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3年第7期|张淑清:割玉米
露很重,玉米棵湿漉漉的,像落了一场雨。
刀,昨晚找三叔磨的,试过,锋利无比。虽不能削铁如泥,也是干脆利索。
炕不烧就凉,晚秋的节气,受不得冷。柴火是前几天上山砍的,扛下山,手锯割成一截一截,再用斧子劈成一缕一缕,摞在墙根。
大刘不在家,每年秋收回不来。五亩地,为方便管理,统统种玉米。卖一些,剩下的,春天去集口买两头猪羔子,选几只小鸡仔。猪喂大了,一头出栏,一头留着过年。母鸡吃玉米面儿,生的蛋好吃,营养也丰富,公鸡也留着过年。粮食养猪养鸡鸭鹅,牲畜拉的粪施肥种粮食,周而复始。
我算过,种大豆的话,大豆榨油,豆饼倒是好东西,产量也不低,但没玉米实惠。边边角角种大豆,大片种玉米,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屯子有一百多户人家,前几年,有男人去省城工地打工,赚了钱回来,西服穿上,领带戴上,手机也换成智能手机。老婆出门,脖颈上那串金项链,刺人眼。烟也换了十块钱一盒的。往哪儿一走,身边聚拢很多人,问长问短,问东问西。大刘就是那次被晃晕的。不走,老婆孩子热炕头过是幸福,却没出息。走吧,又舍不得。黑天白日的,一起下田,爬山,伸手还可以暧昧一下。思来想去,大刘决定跟他们走。五六个老爷们儿,第二天就坐着那个姓王的面包车走了。
临走那晚,大刘没个消停。月亮叫天狗吃了怎的?我嗔怪他。他就笑。送他到屯口大杨树下,车没来,大刘四周撒目一番,没人,又抱住我。这一走,就是一年。
碰到好老板,工钱不拖欠。遇上良心不正的,各种幺蛾子。大刘发誓,再不出去了,搁家种地,少挣点儿不打紧,心安。
大刘是大工匠,留在屯里,可惜了。开春就又背着行李卷走了,庄稼依旧我一人收割。雇的是绰号“瞎贵”的马车。“瞎贵”不瞎,先天性近视,小名贵子,大家就叫他“瞎贵”。原先屯子好几家养牛马车,自从张云波从镇里开回一台翻耕机省力又省事,那几家养大牲口的就挑了车,卖掉牛马。瞎贵不挑车,也不卖马,反倒去农贸集市牵回一匹枣红马驹子。车上驾三匹马,枣红马驹子跟在车后,有时也跑到车前,溜溜达达。我雇瞎贵的马车有两个原因,一个是瞎贵的马车稳当,走起来不颠簸,玉米就少掉粒;二是瞎贵这人实在,凡他应承下来的事儿,披星戴月也给完成。另外,瞎贵的娘和我婆婆是叔辈姊妹,不用谁的车,也得用他的。
亲是亲,财是财,亲兄弟明算账。瞎贵种地拉山,一年三百六十元,我一分不短。拉山那阵儿,饭口上,我骑自行车去镇里买点儿肉菜,婆婆做好,留瞎贵在家里吃,抿一杯小酒。几匹马在门口柳树下,吃玉米秸秆,打一桶井水,饮马。瞎贵一般不在别人家吃饭,一个屯住着,十几分钟就到家了。种地户过意不去,攒一篮笨鸡蛋,日上三竿送过去,不能下午送人东西的。赶上寒冬腊月杀年猪,东家请,西家叫。大口喝酒,大碗吃肉,瞎贵的嘴吃得油光锃亮。末了,还拎一根粗血肠、一块后腿肉。车老板马虎不得,也得罪不起。
割玉米前,必须和瞎贵约好马车。如果是响晴天怎么都行,玉米在大田里睡两宿也不碍事。如今不是饥荒年代了,深更半夜有人拿着麻袋窜入玉米地偷。
瞎贵不愿接电话,他赶马车有个习惯,谁也不兴打扰。他说马最容易受惊,一吓到,马就拽着车拼命狂奔,那样会死人的,马也好不到哪里去。凡是瞎贵的种地户,用他的马车,就去他家说。
瞎贵结婚后,一直和他娘在一块儿过。瞎贵他爹,头几年脑出血,说走就走了。那个晌午,瞎贵他媳妇炖了一锅土豆芸豆,一根大骨头,锅边抹了一圈黄面饼子。瞎贵蹚过第二遍玉米地回来,卸了车马,还和他爹盘腿坐炕梢呷了一杯酒。瞎贵中午眯一觉,他爹摇着一把蒲扇在大街的碾盘上,同三个老头儿打扑克。打着打着,不知谁出错牌了,瞎贵他爹和对方抬杠,吵吵了几句。瞎贵他爹起身想朝家走,这一站着,一头栽下去,就再也没起来。瞎贵现套马车不赶趟,就叫他分家另过的大哥开四轮车把他爹往镇医院送,半路上就咽气了。他爹走了,瞎贵娘的意思是兄弟俩轮流伺候。瞎贵说就在他家,他养;大哥看着给,有钱就给,没钱,等娘用得着时,出出力也成。
瞎贵的媳妇也孝顺,婆婆说啥,她听啥。瞎贵赶大车拉庄稼,累人也累马。瞎贵他娘让媳妇给瞎贵加菜,田园里的青菜萝卜是家常菜,要在菜里见到肉。瞎贵爱吃猪后腿,劈扒得剩一些肉,带着骨头,在酸菜锅内炖,放点儿粉条、豆腐干。饭口上,瞎贵盘腿坐炕上,晕着小酒,啃着骨头,一口酒,一口肉,那个惬意。
我都是饭口上去瞎贵家。我一去,他就明白,手里的酒杯一落,说:最晚得夜里九点左右。我不能说别的,不管大刘在不在家,最好无条件接受瞎贵的安排,不然瞎贵一生气,不给拉了。瞎贵脾气不好,就孝敬这一点令人竖大拇指。
大刘正月没过,扛着行李就走了。我出门进门一个人,不想惹闲篇。婆婆说,要不和三叔三婶搭伙收玉米,我没吐口。五亩地,一天收一亩,五天也收回家了。何况我一天收三亩地问题不大。土生土长的山妹子,粗拉拉的山野风吹大的,清洌洌的碧流河水喂大的,不是那纤柳细腰。砍柴,爬树,插秧,上房顶捋瓦,不比男人逊色。这是我在娘家练就的本事,跟大刘无关。当年,大刘和我定亲后,我到他家串门,正好他家请捋瓦匠换瓦,需要打下手的给瓦匠递瓦,我二话不说,抱起五块瓦,噔噔噔攀上木梯,递到瓦匠师傅手中,眼疾手快,瓦匠们看得目瞪口呆,说大刘有眼光,讨这么能干的媳妇。结了婚,有了儿子,大刘说心里话,就是相中我手脚勤快,是个持家的好女子。
割玉米,一把镰刀不行,备一把。我不会磨刀,一磨就钝,屯里人说磨哑巴了,不快,割棵狗尾草都费劲。磨刀只得找一墙之隔的三叔,他和公公是同姓不同宗。两家之前在地界上闹过矛盾,伙墙朝这边那边的,针鼻大点儿的事儿。公婆老实,那墙朝我们这边多一巴掌两巴掌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老两口顶多在被窝里骂一顿解解气,就算了。
我们不计较,三叔三婶倒不好意思了。平时,炖个鸡,烤个鸭,包点儿饺子,码着墙头送一盘子,我和婆婆回敬点儿瓜枣梨葡萄什么的。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长了就将彼此的心焐热了。磨镰刀,割玉米。三婶隔着墙头递话,割不完,我与你三叔帮你。我说不用不用,也不急着下锅。三婶仰脖儿看天,说听天气预报,下周好几天雨,抢家来得了呗!我没吱声。大刘下黑来电话,想回家帮衬我一下。我跟他说别回了,从沈阳坐火车慢,得四个小时,坐大客车贵,来去路费好几百呢,雇人的钱也够了。大刘说那就慢慢收,今儿收不完,明儿收。
下午三点,阳光矮了几分,苹果树下的光影淡了,蛐蛐在墙根堆着的瓦片里叫唤,风有些硬,抽在脸上,弱弱地疼。后门是半开着的,我喜欢阳光照耀,暖暖的。三叔来的时候,蹲在门槛上的狸花猫,喵了两声。三叔站在后门口,叫我舀一瓢水,然后直奔院里矮墙上泊着的磨刀石。三叔磨刀细致,慢悠悠的,不惊扰面前果树上停着的喜鹊。磨一会儿刀,用手试试刀刃,再磨一会儿。磨刀石和刀刃发出“嚓嚓嚓”的声音,天籁和谐,与蓝天白云相互陪衬。刀磨好,举起,让风过一遍。光影弥漫,令人眩晕。三叔说成了,两把刀交替着用。说着又从后门回去了。房后是十几棵桃树、梨树、苹果树,花开的季节,招蜂引蝶,很热闹。农闲时,我会搬马扎坐果树底下,看书,写笔记。
看一朵花,开着开着,落下来,蝴蝶一样在我面前盘旋,飞舞。看一只蜜蜂和花儿的爱情,在树下想远方,想大刘。想大刘中午吃什么饭菜。是不是蹲在马路牙子上就着风吃饭?是不是睡木板床,窗户还豁着大口子?上脚手架高处作业戴没戴安全帽?月色如水,我想他,他也想我吗?我是看着花一点点长出果子,再一点一点长成鸡蛋大,拳头大,直至被一个一个摘下来,拉到市场卖了,进了人们的胃。这期间,我身体里的花,也是开了谢,谢了开。
割玉米,夜露不轻,玉米像洗了个天然澡儿。棵上住着蜘蛛,网织得很大。蜘蛛,不仅仅是黑色、白色,花花绿绿色、大大小小的都有。我曾被一场蛇和蜘蛛的大战惊艳到。蛇不知怎么爬进蜘蛛织好的网里,那会子拇指甲大的蜘蛛正在网上睡大觉。蛇在网里挣扎了几下,却缠得越来越紧。蜘蛛爬过来,和两尺长的蛇厮杀在一起。蛇张着嘴想将蜘蛛吞下去,蜘蛛敏捷地绕到蛇背后,一边吐丝一边缠住。蛇努力摆脱却被越缠越紧,最后窒息而死。我赶紧喊紧挨着我家玉米地的三叔,把死蛇埋了。
玉米棵站在那儿,不急不躁,牵牛花攀在身上开一季的花。距离家近,我就在玉米棵上爬一些芸豆、南瓜、小豆,也爬几棵黄瓜。菜园子青黄不接时,玉米棵长着的芸豆、南瓜也能解解馋。玉米不寂寞,有花儿,瓜儿陪着。它们不孤独,我就不孤独。
割玉米要穿长袖衣裳,高腰鞋,否则玉米叶子会划伤皮肤。即便全副武装,下了田,玉米棵的露水也能瞬间湿了衣服鞋子。十月的早晨,清冷,萧瑟,野菊花冻得鼻涕嘴歪,小草耷拉着脑壳。人也受不了,镰刀上下左右翻飞,拉拽,一会儿一身汗。汗水和露水纵横交错,冷一阵儿,热一阵儿。垄很长,一眼望不到头。埋头割,割得玉米棵梨花带雨,纷纷倒下。玉米棵像屯里的一棵大树,一个人,一匹老马,一头牛,一只羊。玉米棵倒地的声音,震动大地,米香一浪一浪扑来。我的身上,我的皱纹里,我的每一次呼吸,均是玉米的清香。
割累了,坐下来,和一朵花说说话,同一只蜘蛛对视良久。这时的喜鹊是不怕人的,还有麻雀,它们成群结队飞来,吃落在地上的玉米粒。以前,人们的肚子是饿的,总是不舍得一粒粮食,落在地里的玉米、大豆都是要带回去的。眼下,日子愈来愈好,遗落在大田内的玉米、稻穗,就不捡了,留给鸟儿和田鼠吃。
半上午那会儿,蜿蜒的土路上,远远走来一个人。走近看清是婆婆,左胳膊挎着竹筐,右手拎着一瓶汽水。乡下老早就有卖汽水的,谁家娶媳妇,打发闺女办事儿,都置办一箱箱汽水,给宾客喝。甜丝丝的,凉爽,也便宜。我嫁给大刘那天是农历九月初三,天空万里无云,瓦蓝瓦蓝的,他家院子里,五间房子,人满为患。我坐福,在新房炕头的新褥子上。见汽水上桌,我拿起一瓶,打开盖,就喝,一点儿没有新娘子的娇羞,粗线条。大刘嗔怪我,贴着我耳朵小声说,人走了再喝,有的是。过后,大刘拿我喝汽水的事儿取笑,说我八辈子没喝汽水似的。
婆婆带来一枚咸鸭蛋,一张烙油饼,一罐菠菜粉条汤,鸡蛋打的卤子。吃饱肚子,继续割。胳膊酸痛,硬撑着割到地头儿。看看手机,十二点多了,五亩地割了一大半。属实疲惫,腰腿散架,一屁股坐在玉米铺上,不想起来。气温升高,外套穿不住了,脱下来才看到两条胳膊全被玉米叶划破,一道道红印子,日头一照,汗水一激,滋滋疼。眼皮有一千斤重,躺在玉米铺上睡一觉,就不回去了,下午争取把剩下的二亩割完。两边的邻居都割利索了,玉米秸秆垒成一座山峰。牛马羊多的家,冬天买回喂牲口,我家得做烧草。玉米秸秆烧火灰尘少,不像芨芨草灰多,每次掏锅灶,纷纷扬扬的,像万千稻虱子,直往身上落。玉米秸秆干了后,用斧子剁成一节一节的,扎成捆儿,放在阴凉处,想烧就抱一捆。烧的饭格外香,尤其是煮饺子,那味儿很特殊,清淡的香气。
枕着一绺清风,很快进入梦乡。不知睡到什么时候,脸上被咬了一下,醒了,伸手一摸,是一只蚂蚁,我把它放到玉米棵上。风大了,有五级吧。站着的玉米棵“哗哗哗”响。太阳一毒辣,玉米棵就变焦脆,一碰叶就碎。不割吧,唯恐明天下雨。割吧,腰酸背痛。再看一眼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间到明天白天有小到中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再有三分之一就割完了,不能停!我换了另一把月牙刀,线手套早磨出大窟窿,勉强戴着。这节骨眼儿的玉米叶最伤人,比刀刃锋利。速度明显慢了,割不动。割三五步,喘口气,灌一口婆婆带来的井拔凉水,嚼一口国光苹果。割了十几米,听得地那头的玉米棵“哗啦哗啦”响,倒地的声音划过来。我揉了揉眼睛,看见有个人挥舞镰刀咔嚓咔嚓放倒玉米棵。谁?我喊了一嗓子。风紧,听不到。我握着镰刀,迎上去。
竟是三叔!三叔说:“中午,你三婶看天气预报说夜里有雨,催我帮你割完,装车拉回家。一个女人家家的,不容易。”三叔没再说话,抡圆膀子,大踏步割了下去。
有人助力,我也来了精神,一鼓作气,将五亩玉米棵全部放倒。三婶也来了,三个人剥到日暮西山,总算剥完。
三婶说等瞎贵的马车要半夜,不如你三叔开三轮车拉回来得了,三轮车还快。我心中犹豫,花钱雇的瞎贵马车,三百六十元一年,拉多少车,都是这个价。用三叔家的三轮车,就是他两口子不要钱,油钱也得给人家。再说瞎贵会不会不高兴啊?三婶说:“别磨叽了,夜里下雨,拉不家去,被雨淋了,玉米穗子烂得快,卖不出好价钱。不要你车费,邻邻居居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老三,还愣着干什么?回去开车!”
三轮车往大田里开,不踏实,跌跌撞撞的,好在三叔是老司机,我和三婶装车,他负责开车,前前后后,拉了五车。
婆婆煲了十个鸡蛋洛水,三叔四个,三婶四个,我两个。真是饿了,三叔没拒绝,接过大海碗,风卷残云造了,三婶细嚼慢咽,边吃边看着我家门口堆着的玉米小山,说:“今年好玉米,卖个好价钱,侄子回来准高兴。媳妇也能干,这日子还有过不起来的?”
三叔吃完,抹抹嘴,走了。三婶走时,摘了伙墙上的南瓜,回去包菜饼子吃。我胳膊和腿上红彤彤一片,婆婆找来豆油,让我抹点儿,缓解疼痛。周身每处关节都难受,我倒在炕上睡了。
去了的公婆就睡在我家的玉米地坝上,那里有两棵合抱粗的大杨树,住着喜鹊麻雀两家鸟儿。公婆是不寂寞的,有鸟儿陪伴,有庄稼陪伴。后来,我们一家迁进城,数九隆冬都在楼里,有暖气,不像乡村那么冷。但依然如候鸟般,春暖季节回老家打理果树、菜园。我做过保姆、打字员、清洁工,乡下的老房子和土地,顾不过来,便委托三婶三叔照顾。
我和大刘约定,年老落叶归根,回老宅度过余生,土地收回来,农具擦拭干净,重新做回农民。等我们老了,也要睡在公婆那里,守着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守着日月星辰、风霜雨雪,守着那两棵参天白杨,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作者简介:张淑清,辽宁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鸭绿江》《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牡丹》《短篇小说》《大鹏文学》《岁月》《小小说月报》《海燕》《椰城》《散文百家》《辽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