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璎宁:红高粱、诗与酒(三题)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璎宁  2023年07月20日15:56

编者按

为提升红高粱文化品牌的社会影响力,中国艺术报社、山东省作家协会、中共高密市委宣传部共同举办了红高粱之约·“回龙吟”杯首届中国(高密)红高粱文化散文季征稿活动。征稿活动启动后,组委会共收到投稿散文作品670篇。经组委会组织专家学者进行认真严谨的审读,共推选出优秀散文作品60篇。其中,第一批优秀作品3篇,第二批优秀作品7篇,第三批优秀作品20篇,入选优秀作品30篇。这些作品紧扣征稿主题,深入挖掘高密深厚的乡土文化以及相关传统生产生活习俗,传播文明新风和中华传统美德,传递积极人生追求和健康生活情趣。

经主办方授权,中国作家网现刊发获奖文章,以飨读者。

红高粱、诗与酒(三题)

璎宁

高粱酒

第一次听说高密这两个字,是从父亲嘴里。那年我十二岁。那个黄昏极其寒冷,我流出的鼻涕很快在嘴唇上结了冰。父亲赶着他的毛驴车,颠簸进深深的巷子,停在了家门口。母亲早已亮起了灯盏。西厢房也收拾出了放置粉条的偌大空间,并在地上铺了塑料布隔潮。

父亲勒住毛驴的缰绳,从车上跳下来。说是跳,其实是挪移。他的双腿早已冻得麻木。他的脸上全是白白的霜。从黄河入海口的麻家湾到高密,二百多公里路途。父亲赶着他的毛驴车来回要走三天三夜,去批发粉条回来卖。不说快驴加鞭,也不能慢吞吞行走。因为父亲必须要在大集到来的前一夜到家。

父亲怀抱一个小号咖啡色的酒坛,酒坛上有红纸,红纸上写有“高粱酒”三个黑色正楷大字。父亲把酒坛放置八仙桌,拿下盖子,用一个长柄的木勺舀了一勺高粱酒倒进嘴里,随即指导我们卸车。父亲把酒含在嘴里,轻轻抿着,我抱着粉条与父亲打个照面时,除了能闻到高粱酒的香气,还能感觉到他紧闭嘴唇,吞咽的声音。

卸车过半,粉条的中间部位,一个破棉大衣的围拢中,还有两坛子高粱酒。这让我们兴奋不已,又让母亲忧心忡忡。我们高兴是因为闻到了一种醇厚的酒香。那种香味不同于饺子,不同于葱花窝头。它带着一股子辛辣的冲劲,清冽透亮,似乎能摇曳出细碎的花朵,有点高粱米的特质。母亲担心是因为,父亲拿给家里买粮食的钱买了高粱酒。

坛子一露出真面目,香气便在麻家湾飘荡。那种速度,无形却有极大的魅力,不亚于一个放电影的消息。似乎这两坛子高粱酒就是慰籍麻家湾人心灵的良药,是解除他们贫困的柔软的甘露。

酒香不胫而走,让鲁北平原,麻家湾这个小小村落,深深沉醉在酒香里。拴柱、跟周、小友哥、刀疤脸,他们坐在低矮的马扎上,小口抿着高粱酒,轻声叹息。小友哥说,酒真是好东西,能让人忘了愁。跟周说马上要去河滩出夫了,喝几口高粱酒能御寒。刀疤脸结结巴巴说了半天,引起大家一阵哄笑。他在酒后吐出了真言,说想娶个媳妇回家暖和被窝。

每当我们围坐在锅台四周,喝高粱粥,吃糊地瓜的时候,父亲嘴里总会跳出诸如高密、高粱酒、高粱、地瓜、粉条批发等这些词语,并发出长长的叹息声,似乎他的心还停在高密的某个村庄,或者某个造酒的酒坊,没有回来。他回来也是暂时的。粉条快卖完了,高粱酒也剩下了一个底。说不定哪天,父亲又套上他的小毛驴,哒哒哒,行进在去高密的路途上。他不止一次说过,他每次到达高密,都会入住同一个驻马店,驻马店老板有个与父亲同龄的人。只要他住宿,那个人都会给他舀半碗高粱酒喝,让他暖和身子,而且不要钱。父亲说那个人身板挺直,浓眉大眼,一脸的慈善,说话有点口吃,具体他叫什么名字,父亲也没有刻意询问或者记住。

前几次去养老院探望父亲,不知怎么,父亲一再提起高密,一再说起送他酒喝的那个人。他记忆的长河浪花翻滚。断断续续说大片、大片的红高粱啊,像是着了火……最后从他的褥子底下摸出了一张纸条。那张纸条已经泛黄发皱,字迹模糊,嗅闻有种淡淡的酒香。仔细辨认,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数字“三”。父亲将他它交到我手里,并伸出了三个手指头,随即泪光闪烁,沉寂于往事的回忆中。

我与爱人询问半天,猜测半天,最后一直认定父亲欠了某酿酒厂 ,或者某人三块钱或者三十块钱或者更多。而且欠了十七年。父亲交给我的这个任务真是繁重。

十月五号,我驱车到达高密,穿越密水街道、朝阳街道、夏庄镇、东北乡社区,穿越收割后的玉米田,高粱地,就是没有找到父亲所说的酿酒厂在哪个方位。最后在密水街道城南高著路369号红高粱有限公司接待处说明来意。工作人员接过欠条,一脸茫然,随即失笑,并与门口的保安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我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或者我来自异国,所办之事并不靠谱。他们借口外出,把我推出了门外。

我与爱人也开始迷惑起来。在父亲赶脚的二十多年岁月里,他真的来过高密批发粉条,并买回一坛一坛的高粱酒吗?那个送他高粱酒喝的人还在世吗?我们开始沿着一条条街道,挨着寻找卖高粱酒的店铺。其实并不难,卖高粱酒的店铺有个明显的标志,门口放置有超大号酒坛,酒坛盖子上捆有红绸,杠壁上有红纸,红纸上有“高粱酒“三个字。找了四五家,终于在朝阳街道拐角处,找到了一位几乎与父亲同龄的卖酒老者。他的脸上褶皱纵横,布满岁月的沧桑。背略微弯曲,腿脚也不那么灵便。只是打酒的时候,很是专业,有《卖油翁》里老翁的水准。

他舀起一些酒,对准瓶口,倾洒出了一条优美的线条。他眯缝着眼睛,似乎在注视每一滴酒里的粮食。我再次把欠条拿给他看,他迷惘地点头又摇头,慢吞吞说了一句:时间太久了,很多事情已经忘记。

当我付完三十块酒钱,从他手里接过欠条时,欠条忽然飘落进酒坛开关下的碗里。碗里有酒,纸条慢慢被酒浸湿,并发出了淡淡的红晕。爱人伸手抢救纸条,但是它已经融进了高密的酒里。

红高粱

在我书桌旁的花瓶里,插着一穗高粱。那是一穗“青年”期的高粱。茎秆,穗头米黄,穗头略微弯曲。似乎是顺风向而低头,似乎是因思念而弯,也似乎是因为沉重。穗头半饱满,握住有质感,甩动有沙子撞击沙漏的乐音。

那是我离开故乡二十年后,第一次见到高粱,像见到了阔别多年的亲戚,既陌生又熟悉。还有些莫名的激动。那个夏季雨后郁闷的清晨,我惯例去石油小镇唯一的公园散步,以独自行走的方式来消除无聊与落寞。它,那穗高粱,在一些乱草与垃圾堆积中,像个头人,威风凛凛而立。米黄色的袍子上滚动着清澈的露珠,仅有的两片绿叶,似柔软的剑与风摩擦着,微微颤抖。我忽然感动,它来自哪里?如何从水泥的缝隙里突围而出的?又如何摆脱了垃圾的羁绊,卓然而立的?

我从割掉它的环卫工人手里,索要了它。当时我并不知道一穗高粱,一种植物,对于一个即将开启另一段漂泊之旅的我,意味着什么。或者当时索要它是因为一时冲动。直到进城八年后的某天,我坐在书桌边,抱着一本《盲刺客》阅读,目光被它映在墙上的婆娑影子吸引。我才猛然意识到,这穗高粱陪伴我从石油小镇到B城,已经有八年之久。八年,我已经在生活的路途上败阵,而它依旧是旧时模样。难道它是故乡的信使,已经寻觅我多时?

一个人在大地上的行走是有局限的,而一穗高粱的行走是诗意的广阔的野性的。不然也不会在高密这块版图上肆意汪洋成一片密密麻麻的青纱帐,流淌成一片血色的海洋。它一定握有通向人类的密码。

不然,我也不会为了一穗高粱而远走他乡。车子急速飞驰,车窗外的景物轰然倒塌。我的心似近故乡狂跳不止。进高密境内,我一再询问喊叫:高粱、高粱。引得同车人阵阵嘲笑。我不禁嗟叹:虚妄的灵魂里岂能有一穗高粱的位置。

这是我离开故乡,第二次见到高粱。不是一穗,也不是两穗三穗,而是高粱的千军万马。它们踢踢踏踏迈着碎步,脚下泥土飞溅,马背上全是羞红了脸的民间女子。其他人已经走远,我独自钻进了一片高粱地。纵然我不再年轻,依然找回了童年的感觉。自由、神秘而快乐。我握住一棵身子倾斜的高粱,给了它一个拥抱,一个亲吻。它已经被自己的果实压弯了身子,理应得到这样的奖励。悬挂在我头顶的一穗高粱,可谓人不可触及。它高高在上,挑着天光,沐浴秋阳,在我爱慕的眼光里,垂下它沉重的头颅。不是炫耀而是和盘托出。不是含蓄而是全部奉献。它弯而不折,像一盏红灯笼悬挂苍穹,欲普照大地。

我就那样久久握住它。它沉重而饱满,厚实而有骨骼的硬度。它传递给我的不止是一粒粒粮食,还有人的灵魂。将高粱放置耳畔,我能听见一些女人的窃窃私语,似乎在说:快点走,小心框里的大饼,弯下腰,隐藏好,要让男人们吃饱了才能打鬼子;也似乎在喊:你不能死,快醒醒……

将高粱放置心窝,一股血流动着与我体内的血相互交汇。那种血有高粱的色泽,有高粱酒的冲劲,也有筋骨般的任性。那是高密东北乡女人的血,男人的血,高粱的血。

穿行在高粱地,摸摸这棵,亲亲那棵,舍不得离开。它们似乎是鲁北平原麻家湾的那些。曾经养活了我的乡亲,给我的故乡注入了不竭的动力。回荡在高粱地里的歌曲《九儿》,更是增添了荡气回肠的感觉。

有时,我想,一穗高粱就是一穗高粱,不该赋予它承担这么重的担子。但是作为大地上的一种植物,它与人类息息相关,并自觉承担了民族的道义。

文学与故乡

要不是一块木质牌匾上黑色正楷书写的四个字“莫言旧居”,我会以为我抵达了鲁北平原麻家湾,我的故乡。房子五间,面南背北,是约六十多平米的土墙平房。房顶与我老家的一样,覆盖着苇箔,苇箔之上盖有红瓦,一个锥形低矮的烟囱直刺苍穹。阳光将斑驳的树影播撒在红瓦之上,让整个院落具有祥和之气象。

大门朝西,门为旧时对开木板子门,门上虽有新油漆粉刷,依然能感觉到远去时光的印痕。入厅堂,徘徊于正屋与东厢房西厢房之间,似乎回到了自己家中。三面靠墙的土炕、炕上颜色泛黄的席子、席子角边的兰花布、靠近门口的锅台以及压了砖头的风箱、墙上的牲口夹板嚼子、割草用的箩筐……无一不是我小时候见过的场景或者用过的物品。我与莫言先生一样,一同经历了郁闷、孤独、无助的时光。不同的是,他母亲的教诲,乡间充满泥土味的生活,给他塑造了一把通往文学路途的钥匙。他用这把钥匙,打开高密东北乡一扇扇普通的木板子门,去接近一个乡人最具烟火气的日子。从而付诸笔端,写出普通人内心深处的挣扎以及命运诉求。《白沟秋千架》里的女主人公,在我的乡村司空见惯,那是怎样生活的捉弄,命运的嘲笑,痛苦的挣扎……可是我没有莫言先生文学的钥匙,没有把这些付诸笔端,给那些遭遇命运不公的人以同情和爱。任凭他们在我的故乡痛苦与沉沦。

莫言先生有两个故乡,一个是目前我站立的高密东北乡,一个是他在小说里塑造的文学意义上的故乡。我与莫言先生一样,也有故乡,这是一个写作者的幸运,可惜的是我才疏学浅,整天忙碌于生存,从未停下脚步,真正深入我的故乡,去接近那些被我忽略的普通民众,从而写出他们的朴实,他们在生活里的坚韧与挣扎,他们的善良与人性光辉。从而也塑造一个我自己文学意义上的故乡。

此次远游的真正目的,就是想在高密东北乡,寻找到那把通向文学之门的钥匙。这个愿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莫言旧居屋内的粗瓷大碗、从窗棂照射进屋内的温和阳光、西厢房内闲置的犁铧与木耧、院子内倒扣的大缸以及漂浮在屋顶的云朵,哪个能给我一把通向文学之旅的钥匙呢。答案是否定的。高密东北乡属于莫言先生,这里的河流、土壤、村民、高粱……从莫言先生一出生已经赋予了他。他也从这普通的民间获得了素材和力量,从而铸造出文学的宝塔。而我从故乡获得了肉身和灵魂,还没有来得及回报却已经老迈,想来真是痛心疾首。

拿着手机,拍摄莫言旧居的房子、桌子、窗户、光、树木、泥土……一个身穿黄色半截袖的男子闯入镜头。他大腹便便,脸大脖子粗,下身穿咖啡色短裤,脚穿白色袜子以及黑色千层底布鞋,反背双手站立在一个宣传框前,看莫言先生出版的小说图解。他怔怔地站着,嘴里还不停念叨几句什么。很显然他不是文学圈的人,也不是教师与公务员,更不是学者。通过与他的交谈得知,他是来自高密东北乡某个村庄的村民,隔段日子就来莫言旧居看看。他简短的话语深深触动了我。让我想起“民间需要文学,文学源自民间”这句话。

之前,有几位老师也一直跟我说,一个作家是否成功的标志之一,就是看他的文学作品,是否走进了民间。在这点上,我极为佩服羡慕莫言先生。他的文学作品真的从高高的台阶上下来,走进了民间。高蹈与俯首,他选择了后者。往高大上说就是,他是土地的儿子,他为土地上的人民代言。甚为惭愧的是,我故乡的人民也是大地上的普通民众,我二十年的写作,也只不过写了小大娘、疯疯财、瞎嫂等几个乡村人物。我故乡的那些人与事仍然埋藏在尘沙之下,等待我去挖掘书写。我越来越感觉,唯有接近他们,我才接近文学,也接近自己的灵魂。

纵然,故乡是一个人的出生地以及出发地,也是一个写作者取材的宝库。但是写作之路漫长,我们的素材也有枯竭的那一天,那么阅读就成为一个写作者的必修课。即使高密东北乡给了莫言先生一个文学的泉眼,如果没有后天勤奋的学习观察,早期阅读,也是不行的。

在一起节目中听莫言先生说过一件关于读书的趣事。他说邻居家有他喜欢读的书,大约是《封神演义》之类,但是人家不白白借给他看,要他帮着推磨才给他看。于是,他帮人家推一个小时的磨,人家给他看几章,要想继续看,还得帮人家推好几天的磨。电视节目里虽然笑声不断,我却内心惆怅。在那个特殊的年月里,没有钱买书看,一旦看到一本书,就如获珍宝,拿体力劳动去换书读不是稀罕事。我在童年,也从母亲的鞋样上,从风中追来的报纸上进行过那样的阅读。

正是这种放弃“尊严”的最初阅读,给莫言先生的文学之路注入了源泉。他的目光更开阔,他的世界更斑斓,他的文学更丰饶。

在莫言展馆的外面,一个雕塑让我肃然起敬。磨盘上,一根磨辊横于一个人的肚子,他的手上捧着一本打开的书。他正一边推磨,一边读书。 栩栩如生再现当年莫言如饥似渴阅读的情景。想想现在科技高度发达,电子书,纸质书籍,网络阅读目不暇接,但是有多少人沉下心来,去阅读经典作品呢。人们的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小视频无聊的海洋中,让精神陷于荒芜的沙漠而不自醒。

当我在这个暖意融融的秋天,抿着高粱酒,拿出我收藏的那穗高粱,与从红高粱影视城带来的那一穗高粱做比较时,我惊奇地发现,它们特别像一把钥匙。质地坚硬,四面齿,有沟槽,转动有回音。

这把钥匙必然是故乡的泥土为窑,故乡的生活为火焰,经过自己的双手一锤一锤锻打而成。塑形、淬火、锻打、成型,缺一不可。如此,我离文学意义上的故乡也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