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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23年第4期|马小盐:π(节选)
来源:《野草》2023年第4期 | 马小盐  2023年07月24日08:47

忠实的母语啊

我要继续在你面前摆下各色小碗

——米沃什

再次走近这所窑洞四合院,宋山涛已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了。

离开这里的时候宋山涛也就十五六岁。在宋山涛的记忆里,这是一所人声鼎沸的大杂院,院子里有唐姓、王姓、霍姓以及宋姓人家。整个大杂院里,住的都是本县赫赫有名的地主家的后代们。据老辈人讲,之所以把地主后代们聚在一块住,是因为他们成分相同,不会互相嫌弃。但宋山涛成年之后总是怀疑,此类居住规划,更多的可能是方便特殊年月开会时好聚集罢了。

宋山涛站在铺着鹅卵石图案的台阶上,望着被岁月锈蚀的乞丐般的大门,恍然觉得这破败不堪的大门后面,会伸出一张卷毛狗般的小圆脸来:那是童年时期唐阮的脸。唐阮有一头细密的小卷毛,眼睛大而圆,这让年幼的她看上去不像中国人的小孩,而像一个来自异国的玩偶。长得漂亮会得到人间偏爱,即使是地主家的后代,唐阮仍旧会因为卷毛与大眼睛,被所看到的人不由自主地亲昵地抚摸脑袋。这招来了唐阮的厌倦,不耐烦的时候,她会小兽一般咬抚摸者一口。当然,宋山涛不会被咬,他的抚摸在唐阮所允许的范围内,他是她最亲密的玩伴。

这大门在宋山涛的记忆里,自有一股无法言说的威严。它有门楼,有高耸的飞檐,飞檐下不但镂刻着“耕读世家”四个字,还配着两幅栩栩如生的木雕图案——一边是一个手握书卷的儒生在读书,另一边则是一个农夫在耕地。门前有两只硕大的石狮子,他和唐阮常常爬上来爬下去,有时候举着一根树枝当长矛,在石狮子上杀伐疆场,驰骋万里。那时候大门的两边,常常贴着革命语录。如今,石狮子上落满灰

尘,右边的那只前爪不知何故,还掉了一个脚趾,门匾上的对联也早已不见,在半截被风雨洗涤至淡粉色的横幅后,裸露出一个蒙满了尘土的褐色的木质“唐”字。这是唐家大院,有二十六窟石头窑洞,东、南、北各六窟,西面四窟,留了两窟窑洞的空间,给大门一进来的照壁作为回旋的余地。东面的窑洞旁,南北向各伸出两个侧翼,有两个砖石堆砌镂空的小圆门,圆门内各有两窟窑洞和一个小花园。据说这小圆门里的房子,原本是唐家的侧房——姨太太们的住处。那个时候,肤脂县所有地主后代们都集中住在唐阮家的祖宅里。

大杂院住了二十多户人家,作为正主的唐家,却住在南面小圆门里的两窟窑洞里。据说唐阮爸爸唐之杰在分窑洞时,自动检

讨,说自己出身不好,配不上东面正窑,只配住在这小侧院里。下班后更需要多加劳

动,多多改造,因此三番五次地申请窑洞背后早就被挖掘得千疮百孔的菜园子归他耕种。当时谁也没看出这选择的重要性,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共产主义很快就要实现,人人都会吃饱,所以就没有唐之杰的先见之明,就任唐之杰种那块地去了——县城周边大片肥沃的土地,没有土改之前,几乎都为唐之杰家所有。唐家富甲一方,名声显赫,要不也不会盖起这么一大所宅子。当唐之杰只要两窟位置不好的窑洞、一块早已没人料理的菜园子作为安身立命之所时,主管住宅分配的人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宋山涛记得,自己比唐阮大三岁。关于那个年代的记忆,他们是模糊的。当时年龄小,记不清各种社会变故。唯一记得的是那时不怎么上学,整天都在玩。院子里那么多孩子,宋山涛最喜欢带唐阮玩。唐阮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比男孩子还皮。爬树、翻墙、钻狗洞,甚至捅马蜂窝,没有她不热衷的。她是最好的玩伴,小孩子漫山遍野地疯,难免磕磕碰碰,有时候磕破了皮,流出血来,她抓一把土捂住,止止血,也就过去了,从来不给家长打小报告。

最初和唐阮一起玩,不能说宋山涛没有私心。那个年代,凭粮票吃饭,大家都饿。山涛家十口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再加上兄弟六个,个个抢着吃。但唐阮好像没有挨过饿,唐之杰用于劳动改造的菜园子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那菜园子里,唐阮的爸爸妈妈种菜不说,还养四箱蜂、一群鸡、一只奶羊。所以唐阮吃的饭是香的,常常有韭菜炒鸡蛋,唐阮喝的水是甜的,里面加了蜂蜜。唐阮家人少,连爸爸妈妈,才四口,唐阮只有一个哥哥。山涛只记得唐阮有一个哥哥,但从来不记得自己和唐阮的哥哥玩过。好像记忆的拼图哪里缺了一块,山涛不但不记得唐阮哥哥的相貌,甚至不记得唐阮哥哥的名字,只依稀记得唐阮的哥哥比唐阮大十多岁,年龄差距太大,于是他成了唐阮童年时期哥哥的替代品。山涛迷恋唐阮的饭、唐阮的水、唐阮的卷毛——摸上去似乎在抚摸黑色的波浪,卷毛的漩涡好像可以给手心挠痒痒。

人和人有很大的差别,宋山涛抢着吃饭,唐阮却不怎么爱吃饭,更不爱喝羊奶,她说羊奶腥。每次开饭,唐阮的妈妈就满院子地喊:阮阮,阮阮,吃饭了。玩疯了的唐阮不是藏在柴堆里,就是躲在存储土豆的地窖里,还捂住山涛的嘴,让山涛不要出卖她。山涛就说,你把碗端到这里来,我们一起吃。两个小孩子端着碗一块吃饭的时候,唐阮就把鸡蛋扒拉进山涛的碗里。山涛吃了鸡蛋,更想和唐阮一起玩了。他可不想鸡蛋这么稀罕的东西,让大杂院别的孩子抢了去。

唐阮封存在宋山涛的记忆里,就像封存在岁月里的一块琥珀:一个永远五六岁的卷毛丫头,狸猫眼,会爬树,偷青杏,摘葡萄,棍敲枣子,急了咬人,无恶不作。常常还把冬日里流下来的清鼻涕,吹起泡泡,让他观赏——那个时候没有泡泡糖,小孩子们总是要自己发明可玩的玩具。当宋山涛在清冷的冬日里拿着小刀砍树枝做红缨枪的时候,唐阮手里拿着一本书,一边读,一边拖着流下来的清鼻涕,时不时无聊地把清鼻涕吹成泡泡。她似乎在这方面拥有难得一见的天赋,把鼻涕泡吹得又大又圆。宋山涛知道,如果说树枝是他做木枪的原材料,鼻涕则是唐阮吹泡泡的原材料。都是玩,只是原材料不同而已。唐阮是八九岁时离开唐家大院的。从此之后,雁断鱼沉,久隔音尘,再也没有见过。他记得搬家的那天,他跟着大卡车的屁股跑了很远。唐阮趴在装满家具与书籍的卡车厢后面,不停地对他喊:“山涛哥,你要来找我啊!山涛哥,你要来找我啊!”宋山涛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地答应着。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唐阮的爸爸抢先一步去榆市,举家搬迁了。大杂院里的人说,唐之杰找到了他祖上埋藏的金银财宝,有了发家的第一桶金,去外地做生意去了。

如今的宋山涛,虽然是A市一所著名大学的历史系系主任,却活得非常疲惫。外人眼里的他,是魏晋史领域的专家,名声在外,著作等身,他自己却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为了捍卫屁股下面的位子,脑袋上的头发争先恐后地离他而去。他的头顶出现了与地球相类的环保式灾难:头中央的黑森林在不知不觉中被岁月尽数砍伐,仅仅留下周边的一圈毛发,在捍卫着这颗脑袋的最后尊严。

严重流失的毛发,使得宋山涛看上去油腻且猥琐。这是代价!每次照镜子的时候,宋山涛看着自己的秃脑袋,总是如此自我宽慰。这是代价!人生在世,很多事要付出代价。他屁股下的位子要求他脑袋上的头发付出代价,就如忘掉纯真的童年,是成长的代价一样。最近宋山涛正在写一篇名叫《马克思主义与竹林七贤》的论文,论文写得比较艰难,常常写着写着,他就会神游千里。马克思主义太艰深了,不是他一个历史系教授能轻易搞懂的。一天晚上,他恍惚间看到了唐阮:那小女孩穿着水蓝色露腰的绵绸小衫与短裤,一头卷毛,从小圆门里出来,跟在他的身后,跑出了大门,跑过了马路,跑到了小溪边,一起捉蜻蜓。蓝紫色的苜蓿地,在夕阳里有一种近乎妖邪的美,蜻蜓的翅膀大如团扇,透明宛若熠熠生辉的水晶,他逮住一只,转身把刚刚捉住的蜻蜓交给唐阮,却顺势压倒她,趴在她的身上,扒拉下她的小短裤,把自己下体的物件理所当然地塞进她的两腿之间……

宋山涛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高度警惕的脑细胞让他醒了过来,他在电脑椅里睡着了。醒来他还朝四处张望,书桌前只有电脑屏在闪着白痴般的光。妻子显然没有进来扰乱他灵感的打算。这个梦让他吃惊的不仅仅是唐阮,这么多年,他几乎忘记了她的脸。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个梦色彩缤纷,而他以前做过的大多数梦是黑白色。也就是说,他的潜意识像一台黑白摄像机,冲洗出来的梦都是黑白色调。他曾因此咨询过精神分析方面的专家,他们告诉他,做梦时大脑细胞不活跃,感官处于混沌状态时,大多数梦就是黑白色的。彩色的梦一般是主管视觉的脑细胞处于半活跃状态导致的。这说明,他的梦不够精彩,那是因为他睡眠质量好。

但这个梦最令宋山涛不安的是梦里的那个片段,激活了他的记忆,它来自现实。那也是宋山涛和唐阮曾经玩过的游戏之一。小小年纪的他,偶然在一个夜晚借着窗户里射进来的月光,看到自己的父母气喘吁吁地做一个古怪的游戏,就和唐阮一起玩的时候,在蓝紫色的苜蓿地里学着做了起来。于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在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身上复演着人类伊甸园里最初的一切。当然,那个时候他们都是孩子,一切都是闹着玩,他也没法真正进入唐阮的身体。但他的性启蒙来自一个五六岁的童稚女孩,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他和唐阮躺在小河边的一块大石后,互相端详着彼此身体部位上最大的不同。他第一次看到了女性的神秘之物——一个由造物主打造的花朵般的精致之物,扳开来粉嫩得令人心疼,美得令人眩晕。原来,最美的花朵隐藏在唐阮的私密之处,这对年幼的他来说,真是天大的发现。这导致宋山涛成年之后,每次目睹到成年女性的那个丑陋的器官,总要复习一遍唐阮赠予他的这幅原始美图,才能正常起来。当他和妻子度蜜月时,一起去美国的一个展馆看画展,这眩晕感再度猛然袭击过来。他脸色煞白,几乎无法站稳。妻子问他怎么了,他说身体不舒服,可能是刚才吃的西餐不太合胃口。其实,悄然撼动他的却是佐治亚·欧姬芙的那幅画《浅色鸢尾》——那幅画有一部分简直像拷贝自唐阮的身体,画家只是将它放大数倍而已。

他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梦?他是魏晋史领域的专家,投怀送抱的女性大有人在,且和妻子关系融洽,不至于饥渴至如此地步。此后几天,他不断地梦到唐阮。起先,他怀疑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就去医院检查,结果却没有多大毛病。接着,他怀疑自己精神出了问题。据说,一个人开始缅怀往日,便是衰老的征兆。接二连三关于童年的梦境,让他觉得自己的晚年像裸露的头皮一般渐渐浮出了水面。这些梦是潜意识塞给他的一把回归童年的钥匙吗?这促使他一边利用关系打听唐阮的下落,一边打电话向老县城的朋友确认那所大杂院是否还在。在一切皆在变动的时代,他不知那所老院子,是否仍旧在老地方等他。

最近好几个人向史骀打听唐阮,唐阮曾经是史骀的女朋友,一个比史骀大十多岁的女人,只是她在史骀的生活里消失了很久。现在想起她,史骀都不清楚他是否认识过她,他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否真实存在。每次翻阅照片,史骀都惊惧地发现,唐阮的影像在渐渐地变淡,变浅,变得遥远。正若黄昏的光线滑过对面的墙垣,她的面孔在那些藤类植物的枝枝蔓蔓间变得古旧、模糊,不可辨别。一如她的撰稿生涯。她最早是一本时尚杂志的记者,后来则因生性散漫,成了一个自由撰稿人,撰稿仅仅是她谋生的一个手段罢了。她撰稿喜欢不停地变换笔名——她不想被人记住,更不喜欢面对镜头。她认为写作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职业,一如农民种植庄稼,是一件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她更愿意做一个写作现场的隐身人。

史骀仅有的一张有关唐阮的照片,是偷拍的。唐阮说,当所有的人都希望将生命过程的每一瞬间都定格下来的时候,实际上什么都不曾定格下来,人类不过是在制造大量的影像垃圾。照片不过是些卡片化的记忆,我们陌生地坐在那卡片里,却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谁。说这些话的时候,唐阮静静地蜷缩在史骀的怀里,如一只贪睡的猫咪。

这张偷拍的照片,是唐阮的侧影。光线穿过墙垣,将她的身体劈成两半,使她的身体处于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阴影的构图里。她穿着史骀宽大的灰色羊绒外套,内里是白色的真丝吊带睡裙。当时唐阮刚下楼,要去取快递,史骀顺手偷拍了这一幕。这是一个奇怪的形象:宽松与紧身、毛织品与丝绸、沉重与飘逸混合起来,使得这形象有一种严肃的性感,一如她这个人。唐阮是一个矛盾体,天真起来可以把火龙果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弄得整个厨房宛若屠杀现场,成熟起来可以和你激辩几天思想史。她常常黑发红唇地招摇过市,却并不在文化界谋求任何知名度。她看上去像一个荡妇,却不谙世事至令人发指。文化圈男男女女亲昵地交换体液,她却因为洁癖,持守着自己洁身自好的节奏。她矛盾得不像这个时代的人。当然,你也可以认为她是一个不正常的人,一个神经病,一个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人。但史骀喜欢她的恰恰是这种与时代既不过分亲近又不过分远离的生活态度。

唐阮离开史骀的那个夜晚,史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史骀是S市的一位文娱记者,整天忙于四处采访文化名人,因此不得不陪名人们喝酒,更因此不得不长年累月地处于微醺的状态。杜拉娜和她的男友村上秋雪说当时史骀和他们在卡夫卡酒吧一起饮酒。杜拉娜是史骀的一个姐们,是一位当红的畅销小说女作家。她之所以取名杜拉娜,是因为她的书里,一旦谈起文学必要谈到写《情人》的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杜拉斯是她的偶像,她的笔名是向偶像致敬的产物。对于大多无法走出思想幼稚园的人们而言,名人姓氏是一个安全符码,它与理解无关,而与狂热的崇拜有关。是的,是一种狂热的宗教,一种潮流性的时代热病。你若看到千万个戴着面具的女人在文字广场上一起做着一种叫“苍凉的手势”的团体操,这手势已不苍凉,这手势已经滑过了苍凉的边界,变为一幅关于苍凉的滑稽画。

村上秋雪是谁并不重要,事实上村上秋雪可以是任何一个男人,因为这是杜拉娜对她所有的男友的集合式称呼。杜拉娜的男友们一旦认识了杜拉娜,无论他们是张三还是李四,无论他们的面孔相差犹如赤道与北极,无论他们的皮肤相异犹如黑人与白人,杜拉娜统统将他们装进这诗意四射的名字。她对诗意的理解仅仅限于诸如此类的名词:香格里拉、村上春树、枫丹白露、哈根达斯等等。这名字虽然有些不符合逻辑,但因囊括了秋冬两个季节,比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更多了一季,因而在杜拉娜那里具有非同一般的诗意:它是村上春树诗意之名的两倍。她爱这个季节错乱的符号胜过爱那些男人。这就是中国式杜拉斯的诗意生活。与诗意生活恰恰相反的是中国杜拉斯的作品,她小说里的男主人公虽然名字不同,却千名一人,千人一面。生活与作品在我们的杜拉娜那里,呈现出一种有趣的反差。但,这并不影响她的书籍的畅销度。读者买她的书就是去买一种包装过的悲伤,她的悲伤是一种成批成量生产的悲伤。她是专职生产悲伤的母蜂王,她分泌一种悲伤的蜂蜜售给市场,女性读者疯了一般地购买它。事实上女性读者购买它与女性读者购买戴安芬胸罩一样,购买前者是去给自己购买一个品牌性的悲伤,购买后者是给自己的身体购买一个装饰性阳台好塞乳房。

史骀不知道杜拉娜现在身边的这位村上秋雪,是否是见证他和杜拉娜一起饮酒的那个村上秋雪。史骀对人的面孔先天性地有些障碍。史骀记得更多的是人们的麻木与难堪。早上起来他们熙熙攘攘互相憎恶地挤车,就像一群为了生活奔波的七彩鸡雉。午间他们为了就餐蠕虫般焦灼。夜晚他们又在各个酒场、咖啡馆里疯癫地喝酒、寻春、交尾。他们不曾剪掉的粗鄙而硕大的脚指甲,他们的手指狠狠地摁过的鼻子,他们从鼻孔里伸展而出的奇形怪状的可以织毛衣的鼻毛……史骀是一个脸盲症患者,他只能记住人类坏的一部分,对于面孔,史骀也只能记住自己深爱过的那些人,且记住的还多是她们面孔上的残缺之处。譬如他所寻找的唐阮,她笑起来眼角难看的皱纹,她唇角的一粒并不好看的痣,她捂住面孔时打战的手指,她青苹果一般的没有发育完全的少女般的乳房。你看,史骀不是个好人,包括唐阮在内,史骀记住的都是缺点。而记忆是那种随时都会消逝的东西,就像树上纹路不同的叶子滑过我们的身边。杜拉娜的情人村上秋雪们,虽然面貌不同,但性格与动作大都差不多,都是那种小资兮兮的男人,这使得史骀根本无法辨认。从这个角度看,史骀比杜拉娜的那些读者并无多少高明。

但史骀并不相信杜拉娜的话。杜拉娜是个作家,而作家是那种最容易将生活与虚构混淆不清的人,最擅长撒谎的人,最富有表演人格的人。史骀只好向别人求证那个夜晚他在哪里。而女权专家却说那夜史骀和她在一起看一场名为《犀牛》的先锋戏剧,并顺便递给史骀一张他曾填充给她的表格,表格上签着史骀的名字,落款时间刚好就是唐阮悄然消失的那个晚上。这是一张关于男人性癖好的调查表格。里面有很多弱智的问题,但因需要应付,史骀胡乱地填了一番。史骀之所以没有认真地填它,和他不想把自己的隐私压缩进一张表格有关,更与他不喜欢那位女权专家有关。那位专家带着她的女秘书,以及她的女秘书的孩子、老妈,一大群人来到史骀所在城市访学。旅游、住店、吃饭自然全免。几个女人犹如一窝刚出笼的四处觅食的贪婪的飞禽,所到之处,叽叽喳喳,一片狼藉。史骀知道,这是一些生活上的小细节,但这些小细节在展示出一个人的品格和德行。史骀有些瞧不起这位女权专家,这瞧不起导致史骀每次路过她的身边,就能嗅出一种只有中年妇女的肉体才能散发出来的市侩之味。史骀唯一记得的是,当她伸出她那臃肿肥胖的手指递给他一张表格的时候,他一个劲地鼓励自己去想唐阮。没有办法,这是史骀的一个秘密。当史骀讨厌一个人而不能将表情表达到面孔上的时候,他只能拿一张喜欢的面孔去置换他必须面对的面孔。是的,不是美丽的面孔,而是喜欢的面孔,我们深爱的女人胜过任何美丽的女人。因为美丽自有美丽的相同,深爱却各有各的不同。当然,世俗女人自有一种入世过深的市侩风情,恰恰是这过度入世的风情,使得俗女人比蠢女人对大多数人来说更为可亲。

唐阮消失后的秋天,史骀去了一次丽江。史骀希望能在丽江的街头遇到她。唐阮曾经说,一旦厌倦了写作生涯,会去丽江的街头卖假银镯子。史骀不知道唐阮为什么要去卖假银镯子,而不是真银镯子。她说假银镯子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暗号,一个等待,一句魔咒。或者什么也不是,仅仅是一个空无,一个圈套。这使得史骀走在丽江的街头,不时地注意那些叫卖声泉水般清冽的少女小贩们。他触摸着她们在阳光中小鱼般跳跃的银色首饰,端详着她们似乎永远十三岁的清纯面目,聆听着她们脆若晨鸟的语音,感知着她们脚下随着光线轻轻移动的影子。史骀总觉得,唐阮隐藏在她们之中,如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中,如一棵树融入另一棵树。唐阮可能是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也可能是唐阮。就这种意义而言,唐阮从来没有消失过,唐阮就是她们,她们就是唐阮,唐阮在她们的身体里静静地生活着。

史骀常常想起唐阮消失的第二天,他寓所的情形。酒醒的他,看着满地狼藉,不知道前一天晚上自己的房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前一晚他喝得太多。客厅很多物件都不在原本的位置,而是撒了一地。唱机显然被人挪动过,放得歪歪斜斜。躺在沙发上的史骀头痛欲裂,喊“阮阮,阮阮……”没人回应。他站了起来,去卧室,没有唐阮,去洗手间,没有唐阮,去衣帽间,也不见唐阮。他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劲,唐阮是一个喜欢整洁的人,如果她在,屋子不会如此凌乱。史骀打开衣柜,唐阮的衣服都在。书房里,书洒了一地,唐阮的电脑却不见踪影。史骀拿起手机打唐阮电话,一阵“嘟嘟”的忙音。发她微信,没有任何回应。史骀给她的闺蜜打电话,一个个地打过去,都说唐阮昨晚没有和她联系过。

一个可怕的念头袭击了史骀:唐阮被人绑架了!史骀惊慌失措地打110报警,警察说没准是跑出去到哪儿玩去了,二十四小时后不回来再报警吧。史骀只好跑到平时唐阮喜欢去的书店、酒吧和咖啡馆寻找,各家老板都说唐阮没有来过……唐阮失踪了,在那个夜晚之后。史骀在各大报纸上登寻人启事,去警察局报案,但六年过去了,唐阮仍旧音信全无。时间一久,大家似乎遗忘了唐阮这个人。史骀也在遗忘,史骀甚至在遗忘唐阮的模样。最近好几个人打电话问史骀以前的女朋友是不是叫唐阮,史骀这样回答他们:唐阮根本不存在。唐阮可能是我虚构的,在那醉生梦死靡靡艳艳的年月,我害怕寂寞,虚构了一个名叫唐阮的古怪女人来陪伴我。

史骀的影子,两个人形尾巴也暗示史骀这么回答。这是两根粗大的人形尾巴,他们是唐阮失踪后不久出现的。他们究竟是哪一天哪一刻出现的,史骀却无法确定。是史骀返回丽江之后,还是在丽江走街串巷寻找与唐阮相似的面孔的时候,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了。那是他最失魂落魄的一段时间。他只知道,他回家,他们守在他的家门口。他出门,他们深情地跟在他的身后。他去超市,他们也去超市。他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他们好像是他的影子,他的迷弟,他永生的仆人,他后半生永远无法摆脱的命运。史骀悄悄地告诉他的一些朋友,说他被跟踪了,并指给他们看他那两根粗大的尾巴。杜拉娜说她没有看见,并说那仅仅是两个路人。最后史骀文化界的朋友,一致认为他出现了幻觉。那位女权专家,更声称史骀陷入了严重的精神危机。她说史骀这种有恋母情结的男人,因为具有母性情怀的唐阮的猝然离去,精神与肉体受到了双重打击,需要休息和理疗。在她看来,史骀肯定是性匮乏导致了性压抑,性压抑导致了妄想症,迫切地需要解决个人的性问题。于是她热心地给史骀推荐了一大堆性疗法,还给他推销各种各样的成人玩具,这使得史骀更加厌恶她那平庸至极的中年妇女的唯性论的模样。

宋山涛寻找唐阮的路并不一帆风顺。成年之后,唐阮似乎和幼年时期的玩伴都没有多大的联系。好不容易县城里的老朋友告诉宋山涛,唐阮曾在S市《?!。》杂志社做过记者。宋山涛把电话打到杂志社,却告知十来年前唐阮就从杂志社辞职了。几经周转,一位榆市文学界的朋友给宋山涛发来唐阮父亲的电话。这让宋山涛欣喜若狂。打听了这么久,总算找到了最主要的线索。父亲总归是知道女儿的下落吧,看来离找到唐阮的日子不远了。

宋山涛按照号码把电话打了过去,第一次没人接听。他想唐之杰可能不接陌生电话。于是发了一条短信:唐叔好。我是唐家大院里住过的宋山涛。我的名字都是您取得,您还记得吗?

过了一会,宋山涛再次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老年男性的声音,低沉的声线里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你好。咳,你是?

唐叔,我宋山涛啊。

宋……山涛……你是宋仲琪的儿子?

是啊,是啊。唐叔你想起来了!

你爸爸现在怎么样?他还好吗?

……

宋山涛和唐之杰叙了一会旧,切入正题,说,唐叔,唐阮现在还好吧?

那边一阵咳嗽,阮阮,阮阮……唉,阮阮的事,我们有空见了再谈吧,山涛。

老人显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宋山涛想,看来他得去榆市见一趟唐之杰,才能弄清唐阮究竟在什么地方。

四十年改革开放,榆市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贫困的城市。这里因为地下丰富的矿藏,造就了新时代的富人。很多人从这个地级市走出,走到省会,走到北京,全国各地买房子。有的人,还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国外读书,拼命地洗去旧有的物质贫瘠与精神贫瘠。但他们的暴发户气质成了全国人民编织段子的最佳笑料。这些段子宋山涛不太喜欢听,他是个乡土情结严重的人,他喜欢他的故乡,也喜欢他故乡那淳朴的人民。是的,他认为他们是淳朴的、善良的、美好的,而非一旦富裕就成了穷得仅仅剩下钱的土豪。

唐之杰榆市的这所宅子,在郊区。是上下两排窑洞式的住宅。虽然看上去是窑洞的外貌,却都刷了白漆,有一种意大利民居的风采,里面现代化设施一应俱全。绕过门前弯弯曲曲的花园小径,保姆打开门,宋山涛差点以为自己进了图书馆。这是一个更大的窑洞,拱形的顶上开了玻璃天窗,光线从上面投射下来。三面墙上皆是书柜,书柜上满满的都是各种书籍。一张白色的真皮沙发横卧在客厅中央,沙发前面是一张檀香木茶几,茶几下是一条阿拉伯地毯。这是一个好的读书所在,可以躺着、坐着、卧着,甚至可以在地毯上与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打滚。唐之杰放下了手里的书,戴着一副老花镜从沙发上战战巍巍地要站起来。老人满头的白发银焰般燃烧,时间的藤蔓从脸颊爬上了他的额头——他已老了。

四十多年的人世沧桑,可以从唐之杰的脸上看出。宋山涛记忆里的唐之杰,还是个三十多岁的脸上没有多少皱纹的中年人。虽然那是个贫穷的年月,但他记忆里的唐之杰,总穿着一件洁净的白衬衫,一条蓝色的劳动布裤,身材瘦高,儒雅干净。即使打着补丁,也总是干干净净。唐阮的妈妈爱干净,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让一家人干干净净。

宋山涛赶快迎了过去,说,唐叔,您别,您坐着。

唐之杰坐下,拍了拍身边,说,山涛,你也坐。咳,这么多年不见了。

宋山涛连忙点头。他的名字是唐之杰起的。他的父亲在他年幼时就告诉他,这名字是有典故的,它取自竹林七贤之一。父亲曾经给他讲过他这个名字的由来。生下他不久,父亲对如何取名颇为苦恼。总不能也叫文革、卫兵、卫红吧,这些名字只唐家大院都好几个了。无奈之下,只好求助于院子里最有文化的唐之杰。唐之杰问,希望孩子长大做什么,他说做官走仕途,唐之杰就给取了这么个名字。名字,有时候并非仅仅是一个符号,它还暗含着未来。宋山涛想,这个名字取的时候,就似乎确定了他之后的人生——大学读的是历史专业,留校任教后,也专门研究魏晋史。

宋山涛坐在沙发里,打量着这书房化的窑洞客厅,说,唐叔还是那么爱读书啊。

宋山涛的记忆里,唐阮家有很多书,却不知道藏在哪里。那个小圆门进去的两窟窑洞里,他是不曾看到过任何书的。那个年月,书是奢侈品。唐阮却时不时偷偷地拿着繁体竖排的《封神榜》《三国演义》《红楼梦》给他读。繁体字对小孩子来说,笔画真是太多了。两个人读得磕磕碰碰,却其乐无穷。尤其是《封神榜》,简直是他俩的神话乐园。唐阮和他一样,痴迷于书里矮小的会在地下畅通穿行的土行孙。

唐之杰向四处扫了一眼说,书大多是几年前阮阮买的。

宋山涛说,阮阮看来没变多少,还是那么爱读书啊。

唐之杰长叹了一口气,说,读书太多也不好。

宋山涛迷惑不解地看着唐之杰。唐之杰说,你和阮阮一起玩大的,你知道阮阮的性格。唉,我现在常常后悔,是不是不该让她小时候就喜欢读书……

宋山涛说,唐叔,读书多是好事啊。很多人没书读呢。

唐之杰说,读书多也有读书多的坏处。读书多的人,会以为这个世界是讲道理的。

宋山涛只好附和,也是,书读多了会读得呆呆的。阮阮现在在做什么?也在榆市吗?我很想见见她这个书呆子啊。

唐之杰侧过了脸,猛然又老了十多岁一般。显然他不想看宋山涛,说,阮阮出远门去了。

在陕北话里,出远门就是离开了人世的意思。这回答让宋山涛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对话。沉默了好一会,他才开口,阮阮是生病了才……

唐之杰疲惫地摇摇头,没有生病,你理解错了。她出远门了,真的“远门”。宋山涛实在理解不了这个“远门”是哪里,是国外吗?唐叔,你告诉我阮阮的电话,我打电话联系她。

唐之杰摇头,别打了,打不通的。再说了,阮阮不想给任何人惹麻烦。宋山涛只好停止追问,唐之杰站了起来,走到书架边,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递给宋山涛,说,这是阮阮写的书,送你一本吧。

宋山涛却盯着书架上的一个相框,问,唐叔,这是阮阮吧?

唐之杰道,是啊。这是她大学毕业时的照片。

照片里的唐阮,梳着两根麻花辫,两缕卷发从鬓角耷拉下来,和童年时一般调皮。双眼狡黠地看着相框外凝视着她的人,宛若她仅凭影像就与来人可以对话。宋山涛差点开口向唐之杰要这张照片,想了一想忍住了。他接过唐之杰递过来的书。那是一本黑色封皮的书,上面印刷着几个红色的字:π,历史的秘密心脏。署名不是唐阮,而是“废物”。“废物”是唐阮的笔名吗?宋山涛指了指作者名问唐之杰,老人点了点头说,她写了很多,底稿大多在我这里,以后能出的话,我会寄你的,你留个地址吧。

宋山涛扫了一眼书架,看到刚才唐之杰抽书的旁边,有一本白色封皮的书,书脊上印刷着四个楷体的字:镜像之恋。他抽了出来,封面白色的底子上印刷着一面黄色的铜镜,一个半裸的宛若大提琴的女性的背影向镜内张望,镜子里却是一张男性的面孔,作者署名是“费玛”。他心里暗叹,这封面设计得真是漂亮。他说,唐叔,这本书也可以送我吗?唐之杰犹豫了一下,说,你喜欢就拿走吧。宋山涛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要这本书,他纯粹是出于直觉,觉得这也是一本必须拿走的书。谁让它与唐阮的书挨得那么近呢?书柜上摆着的书籍往往也有内在的亲缘关系的。

回A市的高铁上,宋山涛翻看着那本《π,历史的秘密心脏》。这本书写得非常晦涩,里面有很多哲学方面的学术用语,读得他昏昏欲睡。这是一个他完全不懂的领域。关于哲学,山涛唯一熟悉的是马克思主义,那是从小灌输进他大脑的知识。何况数学里的π,怎么会与历史有关?马克思教导我们,历史一直在浩浩荡荡地前进。他打了一个哈欠,想,好好的女人写这样的书干什么呀,太难懂了。唐之杰没准是对的,成年后的唐阮会不会读书读傻了?这个念头,让他无奈地放下了手里的书。他百无聊赖地翻开了那本《镜像之恋》,没读几页,整个人便如咬了一口冰激凌般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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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野草》2023年第4期

马小盐,七十年代生人,小说家,文化批评家。曾为凤凰网、网易、FT中文网各大网站的专栏作者。已出版鹤顶红系列小说集、文化随笔集《爱情异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