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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3年第6期|陈鹏:林中之死
来源:《草原》2023年第6期 | 陈鹏  2023年07月24日08:49

力量和痛苦;无法重回

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永不衰退,在某个地方

———菲利普·拉金

舍伍德·安德森有一个名篇《林中之死》属典型的元叙述小说,深刻探讨艺术的成因及生活之于艺术家的隐秘关系。我这个同题小说全然不同:一个标准的短篇小说,一个像模像样、有头有尾的小说。我保证遵循卡佛的教诲不玩任何花招,只想老老实实讲一个我和儿子的故事。也许,都算不上一个故事。

嗯,秋天的一个周末我带他去金殿(昆明著名景区,位于凤鸣山)后山。凡昆明人都知道那儿有一块大草坪,约半块足球场大小,是很多老昆明周末遛娃的首选之地。那天我和儿子在大草坪上玩飞盘。他八岁了,早就掌握了飞盘要领,绝大多数时候能让我们的淡蓝色飞盘稳稳当当贴地飞行,也能稳稳当当接住我抛回去的。我们玩得认真、专注,根本不搭理旁边踢球扔飞机疯跑玩闹的各路大人和孩子,像一大一小两名职业玩家。但半小时后,我犯了一个大错:太用力啦,飞盘急速掠过金黄色天空,掠过儿子湿漉漉的头顶,掠过一片蒺藜和月季花丛,朝着浓密幽深的柏树林飞去。我远远听到它刮擦树枝的噗嗤声,之后再无声息。儿子大喊一声,转身冲向树林。我慢慢跟上,希望他在我抵达之前就找到它。但他没进林子就调头回来了,说里面太暗啦,他不敢进去。我说没什么好怕的,不就一片树林嘛,去啊,大胆进去,有我呢。他还是不情不愿,继续冲我大喊,不行不行,我怕蛇。我笑了,说哪来的蛇。好吧,爸爸来了。

我们往里走。树林里果然暗沉沉的,稀疏的光线来回晃动,似乎被繁密的柏树枝条撕扯得精疲力竭。地下泥巴松软,上有厚厚的苔藓和柏树叶。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间也越狭小。我们居然没发现飞盘。奇怪?按理说飞行二三十米之后它很难在这么茂密的树林里继续前进的,必然坠落在林子外侧某个地方,或者某棵树上。我让儿子留意脚下,我盯着高处,但仍不见我们熟悉的蓝色影子。也许它在如此暗淡密匝的空间中很容易被忽略,像变色龙一样轻易就骗过了我们的眼睛。不知什么缘由,也许感受到某种遥远的召唤,我执意牵着儿子的小手一步步往密林深处走。地面有一条隐隐约约的小径,颜色淡白,像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发缝儿,越往里走颜色越淡,最后消失了。细碎的光在头顶闪烁,我鼻孔里塞满浓重的柏树气味,像杏仁一般清凉发苦,温度也渐渐降低。我却兴奋莫名,多熟悉的感觉啊。多熟悉的柏树林哪。儿子死死攥着我的手,小小的手掌很快被汗弄湿了。我能感到他的手指发出的轻微抽搐又极力掩饰这种抽搐。我回头看他,他的小圆脸上全是汗水,两眼被变幻不定的光线撑得很大,直直看着前面某个地方,看着小径消失的远处———二十米外吧,出现一小片空地,上面长满青草,草地中央是一簇簇高原杜鹃,花瓣深红浓烈。儿子兴奋地叫着,撒开我的手飞奔过去,金色阳光从他张开双臂的高处落下来。这小子,一个突然的驻足挺胸的姿势像极了我在巴黎奥赛博物馆见过的某著名艺术家的大理石雕像。我一愣神,儿子脚边扑棱棱飞起两只小鸟,追着金色光线穿出枝叶,在一阵细雨般的躁动中飞走了。眼前只剩下它们消失前拨动的细小树枝发出的颤栗。在它们上面,一小片琥珀色天空蓝得发白。

“什么鸟啊,爸爸?”

“没看清楚。鹧鸪吧?也许是鹧鸪。”

“就两只?”

“嗯,两只。”

“为什么是两只,不是一只,不是三只?”

我心里咯噔一下。

“因为,鸟嘛,总是成双成对。”

“是爸爸和儿子吗?”

“是爸爸和妈妈。是两口子。”

“我懂了。两口子。一男一女。”

“对,一男一女。”

“有蛇吗?”

“不会有蛇。这种地方,柏树林里,不会有蛇的。”

“你怎么知道?”儿子不依不饶。

“我当然知道。”

儿子不再问了。来回绕着方圆二三十平方米的林中空地遛了一圈,还是没有飞盘的影子。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我和他的心思早就不在飞盘上了。我们享受着此刻难得的静谧。周围一棵棵灰褐色的粗壮的柏树和又细又密似无限伸展的枝叶宛如巨大帘幕,将我们和外面大草坪的孩子们隔开,把所有喧嚣挡在外面。这地方安静得让人想起亚伯拉罕的祭坛。当然啦,我绝无可能把儿子当作祭品献给上帝。我的意思是,我走神儿了。我闭起双眼深呼吸,感受清凉刺鼻的树腥味儿和某种《红字》里才出现的林中的神秘。儿子摘下几朵杜鹃,多像那个无辜的珠儿啊,在海斯特·白兰身边到处跑的小精灵珠儿。还好,我身后绝不会冒出邪恶的齐灵渥斯,大概率(谁知道呢)也不会出现软弱无能的丁梅斯代尔。只有我,我们。我和八岁的已经长成小伙子的儿子。他手里已经摘下六七朵漂亮的红杜鹃,攥在手里,像红宝石一般鲜艳夺目。我走到空地边缘,挑一小块地方坐下,倚着一棵粗壮的柏树。后背微凉的感觉让我心里踏实。儿子绕了一圈,跑回来,让我看他手里的鲜花。我说真漂亮哪。他凑到我膝盖上,就地坐下,鲜花捧到我面前,淡淡的带有泥土腥味儿的杜鹃花香钻进鼻孔。我说这地方真好啊,真好。他问有什么好。我说,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啦,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小时候的故事,行吗?

是我的亲身经历。

“亲身经历的意思就是你自己的事情吗?”“对,我自己的事情。我亲自经历过的事情。”

“好啊,爸爸。你说吧!”

“刚才飞走的两只小鸟不是鹧鸪,是点水雀。也叫白鹡鸰。”

“哦,哦。两只点水雀。怎么啦?”

“我九岁的时候,差不多九岁吧,比你大一点点,在我出生的地方,一个叫马场的地方———嗯,离昆明很近———我和你云辉叔叔扛着一杆气枪,钻进一片柏树林子里。”

“哦,云辉叔叔。你们从小一起长大?”

“对,我跟你云辉叔叔从小一起长大,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玩啦。”

“你们是最好的朋友?”

“对,最好的兄弟。”

“每个人都有兄弟吗?”

“不一定。有,总比没有强。”

“你接着说。你接着往下说。”

我从身边拔出一根长长的青草塞进嘴巴。一股甜嫩草浆味在舌尖弥漫。

“那时候我们刚开始玩气枪。没玩几天呢。每天端着枪到处跑,到处打猎。气枪,就是用空气加压的一种小型猎枪,子弹非常小,打大一点的动物不行,但是打鸟啊,鸽子啊,老鼠啊,非常管用。”

“现在没有气枪了吗?我们家里没有,云辉叔叔也没有。”

“哪儿还有气枪。再也不许玩气枪了。什么气枪也不行了。气枪也是枪,是非常危险的武器。”

“能杀人吗?”

“杀不了。我说了只能杀小鸟和鸽子。不过,”我想了想,很认真地说,“你非要用气枪杀人,当然也是能杀死人的。”

“你们用气枪杀什么呢?小鸟?”

“注意听我说话,你有点心不在焉。好好听着,认真听着。我下面讲的故事精彩极啦。”

“我听着哪。我好好听着哪。你说啊。别停下来。一口气把你的故事讲完。”

我清了清嗓子,将青草拽出来。此时光线仍清澈明亮,像一条条剑刃在树林里挥舞。那两只小鸟,两只点水雀早就无影无踪。不过,说实话,我并无百分之百的把握确定它们是点水雀。我不知道。我根本就没看清楚。也没有别的什么鸟飞进来。因为我们的闯入,林子里的鸟儿必然逃走。它们本来就胆小,尤其点水雀。

我说了那年我也就八九岁吧。气枪是云辉家里的枪,他老爸刚买的,买来挂鸡圈里打老鼠的。对,气枪对付老鼠也很厉害,能一枪毙命。嗯,我们每天端着枪到处乱窜,打鸟,打野鸽子,打斑鸠。你别想打到白鹭,做梦也别想!后来我们去马场东面的柏树林里打麻雀,那儿的麻雀真多。云辉从这头把鸟儿轰过来,我就在另一头埋伏好,一枪一个准。我枪法没得说,只要大人教一遍就打得很好。我从小悟性就非常好。嗯,我接连干掉三只麻雀,一共三只,我记得很清楚。枪是架在一棵柏树的树杈上射击的。大多数时候我就架在云辉肩膀上———我们才八九岁,木托气枪对我们来说还是太重了。我稳稳架在他耳朵边上,砰,就是一只,砰,又是一只。哈哈,然后云辉撒丫子冲出去把打死的麻雀捡回来,拎在手上,得意得像是他自己打下来的。事实上他的枪法太差了,“除非你把枪管塞到鸟屁股下面他才能打下一只来哩。他从小慢吞吞的,总是瞄不准”。

“哈哈哈,”儿子大笑,“云辉叔叔太笨啦。”

“是啊,他太笨啦。”

我换一根青草塞进嘴巴。我真喜欢此刻远离人群的寂静,浓烈清新的树木和花草的气味沁人心脾,让当年两个端枪杀鸟的孩子非常清晰地浮现在视野中,似乎就站在面前空地上,草坪上,迎着太阳冲树上的麻雀端枪瞄准。“那天我一共干掉三只。我告诉你啊,后来一大群麻雀全部飞走了,它们多精啊,晓得有人埋伏起来要它们命呢。它们飞出林子。周围一下子安安静静了。一只鸟也没了。”

“就这么飞走啦?”

“我们端着枪,等了十来分钟吧。突然,一只点水雀飞过来了。”我停下,看着儿子。看着他高高仰起的挂着细汗的小脸。两只眼睛又深又黑,酷似我当年。那个举枪射击的孩子,那个还端不稳气枪的孩子,大概就是他这副模样。“它噗噜噜飞下来,飞到空地边上,我忘了告诉你了,小子,那儿有一小片薄薄的水洼,太阳照上去闪闪发亮。我想,那只点水雀一定是冲它来的。”

“为什么啊,爸爸?”

“点水雀嘛,喜欢有水的地方,喜欢在浅浅的水里寻找小虫子啦,小鱼小虾啦。”

“浮游生物。”儿子叫道。

“对咯,浮游生物。你居然知道这个。”

“我在书上看过。还知道寒武纪三叶虫和南非海域的大白鲨。我特别喜欢大白鲨。”

“为什么?”轮到我请教他了。

“你不觉得大白鲨又酷又帅?”

“好吧,又酷又帅。”

“你要是游进深海,要多大的一把刀子才能杀死大白鲨?”

“那么那么大!”我夸张地比画着。

儿子一脸鄙夷。

“我逗你玩的。不行,再大的刀子也不行啊。大白鲨每年咬伤的人类也就6个,但是人类一年杀死的大白鲨超过一百头。”

“天哪。所以呢?”

“所以要保护大白鲨。它们就快完蛋了,快灭绝了。你知不知道地球上每天消失的物种有多少?七十五种。每小时,三种。”

“天哪。”

“消失就是再也回不来了。永远没有了。我们永远看不到它们啦。”

“对咯,所以我们不能再杀害大白鲨。”

儿子忽然气咻咻地瞪着我,眉头紧紧拧起来。

“那你和云辉叔叔为什么要杀害麻雀?你们为什么要用气枪杀死那么多的麻雀?”

我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残忍。你和云辉叔叔,你们很残忍。”

“是的,儿子,我承认。我们很残忍。我错了。”

儿子轻轻叹气,宽容地拍了拍我的膝盖,“算了,是你小时候的事情了。我原谅你。请你接着说,把你的故事讲完。”

我承认,他很多方面越来越不像个孩子了,也不太像个大人。我说不上来他像什么。

“你确定听我讲下去?”

“确定。”

我忽然变得不那么有把握了。不那么确定这个故事讲出来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我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往下讲。但我很快打消了疑虑———也许,故事背后的东西他自己会琢磨,我只不过把它讲出来而已。他八岁了,应该有一点承受力。再说,我可以选择我讲故事的方式。我可以加快速度或变换焦点。没必要担心。

“那好。你听好了。”我又清清嗓子,凝神望着林中空地,眼前出现三十多年前那一小片亮闪闪的水洼,出现那只噗噜噜飞临的黑白色的点水雀。它们的尾巴总喜欢上下晃动,点来点去,叫声清脆急速,像一串子弹。“一只点水雀飞到水洼边上,来回走啊走,根本没发现躲在柏树林子里的我们。我拍了拍云辉,让他蹲下。我半蹲着,气枪架在他肩膀上。”

我嘴里一阵干渴。儿子盯着我。

“我瞄准,三点一线。晓得三点一线吗?”

他摇头。

“好比这个是枪,”我挥舞着手里长长的青草,比画着,告诉他哪儿是准星,哪儿是标尺,两点必须在一条直线上,然后,和你射杀的猎物———那只点水雀,保持在一条水平线上。所谓三点一线,这是准确射击的前提。

“你杀了它?”

掠过一阵清风,柏树林子里沙沙作响。有小鸟飞腾的声音,但距离很远,你看不清楚是什么鸟。这片林子比我当年记忆中的林子小得多,但是更密,也更幽静。

“你说啊,爸爸。”

“我正瞄准呢,忽然,又飞来一只点水雀。”

“又飞来一只?”

“是啊,噗噜噜从天上降下,就飞到刚才那只身边。两只点水雀简直一模一样。我大气不敢出。云辉用他攥得很紧的拳头轻轻敲我的小腿。对,就是这样。他在提醒我又来了一只。我当然看见了。前后两只,我知道我们都他妈激动坏了。”

“爸爸,你骂脏话!”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激动就忘了,就忘了绝不能在你面前说脏话。”

“你激动?你和云辉?”

“对,非常激动。你想啊,两个猎手看到新的猎物来了,能不激动?可是,问题也来了,两只,你只能选择一只。因为,很明显,你朝其中一只开枪,另一只肯定会吓飞,对吧?不管你杀没杀死你的猎物,反正,另外的猎物,你肯定对付不了。”

“是啊,就是啊。那你们激动什么呀?”

我说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激动。但我仍然记得云辉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记得非常清楚———他的圆脸蛋红扑扑的,像抹了一层捣碎的鸡冠花泥,眼睛也瞪得溜圆,冲我使劲撇嘴,兴奋地示意我一共两只呢,不是一只。来了两只点水雀呢。可他明明晓得我们只能打死其中一只。而且,还不能保证百分百命中。要是我失手了,两只猎物将同时飞走,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但即便结局是注定的,我们仍然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一来,点水雀比麻雀少见得多;二来,这是两个孩子头一遭猎杀点水雀。他们知道这是什么鸟却还没有机会端枪瞄准它。还没有。

“嗯,我稳稳端起枪来,架在云辉肩膀上,瞄准。两只点水雀,我选了———”

“左边那只?”

我没吭声。

“那就是右边那只。”

我轻轻点头,算是回答。事实上我一辈子记得是左边那只。它莫名其妙朝着我和云辉藏匿的地方,长长的杂草丛中迈着急速的跳芭蕾舞似的小碎步,靠近了两三米。也就是说,距离早在射程之内,而且近得不能再近。最多六七米的样子。我能清楚看见它白白的胸腹,圆鼓鼓的,像一座小山。

“我瞄准。大气不敢出。我能听见心跳声,怦怦,怦怦,把枪托震得像要跳起来啦,像要从我肩窝里、我手上飞出去。我知道,儿子,我这么紧张,心跳这么快是很难瞄准的,很难一枪毙命。我手心很快就渗出汗水,连额头也冒出汗来。我食指压住扳机———喏,就这样。我瞄准,瞄准点水雀白花花的肚子。”

儿子张开嘴巴。

云辉蹲得稳稳的,虽然我能感觉到这家伙也在晃动呢,轻轻晃动。他等着我射出这一枪,静静等着。我都能闻见他呼出的气味了。带着咸味的热乎乎的气味。

“三点一线……我扣下扳机。噗。”

“打中啦?!”

我半天没吭声。我闭上眼睛,柏树林子里微湣的光线在眼皮上方滑动,在视网膜上投下快速移动的粉色影子,纷乱如鸟的羽毛。点水雀的黑白色翅膀张开着,羽毛根根直立,像无数把刀子。

“爸爸,你说啊。”

我睁开眼睛,摸了摸儿子湿漉漉的头发。

“是的。一枪毙命。这么近,不可能打不中。这么近要打不中我的枪法就太烂了,就不佩扛上气枪到处打猎了。”

“它死啦?真死啦?”

“我说了,一枪毙命。”

儿子眉头紧锁,似乎知道我的故事没完。还没完。他等待着。

他猜对了。

“果然,另外那只点水雀一下子飞走了。”

“哎呀———”儿子一声叹息。

我环顾左右,阳光弱了许多,柏树林更显幽暗。最深处密密匝匝的,黑沉沉一片,仍然没有任何小鸟飞来。一只也没有。也好,如此一来我心里舒坦多了。

“没完呢,儿子。还没完。云辉刚准备跳出去把死了的点水雀捡回来,忽然,另外那只,那只飞走的点水雀回来啦。不知道从哪飞回来的,在柏树树梢上使劲扭动身体呼啦降下,发出一连串尖利的叫声,像阵风一样猛扑下来,扑向水洼,扑向那只死了的点水雀。”

“它还回来干吗呀!”

“它飞下来,就落在死掉的同伴身边。来回跑着,步子飞快。绕着那只点水雀的尸体来来回回,一边跑一边尖叫,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它在警告我们不要靠近。”

“它疯啦!”

“云辉让我端枪,把它干掉。再等下去,黄花菜就凉了。”

“黄花菜凉了是什么意思啊?什么是黄花菜啊,爸爸?”

“意思就是,再等下去,它就飞走了。”

“你干掉它了吗?”

这只点水雀来回奔走的身影急如闪电。尾巴颤抖着,倒着碎步,叫声凄厉。它知道它的同伴被杀了,它一定发现了我和云辉。它居然选择回来,不顾一切飞回来。我后来才知道鸟类对伴侣非常忠诚,我确信它们是一对儿。当时就确信了。这个不是后来才发现的。八九岁的我已经有这方面的直觉与经验。当时我和云辉慢慢站起来,站立在柏树下面,站在点水雀面前。我以为我们能把它吓走。可是它不为所动,甚至,也不再绕着伴侣的尸体来回奔走,它反而安静了,站下来,就站在距离我们不足十米的近处,一小片水洼的银色反光在它黑白色的身躯上跳跃。它扭头打量我们的目光清清楚楚。那么黑,那么亮,比它的黑色翅膀还亮。急切抖动的尾巴也停住了,忽然定住了。这个小东西,这个黑白色的娇小的鸟类瞬间变成一尊雕像,头颅却始终向着伴侣垂下,一动不动,不再发出叫声,像在威严地与两个男孩对峙。

“干掉它。”云辉说。

我一声不吭。

“干掉它。邪门了,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来,广东,干掉它!”

我举枪,架在他肩上。瞄准。我的手在发抖。

“干掉它!”云辉说。

我扣下扳机。点水雀纹丝不动。脚底蹿起一缕白烟。或者,我想象自己看见子弹激起一缕白烟。它长长的尾羽又抖动起来,侧身盯着我们。它能看见我们。它当然能看见我们。这一幕太诡异了,一只即将被枪杀的小鸟竟毫无惧色,不飞走,也不躲开。

“妈的。”云辉大骂。他的嗓门已经足够吓走任何一只鸟了。可它没走。就站在伴侣身边,一步也没挪动。

我重新装上一粒葫芦形铅弹,重新端枪瞄准。它暴露在枪口下,白色的胸脯和地上那只没有任何区别。我都怀疑我瞄准的是同一只点水雀了,一模一样。就连尾巴颤动的频率也一模一样。

我扣动扳机。这次射进水洼,嗤一声脆响,激起小小一朵水花,迅速消散了。它还是没有振翅飞走,只是前后疾行了一圈,又回到伴侣身前,叽叽叫着,嘶喊着,像是发出最严厉的警告,也像不顾一切的哀鸣。

“干死它呀,广东!”

“妈的。”我也破口大骂,“狗日的不怕死?”

“对,他妈的它不怕死。”

“它找死呢。”

“是啊,找死。”云辉扭头看我,“你不会连这种傻鸟也打不中吧?你差不多把枪眼戳它屁股上啦。”

“妈的。”

我第三次端枪。这一次瞄准了很长时间。足足三分钟。不,至少五分钟。

“你说话啊,爸爸,后来呢?第三枪打了吗?打中了吗?”儿子大声催促。

云辉大声催促。当年小伙伴的嗓音里充满怒气和不耐烦。彼时我们遭遇鸟类就兴奋得不行,杀气腾腾的枪身和子弹让我们威风八面,恨不能把每一只落在枝头、房梁和地面的鸟类统统干掉。最让我们得意的莫过于你手上拎着一串沉甸甸的死鸟在全镇人面前招摇,让他们瘪瘪的嘴巴里发出啧啧赞叹:妈的,你们两个小杂种,硬是牛逼!要是遇见同学,不论高年级的低年级的还是同班的,那就更妙了,我们的鼻子差不多翘到天上去啦。

“第三枪,打了。没中。打高了。贴着它的头皮,高了。”

“它还没飞走?”

“没有。还是傻站着。然后来回倒腾步子,好像下定决心不走了。”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你什么意思啊,爸爸?”

“然后我把它轰走了。使劲儿轰它,吓唬它,让它滚蛋。”

“它走了吗?”

“走了。飞走了。”

“哈哈,真好。你们没杀死它。”

“嗯。云辉捡起那只死掉的点水雀,我们,就近挖个坑,把它埋了。”

“哈哈,你们干得不错。值得表扬!”

一种难言的深深的忧伤将我抓住。我把嘴里的青草抽出来,远远扔掉。我抓起儿子的小手。

“走吧,我们走!找你的飞盘。”

事实上我撒了谎,你们一定发现我撒了谎——当年我第四次拉开高压枪膛,装进葫芦铅弹,第四次端枪瞄准。我们怀着某种恶狠狠的报复的心态面对这个弱小的猎物。不把它干掉,就太说不过去了。这一回,我瞄得准准的,手指不再冒汗,不再发抖。我知道一旦你做出决定你将收获如清晨大海般的平静。三点一线。白花花的小胸脯毫不动弹直面枪口。我扣下扳机。噗,打进肉体的声音发闷,但也足够清晰。当年这声音令我们迷醉。噗,妥帖踏实,不容分辨。一个生命从此消失了。

“妈的,看你还牛逼!欺负我们广东是吧?”云辉捡起点水雀,一手一只,朝我使劲挥舞。

我冲他咧开嘴巴。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这就是我今天讲和没讲的全部。

“我没搞明白。”儿子一面往外走一面嘟囔,满脑子问号。

“没搞明白什么?”

“你这个故事什么意思也没有。你们打死了一只鸟,放过了另一只鸟。这算什么屁故事啊。”

我点头。

“是啊,这算屁的故事啊。下次给你讲个牛逼的,牛逼的打鸟的故事。我和云辉——”

“飞盘!”

他找到它了,就在一棵柏树树枝上斜挂着,我跳起来,稳稳攥在手里。细碎的柏树枝叶洒我一头一脸。儿子哈哈大笑。我们往外走,光线越来越亮,马上就是大草坪了,一片绿色之海。

傍晚我给云辉打了电话。我从小到大的兄弟,开裆裤时代的玩伴。我们一眨眼就老了,是时候把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交给孩子了。还要看他们喜不喜欢。我告诉他我不得不跟儿子撒了谎,我说我只能对他撒谎。云辉有点懵,问我,什么事情?撒什么谎?我只好重头讲一遍,用最快速度把我们当年在林中射杀两只点水雀的故事,又讲一遍。云辉哈哈大笑,说,他妈的,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我说你是猪脑子啊,忘了很正常,可我记得。不单这一桩,我还记得很多别的,很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精彩故事。我会一个个写下来的,写成很牛的小说。谁能料到几十年后我成了作家?

“你的意思是,广东,你没跟你儿子讲,你把另外那只也干掉了?”

“当然。”

“为什么不讲?”

“不能讲。”

“为什么不能讲?”

“因为——”

“你该告诉他,当年我们就靠油炸麻雀补补身体呢,一个月也吃不上几次肉啊。我们瘦得像竹竿。不打鸟不摸鱼哪会撑到今天?”

“油炸麻雀,天下少有的美味啊!”

云辉笑着,咂咂嘴。

“枪呢?”

“什么?”

“当年的气枪。”

“早就消失了。”他说,“忘了怎么消失的。被偷了还是被亲戚借走了,反正,消失了。”

沉默。

他又问我,“儿子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

“一个月就见一面,你不该撒谎。八岁娃娃什么不懂啊。”

沉默。

“我们打了那么多的鸟。”云辉长长叹一口气,“哎,我们打死了那么多的鸟,吃了那么多的鸟。”

“可是那只鸟,那只点水雀——”

“还有更狠的呢,你没跟他讲?谅你也不敢讲。”

“更狠的?”

“没打死的,树底下乱跑的,我们冲上去拎起爪子狠狠摔地上——”

“我靠,别说了。”

沉默。

“你确定,它们是一对?”云辉说。

“当然是一对。”我说。

轮到他说不出话来。

“报应?”我说。

“哈哈。”云辉说。

我又无话可说了。

“那时候,你开枪的时候,你只能开枪。”

“是吗?”

“不是吗?”

“可以把它轰走,就像我对儿子撒的谎那样,大喊大叫,把它轰走。”

“问题是,你没轰,我也没轰。”

“我们饿呀。”

“还吃过什么你记得吗?连毛豆虫、青蛙、蚂蚱、蜻蜓、泥鳅都做了烧烤啦。”

“就差老鼠了。”

“哈哈,差一点。你把皮都剥了,就要架到火上了。”

“那是另一个故事啦。”

“没错,广东。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真正的故事。真正牛逼的好故事。”

“对。广东。你他妈永远是对的。”

我鼻子发酸。为我,也为我们。

“哪天喝一杯?”

“好的,好的 ,广东,等我跑完这一单,从瑞丽回来,我们喝一杯,不,喝他妈一百杯。你等着我。广东,你等着我。”

陈鹏,1975年生于昆明,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昆明作协主席,小说家,曾获十月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有中篇小说选《绝杀》《去年冬天》《向死之先》,长篇小说《刀》《一700cc》《去年,我们在阿维尼翁》,足球短篇小说集《谁不热愛保罗·斯科尔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