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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3年第7期|凌行正:三胜经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3年第7期 | 凌行正  2023年07月27日08:09

凌行正,河南省潢川县人,一九三〇年出生,一九四九年参军,一九五六年入党,历任军文工团创作员、文化干事,成都军区政治部文化部创作员、宣传部文化科科长,原解放军文艺社社长兼总编、编审。曾参加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西藏平叛和民主改革,以及边境作战。立小功一次,三等功三次。著有《初踏疆场》《铁血记忆》《感念西藏》;长篇小说《腰斩七军》《九号干休所》;散文集《戎行风景》《神圣的珊瑚礁——南沙纪行》《关山情》《江河赋》《岁月留痕》以及长篇纪实散文《遥忆察隅》等。

电视台有个栏目,叫做“向经典致敬”,内容主要是介绍文艺领域的著名作品、著名文艺家。我很喜欢收看这档电视栏目,因为经典名篇是传承优秀文化的重要载体。我边看边想,在革命军事领域内,在我们的革命战争中,有许多战例都可以称为经典,或者说具有经典意义。仅从我经历的、我所在的老部队参加的几次作战,我认为就很有经典价值。

我很幸运,我参军后所属的这支解放军部队是一支能征善战的英雄部队,在解放战争中,从白山黑水一直打到南部边陲,它有红军、八路军的老底子,人们戏称它是“最野的一支野战军”。在大决战的三大战役中,它参加了其中的两大战役:在辽沈战役中,它参与攻打锦州和辽西追歼战;在平津战役中,它作为攻打天津的东集团中的一支主力,在三分钟突破民权门后,与友邻部队实现了“金汤桥会师”。接着,它挥师南下,进军中南,在途经我的家乡时,我加入到了这支滚滚铁流的战斗行列。

参军后我被分配在军政治部宣传队的文美分队。文美分队的工作,是当宣传队要给部队和群众演出时,我们负责舞台装置、画布景、出海报;行军时,我们在沿途村镇路口的墙壁上书写大标语:“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我们每个人除了背上自己的背包、水壶、挎包、米袋子之外,还要提着几个颜料桶,黑色颜料就是锅底上的锅烟子,红色颜料就是红土,白色颜料就是石灰。我们在刷写完大标语后,还要跑着去追赶队伍,于是,颜料桶里的颜料溅了出来,把军装染得红一块、白一块、黑一块的。所以,后来我们自豪地说,我们文美分队的同志是最早穿上“迷彩服”的军人。我们顶着酷暑烈日,冒着疾风骤雨,经过连续的急行军,当穿着草鞋的双脚打满血泡时,到达了湘南地区,立即投入衡宝战役的作战。连许多老同志都未料到的是,衡宝一战,我们军打出了名堂……

这次战役要打的敌人,是国民党反动派桂系军阀白崇禧集团,其中号称“钢七军”的第七军是李宗仁、白崇禧的起家本钱、嫡系的核心。白崇禧称自己是“小诸葛”,我们部队则叫他“白狐狸”。他拒绝国共和谈,勾结美帝,妄图与共产党划江而治。可是,在武汉,他的部下张轸将军宣布起义;他退到长沙,程潜、陈明仁将军宣布起义;他再退到衡阳,把他的部队沿着衡宝(宝庆,今称邵阳)公路摆开阵势,叫嚣要与“共军”在此决战,阻挡解放大军向两广前进。他还跑到广州会见美军舰队司令白尼尔。白尼尔对他说,只要他能阻挡解放军前进,保住华中南地盘,美国将给他几个师武器装备的美援。白崇禧得意忘形,又把他驻扎在广东韶关的一个军调到湘南来,摆在“钢七军”前面,以加强它的衡宝防线。这时我军已按照毛主席的大迂回大包围的作战方针,向敌展开进击,但当得知白崇禧又从广东增调一个军上来后,敌变我变,调整部署,野战军司令部急令各部队“暂停前进”,不料这个“暂停前进”的命令,使战场态势瞬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当时我们宣传队分成若干小组下部队参战,去做战场上的宣传鼓动和战勤工作,我跟着创作组组长老由下到一个师的炮兵连,边体验生活,边搜集素材,以便战后编创文艺节目。我们去的这个八二式迫击炮连,是骡马炮兵,驮载着沉重炮身和炮弹箱的骡马都来自北方,走在南方曲折狭窄的稻田埂小路上,净翻驮子;夜间急行军时,那马蹄下的铁马掌不时划在小路的青石板上,哧啦一声,擦出一流闪电般的火星!古诗中有“踏花归来马蹄香”的句子,而我们在夜暗战场上感受到的却是惊心动魄的“战马蹄下迸火星”!天刚蒙蒙亮,八二式迫击炮连配合步兵团攻打敌人永丰(现名双峰)据点,我和老由便帮助炮手扛运炮弹箱子。攻进永丰镇后,敌机前来轰炸,我的右手掌上被炸飞的瓦片击伤。我们正要乘胜继续前进时,突然接到司令部下达的暂停前进的命令,于是我们当晚便就此停下了。可是,与我们跟随的这个师并肩向前突击的另一个师,情况却大大地出人意料……这个师在急行军中没有架设电台,因而没有收到暂停前进的命令,而是按照原定的作战计划,以神速的动作连续强行军二十一小时,前进一百余里,从水东江敌人接合部突破衡宝公路,一直穿插到敌人心腹纵深地区灵官殿,给衡阳的敌人指挥部以强烈的震撼。白崇禧以为这个师不是孤军深入,而是解放军实施的“掏心战术”,便急令“钢七军”围歼这个师,见不能奏效后,就动摇了与解放军进行决战的决心,下令全线向广西后撤。这时野战军司令部察觉我军这个师现在的位置和态势,就像孙悟空钻进牛魔王的肚子里一样,对实现全歼敌人十分有利,于是开始直接指挥我军这个师:第一步缠住敌人、迟滞敌人,第二步转移到有利地形,拦截敌人、堵击敌人,同时急令衡宝前线各路大军,抓住这一有利战机,一齐向敌人杀将过去,绝不让狡猾的“白狐狸”逃脱。说起来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正沿着一条小路急匆匆向广西方向撤退的敌“钢七军”在黄土铺遭遇到我军这个师的拦截,经过一场血战,“钢七军”军部被打掉,其率领的四个精锐主力师被包围上来的我军大部队悉数歼灭。我和老由跟随的这个师,向文明铺方向疾进,沿途边打边追,抓了不少俘虏。这样一场出奇制胜的“腰斩七军”的成功战例,难道还不具有经典意义吗?

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我跟随部队跨过鸭绿江,在炮火连天中投入到金城反击战役。这时,我们宣传队改称文工团,我从文美分队调到创作组,每一个文工团员都要“一专、三会、八能”。全团组织几个小组下部队开展工作,我们这个小组在魏队长的率领下过江后,第一站到达朝鲜西海岸的顺安。这天夜里,美帝飞机扔下的定时炸弹炸开了一个水库的堤坝,滔滔洪水顺山谷而下,超期服役老兵张志英奋不顾身跳进洪水中,救出一位朝鲜阿妈妮(大嫂)。我当即以他的事迹编写了一个小演唱《一朵大红花》,在给部队和朝鲜老乡演出时受到好评。我们奔赴朝鲜东海岸的昌道里,在军部驻地坑道外,遭遇敌机的狂轰滥炸,军乐分队的李明中弹倒地,我急忙背起他,送到绑扎所抢救。这时军部的一个参谋把我和另外两个同志喊进坑道里,说:“这次金城反击战,我们把敌人打疼了,他们可能同意在停战协定上签字。你们几个会写美术字的,赶紧去写军事分界线的牌子,说不定很快就能用上。”我们几个人在坑道里用中文和朝文写了不少“军事分界线”和“非军事区北缘”的牌子。然后,团领导又叫我们立即赶到前线巨里室北山去,那里涌现了一名英雄排长王占山,让我们快去搜索材料进行采访……这处新占领的巨里室北山背靠金城川,前面是几条公路的交叉点。敌人在飞机、大炮、坦克、装甲车的配合下,疯狂地向这个高地反扑,企图将它夺回。王占山机动灵活地使用兵力、火力,以少数兵力置于阵地两侧,多数囤集于防炮洞里,轮番上阵战斗。在四个昼夜的鏖战中,打退敌人四十多次进攻,杀伤敌人四百余名。但此时阵地上已经断水断粮,只有七个人能够战斗;王占山的左眼、左腿已被打伤,右眼被炮火硝烟熏得失去视力,但他仍顽强指挥战斗,使敌人不能越雷池一步,我军阵地岿然不动(战后,王占山荣获“二级战斗英雄”称号,被朝鲜授予“一级国际勋章”,在北京受到毛主席亲切接见,在庆祝建党一百周年时,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习近平主席亲自向他颁授“七一勋章”)。……采访完王占山,我们来到龙岩里炮阵地。这时敌我双方正在进行激烈的炮战,阵地上烟尘翻滚,爆炸声震耳欲聋,一位参谋跑过来把我们拉进防炮洞,说:“刚刚接到上级通报,敌人同意在停战协定上签字了,今晚十点实现停战。”果然,当手腕上的手表的时针和秒针都指向“十”时,阵地上的枪炮声顿时戛然而止,漫山遍野燃起了篝火,我们钻出防炮洞,同阵地上的战友们一起欢呼:“我们胜利了!”这是个历史性时刻,我目睹了和平战胜战争,反侵略战胜了侵略,这样的正义制胜的战例,还不具有经典意义吗?

我们从朝鲜撤军回国后,又马不停蹄奔赴风雪弥漫的高原,参与平定一小撮上层反动农奴主发动的武装叛乱。这时,我已调到军部机关工作,并下放连队担任第二指导员。我们连队奉命要翻越念青唐古拉大雪山的东拉山口去边坝地区,与友邻分队一起合围盘踞在那里的一股叛匪。出发前,我们住在雪山下冰川前的帐篷里,半夜时分,天空中突然传来嗡嗡的声音,而且由远渐近。这时,电话铃响起,上级通报说这是国外反华敌对势力的夜航机,去向边坝的叛匪空投武器、弹药、电台和特务,要提高警惕。我们仰望黑森森的夜空,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嗡嗡的声音就从我们头顶飞了过去,大家愤愤地说:“等着瞧!你们这些偷偷摸摸侵犯我国领空的强盗,救不了叛匪的命!”黎明时,我们拔寨启程。藏族向导说必须赶在中午前翻越过东拉山口,否则山口中午一起大风,行动就困难了。我们沿着雪原上的一条甬道,向山口进发,气温骤降至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空气越来越稀薄。连队指战员每人都拄着两根棍子,当呼吸困难时,用一根棍子支撑着身体,另一根棍子支着下巴喘几口粗气,再继续向上攀登。接近山垭口时,一匹驮马翻滚下山谷,掀起一股雪浪。当伸手仿佛能摸着天时,我们终于翻过了念青唐古拉山口,然而山下一条冰河又挡住了去路,没有桥梁只能徒涉。我们脱下棉军裤,顶在头上,踩碎河岸边的冰碴,踏进寒冷刺骨的水中。到达对岸的儒村后,经过藏族向导喊话,收缴了叛匪的枪支弹药,接着我们就抵近边坝,与从雪峰上滑下来的友邻分队一起,解决了这股叛匪,俘获了这股叛匪的副司令普登多。通过他,我们起获了前晚刚空投下来的、尚未拆开油纸包装的电台、武器、子弹,抓获了三名空降特务……战斗胜利结束后,我又奉命担任了边坝民主改革工作队的指导员,为了发动群众,我带着藏语翻译老周,到贫苦农奴江措家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我学会了抓糌粑,打酥油茶,交上了农奴朋友。藏族群众纷纷起来控诉反动农奴主和叛匪的罪行,选举产生了农协会,农奴们翻身解放,当上了主人……我们在风雪高原上执行这些战斗队、工作队的任务中,努力发挥艰苦奋斗、忠勇制胜且具有经典意义的老西藏精神……

是的,在革命战争年代,我们这些身在军旅的人都会记住“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我们都知道“为谁扛枪,为谁打仗?”我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知道为人民利益而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我的诗集《心中的歌》和散文集《戎行风景》中的作品,就是这些战斗生活的馈赠,这些经历也为我后来创作“军旅青春三部曲”《初踏疆场》《铁血记忆》《感念西藏》积累了丰富的素材……放眼今天,在习近平强军思想指引下,全军部队龙腾虎跃,练兵备战,砥砺前行,为建设一支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的人民军队,履行新时代赋予的光荣而神圣的使命而奋斗。在军事斗争领域里,新一代年轻的战友们必将创造出一个又一个更加辉煌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