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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策划·重返故乡 《广西文学》2023年第7期|李轻松:迎仙堡记事
来源:《广西文学》2023年第7期 | 李轻松  2023年07月26日07:35

地理上的故乡

我无论哪一次看地图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想查找一下我生长的那座村庄,曾经也在百度上查询过,几乎都没有关于它的任何标识。我只能面对一张中国地图找到大致的地位,一个在我生命中如此重要的地方,地图上居然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这无数次令我怅惘。小时候,迎仙堡几乎就是我的全部,它的山川河流,它的左邻右舍,它的风土人情,那么深刻地烙在我记忆的深处,甚至融入我的血液之中。它也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文字里,我的梦里。虽然我还没有完整地写下这个村庄的前世今生,但它早已零零碎碎地被我复活在诗里小说里。

我的家乡东西延绵几里地,北面医巫闾山,过了山梁便是义县王花牛村。东南面的山我们称为东大山,奇崛险峻,出花岗岩。山下是古老的绎马坊村,明清时驿站,张作霖的陵墓就在此。村的南边是丘陵,越过去经过三家子大沟,便是石山镇。西南是回兰村,是我小时候高峰公社所在地,西边五里地是毛屯村,我妈的老家,至今还住着我的两个舅舅。村中间有一条河水穿过,把村子分成东西两部分。村子东边的人头脑灵活,擅于做生意;村子西边的人重视教育,自古出了不少读书人。“文革”时期,“迎仙”是封建迷信被痛批,便把迎仙堡改为迎新村,因为村子太大,又分为迎东和迎西。但在人们的口头传播中,迎仙堡已世代相传,从未变过。

爷爷有着一个显赫的名字——李光耀,生于1896年。八十八岁那年,他突然称自己大限已到,左边金童右边玉女护持他,不让他吃喝,让他干干净净地走。于是,七天时间,他静静地躺在炕上,水米未进,绝食而死。至于我的祖辈是从山东还是从河北移来,现在已不得而知。我记得大约四岁那年,我亲眼看着,二爷将家谱付之一炬。当那火光燃起,最终成为灰烬之时,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从此我血脉的根系已被彻底拔除,再加上老一辈人的相继离世,便再也无从寻找家族的踪迹。他们活着时,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有什么重要,待到他们不在,我忽然涌起那么强烈的愿望——寻找家族之根时,却已无处找寻。那一刻是茫然的。如今每到年节,我在家族灵堂供奉着祖先的灵位前,默然地燃起一炷香,恭敬地插上,轻声念起他们时,看到那香火用“啪”的一声闪亮来回答我时,心上怦然一动……

我在诗中无数次地写到虎头寺,那可以说曾是迎仙堡最具有仙气的地标式建筑。我已经不知道它始建于哪一年,但实实在在地香火旺盛了多年。虎头寺周围是大片的梨树,红色的庙宇掩映在一片梨花中,蜂舞蝶飞,经声缭绕,南来北往的香客在此驻足、拜佛,每年四月十八的庙会成为十里八村最盛大的节日。我珍藏着一张虎头寺的照片,是1937年2月19日,证果法师的讲经会上,一群听经的人们,个个穿着整洁,长袍马褂,戴着狗皮帽子,就像一棵棵丰美的梨树,显出不凡的气度。当我瞬间认出慈眉善目、高鼻大相的祖父时,我心有所动。很难相信,在那个饥寒交迫的年代,我家乡的先辈们居然有着如此的风度仪表,似有觉悟,令我有了意外之喜。虎头与虎头寺在那个特殊年代,还是无法保全自己。一声炮响,那个虎头被炸平,露出了白森森的石头,远远看去,像一个巨大的伤口。有人说,迎仙堡的仙气被炸没了,有人说风水破了,文脉也断了……接着虎头寺被村民们拆掉,有人拆回了门板,有人扛回来房梁,所有的东西都被搬运一空。虎头被斩首,寺庙成了遗址,连那些梨树也被砍伐干净,那个关于虎头寺和梨花的往事都成为一个传说。

我九岁之前住在一个有着七户人家的大院子里。九岁后搬到了一个独门独户的新家,一直住到1990年,我家彻底搬离。我少年时代所有的苦难与欢乐都发生在这里。每次回乡,都不由自主地站在那门前望望,后来的房主早已弃之进城,这房子空置已久,里面的草长得比人还高。而我童年时代的那个大院子,最后只剩下我二伯一家,邻家的窗户门都已腐朽,往里望去,黑洞洞的窗口蜘蛛网遍布,各种小动物出没,犹如恐怖片一般。那时我天天走过数遍、那个有着近一百五十年历史的青砖雕花小角门,也隐没在一片荒草之中,只有那雕花依然还清晰可见。待到我五年前再去,只见满院子青纱帐已起,而我童年的欢笑声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迎仙堡的繁荣与衰落都源于地理位置与交通。清朝闯关东时期,人们可能更看重的是所谓风水,前有照后有靠,人气越聚越旺,成为辽西数一数二的大村子。同时也是土匪的聚集之地,因为这里往南就是四通八达的外面世界,往北便是重峦叠嶂的医巫闾山,便于隐没于山林,可谓是进退自如。通往石山镇的那条路上,曾走下来大爷娶亲的大青驴,而戴着大红花的大爷只拉回来大青驴,新娘子却被土匪劫走;那条路上,每逢过年都有一个车队缓缓下来,那是我奶奶的七个大户人家的金兰姐妹拉着满车的物品前来拜仙;那条路上,跑过多少绺子上的人马,山呼海啸地聚集在迎仙堡;那条路上,迎仙堡送走六十多名子弟赴朝作战,回来的寥寥无几;我的家也曾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从这条路上搬到石山镇,后又搬回来;我的母亲少年时代每天往返于这条路上,到石山镇上学,成为她们村唯一一个通过念书改变命运的女孩子。那条路,是通往外部的路,是通往文明的路。

民国时期,我们这个村庄达到鼎盛,一千多户人家,归三县管辖。如果一个人在村东犯了事,就躲到村西,村东的县就无权再抓他。四面八方的商贾云集于此,村里的两家烧酒坊,六十多家染坊、油坊等各种手工业作坊,撑起了繁盛一时的迎仙堡。那时杨家四兄弟声名远扬,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已经安装了电话,把生意做到了东北全境。他家的老四是个混世魔王,曾把从日本进口的一火车皮木制品劫去了哈尔滨卖掉,并全部赌光。杨家兄长接回他,把他三番五次打个半死扔到高粱囤子里养伤。他后来捐了个伪警察,却在日本兵捅死一个母亲和孩子时,愤而杀掉了日本兵,惹得日本人炮击迎仙堡。还是李家留学日本的读书人前去长春沟通,杨家赔了三车大洋才算救下老四一命。我爷爷曾在杨家的酒坊做工,他只喝二锅头,而且他喝酒从来都是大碗,一干而尽,那真是十足的豪饮。那两家酒坊后来被拆解,拉了十辆大马车,运到大凌河镇也就是现在的凌海市政府所在地,重新组装成为“大凌河”牌白酒,一直到现在都在生产。而李家则是书香门第,最有名的“大先生”,送儿子去日本留学,几个儿女均参加革命。我后来采访认识了杨家的后代,讲起家史来那真是波澜壮阔,每段生死都饱含大时代的风云激荡。

迎仙堡的各种“神仙”

在我少年时代的认知里,这个村庄到处都有神仙,生活里处处都有禁忌,心里充满了敬畏感。我童年时代经常玩耍的大园子,种满了各种蔬菜,靠南面的一口井,我们全院子的人都喝那口井里的水。而靠北的高墙前,则摆着一个石头砌的小台子,据说那里供奉着各路神仙。那时候我们有时玩疯了,忘乎所以地撞进了那块禁地,会立即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停下来,拜几拜,嘴里会念念有词:各位仙家,不是故意,不要怪罪。然后为了表达歉意,采来一束小花或一把青菜郑重其事地摆在那里,算是赔罪……

那时候每做一件事,都会有所顾忌,走路上若冲撞了鬼魂,奶奶会拿一只鸡蛋来与鬼魂对话。我曾扛着与真人大小相同的假人上山烧僮,把要被招走的僮人换回来。我也曾拿着与孩子身高相同的秫秸,在水缸里左三圈右三圈地划完,念着奶奶教我的咒语,把不干净的东西送出去。奶奶要写符时,我就给她研好墨,没读过书的奶奶居然会龙飞凤舞,写下咒符,有的升了,有的缝在衣服里面可以避邪。

记得我家搬进那个独门独户的房子时,我用小棉被抱着小妹妹来到新家,第一个仪式,便是从远处运来一篮子土,规规矩矩地填在了院子当中,名为填阴坑。然后奶奶上香祷告,院子里的各路神灵,希望都能护佑我们一家。也许我们会对你们有所冲撞,但那都是无心为之,我们互相关照,各走各路,互不妨碍。所以,我便觉得那些狐仙、黄仙、常仙等各种神仙都住进了这里,组成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

我奶奶是个小脚美人,生于一个大地主家庭,庶出。她的父亲豪赌,不仅输掉了家里的田地和房产,最后连小老婆也输给了人家。她经常谈起五岁那年,她母亲坐在驴上被赢家牵走,她三岁的妹妹被迫送人,她被我爷爷家领走的情景。从此她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童养媳,常被婆婆欺凌。后来她成为萨满的天选之人,十四岁那年出马,以她的法术专治各种不服,几乎所有人都成为她的信徒,连她的婆婆也不得不服了她。她也凭着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吃苦耐劳,以及在百姓中的威信,很快就成为那个大家族的女当家人。

那时,奶奶对于迎仙堡来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她驱邪看病、预测生死、求子寻物、搬运风水等,每天来求她的人络绎不绝。同时,她也被请出去。她有一头大青驴坐骑,两个家族侄儿是她的忠实信徒,成为她的“帮军”(二神)。每到春节,她的七个金兰姐妹就会从锦州、奉天结伴而来,至少七辆大马车从山坡上走下,车上装着各种拜仙的物品。那是我家最盛大的节日,连续几天大摆香案、鼓乐喧天、上供燃香、求仙拜神。那时奶奶也积攒下一定的家产,后来她染上了烟瘾,直到把家抽败,到了1948年,我家被定为贫农。她唯一的妹妹有一年来找她,拎着一箱子的钱,声称走遍东北耍钱发了财,却被她赶出家门。她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耍钱,后来听说她妹妹又耍输了,人也不知所踪。

虎头寺曾是迎仙堡人的精神寄托,但自从虎头寺被夷为平地,人们便把心灵的寄托转向东大山的金牛洞。我只是从老辈人的口口相传中了解一些关于金牛洞种种神奇之处,那是仙家的大本营,有关我奶奶与金牛洞的故事就层出不穷。这个神秘所在,一直都在每个迎仙堡人的心目中传承下来。

奶奶是上个世纪的同龄人,我与她的交集持续到1990年,这期间发生的无数故事不再一一叙述,有些过往只能是我深藏在内心的锦绣,它是神秘的,也是神圣的。她带给我的是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当它体现在我的文字里面时,我又拥有了一种与世界沟通的渠道。万物有灵,我们需要保持的是心存敬畏。

我身边的亲人们

以前,迎仙堡的人们更习惯顺着河流去锦州,大约一百里地。当年,我爷爷从锦州回来,称世道变了,改朝换代了,第一个把辫子剪掉。我二伯父也是沿着这条河去锦州的。他是打黄鼠狼的高手,有人传说黄鼠狼是最怕他的,见了他都瑟瑟发抖。他一路走一路下夹子,到了锦州到我大表姐家住一宿,第二天早晨便沿着河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收夹子。然后他把扒好的黄皮子挂在屋檐下,我每次见到那些倒挂的皮毛时都禁不住毛骨悚然。那时有人悄悄告诉我,说黄皮子是有灵性的,你二大爷总打黄皮子,将来会被迷住。关于这样的传说越传越玄。

记得有一年,二伯打了只傻狍子,当街支起大锅煮肉,几乎全村的人都来吃肉。那是一场彻底的狂欢,那热火朝天的场面至今还历历在目。二伯几乎是个全能之人,他众艺加身,无所不能。他编席子,都选在第二天集市的前夜,家人都睡着之后。他一边睡觉一边编席,根本不用看,只有手在动,清晨便编好了席子。他卷起来背着赶集去,卖了之后买了酒,一边喝一边唱一边往家走,等到回了家一头倒炕上睡着。他也是厨师,做得一手好菜。村里的红白喜事一般都找他掌勺。最有名的传说就是,新中国成立初期他在县政府的食堂里工作,一个人手脚麻利地炒菜,面对几十号人,他的嘴巴就像计算器一样,一边打饭菜一边按键,分毫不差地说出要收的钱要找的钱,被大伙惊为天人。同时他也是说书人和民间艺人。

每到夏季,河洼边就会有一群人围着二伯讲书。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记忆力超凡,虽然没念过书,却会讲数部书,都是他听过之后硬记下来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是他百讲不厌的拿手好戏。二伯讲书是带表演的,每个人的表情、语态、动作都不相同。那时候除了看电影,晚上的娱乐,二伯撑起了半边天。新中国成立初期,二伯是村干部,辽沈战役的后勤大军始终都有他的身影。他亲眼看见了黑山阻击战的全过程,带领全村几十辆大车运送物资和掩埋尸体。抗美援朝时,他曾经动员了六十多名青年报名参军,带队到丹东集训。但他最出名的还是唱戏。二伯当年十分英俊,嗓子亮,是我们村剧团的当家小生,主演过《小二黑结婚》和《小女婿》等,扮相俊美、唱功了得,有很多粉丝。多年之后,人们谈起我二伯时都啧啧夸奖。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跟二伯的儿子一起演《红灯记》,他演李玉和我演李铁梅。他煞有介事地弄来马灯做道具红灯,我用草编成大辫子戴在脑后,我们与一帮小伙伴天天在河洼大树下演戏,二伯站在人群中看。他肯定会觉得我们演戏的水平与他相比差得太远,所以从未夸奖过我们。后来学校成立文艺宣传队,我唱过《平原枪声》,参加过县里调演。那时候化妆是很粗劣的,演完之后,我忘了卸妆就走在街上,被众人围观品评嘲笑,弄得我真的是有个地缝儿都能钻进去。

二伯是我们村庄的活历史,那时候,他几乎每天都来我家坐坐,谈起过去的事情,可惜那时候我小,经常嫌他絮叨,现在我是多么想再听他讲讲往事啊,可惜他已作古。

要提起唱戏,我父亲这辈人几乎个个都是高手。三姑是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的,也是嗓子最好的。她经常站在院子里喊一嗓子儿子回家吃饭,据说能传出几里地远。当然这种说法有些夸张,但足见她的音域之宽广。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三姑被剧团看中,先是跟着演《茶瓶计》中的丫寰,一出场便惊艳四座,后来剧团要把她带走。我爷爷闻之大怒,声称她要敢当戏子就打折她的腿。三姑错过了最美的年华做最美的事情,终还是被我爷在1948年嫁给了远在北镇闾阳的三姑父。三姑是最具表演人格的人,她讲一个故事,本是平常,但经她一讲必是活色生香,她会用各种不同的声音、表情对话,调动全部的肢体语言来表现人物,所以听她讲故事,日后成为我写小说的营养,我在她那里学到了如何把故事讲得生动形象、趣味盎然。

小时候,父亲每年都要带我去三姑家串门,最初是走着去的。一次路上遇到一个骑自行车的,骑车人同情我一个五岁孩子要走那么远的路,就提议用自行车带我一程,然后把我放在距三姑家不远的闾阳镇。我父亲对人家千恩万谢,我兴高采烈地坐上了陌生人的自行车。那时候简直就跟坐一辆豪华轿车那么荣耀,我感受着那飞速后退的风景,心里暗想,将来我长大了也要骑自行车。到了闾阳镇,那人把我放下,让我站在路边等待,他便骑车风一样地消失了。那时候,人对人的信任是多么美好。后来,三姑全家拉着他家拆下来的一座房子搬到了迎仙堡,一辈子都守着这些房料,其间又拉着搬到盘锦,又从盘锦搬回来,经过多年之后才终于修建起房子。但他们最终也是卖了这房子,搬到沟帮子去做生意,等到老年了,终又割舍下守了一辈子的房子,跟着大儿子去到沈阳定居。

三姑父读过国高,世上的职业他几乎都干过,却都干不长,最后就是横躺在家里看书,而家里的事情全部由三姑来操持。三姑家三个表哥,加上三姑父,全都吹拉弹唱,个个在行。我上高中之前,几乎每天都要去她家,表哥们吹的吹拉的拉唱的唱跳的跳,我也情不自禁加入其中,一场家庭晚会天天上演。再后来大表哥和三表哥都当了兵,大表哥提干当了军官,三表哥作为铁道兵一直留在部队里。

2022年清明节前,突然接到三姑家的三表哥电话,他约我清明节回乡扫墓,还有与我们同样远离家乡的同学亲戚,他们的亲人都埋在故乡,然后大家团聚叙叙旧。我已经连续三个清明没有回乡上坟了,去年终还是因疫情未成行。回想最后一次回乡,是三年前的一天夜里,我梦见去世快十年的三姑突然出现,她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直盯着我说:我找不到家了,我想回家呀!让我老儿子给我送点吃的来!我从梦里醒来,一阵茫然。

那天带了弟妹,开车上路。当车在沈山高速行驶中,经过了一望无际的大苇荡后,便会看到那巍峨矗立的东大山,心头便涌上一股热流,快要到家了。远远北望,家乡的山脉莽莽苍苍绵亘在天边,山脚下便是我生长的地方。汽车从光辉出口下高速,经过石山、房申、高峰,便到了迎仙堡。我把车停在大河洼边,嘴里念着三姑的名字,一路呼唤着她,沿着村边的小河一直往山里走去。

后来三表哥也给三姑上坟送去了她要的东西。那一天我才知道一年之内,三姑家发生了巨大变故。先是三姑父过世,接着是留在迎仙堡的二表哥,患了肝癌去世,再接着就是刚刚退休的大表哥突发肺癌,不到半年也过世。那一年,三表哥在工地指挥施工,不小心踩空摔倒,正好被铁钎扎进眼球,虽经几次手术,但视力接近于无。三表哥最后抱着父兄的骨灰盒回迎仙堡下葬,走到沟帮子见天色已晚,便住进一家旅馆。结果半夜不知从哪里钻出一条蛇把他咬伤,他头肿得跟筐似的,住院了好一阵子才好。他认为母亲属蛇,这是母亲终于盼来了最喜欢的小儿子,跟他亲近的证明。

把三姑的灵魂领回家后,我便去看看大伯家的堂兄,他是唯一一个还守在故乡的亲人。那个院子是空旷的,只有一条狗和一头猪,羊圈里有几只羊在叫。我见到他时,他坐在轮椅上从屋里迎出来,热情地与我打招呼,但脑血栓后遗症让他无法再说出一句清晰的话。他呜啦啦地说着什么,便哭起来,满脸是泪。堂嫂没在家,她除了侍弄家里的地外,还要起早贪黑出去打工,植树苗、做美化、种菜等,只要有活儿,她都干。因为堂兄病后,所有种地养家的担子都落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想起我小时候,堂嫂嫁过来时,她是多么青春健美。她曾经是村里的妇女主任,有文化又知书达理,重要的是她非常能干,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堂兄的病是因为嗜酒如命造成的,他倒下了,堂嫂给儿子娶媳妇,种地,打工,帮儿子还房贷,照顾堂兄,辛苦异常。她的脸被岁月摧残,目光也失去了光彩,枯干的身体却有着一股力量,她说只要一天不倒下,就得干一天……

自从1990年我的家彻底搬离故乡,我几乎每年都要回去两次,一是春节,给各家亲戚拜年;二是清明,给祖父母上坟。我发现,几乎所有的回乡都是跟各种仪式紧密相连的。似乎我那些故去的亲人,依然在每个节日里活着,与我保持着神秘的血脉联系。我从未与他们彻底断绝过,而是以一种不可言说的通道沟通着,交流着。在这个意义上说,他们从未消失。

走在返乡的路上

1950年我父亲十五岁,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身体孱弱。那一年,他坚持要上学,那也是他改变自己命运的决定。他用三年就上完了小学,一路念上去,到了考大学那时,他实在拿不出三元钱的报考费。他数次谈起当年的痛苦,最后决定去我大姑家借钱。慷慨的大姑给了他报名费,他考虑再三决定报师范,因为师范可以免学费。就这样,他考进了锦州师范中文系,四年后毕业回乡教书,当了一辈子校长。

我母亲也是因读书改变命运的典范。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她是她们村唯一一个念书的女孩儿。每天孤独地奔跑二十公里山路,冬天她天不亮就上路,中午没饭吃,夏天经常被浇成落汤鸡。村里人常问我姥爷,一个姑娘家你让她念啥书呢?将来嫁个人不就得了嘛!但母亲就一个念头,无论有多少困难,无论谁来阻拦,她都要把书念下去。那时姥姥常年生病,经常会传来姥姥病危的消息,但神奇的是,姥姥后来居然活到差不多一百岁。后来母亲念到中师,回乡当了一名乡村教师,我们村的大部分人都是她的学生。当然,她也是我小学的班主任,为我打下了坚实的文字功底。她讲课极具煽动力,声音洪亮,记得当年她讲起,未来农业要实现现代化的,你们将来会开着拖拉机奔驰在田野上。她描绘着开拖拉机的情景,我热烈地向往着开拖拉机。

母亲是父亲的崇拜者。我父亲才华横溢,是我们十里八乡最有学问的人。他出口成章,完美的男高音,讲话从来不用拿稿,而且幽默风趣,每次开会都成为他的表演秀。母亲坐在台下,特别享受老师们看我爸讲话时的表情,以及那欢快的笑声。往往在开会结束之后,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我爸还会高歌一曲或来段评戏。

母亲是我见过的最坚韧的人。她上下学奔跑出一身冷汗,多年不吃午饭但绝不因此辍学;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她每天步行到另一个村庄去上班,一次大雪过膝,她自带铁锹为自己挖雪开路,用几个小时才站到了讲台上;她乘绿皮车去山西为父亲买药,来回均站三十多个小时不吃不喝;父亲晚年生病住301医院数次,每次都是她坐着小板凳守在父亲床前,一守就一个月余,坚持不让我们换她。父亲因在特殊年代受到打击出现心理问题脾气暴躁,她轻声细语日夜相劝,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父亲会好的。

我家有一架学校淘汰的脚踏风琴,运到半路马受惊狂奔,把那架风琴颠落在地摔碎。好在核心部件还保持完好,就找了木匠把它重新修起来,不影响音色。那时最美好的记忆,就是父亲踩着风琴,我们一起唱歌。也是他教会我识简谱,后来我也有了一种本事,凡是我会唱的歌,我都会写出简谱。还有跟父亲讨教文学与地理知识,他会侃侃而谈眉飞色舞。他也继承了我们家族的表演天赋,俨然评剧票友,后来他过世,在他的坟前,我为他唱了一曲《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并把他珍藏的音像全部给他带走。

生活的转折是在父亲得病之后发生的,我过早地失去了安全感,恐惧像阴影一般随我左右。父亲时常暴跳如雷,打骂变成常态,我见了他如老鼠见猫,生怕惹他生气。我变得自卑,不敢在他面前说话,后来的考试,只要我说没考好,他就会立即把我的书本撕得粉碎,或填进灶里烧毁。重要的是,那些年,父亲的病成为我们一家人的伤口,母亲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而其他的生活琐事则由我来打理。

我家是农村非农户,有一点小小的得意,就是偶尔会吃一顿细粮。那是我小妹最骄傲的时刻,她会拿着馒头到大街上去吃,引来无数孩子的羡慕。我一般天才蒙蒙亮就起来下地,去剜一筐菜回来喂猪,而杀猪过年是我一年中最盼望的事情。每到过年之前,我都会天还没亮就起来,装好苞米带好糖精,骑车去邻村崩爆米花。那“嘭”的一声,一团烟雾起,欢乐地打开那个皮桶,从里面掏出爆米花,装满一麻袋,等骑车回家时往往已天黑。一家人的鞋和衣服都由我来做,从打袼褙开始,到剪鞋样、纳鞋底,做成一双鞋,是个浩大的工程。有时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只有被锥子扎一下手才能惊醒。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家买了一台缝纫机,是当时的名牌蜜蜂牌,我们家大人孩子的衣服都出自这台机器。每到年底,我每天夜里都要踩机器做衣服,一直踩到心烦意乱。那时当地过年一定要杀年猪的。我就得走街串巷,挨家去请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我爸妈的同事,我妈炖一大锅杀猪菜招待大家。我们几个孩子眼巴巴地等着他们吃完,还要给每个人拎走一条肉,我们才能上桌吃饭。吃完一般都要吃化好的冻秋梨,酸酸甜甜十分解腻。那时常年缺少油水,一下子吃得太多,油腻消化不了,一夜都要拉肚子。

那时没有自留地,烧柴便成为最大难题。小小的我带着妹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上山拾柴,家里等着烧火做饭。春天时,上山去掰树枝,捡松针;夏天时割荆条割蒿草;秋天时拾豆叶,一条狼夹着尾巴从我们身边走过;冬天大雪封山,我俩必须翻过大山到山的阴面才能割到柴草。那时最难忘的就是背着柴草穿过大片的向日葵地,金黄的葵花引来无数的蜜蜂飞舞,我会轻轻唱起歌。一边走一边幻想着,从远处跑来一辆马车,带上我一去不返。但偶尔会发现一条蛇从背着的柴草里探出头来,吓得我双腿发软。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终于把柴火背回来了,到了家门口,往地上一躺,闭上眼享受那一刻的放松。我家后山的大豁牙口,最陡峭处有七十度。我每次背着柴草爬下时,都不敢睁眼往下看,至今依然做着那种坠下山崖的噩梦。有一年,父亲押车从清河门拉回来一车煤,卸在大门口,我和母亲用篮子一趟趟地运回屋里。那一刻,月亮东升,清辉洒满院落。我来回地运煤,心想着将会度过一个温暖的冬天,幸福得无以复加……

一年一度的运动会,几乎就是我们的狂欢节。为了准备运动会,像我这样没有比赛项目的就要准备文艺节目,也就是团体操。通常我们要扎大红花或彩棍,练习半个月,为了在运动会上表演。通往公社的路上,我们敲锣打鼓,一路高歌,每个人都热情高涨、兴高采烈。那时我妹妹跑得飞快,回回第一。有一年我妹妹被体校选上,可我爸坚决不允许她走体育这条路。她终是放弃,但我却受到鼓舞,心里悄然滋生出这个理想,现在想起来其实也不是多么热爱体育,而是想通过这条路离开家开始新生活。

从此,我发奋练习乒乓球,那时必须得带妹妹,我就把她背在身上,飞快地跑到学校的乒乓球室,把她安排坐在窗台上看着。我打球打得如醉如痴,忘乎所以,直到坐着睡着的妹妹从窗台上掉下去哇哇大哭才让我想起她。我的球拍都打烂了,胶粒也很黏,急需换个球拍。我就捡了半年的破烂去公社卖掉,换回来一只新球拍。唐山地震那时,我把球拍压在枕头底下,一旦震起来往外跑,唯一要带出去的就是球拍。1977年我开始参加县女子少年组比赛,要步行到石山镇才能坐火车,但走到一半,天降大雨,教练老师带着我们三个球员被大雨浇得狼狈不堪,无奈只好返回。第二天我们才赶到县城,后来居上的我们越战越勇,信心倍增,为那一届的少年组团体冠军立下功劳。那时我心里隐隐地觉得我可能会实现我的理想了,以我的成绩应该入选县体校乒乓球队。最后得到消息,那一年,我们县体校解散,我终是梦碎。父亲说,高考恢复了,以后只有好好学习考大学一条路了。那天开始,我默默地收起了球拍,开始学习文化课了。

我从十五岁上高中开始离乡,越走越远,从开始的每周回一次家到后来一学期回一次家,再到后来我家搬离,只能一年回一到两次,故乡在我的视野里慢慢地隐退。那条汹涌的河水渐渐变细,直到枯竭,原来河边上的沙地盖起了房子,沿着河岸的树木全部消失。接着是人的迁移,那么大的村庄,如今感到空空荡荡了,街上很难见到孩子们的身影。我们的学校经过几次并校之后彻底隐退到记忆深处,那个留下我们无数欢声笑语的大操场如今被庄稼覆盖,当年我们每年级两个班的盛况永远不会再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种起来的那茬苹果树,人们也将其砍得一棵不剩,春天时曾经漫山遍野的花海不复存在。而小满过去铺天盖地的鸟群和夏夜里此起彼伏的蛙声不知去了哪里,那清明过去嘴里吹着柳笛奔跑的少年,也已隐没在时光的深处了。

近几年,偶尔梦见故乡,依然还是当年的样子,而时光退场,山河巨变,家乡已变得十分陌生。几十年过去,已忘记了左邻右舍的姓名,与某位乡人相对,叫不出名字。小学同桌妻子自杀,自己脑血栓后遗症不再会说话。山顶上巨大的发电叶片在风中孤独地旋转,山坡上埋着我的祖父母,每年到他们的墓前坐坐。现在的苹果树又长起来,秋天结的果子红红地伸进墓地。我小学同学也是我母亲的学生,他现在是村里首富,做着出售农药化肥与收购粮食的生意,每次我回乡,他会把车开上山腰送我。村庄空了,野生动物们又回来了,山间的老狼、狐狸、野鸡、山兔子随处可见,天空中盘旋的山鹰俯瞰着人间空旷。迎仙堡的各种神仙,你们都还好吧!如果我能在路上与你们偶然相遇,依然还是请求你们,保佑这座村庄,保佑在这里生活或从这里走出去的人们,万物从容,人间安好……

【作者简介:李轻松,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创作诗剧、音乐剧、京剧等及影视作品二十余部。并参加第十八届青春诗会,荣获第五届华文青年诗人奖、《诗选刊》年度最佳诗歌奖、中国诗歌排行榜双年度女诗人奖、中国第七届校园戏剧节优秀剧目奖等,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曾多次荣登图书排行榜,曾在《南方周末》开设个人专栏。现居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