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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文学》2023年第2期|王刚:种硬币的老人
来源:《时代文学》2023年第2期 | 王 刚  2023年07月19日08:45

小果放学回家,看见蔡婆举着锄头,正在橘子林挖地。锄头举起,落下,举起……她的脊背像一张犁铧,插进新翻的泥土。脚边卧着一只小小的青花罐,装满银白的硬币。蔡婆挖好一个坑,捡起一枚硬币,小心地放进去,再用手捏碎泥土,撒进坑中。那只毛色灰暗的白猫趴在她的后面,前爪摁住一只老鼠,不停地摇尾巴。

小果站在屋檐下看了一会儿,丢下书包,朝蔡婆跑去。白猫掉转头,喵呜叫了一声。蔡婆仓促转身,冲小果嚷道,别踩地,别踩地,绕着走。小果顿了一下,避开新鲜的泥土,踩着齐膝高的草丛,绕了一个半圆,一跳一跳走到蔡婆面前。

奶奶,你这是干吗?小果瞪大眼睛问。

种硬币啊,傻孩子。蔡婆抓起一把土,反复揉捏。

小果歪着脑袋说,奶奶,硬币会发芽吗?

会,当然会,这孩子,呆头鹅。

白猫喵呜喵呜,松开爪子,歪头看小果。老鼠偷瞄白猫一眼,忽然一骨碌翻起来,连滚带爬地朝草丛跑去。白猫纵身一跳,再次将它摁住。老鼠挣扎几下,终于放弃抵抗,闭上眼睛装死。白猫叼起老鼠,抛向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老鼠掉到茂密的草丛里。

小果看了看得意扬扬的白猫,对蔡婆说,不对,奶奶说得不对。

小屁孩懂什么?蔡婆把细土撒进坑里,咳嗽一声。

爸爸妈妈种玉米,种麦子,种红苕,种土豆,从没种过硬币。

蔡婆抬起头说,小笨蛋,你看看,树上有什么?

枝头挂满金黄的橘子,像一个个小皮球。微风吹过,橘子摇来晃去,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小果舔舔嘴唇,大声说,奶奶,我知道,那是橘子。

蔡婆摸摸小果的脑袋,笑着说,硬币就是种子,会发出新芽,会长成一棵树,开满红的白的花朵。到了秋天,树枝上结满硬币,像圆圆的小月亮。

老鼠一动不动,如土疙瘩。白猫伸出爪子,反复拨弄它;又低下头,嗅了嗅。老鼠毫无反应,像一具死尸。白猫不耐烦,站起来转了半圈,一屁股坐在老鼠身上。

小果没空理睬白猫,追着蔡婆问,奶奶,树上真会结出硬币吗?

是啊,要多少有多少,跟这些橘子一样。

太好了,等我们有了钱,爸爸妈妈就不用出去了。

蔡婆抬起头,目光越过橘林,沿着门口那条蜿蜒的公路,弯弯曲曲往前延伸。公路的尽头,是连绵不绝的大山。大山的前面,是灰色的天空。

有了钱,爸爸妈妈就能回家吗?

对啊,有了钱,爸爸妈妈就不出去了。

有了钱,我要买糖果、新衣服、玩具,还要买蛋糕。

行,想买什么买什么,小馋虫。蔡婆咧开嘴,笑了。

小果抓过锄头,非要替蔡婆挖坑。挖了两下,她嫌锄头重,把锄头扔给蔡婆,端起青花罐。蔡婆弯下身子,继续挖坑。小果捡起硬币,一个一个放进坑里,盖上泥土。蔡婆叫她不要乱放,一个坑一枚硬币。小果不听,她觉得坑那么大,硬币那么小,为什么不多放几个呢?一个,一个,再一个,又一个。蔡婆大声嚷嚷,叫她别乱搞。小果指着硬币说,这是爸爸,这是奶奶,这是妈妈,这是小果。她嘟起嘴巴,央求说,奶奶,让它们在一起吧。蔡婆拄着锄头,愣了半天,点点头说,好,在一起,在一起。

白猫刨了个坑,叼起老鼠,放进坑里,又把土填回去。

猫,猫,你这是干吗?小果大喊。

白猫喵呜喵呜,举起爪子拍了拍泥土。

蔡婆摸了一把白猫的脊背,笑着说,真聪明,懂得种东西了。

小果瞪大眼睛问,奶奶,它种老鼠干吗?

哦,种玉米收玉米,种硬币收硬币,种老鼠收老鼠。

奶奶,种下老鼠,会长出许多老鼠吗?

是啊,猫种下老鼠,就是为了收老鼠啊。

白猫点点头,弓起身子,摇摇尾巴,踩着暮色走了。

一轮弯月升起,洒下银白的光辉。橘子林里,晃动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祖孙俩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挖坑,一个播种;一个拍土,一个盖土。

一个月后,当人们掘开泥土,看见每个坑里躺着四枚硬币,紧紧挨在一起。

农民伯伯把玉米种在地里,到了秋天,收获许多玉米。农民伯伯把花生种在地里,到了秋天,收获许多花生。请问,小猫把小鱼种在地里,到了秋天,能收获许多小鱼吗?

对于二年级的学生来说,这道题其实挺简单。小猫怎么可能收获鱼呢?顶多能找到几根鱼骨头罢了。杨老师坐在办公桌前,一边刷抖音,一边改作业。改着改着,她愣住了。这是一份很认真的作业,卷面干净,书写工整。不用看封面,就知道是小果的作业。小果写道,到了秋天,小猫挖开泥土,看见一尾尾小鱼,在泥土里游来游去。

杨老师摇摇头,重重地划了个“X”。她走到窗边,看着灰色的天空,情绪忽然低落下去。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支教老师,面对班上二十多个奇奇怪怪的孩子,她提心吊胆,心力交瘁,深感压力山大。这些孩子百分之九十九是留守儿童,大多不讲究卫生,看上去面目模糊。最要命的是,他们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那个叫石头的男孩,动不动玩失踪;那个叫小丫的女孩,吵着嚷着找妈妈………相比之下,小果算是最让人省心的。她扎着两根羊角辫,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又干净又活泼。更难得的是,她学习认真,成绩名列前茅。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个她最喜欢的模范生,交了这样一份作业。

课间,杨老师把小果叫到办公室。看着那个巨大的红叉叉,小果低下头,咬住衣角。杨老师说,小果,你说说,小猫种下鱼,怎么能收获鱼呢?小果不吭声,盯着地板。杨老师笑笑,你那么聪明,怎么犯这种错误?小果不说话,眼睛泪光点点。杨老师加重语气,你记住,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可种下小鱼,什么也得不到。小果哭着说,不,奶奶说过,白猫种下老鼠,可以收获老鼠。杨老师说,什么?白猫?收老鼠?小果点点头,奶奶还说,种下硬币,可以收获许多硬币,跟收果子一样。杨老师说,种硬币?收果子?岂有此理?什么乱七八糟的。小果说,等我们有了钱,爸爸妈妈就不用出去了。

杨老师气坏了,忍不住拍了桌子。这蔡婆,真是老糊涂。作为一个成年人,怎么能说出如此幼稚可笑的话呢?杨老师的心咯噔一下,汗水从额头冒出来。她忽然意识到,蔡婆不对劲,非常不对劲。说这种话的人,能对劲吗?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放学后,杨老师牵着小果,踏上洒满余晖的公路。一路上,小果情绪不高,她嘟着嘴,耷拉脑袋,不愿主动说话。杨老师问一句,她答一句,简短如同电报。

蔡婆坐在木椅上,仰面遥望橙色的夕阳。白猫伏在脚下,蜷着身体,眯着眼睛,似睡非睡。杨老师喊了声蔡婆,她吓了一跳,赶紧直起身子,恍惚看见面前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揉了揉眼睛,人影变得清晰起来,一个是小果,一个是杨老师。

蔡婆把杨老师让进屋,端上水果瓜子。杨老师问了许多问题,比如小果的父母去了哪里,干什么活,工资多少,有没有打电话,什么时候回来……渐渐把话题转到蔡婆身上,问她眼睛好不好使,胃口如何,睡眠怎样,干什么活,跟哪些人有来往……对这些问题,蔡婆一一回答。蔡婆说,铁柱和菊花(小果的父母)去了温州,在皮鞋厂上班,工资五六千,三天前打过电话,说大年底回来……她的眼睛时好时坏,闹毛病时看人模糊一团;胃口不错,有时吃一碗,有时吃两碗;睡眠不稳定,经常梦见已经离世的老头子;没多少活路,不过种种菜,喂喂鸡,做做饭;平时大多跟猫待在家里,或晒晒太阳,或四处走走。

蔡婆有问必答,口齿清晰,表达流畅。杨老师本想问问种硬币种老鼠的事情,但根本开不了口。眼前的蔡婆有说有笑,哪有半点傻瓜或疯子的样子?

天色已晚,杨老师起身告辞。月亮从天边升起,洒下银白的光辉。蔡婆抬起头,呆呆望着月亮,低声说了句什么。杨老师没听清,拉起蔡婆的手说,阿婆,你说啥?蔡婆自顾自嘟囔,直勾勾盯着月亮,额头皱纹历历可见。杨老师不由得背脊发冷,面前的蔡婆恍若巫师,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她的眼睛闪烁出怪异的光芒,让人想起破碎的霜雪。

杨老师把小果叫到一边,低声问,小果,奶奶说了什么?

小果眼睛发亮,盯着天空说,硬币,月亮是一块硬币。

单元测试,杨老师特意加了道题。农民伯伯把玉米种在地里,秋天收获了玉米;把花生种在地里,秋天收获了花生。小明把硬币种进地里,请问秋天能收获硬币吗?

小果的答案很详细,密密麻麻一大片。她写道,硬币种下后,要记得浇水施肥。过了一段时间,硬币发出嫩芽,慢慢长成一棵树,开满红的白的花朵。花谢之后,枝头挂满银白的硬币,像一枚枚小月亮。到了秋天,农民伯伯把硬币摘下来,要多少有多少。

作为一个二年级的学生,写这么长真不容易。答案有五六个错别字,还有七八个字用拼音代替。卷面上有反复涂画的痕迹,可以推断试卷的主人涂了又写,写了又涂。杨老师怔怔地看着黑压压的卷面,耳边又响起小果的声音:硬币,月亮是一块硬币。

杨老师找到校长,向他反映小果的情况。杨老师认为,蔡婆很危险,如果让小果继续与她生活,谁也不敢保证将来会发生什么。蔡婆的认知有问题,缺乏最起码的判断能力。可以断言,如果放任不管,小果百分之百要出问题。事实上,小果已经或多或少受到蔡婆的影响,试卷答案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果再不采取措施,小果必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杨老师恳求校长,想办法让小果离开蔡婆,重新安排一位监护人。

校长正在指挥学生打扫卫生。半小时前,学校接到通知,局领导要下来检查工作。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校长亲自上阵,指挥学生进行检查前的部署。听了杨老师的话,校长拍了拍身上的灰土,问她有什么打算。杨老师说,我能有什么招?这事还得请您拿主意。校长摇头说,小杨老师,没影子的事,最好别乱讲。杨老师愣了一下,争辩说,万一蔡婆有病,后果不堪设想。校长边走边说,蔡婆能有什么事?我看她挺好的啊。杨老师边追边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校长说,怕什么?不就是种硬币吗?杨老师提高声音说,种硬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蔡婆误导了小果。校长头也不回地说,行了,就这样,我还有事呢。

几个孩子正在操场上打闹,围着一只足球踢来踢去。杨老师看了一会儿,忽然感到身后有一双眼睛,死死钉在自己背上。猛一回头,只见小果躲在墙角,怯生生地看着她。杨老师不禁打了个冷战,一边喊小果,一边走过去。小果瞟她一眼,一溜烟跑了。

思来想去,杨老师决定跑一趟村委,找村主任王大明想办法。一个多月前,学校召开家长会,邀请王大明参加。他坐在主席台中央,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很有领导派头。当着全校师生,王大明表态,学校的事就是他的事。他反复强调,凡是他能办的事情,绝不说半个不字。杨老师认为,王大明对村里的情况熟悉,肯定可以解决小果的问题。

王大明正在给村民调解纠纷。张大爹家的水牛闯进王大爷家的玉米地,踩坏玉米苗二十多株。王大爷一怒之下,用石头砸伤了水牛的前腿。张大爹强烈要求王大爷赔偿医药费,并保证水牛平安无事。王大爷不服气,认为张大爹有错在先。如果张大爹看管好水牛,水牛就不会跑进玉米地;水牛不跑进玉米地,前腿就不会受伤。换句话说,砸伤水牛属于正当防卫,别说水牛只是受伤,就算丢了性命,也怪不上谁。两个老头你一言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王大明反反复复发烟,点头哈腰赔笑脸,简直就是低三下四的孙子。

也许一小时,也许两小时,王大明终于把两个老头哄走了。杨老师无缝衔接,逮着机会反映蔡婆和小果的事。王大明点上烟,吐出一口烟雾说,有没有搞错?蔡婆能吃能做,怎么可能有病?杨老师提起种硬币的事情,认为蔡婆的脑子不对劲。怎么说呢,就像电线短路,某个地方被熔断了。试想一下,种硬币这种幼稚可笑的事情,正常人会干吗?

王大明认为杨老师多虑了。他一一列举蔡婆所做的事,证明蔡婆无异于常人。比如,蔡婆种了块地,该浇水浇水,该施肥施肥。蔡婆养了两头猪,该打猪菜打猪菜,该加饲料加饲料。蔡婆喂了几只母鸡,她把鸡蛋攒起来,提到集市上换成票子。蔡婆戴上老花镜,坐在门前穿针引线,缝补衣裳。每逢周日,蔡婆会牵着小果去集上,给她买饼干、牛奶、罐头、水果糖………这样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怎么可能有病?

别扯这些,种硬币的事如何解释?杨老师忍无可忍,打断王大明的话。

王大明撇撇嘴,很简单,那不过是蔡婆的玩笑话罢了。

话虽如此,杨老师仍不放心。她请求王大明,不管蔡婆有没有问题,让他多花点时间盯一盯。王大明丢下烟头,跺跺脚说,好了,我让郭婶盯住她。

杨老师点点头说,如果有什么情况,请告知一声。

行,行,就这样。王大明打了个哈欠。

蔡婆像一只弓,伏在橘子林里。锄头举起,落下,举起,落下……她的脚边,放着那个小小的青花罐。白猫跟在她的后面,不时举起爪子,扒拉新翻的泥土。

郭婶踮脚猫腰,窜到蔡婆身后,目光箭一般射进青花罐。她大失所望,罐里不是硬币,而是金灿灿的玉米粒。白猫滴溜溜转身,弓起脊背,抖动毛发,瞪着蓝眼,发出喵呜喵呜的吼声。郭婶背脊发冷,赶紧叫了声蔡婆。蔡婆不吱声,低头把种子放进坑中,再盖上细土。郭婶走过去,盯着那颗白发覆盖的脑袋说,蔡婆,你咋不理人?蔡婆抬起脸,眯起眼睛说,你是谁啊?我懒得理。郭婶笑着说,老糊涂,连你侄儿媳妇也认不出来了?蔡婆笑着说,哪儿来的狐狸精,信不信老娘甩你几锄头。郭婶说,你舍得吗?我对你这么好,哈哈。

郭婶抢过锄头,气壮山河地干起来。蔡婆跟在后面,撒下玉米种子,再盖上细土。白猫弓腰紧跟其后,用爪子刨开泥土,将一块石头种进去。

郭婶一边挖地,一边唠叨。她问蔡婆,几点起床,几点睡觉,一晚睡多久,有哪些活路,猪长不长膘,鸡下不下蛋,白猫捉不捉老鼠,小果听不听话,铁柱有没有打钱,菊花有没有寄东西……蔡婆说,她七点起床,给小果做早餐,打发她上学。晚上收拾碗筷,守着小果做作业,一般十二点上床。睡眠时好时坏,有时五小时,有时三小时,有时瞪着眼等天亮。没有多少活路,种种地,做做饭,喂喂猪,洗洗衣服,缝缝补补。肥猪胃口好,一天至少长一斤肉。母鸡也很拼命,一天下一只蛋。白猫老了,不愿意跑动。小果是乖孩子,从不到处乱跑,按时完成作业,唯一的缺点,就是喜欢哭鼻子。铁柱每月打五百元,足够祖孙俩花用了。菊花也不错,给她寄了外衣,给小果寄了一双鞋、两条裤子、两件T恤。

干了一阵,郭婶发现蔡婆每次下种,总是四粒。郭婶提醒她,没必要下那么多,一个坑两粒足够。蔡婆说,天气旱,有的种子熬不出头,多下几粒保险。郭婶抓起泥土说,哪里旱了?你看看这土,能掐出水来。蔡婆瞪了郭婶一眼,骂道,小蹄子,你懂什么?郭婶说,老神仙,能不能讲点道理?蔡婆说,你真好心,担心老娘饿饭?郭婶笑着说,你看你,多久没吃饱饭了?只剩几根老骨头。蔡婆打了郭婶一巴掌,大笑说,你懂个啥?人老骨头硬,越老越展劲。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干活。半个月后,铁柱和菊花回到家,看见蔡婆种的玉米已经发出新芽。每一处四粒嫩芽,紧紧挨在一起,湿淋淋的,仿佛沾了泪水。

那天晚上,郭婶在蔡婆家吃的晚饭。蔡婆做了三个菜:炒腊肉、炒土豆、炒鸡蛋;煮了素瓜豆,煲了排骨汤。月上柳梢头,洒下如水的月光。蔡婆、郭婶和小果围桌而坐,边吃边聊。郭婶至今还记得,蔡婆那晚说了许多话,拉拉杂杂,乱七八糟;皱巴巴的老脸舒展开来,像一朵老菊花。小果不说话,只顾低头扒饭。吃了饭,小果送郭婶出门,一直走到公路上。离开之际,小果抓住她的手,指着月亮说,婶子,你看你看,月亮是一块硬币。

第三天下午,郭婶又去看蔡婆。日光朗照,天地一片金色。蔡婆坐在屋后的空地中,搂着那只毛色暗淡的高龄白猫。她抚摸猫的脑袋,叽叽咕咕说着什么。白猫不时抬起头,睁着苍茫的蓝眼,看着她老树皮似的脸。她微微笑着,满脸的褶子舒展开来,竟然有几分漂亮。如果时光倒退四五十年,她肯定是一个迷人的姑娘。过了一会儿,她反手敲敲脊背,示意白猫帮她挠挠。白猫爬上她的肩膀,举起爪子挠背。她眯起眼睛,满脸陶醉的表情。

郭婶最后一次去蔡婆家,看见蔡婆伏在缝纫机上,正在缝制一件新衣。衣服窄窄瘦瘦,肯定是做给小果的。蔡婆踩脚板,穿针引线,裁剪布料,信手拈来,游刃有余。郭婶从未想到,蔡婆还有这么一手。那个下午,郭婶给蔡婆打下手,一起完成了衣服的缝制。

十余天后,铁柱夫妇看见衣柜里挂着一件崭新的小衣服,没有一丝穿过的痕迹。

郭婶对王大明说,蔡婆是她见过的最正常最能干的老人,没有之一。

王大明对杨老师说,蔡婆很正常,比所有人都正常,不用劳心费神,胡乱猜疑。

杨老师注意观察小果,也没发现什么异样。除了种硬币那事,她的表现可圈可点,堪称班上的佼佼者。杨老师想,也许王大明说得对,那不过是蔡婆的一句玩笑而已。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蔡婆和小果有一个秘密。事实上,小果答题闹出笑话之后,蔡婆并没有停止种硬币。一个个晚上,蔡婆掏出硬币,与小果玩猜谜游戏。蔡婆抛起硬币,落地后用盖子扣住,让小果猜正反面。蔡婆事先有规定:猜中了,去橘子林种硬币;猜不中,上床睡觉。奇怪的是,小果总能猜中。朦胧的灯光中,蔡婆拉开抽屉,取出青花罐,交给小果。罐里装着银色的硬币,泛起隐隐白光。蔡婆说,那是她们的种子。

夜深人静,蔡婆提锄头,小果抱瓷罐,一前一后走进橘子林深处。白猫撅起脊背,叼起一只老鼠或土疙瘩,悄无声息跟在后面。月亮高悬,洒下或明或暗的月光,摇曳不定,晦明变化。蔡婆弓腰挖坑,锄头举起落下,落下举起。小果往坑里放硬币,一个坑四枚。硬币上洒满月光,晶莹闪亮。蔡婆盯着硬币,叹息说,一块硬币就是一个月亮啊。

每天晚上,蔡婆和小果总要种下小半罐硬币。铁柱打回来的钱,蔡婆卖鸡蛋的钱,被换成一枚枚硬币,装进瓷罐,再种进泥土。每到周日,蔡婆提上装满鸡蛋的篮子,带着小果去街上。卖了鸡蛋,蔡婆给小果买上几块糖果,剩下的钱全部换成硬币。

每次上街,蔡婆总会叮嘱白猫,叫它多长几只眼睛,好好守住大门,一根草也不能少。蔡婆抚摸它的头说,乖,好好听话,晚上请你吃肉。白猫不太情愿,它喜欢热闹,也想去街上见见世面。它步履蹒跚地跟着蔡婆和小果,一直走到公路上。蔡婆让它回去,它撅起背,喵呜喵呜叫。蔡婆说,回去吧,下次带你去。白猫扬起脸,喵呜喵呜。蔡婆举起巴掌,恐吓说,听话,小心老娘抽你。白猫边走边回头,喵呜喵呜喵呜。

铁柱回家前的第九天,是一个赶集日。跟往常一样,蔡婆提上一篮子鸡蛋,带着小果走出家门。跟往常一样,白猫如影随形,一直走到公路上。它真是老了,呼哧呼哧喘气,仿佛身体里装着一把风箱。跟往常一样,蔡婆举起巴掌,赶白猫回去。跟往常不一样的是,白猫死活不愿回去,喵呜喵呜直叫。小果心软,央求蔡婆说,奶奶,让老猫一起去吧,没有人跟它一起玩呢。蔡婆不听,一把抓起白猫,照屁股两巴掌。白猫转过身,一步三回头,边哭边走,像个委屈的孩子。它步履蹒跚地走到拐弯处,忽然窜出一辆大货车,轰隆隆碾过。货车跑远了,蔡婆和小果呆立原地,看着地上那片血红。灰土散去,白猫躺在灰土中,像一片单薄的纸张。天地间响起喵呜喵呜的叫声,像人扯开嗓子在哭。

蔡婆跪下身子,捡起筋骨尽碎的白猫。白猫其实已不再是白猫,变成了一只血迹斑驳的黑猫。或者说,变成一片黑红相杂的纸片。蔡婆把黑猫带回家,呆呆坐了半天。小果看着沉默的蔡婆和无声无息的黑猫,只知道掉眼泪。发了半天呆,蔡婆忽然醒过来,起身烧水,反锁房门,拿起毛巾,为猫擦拭身体。她的动作格外轻柔,似乎怕弄疼它。毛巾一点点擦过,猫的白色毛发一点点呈现。不知干了多久,黑猫终于变成了白猫。或者说,变成了一张白纸。

月亮真好,又大又圆,明亮逼人。蔡婆抱着白猫,小果提着锄头,悄无声息地走进橘林深处。白猫真轻,像一张纸片。月光如雪,月光如霜,铺满了广阔的世界。走到一棵橘树下,蔡婆停住脚步,点了点头。小果举起锄头,模仿蔡婆挖地的姿势,刨开了一片白月光。

洞穴又深又潮湿,散发出新鲜的泥土气息。自始至终,蔡婆像一棵橘树,抱着猫站在旁边。白猫晶莹闪亮,恍如一轮月亮,挂在干枯的枝头。小果碰了蔡婆一下,指了指幽深的洞穴。蔡婆久久凝望白猫,就像面对一个新生的孩子。她蹲下身子,捧起白猫,缓缓放进坑中,再慢慢抽回手。白猫躺在月光深处,俨然一枚硬币。或者说,是一轮破碎的月亮。九天之后,铁柱和菊花挖开橘树下的泥土,看见了一具腐烂的尸骸。

奶奶,白猫会回来吗?小果扔掉锄头,小声问。

傻孩子,会回来,肯定会回来。蔡婆抬头看着月亮。

真的吗?奶奶,白猫什么时候回来?

来,奶奶告诉你吧。蔡婆把小果搂进怀里,看着橘树说,过了一段时间,白猫会发出新芽,渐渐长成一株树,开出红的白的花朵。花谢之后,树枝上挂满了一只只白猫,就像这些金黄的橘子。吆喝一声,它们会纷纷跳下来,喵呜喵呜,跳来跳去。

哦,我懂了,跟种硬币一样。奶奶,我说得对吗?

对,跟硬币一样,要多少有多少。

哦,我知道了,有了许多钱,爸爸妈妈就回来了。

是啊,有了钱,爸爸妈妈就回来了。

又是一个周日,蔡婆打开抽屉,取出青花罐。揭开盖子,看见一枚硬币,孤零零躺在罐子底部。蔡婆取出硬币,随手抛起,落地后立即用盖子扣住,让小果猜正反。小果说,反面。打开,果然是反面。蔡婆说,猜中了,走,去集上。

出门前,蔡婆把硬币放回青花罐,盖上盖子,放回抽屉,挂上铁锁。用她的话说,这叫留种。两天后,铁柱拉开抽屉,看见了那只青花罐。揭开盖子,罐底贴着一枚硬币。铁柱依稀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有过这样一个罐子。那时候,他喜欢玩一个游戏,把一枚枚硬币“种”进罐子。他坚信,硬币会发芽,会长成树,会开出五颜六色的花,会结出许多硬币。他不止一次对蔡婆说,妈妈,等我有了很多很多钱,我要给你买新衣服。

跟往常一样,蔡婆提上一篮子鸡蛋,领着小果走出家门。赶到集上,蔡婆卖掉鸡蛋,给小果买了根棒棒糖。小果看上一个文具盒,方形,双层,带有磁铁。关盖子的时候,发出啪的脆响。外壳有一幅画,两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站在碧蓝的大海边看日出。内盖印有乘法口诀,还有一张钢琴图片,用手指点一下,会发出清脆的声音。蔡婆思索片刻,掏钱买下了文具盒。小果高兴坏了,不时打开,关上,打开,关上,文具盒发出啪啪的脆响。

蔡婆领着小果,走进一家百货超市。红鼻子店主笑着说,蔡婆,又来换硬币。蔡婆点点头,掏出一把零票子递过去。店主一枚枚清点硬币,装进一只透明的塑料瓶,递给蔡婆,并退还她几张纸币。店主说硬币的数目不够,让蔡婆另找地方兑换。

回家的路上,小果怀抱文具盒,举着装硬币的瓶子,蹦蹦跳跳走在前面。蔡婆叫小果慢点,小心摔倒。小果越发张狂,又跳又叫,来回晃动瓶子,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一路上,熟悉的人们跟蔡婆打着招呼,并指着小果说,这丫头,真是个小疯子。

小果跑到一个拐弯处,被石头绊了一跤。瓶子脱手而出,飞到公路中央。盖子砸开了,硬币稀里哗啦撒了一地。小果顾不上疼痛,一翻身爬起来,弓着脊背,盯着路面,捡拾硬币,擦净灰土,装进瓶子。蔡婆边跑边骂,让你不听,让你不听,这回好了。

小果不说话,只顾低头寻找硬币。路面坑坑洼洼,灰土弥漫。硬币或躲进灰土里,或钻进缝隙中,或藏在石头下。小果瞪大眼睛,循着蛛丝马迹,把它们一枚一枚捉回来,掏出来,挖出来。轰隆一声巨响,拐弯处闪出一辆大货车,咆哮着冲向小果。蔡婆像一只苍鹰扑上去,试图把小果推开。她的手还没抓住小果,就看见大货车轰隆隆冲上来。

蔡婆睁大眼睛,看着大货车从自己的身体上碾过,从小果的身上碾过。红色的日光如河流翻滚,流过广袤的天空。大货车屁股冒烟,屁颠屁颠地跑远了。蔡婆动了一下,看见自己站起来,手里牵着小果。接下来的路程,她一手抱文具盒,一手拉着小果,沿着公路往回走。小果举起装硬币的瓶子,一边走一边摇,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蔡婆看见自己牵着小果,转弯,直行,转弯……像两个飘忽的影子。回家的路格外漫长,直行,转弯,直行,转弯……似乎没有尽头。汗水滴滴答答打落路面,呼啦呼啦的喘息如同雷鸣。不知走了多久,蔡婆终于看见了她们的家,就在鲜红的落日之下。

远远地,蔡婆看见铁柱和菊花站在门前,笑眯眯地看着她们。屋后的橘林郁郁苍苍,枝头挂满沉甸甸的硬币,像一个个银白的月亮。

喵呜一声,无数只白猫从树上纷纷往下跳,白晃晃一片。

蔡婆牵起小果的手,风一样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