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3年第7期|吴克敬:老婆会·双青会
老婆会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诗经﹒草虫》
城隍信仰之于我们中国,风先生最有发言权了。他知晓最初源于城墙的修筑,起土自城墙的四周,挖出土来夯筑高墙,取过土的沟道就成了护城的堑壕,引水注入则为池,无水的则称隍。这也就是说城隍原指护城的河沟,如班固的《两都赋序》说的那样,“京师修宫室,浚城隍”。一朝一朝地流传,一代一代地传承。及至明代,登上皇位的朱元璋于洪武二年正月“封京都及天下城隍神”,把这一传统推高到极致。当时的京都(南京)应天府城隍神被封为“承天鉴国司民升福明灵王”,接着就是朱元璋“龙兴之地”的汴、濠、鸠、和、滁等州城隍,亦被封为正一品王爵,其他府城隍则是“鉴察司民城隍威灵公”,为正二品,州城隍“鉴察司民城隍威灵侯”为正三品,县城的城隍“鉴察司民城隍显佑伯”为正四品。扶风县的城隍神王纶,就是那个时候受封的哩。
关于王纶,风先生比起别人要熟悉得多。王纶一生并不平顺,幼时家境艰难,父母早丧,弟妹年幼。王纶白天种地,晚上苦读,等到弟妹成家,考取功名,曾任真定知县、巡按四川监察御史、嘉兴知府及浙江参政等职。为官时,不畏权贵,刚正不阿,人称“铁胆御使”。
风先生就服气王纶的城隍做得好,因之时不时地要把《诗经》的那首名曰《草虫》的歌谣,逮住机会就给我诵念一番。我知晓《草虫》自有它原始的意味,非常抒情,借助弱小的草与虫,发出诗人想要表达的情景……草虫的鸣叫声,仿佛乐曲一般,带动了阜螽,相随蹦跳起舞,自此起兴,便又写出秋风的凉意以及衰败的秋草和枯黄的树叶,使人难免忧愁苦闷,心绪不安,而要寻找能够安慰自己的去处。这个去处会是城隍庙吗?
我的理解把风先生惹得乐了起来。我不怕他恼,怕的是他乐。他如果乐了,而且乐得还有点儿不正经,就说明他是嘲笑我了哩。我红了脸,他也没有客气,说:草虫就只是草虫吗?就不能代表老百姓?草虫之声,不也就是老百姓的声音?
我脸更红了。草民百姓,夏虫朝菌,鸡虫得失……一连串关于草虫的成语涌上心头。我在扶风县文化馆工作时,食宿在县城隍庙里,见识到的“老婆会”,可是太能说明这个问题了呢。
每年正月十三,扶风县可称“老太婆”的妇人,能走的拄着拐杖来,不能走的就由家人拉在架子车上,条件好的租用一辆小四轮,带足吃喝,都往县城的城隍庙来……那几天,扶风县大大小小的道路上,奔走的都是老太婆,大大小小的街巷里,拥挤着的都是老太婆,黑色的袄儿,黑色的裤子,黑色的帕子,满处一色儿的黑。老太婆进县城来了,有亲的投亲,有友的投友,没亲没友的,街道上有能插足的地方,就是她们的歇脚处了。老太婆到县城来,赶的是专属她们的老婆会,进到城隍庙,给城隍烧了纸,点了蜡,向城隍告赔几句心里的话,退出城隍庙门,就是她们的自由活动时间了。
传统女性,很少有自由活动的时间。趁着老婆会的时机,聚集在一起,能做什么呢?最可能的情况,则是大倒肚腹里积存下的苦水了。
我听风先生说,扶风县的城隍庙会,所以会演变为独特的“老婆会”,是有一个故事哩。故事里的主角,原是跟随朱元璋南征北战的一个小卒,后来被选派在扶风县当了县太爷。小卒出身的县太爷,没有多少文化,娶的婆娘却识文断字,只有一对大脚惹人谈笑。可出身低微的小卒县太爷,觉得能娶个跟皇后一样大脚的老婆,是莫大的幸运。那年的城隍庙会,扶风县城人山人海,县太爷的大脚老婆走在进香祈愿的老太婆中间询问家道民情。老婆婆们都躲着县太爷的大脚老婆。后来一个大胆的老婆婆,问了县太爷的大脚婆娘两句话:能让我摸一下你的脚吗?摸了你的脚,我就有话给你说。
县太爷的大脚老婆当时就红了脸。红脸归红脸,她要知民情,就只有红着脸让那老婆婆摸了她的脚,从而也得到了她想了解的下情。那老婆婆还给县太爷的大脚婆娘唱了一首《猫儿点灯》的扯谎歌:
这灯,那灯,猫儿点灯,老鼠吹灭。
蝇子告状,告出皇上。皇上推磨,推出他婆。
他婆碾米,碾出他女。他女锄地,锄出她姨。
她姨没处来,没处去。
跑到门后挖个窝窝,窝窝里存个响屁……
风先生讲述着那个故事,讲到扯谎歌时,他忍不住是要笑了呢。笑着的他会继续往下来讲,讲说那老婆婆起头摸了县太爷大脚婆娘的脚后,接着就有许多老婆婆都摸了县太爷大脚婆娘的脚,也都和县太爷的大脚婆娘说了话。县太爷听了大脚老婆转述的老婆婆的话,雷厉风行,处置了横行乡里的几个恶霸,大得人心。到县太爷调任带着他的大脚婆娘离开扶风县时,万人空巷,垂泪相送,一直送出县境八十里。县太爷的大脚婆娘还为送行的百姓唱了扯谎歌,就是那首《猫儿点灯》。
这位县太爷在扶风那几年,年年城隍庙会,他的大脚老婆都会来,让老婆婆们摸她的脚,说心里话。说时不免笑,不免哭,不免骂,县太爷的大脚老婆一概不急不恼,她和老婆婆们贴心贴肺,融洽和睦。一年一度的城隍庙会,一年比一年来的老婆婆多,大脚的她和她的县太爷丈夫走后也未见衰落,到后来城隍庙会倒被人忘记了,流传成了老婆会。
多年媳妇熬成婆,熬到堪称老婆婆的时候,不经历三个漫长的过程是不能的。风先生说,头一个过程是在娘家做姑娘的时期。这个时期多梦而短暂,所谓姑娘,就是姑且长在娘家的意思。“女大不中留,留下结怨仇”,姑且长在娘家的姑娘,可能一个梦还没做完,便被吹吹打打地送出娘家门,进了婆家门。在这一出一进中称谓便有了变化,姑娘变成了婆娘。为婆娘的时期最受苦,要生儿育女,要料理家务,这时期的心几乎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操心着婆家,一半还要操心娘家。在婆家住得久了,拖儿带女、吆鸡撵狗回娘家再住些日子。熬几日娘家,却又想着婆家的事,又急匆匆回到婆家。婆家娘家来回走动,不叫婆娘叫什么。“婆娘”的称谓,之于她们实在是又现实又劳累。这下好了,儿大了,女嫁了,她们被人称为老婆婆了,家务活儿全推给小的们,而娘家的心愁操也操不上了,剩下只有等着老死婆家的日子了,唯一的热闹就是到县城逛老婆会了。
扶风县老婆会的内涵与热闹,独一无二。
一生辛苦的老婆婆们,来撵老婆会是一次精神大解放。她们不用急着回家,白天有白天的逛头,晚上有晚上的逛法,彻夜不睡觉。三人一伙,五人一群,随便什么地方,席地而坐,就拉起了家常……老婆婆们的家常,拉起来没完没了,既是一种倾诉,更是一种宣泄。开始可能是一个老婆婆说,说自己的难场,说自己的可怜,说到老婆婆们的心伤处,大家便都说起来,也不知谁给谁说,谁说给谁听,拄着的拐棍在地上蹾起来了,敲起来了,拐棍清清脆脆的蹾敲声,强化着老婆婆们宣泄倾诉的气氛。内行的人从拐棍的蹾敲声里听得出来,敲得声儿轻、声儿慢的时候,一定是夸她的姑娘了,姑娘是怎样乖顺,怎么能巧,那简直是她心上的一块肉,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吓了……蹾得声儿沉、声儿急的时候,一定又是骂她的儿媳了,她是多么懒惰,多么蠢笨呀!那真是天造的冤孽呢,给我遇着了!哎哟哟,咦吁吁,这让人咋活哩!
风先生经历得多了,他知道夸姑娘,骂儿媳,是老婆会千古不变的一个主题。他与我还就这个问题计较了呢,风先生说她们的儿媳可都是姑娘来的,有好的姑娘,怎么就没有好的儿媳?风先生还说了,老婆婆们不也都是从姑娘熬成婆娘,最后熬成老婆婆的吗?三个阶段你们老婆婆也都经历过了,怎么就不打个颠倒想一想呢?“要得公道,打个颠倒”,俗话这么说是有道理的。老婆婆们把儿媳当姑娘待,儿媳把老婆婆当亲妈待,还有啥矛盾不能解开?然而,问题就出在了这里,娘生姑娘时,娘受了疼,有疼就有爱,儿媳是外姓人家,娘没生,娘没疼,没疼就没爱。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再过千百年,这个矛盾的结也难解得开。
传统的老婆会办到现在,形式变了,内容也变了,夹杂进了许多新型家庭关系。过去不能逛老婆会的年轻婆娘和姑娘也参加了进来。年轻婆娘和姑娘,一开始不是很多,多是陪着老婆婆来的,为的是照顾好老婆婆。慢慢地就多了起来,花花绿绿的姑娘媳妇,使得原来一水儿黑色的老婆会多姿多彩起来。她们对老婆婆们的一些古旧行为不屑一顾,专捡热闹的地方去,商家把卡拉OK搬到了街头,就有嗓子好的年轻婆娘或姑娘,拿起麦克风唱一首,唱得好,会有围观的人鼓掌起哄,让你再唱一首;也有商家挑选几个长腿细腰的姑娘,铺了猩红的地毯,让她们穿了新鲜时尚的衣服,扭着走来走去。
老婆婆是看不惯这些行为的,蹾着拐杖、敲着拐杖骂几句,但她们的声气儿太弱了,像飞在空中的唾沫一样,哪里是现代化伴奏乐的对手,像是遇到一阵狂风,顷刻被吹没了。
老婆会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这实在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儿。老婆婆的坚守和年轻婆娘姑娘的侵犯,在老婆会上不见硝烟地对抗着。老婆婆才不管你年轻婆娘和姑娘怎么疯,姑娘该嫁人时必须嫁,婆娘该生孩儿时必须生。
老婆婆说了:你们也要老的哩。
老婆婆说:你们老了成了老婆婆了看你们还疯不疯。
老婆婆说了这样的话,心里的气顺了一些,从怀里掏出一截红绒绳,拴在城隍的脚趾头上(有姑娘的,祈盼一户好姻缘,有儿媳的,祈望抱一胎胖孙娃子),一路嘟嘟地戳着拐杖回家去。我的经见有限,看着老婆婆们的背影,很为她们的落寞而悲伤。但风先生就不一样了,他没有为她们悲伤,而是像我一样看着她们的背影,给我讲了个过去的故事。
风先生故事里的主人公,与扶风城隍庙里的城隍神王纶,同为天度镇上的人。她没有名字,她生活的清代男尊女卑,大家都叫她王夏氏。王夏氏的娘家是天度镇的邻村豆会夏家,她嫁到天度街上没有多长时间,丈夫便去世了。王夏氏担负起所有家庭事务和开在街上的生意。王夏氏知人善任,颇有智慧,生意越做越好,逐渐成为当地的富户。
后来废除了科举制度,扶风县要创办新学。王夏氏自动自觉把天度街的两间房舍腾出来,改建为书房和宿舍,添置了桌椅板凳,种上花草树木,交给政府。这件事被陕西提督学政张焕堂得知,赠其“慈惠堪风”牌匾。
不久,到了一年一度的老婆会。终于熬到有资格参加老婆会的王夏氏,岂能错过机会。她骑着一头驴子,来到扶风县城。这一年,扶风县南乡的老百姓因为连遭旱魃,光景艰困。王夏氏骑驴走到县城门口,即眼见一群群衣衫褴褛的饥民,倒卧在门洞里外,盯着往来行人,希望能得点儿施舍。风先生当时就在现场,他看见王夏氏眼里满含泪水,从驴背上翻下来,把她带来孝敬城隍神的资费以及准备的花销,一个子儿不剩都掏了出来,分给了饥民。她晓得,她的施舍在千千万万的饥民面前,杯水车薪,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她逛老婆会的兴趣没有了,径直走进扶风县衙,问了县老爷一句话:你的眼睛看得见街头饥民的情况吗?
县老爷早前参加过省府学政给王夏氏授匾的活动,知晓她的名望,就没敢敷衍,老实地回答她说:我的眼睛没麻达,都看见了。正愁怎么解决呢!
王夏氏也不拐弯,她说:那好,我天度镇上的家里有一百石粮食,一粒不留,全捐出来,分发给饥民如何!
受惯了老百姓给他下跪的县老爷,双膝一软“扑通”给王夏氏跪了下来。王夏氏带头,扶风县的富裕户你家50石,他家30石,最不济的也有10石……三日过后,县里收到足够多的救灾粮食。陕西巡抚把王夏氏的义举上奏朝廷,朝廷颁赐了一块“乐善好施”的牌匾,着令巡抚送到王夏氏家里,悬挂在她家中堂。
风先生感慨王夏氏明辨是非,关心家乡教育和百姓生活,号召天度镇的人,为她立起了一通路碑,到如今还光光彩彩存留着。风先生因此说了呢,说她是天度王家的骄傲,是王家后人学习的榜样。
风先生说了这样一句话后,似还未能吐却内心的块垒,就还说:有人把占便宜看作精明,然而人心如镜,他们回背离开你,把你远远地拉开来,斜眼看你。
风先生说:人品好的人,才不会占便宜哩。吃亏是福,心怀公益,心怀百姓,人才会活得让人爱,让人喜欢。
双青会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诗经﹒子衿》
宽崖深沟细水,是湋河流经扶风县城南那一段的样态。
宽得不见边,深得不见底,细得不闻声……古周原上的河流,无不如湋河那般,把细细的流水变得仿佛一条永不生锈的刀片,千万年地切割着,纵纵横横,在平坦的古周原上切割出许多条深陷沟渠里的涓涓细流。有一座孤坟,还有一座庙,就隔在湋河深而宽的沟壑两边,南北相望。我不知这座孤坟和庙有什么交集,但风先生是知道的。
知心识情的风先生,捧出珍藏的一本《庙会风情》。这本由周至故人张长怀着意撰写的书里,有一篇名曰《官村娘娘响当当》的短文,约略透露出湋河两岸那座孤坟和那座孤庙的奥秘。
文中较为详细地叙述了一位名叫索姑的女子,如何从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子走向神坛。她是古周原上扶风人氏,是个特例!风先生说,千古唯有她一人。风先生拉着我去了邻县的周至,撵到当地人叫作青山地理学上称为翠峰山的索姑娘娘庙里,参加那里的百姓因索姑举办的庙会——自三月初六起到初十结束。之后,索姑的娘家人,也就是扶风县青龙寺周边的村社横渡湋河,接索姑回娘家继续办会。
娘家给索姑如何办会,暂且按住不表,先只说周至人给索姑办的庙会,盛大得让人要感激涕零了呢!
把翠峰山庙会简称青山庙会,是周至人感恩索姑的又一表现。索姑的娘家在扶风县青龙寺,翠峰山是个青,青龙寺还是个青,两“青”结一青(亲),翠峰山庙会简称为了“青山会”,扶风县青龙寺的庙会也简称为了“青龙会”。青山会,由翠峰山周边村社轮流承办,每社一会。过会时,必在官村或车峪谷口搭台子唱大戏,由当年轮值之社主持。剧团从本县或外县延请,如果钱粮允许,还会从西安城里延请戏班子,少则一台,多则数台,唱对台戏。
好热闹的风先生,没有缺席一次庙会,见识了庙会上数家戏班子对台斗戏的情景,是热烈的,更是激烈的。开始时倒也平和,你唱你的,我唱我的。台下观众,觉着谁家的戏吸引人就往谁家戏台前涌。失却了观众的戏班子不能忍受,就要亮出绝招来,把失去的观众重新吸引来。你家戏班子如此做来,别家戏班子照样儿来做,斗戏的效果就出来了,直斗得声嘶力竭,鼓破锣裂,天昏地暗……戏台下多有怀揣钱币的戏痴和戏迷,他们看戏看得高兴了,就会登上戏台,给他们中意的戏把式披红搭彩,花钱写戏(点戏)。
举办庙会,既是对索姑的一种怀念,更是百姓的一次狂欢。等待主持庙会的村社,不会空着手,都是带着厚礼来的呢。呈送献祭纸活儿与大蜡必不可少,送来社火芯子、秧歌鼓乐助兴,似也少不了,庙会现场,人山人海,其中就有心眼活络的人,沿街摆摊子做生意……风先生说了,庙会兴隆的日子,街巷里人满为患,就还往村外扯了呢,要扯开十余里。这样的生意摊子,买卖地方特产的有,但最多的还是风情小吃与小喝,吃的自然多是筋道香糯的翠峰饦饦,喝的自然多是粳米醪糟。
听风先生说,翠峰饦饦的做法是考究的。先把面揉好渥到,再酵软,置于凉水中,用手撕扯成碎娃儿巴掌般的面片,顺手丢进沸水锅里煮熟,调上调料就可以享用了。乌黑红亮的陈年老醋,细碎呛人鼻息的蒜泥,油润香艳的油泼辣子,勾引着逛会人的眼睛,喉咙里会伸出一只手来。于是,当即蹲在摊子前,从衣裳口袋里抠搜出卷角发毛的零碎钱,点一碗来吃。
翠峰饦饦惹人馋,粳米醪糟也不输。小小的一盘泥炉,玉米芯子燃烧的火焰,既冲又旺,热辣辣地舔着铜质带把儿的炒瓢,滋啦啦烧着铜瓢里的水,倾入些微甜蜜蜜的醪糟坯子,眨眼之间,既润喉润心又润肺的热醪糟就送到食客手上。
这样的热闹,这样的快活,不过是索姑娘娘庙会的一种表面现象。最本质的还是入到索姑娘娘庙里去,给索姑上香祷告诵经。风先生的记忆真好,赞咏索姑功德的《十贤惠》像是刻进了他的大脑里一般,无需准备,随口就能诵念出来:
一要学贤惠,做事需谨慎。不可荒唐了,自呀自思量。天天需慎为,时时要小心。损人不利己,了呀了不得。
二要学贤惠,做人需明白。对待那亲朋,莫呀莫私心。端平再搁稳,不能欺哄人。公道又合理,才算真明白。
三要学贤惠,常存忍让心。会忍得福分,会让得善报。忍让两个字,时常对邻居。忍让兼礼仪,才能落贤明。
四要学贤惠,管好自己嘴。动口出言语,讲理不伤人。吃亏即是福,便宜即是祸。为人多行善,小心酿祸患。
五要学贤惠,贤心在孝顺。孝顺爹和娘,尊敬老与长。孝言与顺语,恭敬对高堂。不学忤逆汉,孝顺要当先。
六要学贤惠,慧根在慈悲。伤天害理事,绝对干不得。慈悲不伤天,慧贤除灾祸。事情颠倒颠,方称英雄汉。
七要学贤惠,多多积阴德。路旁遇乞丐,门头可怜人。施舍为善行,帮人为积德。为了再生世,积德才有得。
八要学贤惠,慧眼看周围。聪明或愚蠢,长短不一般。种田与做官,必得心思善。安康与富贵,全需德来换。
九要学贤惠,礼让存心间。仁义礼智信,永葆廉耻心。取长可补短,永做贤惠人。贤惠福寿长,吉星佑忠良。
十要学贤惠,贤惠积功德。贤惠人人学,神圣喜欢你。老君哈哈笑,观音来接你。喜欢心内存,度你享极乐。
就在风先生滔滔不绝地诵念时,我的思绪跑了会儿岔路,从周至县的青山会跑去了扶风县的青龙会。青山会上的人要涌入娘娘庙里念诵《十贤惠》,青龙寺庙会上的人也会涌入青龙寺里诵念《十贤惠》……传统村社文明中一个值得总结的现象,就是索姑庙会一样的会社活动。活动中人们聚集在一起,诵念被大家公认的“贤惠”人是一回事,坐在戏台下观看戏剧演出是又一回事。我记得十分清楚:《三娘教子》的小戏给了我耕读持家的教育,《安安送米》的小戏给了我“百善孝为先”的教育,《岳母刺字》的小戏给了我精忠报国的教育,《罗通扫北》的小戏给了我怀抱高志的教育……高台教化,中国传统“仁义礼智信”的文化教育与树立,就这么不知不觉、潜移默化、一代一代地灌输下来。
就在我为此而感慨的时候,居然听得见风先生腹语吟诵《诗经》里的一首歌谣。我听得明白,风先生腹语吟诵的是《子衿》,意思是说“青青的是你的衣领,悠悠的是我的思念。纵然我不曾去会你,难道你不把音信传?青青的是你的佩带,悠悠的是我的情怀。纵然我不曾去找你,难道你不能主动来?来来往往张眼望啊,在这高高的城楼上。一天不见你的面啊,好像有三月那样长”。多么抒情的句子呀,我是要陶醉了呢。
我陶醉于《子衿》里书写的那位多情的女子,并因此还陶醉于被后世人神化了的索姑。未被神化前的索姑,像《子衿》里的那位女子一样,向往自己被人爱,而她也爱她想爱的人,相思萦怀,念念不忘。然而现实给予的,却让她太伤心了……幼时丧母,父亲长年奔波在外,行商于西陇一带的崇山峻岭里,不知是另安了家室,还是本人出了什么事故,一次离家就再也不见回来。索姑随在哥嫂身边生活,哥懦嫂恶,索姑屡遭虐待,但她忍下来,尽心尽意,帮助哥嫂料理家务。索姑只想等着父亲回家来。可她没能等回父亲,等来的是恶嫂把她嫁人的消息。那人给了兄嫂一大笔钱,却并不是索姑想嫁的人。那个家伙是丑陋的,不仅外表丑陋,内心更肮脏。面容姣好、心地纯良的索姑,岂能嫁与这样一个孬汉呢?
前思后想,索姑就只有逃婚去了。她赶在唢呐声声、炮仗轰轰的出嫁日,趁人不备,乔装出门,渡渭水,入秦岭,至青山,安居下来。她觅得甘泉为民解渴,采挖药材为民疗疾,深受远近百姓的赞颂。百姓们为了纪念她,于她亡后在她安葬的地方立起一座庙,四时八节给她焚香点烛,烧纸祭酒。
唐太宗李世民,一日狩猎在青山下,单68骑迷了路,又饥饿难耐,索姑因之仙灵重现,为之赐泉煎茶,煮粥烧饭。唐太宗圣心为之大动,当即颁下圣谕,封索姑为“全贞娘娘”。回朝后又拨来专款,整修索姑庙宇,重塑索姑雕像。金身彩衣,荣耀无两。
自家姑娘逃婚他乡修炼成仙,娘家人心里的滋味一定不会好受。痛定思痛,便依照周至人在青山为索姑建的庙宇,也在扶风县青龙山上建起一座庙。我在扶风县文化馆工作的时候,与风先生去了趟青龙山。发现青龙山徒有山的名号,其实只是傍着湋河悬崖边的一处沟梁顶端。四面古柏环抱,郁郁葱葱,势如星辰倒映,倒是很有那么点儿华山壮伟之势,终南秀逸之趣。周至人为索姑举办的青山会偃旗息鼓之日,扶风人为索姑举办的青龙会相接着就办起来了。
赴周至青山接索姑,青龙会就拉开了序幕,日期就在每年农历三月十五日。周至人从青山抬上索姑塑像往湋河边上送,扶风人从青龙山往湋河边接。两县热爱索姑的信众成千累万,周至那边的人扯开来一长串,扶风这边的人扯开来亦有一长串。两县人不会让索姑落肩,而是他从他的肩膀上往你肩膀上挪,你从他肩膀上往来接,接住接稳,继续抬在肩膀上走,走到青龙寺的庙堂里,由方圆十三方村社的当家人合力,恭恭敬敬地安顿在庙堂正中间的那处莲花状的高台上,然后再给索姑净身、换装、开脸,下来就是焚香点蜡、烧纸祭酒了。
头一炷香谁来上,是大有讲究的哩。像周至青山索姑庙周围的村社一样,青龙寺这边亦由十三方村社轮流承办索姑庙会。哪家村社承办,头一炷香就由哪家上。而这家村社为承办庙会出资最多的人家,才可以上头一炷香。
扶风县青龙索姑庙会,比起周至县青山索姑庙会,不会小,只会大。当日当时,不仅扶风县境的人会蜂拥而来,便是相邻的乾县、武功、兴平、眉县、陈仓、岐山等县的人也会来,即便远在四川的广元、甘肃的陇西、宁夏的固原、河南的灵宝等地的人,骑马坐轿、携幼扶老,亦会自发赶来朝拜,祈愿风调雨顺,人寿年丰。
索姑所以受人敬拜,或者与许多地方传说的一个故事有关。风先生说了呢,那个传说里有个叫虎姑的女子,虎性不改,常会装模作样地哄骗小孩子,溜进小孩屋子里去睡觉。睡到半夜,趁着小孩儿熟睡时,即会露出原形,张嘴吞食小孩儿……祭拜过索姑娘娘,虎姑便不敢哄骗小孩子,更不敢吞食小孩子。
关于虎姑的传说,不同地区会有不同的版本。只说我小的时候,老娘为了我睡好觉,总会细声细气地念一曲口谱给我听:
爱哭的娃娃不要哭,虎姑听到咬你小耳朵。
不睡的娃娃赶快睡,虎姑来了咬你的小指头。
在老娘的口谱声里,我闭上眼睛睡着了,老娘还会再念几声,反反复复就一句:虎姑吔,别咬娃,乖乖的娃娃睡着咧。
风先生就有那样一个能耐,常能钻进我的肚腹里去,在我大气不喘、小气不出想念老母亲时,拳打脚踢,鼓捣得我心痛难忍,我知道他是有话给我说了呢。我因之会要收回我幼年的回想,安静下来,静听风先生的说教。
风先生说:坚强是生命最为本质的能量。有了坚强的理由,虚伪的懦弱在真诚的生命面前,自会露馅。有了坚强的信念,短暂的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坚强的人,活得也许并不精彩,而死后会成为一抹永远的风景!
风先生说:让自己停止烦躁,学会适散文随笔69应逆境。逆境或在高处,或在低处,都是不易到达的。看淡眼前的名利,看重脚下的台阶,向上向下,走过逆境,就是一个不一样的你。
风先生钻在我的肚腹里,说的不是我。我听得出来,他说的是索姑。索姑的嫂嫂贪图钱财,把她卖给那户有钱的人家,她不乐意,嫂嫂就安排她纺棉花拧麻绳。狠心的嫂嫂安排她的活儿是繁重的,三天的活儿要她一天完成。索姑没有反抗,她拿着嫂嫂安排她的活儿出门去,按嫂嫂的要求,总能很好地做完。嫂嫂心里有了疑惑,安排更多。索姑依然逆来顺受地接受下来,拿着棉花、麻索出门了。嫂嫂暗中跟着偷看,不看不知道,一看把她吓得不轻。但见索姑来到沟畔的树林里,把棉花和麻索挂在树枝上,自有细风摇动的树枝代她纺纱拧绳,而她则在林间欢快地与花草树木和鸟兽玩耍游戏。总是虐待她的嫂嫂,因之顿悟过来了。
顿悟过来的嫂嫂,感知索姑不是一般人,想要给她认错,她扑过来想要参拜她。索姑见状,腾云而起,飘飘荡荡向南山去了。嫂嫂追在她的身后,懊悔不及,她一声声地向着她呼喊。嫂嫂既呼且喊:姑姑等……姑姑等……
呼喊着索姑的嫂嫂,竟然把她呼喊成一只鸟儿。古周原上的人都认识,那就是布谷鸟。平常日子,叫声没有什么变化,就在青龙寺索姑庙会的日子,即会把叫声转换成“姑姑等”的音调,叫给庙会上的人听。那么叫着,还可能飞越到宽阔的湋河北岸去,在那座高大的坟堆周边鸣叫。
与青龙寺遥遥相望的那座孤坟,安葬的就是大名鼎鼎的班固,《汉书》的作者。他在中国历史上,以他的一支笔,辉煌了他的辉煌。索姑晚了他许多年,她应该知晓他的伟大。他们两个毫无干系的人物,就这么定格在小湋河的两岸,让我们扶风人会要永远地传说了哩。
青山会,青龙会,绵绵千年双“青”会。
【作者简介:吴克敬,陕西扶风人。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安市作家协会主席。获鲁迅文学奖、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