到弗朗西斯看邮件的一些细节,反复看,筛选关键字看,刚收到时不敢看,删了又从垃圾箱里找出来看等等;《正常人》虽然没有特意写到这些,我却能想象到康奈尔和玛丽安在阅读信件过程中波动的心情。

《正常人》的电视剧一经播出便风靡全球。这本书确实适合被影视化,时间线明确,画面感强,对话本身饱满,不用做太大的改编就可以支撑剧情。书中的玛丽安“长了一张百无聊赖的脸”,有些照片里“甚至丑得很艳俗,像有害的野兽一般,对着相机露出她参差不齐的牙齿”。(在另一篇叫《在诊所》的短篇小说里,康奈尔就曾开车载玛丽安去看牙齿。)她应当给人一种另类的美感,像模特,或艺术家。但剧中的玛丽安是无死角的好看,好看到大家说她丑、她也说自己丑的时候,观众一下就出戏了。康奈尔的演员选得特别好,有时美得像希腊雕塑,有时土得像长大后的哈利·波特,和书中“乡里乡气”且“不酷”的描述十分匹配,眼神中永远透露出善良又隐忍的气质。

我在北方的山里读完了《聊天记录》,又在南方的山里读完了《正常人》。读到的是城市,派对,微妙人心,看到的是山泉,大雨,动物植物,难免引起一些感官上的反差,会觉得人物的挣扎在地球面前实在过于渺小。但我看到晴天和雨天,上山和下山,仍会想到人和人的关系,也尝试去找书中所写的“彼此环绕生长,为了腾出空间而长得歪歪扭扭”的植物。当我们说起亲密关系的时候,很容易就想到攻和守,爱和恨,想到付出和占有,伤害与被伤害,而《正常人》所提醒的,是更大更久远的东西——亲密关系中充满了共同成长的可能,在引领对方的过程中,也完成自我教育。所以小说的尾声是感人的,也正是这样的处理,让《正常人》具有了超出一般言情小说的能力。“他们现在拥有的将一去不复返,然而对她而言,孤独的痛苦远比不上她曾经的痛苦,那种觉得自己一文不值的痛苦。他将美德赠给了她,现在它是她的东西了。与此同时,他的人生在他面前展开,通往四面八方。他们为彼此做了很多好事。真的,她心想,真的,一个人真的可以改变另一个人。”

作者将视野拉出了亲密关系之外,让人又回到个体去思考,而不是拘泥于他们将会在一起还是分开。这不重要,人生是自己的,每个现代年轻人都深知这一点。在共同的泥土里呼吸,喝水,成为更好的人,走向未来的生活,这是超越关系的,也是超越结果的,这是人和人之间能互相赠与的最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