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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3年第4期 | 路英勇:齐风泱泱(节选)
来源:《十月》 | 路英勇  2023年07月15日08:58

公元前1045年,也就是周武王二年,姜太公吕尚带着文武百官和近两千名兵士离开周都镐京(今陕西西安西南),向着茫茫无际的远方进发。队伍翻过一座座高山,又穿过一个个平原,浩浩荡荡,逶迤前行。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东方千里之外的齐国。

他们八月出发,走了一个多月,到九月底的时候,来到了鲁国地界。

鲁国是周公旦的封地,姜太公抬头仰望这片陌生的天空,只见阳光有如钻石般闪着明亮的光棱,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往远处看,重峦叠嶂,天高云淡,一只苍鹰轻飘飘地浮在天际,悠然飞翔。姜太公脸上现出会心的微笑。

八十多年光阴的云波皓月,见证了他往昔岁月里功业的辉煌,现在只有一腔热血沸腾,他要去赴那足以令生命绽放新的绚烂的不期之约。

历尽千辛万苦,他辅佐文王、武王奠定了周王朝的基业。他是周朝的开国功臣,凭着兴周灭纣的首功被分封于齐。这是一个无法注解的必然,他有迟暮之感,却心生欢欣和感激。他想到了与他同时被分封到鲁国的周公。现在,他正在经过鲁国的土地。蓦然间,眼前这片广袤的土地变得熟稔起来,天空中刺眼的阳光也不知何时隐退了,此时是满天的云霞,金红相间,连绵无尽头。

那也是一个霞光灿烂的傍晚。在镐京的晚霞中,太公和周公促膝而谈。

太公问周公:“何以治鲁?”

周公曰:“尊尊亲亲。”

周公问太公:“何以治齐?”

太公曰:“举贤而尚功。”

镐京早已远去。那天四目相对引燃的激情之火,一直寄存在太公的心里。他现在路过周公的封地,又一次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突然发现难以忘怀的竟还有那一片金红色的霞光。万水千山走遍,落霞时节晤君。他们浑然不觉生命已似晚霞,还可以在一起共话前程。

继续前行。过了泰山,就走上了齐国的土地。在太公的记忆中,齐地民性阔达,方国林立,尚武好战,无拘无束。这片被称为东夷的商朝领地,由于缺乏威权统治,而且齐国大地上也没有一支励精图治的力量统摄各国,方国之间相互攻杀,战争频仍,经济凋敝,长期形成的混乱局面到今天愈益加剧。殷商曾多次征讨,均未使它们臣服。周王朝建立以后,它们仍然谕之不从,兵连祸结,成为周朝东部边境的遗患。

治理齐国需要非凡的胆识和智慧。“举贤而尚功”是太公早已谋定的治齐之策,他对自己充满信心。目视前方,他仿佛看到东夷大地出现了福披四野、德覆千里的盛世景象,在他的治理下,贤良之才各适其适,英杰之士乐为所用,邦安国定,民康物丰……此时,太公脸部的肌肉仿佛被一种内在的力量凝住了似的,没有表情,只泛出粗犷的红光。

一天晚上,太公驻跸一处乡野客栈。这里离齐国营丘(今山东临淄北)已经不远了,最多还有两三天的路程。营丘是太公就国建都的地方。路漫漫,风浩浩,一路风尘,为的是将那营丘也一起载入史册。

营丘是他此行的终点,更是新征程的起点。这里注定要与他这个耄耋之人相伴生命中最为辉煌的一程。他想象着营丘的模样,此刻竟有了“他乡遇故”的感慨。他来到这里,已不再是匆匆过客,往后余生,他将在营丘的日出日落中,与之携手相伴,书写生命的光华。

凭栏远眺,但见星光熠熠,夜空澄澈。他轻抚长髯,浩气长舒。突然,外面一阵喧嚣,一位侍卫匆匆跑来,伏地禀告:

“莱侯来犯,欲抢占营丘!”

这消息来自于一位行客。他看到太公一点儿也没有就国建都的样子,昼行夜宿,行动迟缓,不知何时才能到达营丘,非常着急。他告诉太公的人说,莱侯已经统率大军,疾驰上路,欲抢先一步占据营丘。

太公闻之,神情骤然变得凝重起来,如若莱侯先入营丘,一场大战势不能免,那么此行就国建都、靖边安周的使命还从何谈起,必将酿成一腔千古之恨。

他命令先遣队星夜开拔,轻装简从,策马疾驰。第二天天还未亮,先遣队抵达营丘。

莱侯统率三万大军正奔袭而来。

太公赶到营丘,首先察看敌情。他站在营丘最高处,向东眺望,目力所及之处,但见腾空而起的黄尘裹着一片黑压压的兵马,翻滚着向这边靠近。

营丘不远处就是淄水。发源于泰山山脉的淄水,从南向北流到这里,突然向西北拐了个大弯,一直流入小清河,再汇入大海。这一个拐弯处像一道臂弯,把营丘揽在怀里。从地势上看,营丘的东北两面紧邻淄水,莱军从东面而来,淄水正好可以成为阻止莱军进犯的一道天然屏障。

淄水在秋日正午的阳光照射下闪着粼粼白光,像一条缓缓蠕动的银蛇安静地向前流淌着。太公望着河水,神色出奇地宁静。在一切伟大的军事行动中,决定性的关键往往是出其不意。太公在这方面的天才尤其显得不同凡响。遥想当年牧野之战,在这一周灭殷商的最后决战中,太公率领数百精锐之师,实施斩首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击商王帝辛的禁卫军,正是出其不意战术的绝佳运用。帝辛的禁卫军被击败,商朝大军闻风丧胆,全线崩溃。牧野之战俨然成了太公作为军事天才的最佳注脚。面对来势汹汹的莱军,太公镇定自若。他不是没有破敌之策,而是在思考如何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他知道,自己跋涉千山万水,不远千里来到营丘,究竟是为了什么。镐京的晚霞,一直都在他日复一日行进的每一个时辰中闪着光。营丘不是一个普通的地方,这里将成为齐国的国都。他不能让营丘变为一片焦土,更不能让世代居住于这一方土地上的人们像对待前朝一样,怀着无休无止的怨恨,把营丘当作未来日子里的噩梦。

推翻一个旧的统治,杀入敌阵,摧枯拉朽,哪管尸骸遍野,血流成河;可是要建设一个新世界,怎能任凭血雨腥风,号哭恸于天地,积怨满于山川。太公脸上的表情愈益凝重,他用力攥紧了拳头。

是的,一定要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

而且,这胜利绝不仅仅是战场上的胜利。

太公召集众官,开始部署战事。

他命令一千兵士立即赶赴淄水上游,在离营丘五里的地方构筑拦河工事,剩余的一千兵士悄悄埋伏在河边树林,随时听候命令。

于是,齐国编年史上第一个军事行动开始了。

赶赴淄水上游的士兵,运来无数圆木。他们先把这些圆木一根根钉到河里,形成一排密集的栅栏,然后用石块和沙袋堵住缝隙,以阻断河水。埋伏在树林中的士兵,早就开始击鼓呐喊,唯一的目的就是转移莱军的注意力,以掩护自己的同伴把拦河大坝修好。

时间静静地流逝。

莱侯看到河水突然变小,以为天赐良机,急急命令大军渡河出击。当莱军渡至河的中央,营丘高处突然生起几炷烟火。这是开坝放水的信号。不多时,汹涌的河水奔腾而下,河面上分不清是圆木还是莱军,它们在波涛中上下翻滚,相互撞击,被急流裹挟而下,顷刻间消逝无踪。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河面平静了。这时,埋伏在树林里的士兵一跃而起,冲向对岸。莱军四散奔逃。

莱侯被太公生擒。

世间的一切智者总是深谋远虑、胸有成竹,世间的一切伟大壮举都是出人意料、令人惊叹的。营丘之战以齐军的胜利而宣告结束。

这一战决定了齐国此后几百年的历史。

时光已经改变了华夏大地的模样,而地处营丘之东、占据胶东一带地区的莱国却并未归顺新王朝。这一次,莱侯乘太公就国立足未稳之际,挥军前来抢占营丘,就是为了遏制周王朝的扩张,以巩固自己作为东方大国的势力。营丘之战使他的企图落空。

战后,太公赦免了莱侯,与他商定了和平条款,划定他的管辖范围。接着,太公向齐地方国诸侯宣布了周天子授予他的特权,他可以随时对齐地五等诸侯、九州长官予以征讨,决不允许再有冒犯周天子权威的事件发生。

太公放莱侯归国。

营丘之战打败了一个莱国,征服了整个齐地。

这一战是齐国的立国之战,也是周王朝的立威之战。

公元前1045年10月,太公正式建都营丘。

第二天清晨,太公早早起身,又一次登上营丘最高处向东眺望。太阳还没有出来,东方天空中只有一片片薄薄的云彩。辽阔的原野上,晨雾袅袅。透过这白纱一样的晨雾,但见淄水对岸的树木、房舍都湿漉漉的,有的泛出水灵灵的亮色。晚秋微微的晨凉,让太公觉得心旷神怡。

突然,天边喷出一道霞光,东方的半边天空都被一种耀眼的红色浸染了。渐渐地,这红色越来越亮,刹那间,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万簇金箭似的光束从云层中迸射出来,织就了一幅美轮美奂的朝霞奇观。

太公无比激动。这是他平生从未见过的景象。大自然没有辜负天空,它把天空描绘得如此壮美;岁月也没有辜负太公,它把太公的人生装点得如此辉煌。

立国后,姜太公“举贤而尚功”,打破了以血缘、等级为特点的世卿世禄的基本政治制度,修明政事;又因地制宜,顺其风俗,简化礼仪,开放工商之业,发展渔业盐业优势,推动了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于是,地瘠民贫的齐国一跃成为远近闻名的富强大国。

当齐桓公慢步踏上盟台的时候,所有人都能从他脸上看到一种凌人的刚毅。

此时——公元前651年夏日的一天,齐桓公与鲁、宋、卫、郑、许、曹六国国君会盟于葵丘(今河南民权东北)。

仪式刚刚开始,高台下面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这声音从上万人的喉咙里发出来,像滚雷一样低沉而洪亮。齐桓公主持过多次会盟,从未像今天这样壮观。他肃立着,显得冷峻且从容,无拘无束的眼神显出他的傲慢。是啊,他创造了历史,成为一代春秋霸主,难道人们不应该为他欢呼?在这样的时刻,只有他才有资格享受这份荣耀。

三十六年前,也就是公元前685年,齐国公子小白被立为齐国国君,是为齐桓公。

继位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齐桓公都没从恐惧中醒过来。因为恐惧,他一直都小心翼翼,似乎刻意回避那些作为国君每日应该做的事。

想当年,他曾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家国的人,注定要浪迹天涯,度过浮萍一样的人生。在莒国的那些日子,他常常沉浸在别人家的山川河流,每当看到那些凄凄落寞的枯藤老树,就会想到自己的晚景。

他没想到自己还有回国的一天。篡位的公孙无知被杀,齐国需要另立公子为君。在鲍叔牙的催促下,他急急忙忙踏上了归国的路程。可是,刚一踏上齐国的土地,便被公子纠的人射了冷箭。如果不是被衣服上的带钩挡住,那一箭注定会要了他的命。

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他感谢上天的眷顾,但他不会放过那个向他射出冷箭的人。他知道了那个人叫管仲,是鲍叔牙的发小。鲍叔牙说他是多么了解他的这位发小,又说此人有无人能及的经世之才,虽罪不可赦,但留下必有大用,而且不记前仇,爱才惜才,那不正是天下英主应有的胸襟和气量吗?第一次听鲍叔牙这么说,他以为这是在替朋友说情,当鲍叔牙提出要把自己的相位让给管仲的时候,他犹豫了。他明白,这些天来自己无心政事,茫然无措,并不是因为那一箭带来的恐惧,而是犹豫不决的烦恼造成的。齐国混乱已久,自己初登王位,拨乱反正,少不了人才的辅佐。鲍叔牙为管仲求情,不是出于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国家社稷。这种赤忱感动了他。他拿不定主意了。复仇的火苗还在他的血管里燃烧,这会儿,是否宽恕的痛苦抉择使他感到血管即将爆裂。

天忽然黑了下来。顷刻间,狂风大作,漫天黑云翻滚着压向城头。闪电像一条巨蟒在黑云中窜行,紧接着,一个暴雷在院子里炸响,震得地面也晃动起来。大雨猝然而至,倾泻而下,就像瀑布一般。齐桓公呆呆地望着窗外,竟然一脸平静,似乎外面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雨终于停了。齐桓公走到门外,抬眼望向天空。他看到天上的云朵快速地移动着,好像要赶紧为谁让出一个位置。太阳又露出来了。这时,齐桓公脸上现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终于决定:释夺命之仇,拜管仲为相。

齐国在富国强兵的道路上一路疾驰。几年下来,俨然成为富甲各国、雄冠天下的泱泱大国。

公元前681年,齐桓公打出“尊王攘夷”的大旗,迈出了他开创霸业的第一步——北杏(今山东东阿境内)会盟。

那时的他,刚逾而立,心雄气傲。他得到周天子授权,为协力平息宋国内部争夺君位的变乱,召集了这次会盟。这是自周朝建立以来,第一次由诸侯主持的会盟。他本应该志得意满,但面对前来参加会盟的诸侯,却有一种被冷落的感觉。几个月之前,他就假借周天子之名向各国发出了通知,但到了会盟日期,却只有宋、陈、邾、蔡四国国君前来,鲁、卫、郑、曹等国国君则根本没予理会。他觉得太失颜面,想取消会盟,被管仲劝阻。为了不失信于天下,便若无其事地如约与宋、陈、邾、蔡四国国君举行了会盟。四国订立了盟约,约定尊重王室,鼎力相助,并协力攘夷于外。

会盟本该有的那种庄严、肃穆的气氛,在仪式举行的过程中,齐桓公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仪式结束后,他的心头反倒被一种深深的忧虑缠绕着,久久挥之不去。这忧虑从何而来,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时的周天子早已失去了诸侯共主的权威,大权旁落,名存实亡,各路诸侯虽表面维持着与周王朝的关系,却并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周釐王初登王位,齐桓公派使臣前去朝贺,并提出平定宋国内乱,承认宋桓公的君位。周釐王答应让齐桓公代行天子之权召集诸侯会盟。这次北杏之会,本来就是借周天子之名举行的,却有那么多国君不来参加;没有这次会盟,宋桓公的名分也就不能确立,诸侯各国就对他不予承认,可是就连他也没打任何招呼便提前离去了。

北杏会盟是齐桓公走上霸业之路的第一步。这第一步踏入的竟是一滩泥泞,齐桓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

那么,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会盟,齐桓公也许会选择在任何时间退场,但他心中那簇成就霸业的理想之火既然已被点燃,就永远也不会熄灭了。

而且,因为这次会盟,北杏这个毫不起眼的名字不胫而走,齐桓公扬起的“尊王攘夷”的大旗,在中原板荡的沉痛中飘扬起来,指引着前进的方向,让世人看到了希望。

历史总是蹚过泥泞走向未来。在齐桓公的心中,唯有天下霸业才是重中之重。这是齐桓公的家国情怀、天下格局,更是一种伟大的历史使命。为了这个目标,一切艰难险阻都挡不住他的脚步。

大旗高扬,昼夜星驰。

北杏会盟后,齐桓公马上率军灭掉了几个没来会盟的小国,然后攻打鲁国。鲁国战败,请求割地求和。齐桓公应允,并与鲁在柯地(今山东阳谷境内)会盟。公元前680年,参加过北杏会盟的宋国背叛盟约,齐桓公约请共同订立盟约的陈、蔡两国一起出兵伐宋。齐桓公先派人去周室朝拜,说宋国随便废立国君,请周天子兴师问罪。周天子也正想借齐国之力来树立自己的威望,便答应了齐桓公的请求,派出大夫单伯会同齐、陈、蔡三国合兵伐宋。宋国不想背负抗御王师、与天子作对的罪名,便请求归顺王室,与诸侯和好,共订盟约。第二年冬天,齐桓公又假周天子之名,与周王室卿士单伯,会同卫、郑、宋三国国君一起在鄄地(今山东鄄城西北)会盟,各国诸侯共推齐桓公为盟主。紧接着,公元前678年,齐桓公又约集鲁、宋、陈、卫、郑、许、滑、滕等国在幽地(今河南兰考境内)会盟,中原诸侯国中较有实力者几乎悉数到场。至此,齐桓公的霸主地位得到确认。

齐桓公赢得了空前的威望。在他看来,自此以后,中原大地将告别混乱无序,不再有战争、阴谋、背叛、威胁、欺骗……国与国之间将通过彼此达成的盟约作为保障,共同维护一种至高无上的正义。如果有谁胆敢肆意妄行,就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当齐国逐步确立霸主地位的时候,与中原接壤的山戎和西狄作乱起来。他们时常犯境抢掠,燕国、邢国、卫国等国遭受到严重威胁。齐桓公又义无反顾地举起了“攘夷”的大旗。

公元前663年,齐桓公亲率大军讨伐山戎,救援燕国。山戎得到消息,抢劫了大量财物逃向北方。齐桓公听从管仲建议,一路向北追击,杀出蓟门关,一直打到孤竹国才回师。

公元前659年春,齐桓公又联合宋、曹两国驱逐了入侵邢国的西狄,并帮助邢国把都城迁到了靠近齐国的夷仪(今山东聊城西南)。不久,狄人又侵犯卫国,齐桓公率军前往围剿。第二年春,又帮助卫国在楚丘(今河南滑县)重建国都。

当时南方的楚国也被中原各国视为蛮夷。楚国远离中原,依仗地大物博,自称为“王”,视周室为无物。公元前656年春,齐桓公率领齐、鲁、宋、陈、卫、郑、许、曹等八国大军首先攻打楚国的盟国蔡国,接着又进攻楚国,逼迫楚国答应恢复向周天子纳贡。齐桓公率诸侯各国与楚国在召陵(今河南漯河境内)订立盟约,结盟为誓,然后各自退兵。

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三十年来,齐桓公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以一己之力绥靖宇内,为的就是维护天下秩序,继绝世之脉,兴礼仪之邦,哪怕跨越千山万水,历尽千难万险,他也矢志不移,勇往直前。时至今日,当初的霸业理想实现了吗?他问自己。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少见的自得。这次葵丘会盟,周襄王特意派了大夫宰孔前来,还让他接受周惠王赐予的太庙祭肉、弓箭、车马,并说受赐时他可以不用下拜。这是多大的荣耀啊!他当然没有不拜而受。他知道,这是周襄王在报答他的扶立之功。这又有什么呢?难道这不是他应该做的吗?他没有想到自己极力爱护的周室也会发生内乱。周惠王为了立自己宠妃的儿子为太子,就想把原来的太子郑废黜掉。他是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的。就在四年前,他联合八国诸侯会盟于首止(今河南睢县东南),以诸侯要拜见太子为由,把太子郑接到那里,让他住了好几个月。周惠王慑于齐桓公的压力,没敢贸然行事。不久,周惠王去世,太子郑即位,就是这位周襄王。周襄王很感激齐桓公,当他得知齐桓公要在葵丘会盟诸侯的时候,就派大夫宰孔代他前来表示祝贺,还特意赐他太庙祭肉等。他知道,这是周天子对他的最高奖赏。

齐桓公开始宣读盟约。他的声音洪亮而庄严。当他读完最后一句话“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随着他的手臂高高举过头顶,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经久不息。

葵丘盟约史称“五禁”,《孟子·告子下》有载:

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

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

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妄宾旅。

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

五命曰:无曲防,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

短短五十七个字,涵盖了政治、经济、伦理、生态、人才等各个方面的内容,规定了诸侯各国的责任和义务,有利于合作共赢、和平发展。它承载着齐桓公霸业的理想追求,是一个天下共治的行动纲领。

葵丘会盟的高台把齐桓公送上了霸业之巅。此时此刻,他仿佛看到中原大地焕发出了无限生机,诸侯令行禁止、忠于职守,人民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周王朝昌明隆盛、蒸蒸日上,神州一派好风光。

这是中华礼仪之邦应该有的模样啊!

公元前319年,齐宣王继位齐国国君。

此时的齐国,地域广阔,人口众多。南有泰山,东有琅玡,西有清河,北有渤海,地方二千余里,仅都城临淄一地就有七万户。战国纵横家苏秦来到临淄,看到“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蹴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竟不由得发出慨叹:“齐之强,天下莫能当。”

齐宣王应该感激他的先辈,这是一个了不起的遗产。但是,也许他并没有意识到,一个更有价值的遗产是稷下学宫。

稷下学宫由齐桓公田午创建,齐威王时已是规模宏大。齐宣王时,列国相互征战,腥风血雨已冲刷出一统天下的端倪。齐欲称雄诸侯,得人而治,而他又特别喜欢与文士交往,便广招天下贤士,给予他们很高的待遇,于是稷下学宫得到迅速发展,以至鼎盛。对此,史书多有记述,如《史记·田敬仲完世家》:“齐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邹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

公元前318年,孟子也赶来了。这是他第二次来到稷下学宫。齐威王时他就来过。那时,在稷下学宫与人辩论,他的观点屡屡受到非议,也让齐威王不满,而他却说“我无官守,我无言责,则吾之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一派凌然傲气。在稷下学宫一直不受重视,后来听说宋偃王将行“王政”,他便离开齐国,去了宋国。

之后的十年间,他游历宋、薛、鲁、滕、魏等国,名声也越来越大。这次来的时候,“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浩浩荡荡,气派非凡。齐宣王也给了他更高的待遇——“并为齐卿”。

这一时期,稷下学宫学者云集,大师荟萃。当时诸子百家中几乎所有学派都在这里得到发展、壮大。稷下学宫兼容百家之学,多元思想并立,各家平等共存,相互融合发展,真正达到了“百家争鸣”的境界,真可谓学风浩浩,文津泱泱。

稷下学宫位于齐国都城临淄西门——稷门之外。这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建筑群,前面矗立着一座高门大厦,后面是几排别致的长条形学舍。整个建筑群南宽北窄,建于一个高高的台基之上,东侧紧邻城墙,却不给人压迫感,反倒显出一种孤逸的壮观。

这样一座煌煌学宫,在当时各诸侯国中为齐国所仅见。“欲霸王者托于贤”,齐国国君连续三代传承接力,发展、壮大稷下学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是为了让稷下学士“不治而议论”,为齐国的宏伟霸业提供智慧。天下诸侯宾客,络绎不绝,纷纷来到稷下学宫,高谈阔论,竞相献策,也是期望自己的主张能为齐国所采纳。

当时的齐国是田氏陈齐,姜子牙创建的齐国,早已经湮灭于历史的烟尘中。“田齐代姜”,改天换日,齐宣王与他的先辈一样,一直为自家统治的正统性耿耿于怀。向着开疆拓土、统一天下的目标飞翔,那被人耻笑的“篡立”就像一条拴在翅膀上的绳索,随时都会被人拉住。邹衍的学说一出,齐宣王深为看重。

邹衍认为,炎帝是火德,黄帝是土德,而黄帝代替炎帝成为中原之主,而其后夏、商、周分别为木、金、火,皆是相生相克的道理。姜子牙的齐国是炎帝的后人,属火德,而田氏齐国是黄帝的后人,属土德。邹衍的学说阐释了田氏代姜的名正言顺,这就为齐国一统天下找到了理论根据。

孟子是稷下学宫的重要人物,他把孔子“仁”的理念发展为“仁政”,将其作为理想国家的道义规范,在稷下学宫中独领儒家一派。

《孟子》一书中记载了齐宣王与孟子之间的多次对话。

战胜一个国家,一定要占领它吗?齐宣王向孟子请教,看孟子是怎么说的。《孟子·梁惠王下》有载:

齐人伐燕,胜之。

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孟子告诉齐宣王,这要看燕国人民的态度,他们高兴就去占领,否则就不要占领。

齐宣王占领了燕国,没想到遭到诸侯各国的反对,他们要联合起来讨伐齐军,救助燕国。齐宣王不知所措,又向孟子请教。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

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孟子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不实行“仁政”造成的。他让齐宣王赶快下令,释放捉来的老人和小孩,停止搬走他们的国宝重器,与燕国民众协商,设立新君,然后赶紧撤离。他说,只有这样,也许还来得及阻止诸侯各国的联合攻齐。

孟子与齐宣王对话的内容很广泛,他们谈霸业、谈用兵、谈音乐、谈人才……但不管他们最初谈的是什么,又是什么引起了新的话题,孟子都能因势利导,引经据典,举一反三,从不同角度宣扬他的“仁政”思想。

齐宣王求贤若渴,他让淳于髡帮助寻找人才。

《战国策·齐策三》记载了一个故事:

淳于髡一日而见七人于宣王。

王曰:“子来,寡人闻之,千里而一士,是比肩而立;百世而一圣,若随踵而至也。今子一朝而见七士,则士不亦众乎?”

淳于髡曰:“不然。夫鸟同翼者而聚居,兽同足者而俱行。今求柴胡、桔梗于沮泽,则累世不得焉。及之皋黍、梁父之阴,则郄车而载耳。夫物各有畴,今髡,贤者之畴也。王求士于髡,譬若挹水于河,而取火于燧也。髡将复见之,岂特七士也?”

淳于髡是一个睿智的稷下先生。针对齐宣王的质问,他巧舌如簧,用高妙的比喻说明物以类聚的道理。他那过人的机智赢得了齐宣王的信任。

第二次来稷下学宫待了七年之后,公元前312年的一天,孟子又要离开了。

人说,一个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不知孟子此时是一种什么心情。

失败的人是绝望的,会对一切都心灰意冷。但孟子不是这样。他不承认自己失败的现实,信念的力量支撑着他再次踏上了前来齐国的路程。那时,他对齐宣王充满信心,以为到了那里,内心的冰就会化开,说不定自己的学说会在稷下学宫令人神往的思想乐章中,迸发出最高亢的旋律呢。他无法忍受无所作为,他知道,只有自己的坚持才会赢得理想实现的未来。这一次,在稷下学宫的七年,他从未感到自己的精力是如此充沛,时代的变迁使他心中的那团火越烧越旺,以至于每时每刻都心潮澎湃。只有饱经忧患的人才懂得“王道”的珍贵,只有施以“仁政”才能给这个苦难的世界以安慰。可是……

现在,他觉得孤独,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没有一个人能帮助他。

前面的路在哪里?他找不到方向。他的脚很沉重。他感到精疲力竭。他只想忘掉过去的一切。

他问自己:还会有第三次机会吗?

齐宣王听到孟子离去的消息,并没有讶异,只是感到有些遗憾。听说孟子要走,前几日他还派人到了孟子住处,想挽留住他,甚至要给他新建一所府邸,每年拨给他一万钟粮食以供养他的弟子,要让他成为世人的榜样和典范。可孟子并不领情,竟说自己不会做唯利是图的“贱丈夫”,断然谢绝了这番好意。

孟子决意离去,自有他的理由。他希望自己的主张能为齐国所用,但齐宣王并不感兴趣,这让孟子深受冷落。

孟子是一个伟大的人物。齐宣王从孟子离去的背影看到了一位智者的尊严。齐宣王发现,自己一直为孟子的学说和他的人格魅力所深深吸引,否则也不会一次又一次与他相见,向他请教。他那丰赡的学养、执着的信念和孤傲的气质,常常令人感佩不已。每一次与孟子对谈的场景,在齐宣王的心目中都是往昔岁月里珍贵的回忆。

——孟子盘腿而坐,腰板挺直。开始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平静,随着谈话的深入,他的头就会扬起来,有时还会不自觉地晃动一下。这时,他的表情、语调,就会渲染出一种令人折服的气势,很明显,那气势来自一种超凡的智慧,来自一种坚定的意志。

稷下学宫孕育了孟子这样的人物,齐宣王为此感到欣慰,也感到自豪。

他理解孟子,理解稷下学宫的各种观点。这里的每个人都学富五车,出口成章,思维敏捷,谈锋犀利,他们相互论辩、相互驳难,又相互借鉴、相互融合,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百家争鸣”。“百家争鸣”成就了孟子,更成就了稷下学宫。

齐宣王以自己的方式,谱写了中国历史上辉煌的一页。他对自己使命的崇高意识,使稷下学宫具有了超越时代的伟大意义。

稷下学宫,一个思想的王国。在这里熔铸的生命精灵,从这里燃起的思想火花,在此后成为人类历史的星空中一直闪耀着的璀璨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