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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丹:第一夜的樱桃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吴丹  2023年07月18日16:00

编者按

为提升红高粱文化品牌的社会影响力,中国艺术报社、山东省作家协会、中共高密市委宣传部共同举办了红高粱之约·“回龙吟”杯首届中国(高密)红高粱文化散文季征稿活动。征稿活动启动后,组委会共收到投稿散文作品670篇。经组委会组织专家学者进行认真严谨的审读,共推选出优秀散文作品60篇。其中,第一批优秀作品3篇,第二批优秀作品7篇,第三批优秀作品20篇,入选优秀作品30篇。这些作品紧扣征稿主题,深入挖掘高密深厚的乡土文化以及相关传统生产生活习俗,传播文明新风和中华传统美德,传递积极人生追求和健康生活情趣。

经主办方授权,中国作家网现刊发获奖文章,以飨读者。

第一夜的樱桃

吴丹

山水下来的时候,忽左忽右地舔着地面淌下来,我猫着身子,两腿叉开,等待着水头从胯下钻过,等到水头快要沾湿脚尖的时候,就又猴一样顺势弹开,迎接下一个的到来。那水,便这样,让我迎进了涝池里。

这是我儿时最喜欢玩的,如今的城市已经没有这样的涝池了。池水不光接济了人们,胆大的孩子还会下水游泳打水仗,胆小的就在边上加油看热闹打水漂。大雨过后,池边的稀泥可美了,光滑细腻,揉起来特得劲儿。池的北面是一条路,干活的,挑水的,走路的,卖货的等都从这条路经过。走的人多了,路上塘土也多了。放羊的走过之后,羊就会在上面撒下许多羊粪蛋儿。村里人挑着水桶向池塘走来,把水桶丢入水中,又很灵巧地提起,担到肩上,吱吱呀呀地挑走了。有时候,村里的女孩们还会迈着轻盈的步履,结伴前来涝池边浣洗衣服,飘出好闻的香皂味道。

农人淌下的汗,单单以水来补充是不够的。南方人沏杯浓茶,醒醒精神,北方人喝点小酒,展展腰腿。浓烈之间,是地理环境的影响,与性情无关。北方人喝酒多在炕上进行,家里有圆桌方桌不用。炕是农人的命根,天黑时孕命,天亮后扎根。扎根是痛苦的挣扎的,需要来点“肥料”刺激,酒便承担了如此角色,尤其是高粱酒,自家地里粮食酿出来的,味道不一样。

村里的高粱地在涝池的南面。火红的高粱骄傲的昂着头,像喝醉了一样红着脸,也给涝池平添几份秀气。高粱的童年是从垄上开始的,一棵棵小高粱苗儿胆胆怯怯地拱出了土,继而又羞羞涩涩地四处张望着。每一棵小高粱苗儿就像同胞兄弟姐妹一样,一样的身材一样的脸型,一样的举止一样的神情。小小的、细细的、娇娇的、嫩嫩的。一阵小风儿吹来,它们立马就左摇右晃起来。这时的小高粱苗儿,还没有能力用绿荫盖住每条垄那黄褐色的面颊,只有从远处看,高粱地里才影影绰绰地涂上一层浅绿。成熟的高梁,根儿深,秆儿壮,穗丰满,粒多穗红,很是好看,如同方阵,好似森林。

高粱地西面是一洼地,天然形成一大坑,也是小涝池,里面有许多樱桃树,也有斜在池水边上的,红彤彤的果子一簇一簇,果肉鲜嫩,嘴一咬,流出仿若鸡蛋清一样的汁水。母亲总喜欢摘些泡酒,说是对身体好。在我印象中,家乡的红高粱酒,万物皆可泡,尤其是母亲泡的樱桃,别提有多好喝了。那些带着阳光味的樱桃,在母亲手中,脱去绿柄,一颗一颗,水中清洗,轻盈飘逸,泡在酒里,弹着和弦。或许是基因中潜藏的记忆,或许是远古而来的依恋,这样酒的脾性就变得单纯而霸道。若不封盖,它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气息散出,图的是一时间的浓烈,哪怕散发至苟延残喘亦不悔改,若牢牢地封住瓶口,它憋屈的样子实在可笑,慢慢发黄,慢慢黏稠,晃一晃,肚子里生的气凝聚成泡沫,好似婴儿的消化不良。

乡里人信命,喜欢找人看相算命,隔壁村有个算命的盲先生,大家背后喊他“盲半仙”。母亲曾经找他为我算过命,“半仙”掐指一算说我以后会好酒如命,而且喝酒如同喝水,母亲听后开心地说:“我老了也有酒喝了……”。从那以后只要母亲酿出了新酒,她都要我品尝一下,而我一品就醉。母亲总是说:“没关系,越喝越能喝。”完后还告诉我怎么酿酒。可直到母亲慢慢地变老了,酒酿不动了,我也没有喝酒如喝水,也没把母亲的手艺学到手。

母亲爱喝酒也酿得一手好酒,记忆中母亲每次喝酒都是用菜碗而不是酒杯。母亲的酒量如同她酿的酒一样方圆十里闻名。家里常常有她的酒友,他们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喝着,对下酒菜也不讲究,碰上什么就吃什么,哪怕是花生、豆子,甚至没有下酒菜他们也喝得甚欢。虽然母亲酿得一手好酒,但她从不做酒生意,说是生意人斤斤计较,如果哪家来了好酒的客人,他准会来找母亲借酒,而母亲总是大方地送上一些,说能喝上她的酒都是缘分。借母亲酒的人,也总是送上一些自认为是宝贝的东西给母亲,母亲也是大大方方地接受这种心意。因此母亲的人缘在老家是极好的,遇上个啥事来帮忙的人特别多。而母亲也总是拿出自己酿的酒来招待他们。

外婆也爱酒也酿得一手好酒,只是从我懂事时,就没有看见过外婆酿酒。都是母亲酿好后给外婆送去,母亲也常常和我说,如果她不喝酒,自然外婆年老后就没得酒喝,偶尔母亲也让我喝上一点,记得有次喝多了,到学校后就吐了,班主任老师狠狠批评了我,说小小年纪就如此贪杯,长大了怎么了得。

酒气自带暖,人喝了发热,屋喝了御寒。到底屋子比人稳重,喝得再多也不会摇摇晃晃,不会信口开河。尤其村里的土坯房子,泥土夹杂着草、麦秆、酒气。终有一日,酒不再是单纯的粮食酿造,酒味儿是重了,酒香却没了。土坯房面对冷傲的新酒气,不愿意再接受它,硬生生地把它阻挡在屋内,久散不去。待到阳光出来,土坯间沉了年的酒味儿出来晒太阳,屋子里憋屈的酒味想出去,两下混杂,外人进屋一闻,心下想这村子,咋家家户户都这味,呛。人喝多了酒麻木,麻木的村人纷纷进城,城里的空气适合这份改变。屋子吸不到酒味犯了馋,开始咆燥,未待岁月侵蚀,散了骨架。年年回村,村中断壁残垣一年多比一年,走近了嗅嗅,淡淡的酒味依然,不知是现实还是记忆的错觉。可没有人气儿的滋润,那些活着的老屋,还能有味儿吗?

老了的屋子有味道,外人闻着皱眉,自家闻着踏实。父亲扛起顶梁时滴下来的汗水,把日子裹得模糊,母亲洗衣服时来回搓动的双手,将岁月涂抹均匀,还有我离去与归来时的脚印,让时间和父母期盼的双眼一样闪闪发亮。随着第一根白发悠然地立于父母发间,皱纹爬上他们的眉梢,屋子跟着老去。老屋的味道是陈年的酒味,酒是陈的香,可老屋在很多人眼里却不是老的好。挖掘机轰鸣声中,尘土飞扬,老屋倒下,变成废墟。挖掘机伸出钳子一般的大手,像老鹰拎小鸡一样,把掩埋在尘土中的木头一根一根抓出来,扔到院子里,木头在电锯刺耳的嘶吼声中变成横七竖八的木柴。一些木柴变成熊熊燃烧的大火,一些木头装上车不知道要拉去哪里,电锯闪出的光火和四处飞溅的木屑让人眩晕。

我突然决定,把它们留下。

在我近乎神经质的坚持中,老屋拆下来的旧木头,留了下来,被堆到荒废了的菜园子一隅。我把村里的一位老木匠请了过来,让他帮忙看看能不能用这些废旧木头,在荒废的菜园子里搭建一间简单的小木屋。

老木匠今年六十多岁了,地地道道的本地人,早年跟随一外地木匠四处行走学习手艺。看着这堆旧木头,老木匠的眼睛里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光,他用有些颤抖的手,抚摸着这些木头,打电话叫来几位扛着工具箱的昔日搭档。

我记得老屋的次梁上,有一方小小的天窗。白天,会有一缕窄窄的光从天窗漏下,像一根时间的指针,一步一步,轻轻悄悄地在老屋的昏冥中挪移。阳光用它的时针画完属于它的半个圆,一个白天,就隐去了,黑夜紧跟着来了。白白的月亮接替太阳,画剩下的半个圆。这时候母亲就开始酿酒了,母亲喜欢在入夜的时候酿酒,因为白天多半时间都是在地里干活。我们家地里的高粱是最美的,那么坚贞,那么自信,像一把火烤红了天际,烤红了田野,烤红了憧憬。

一方窄窄的月光,像母亲那方透明的白纱头巾,轻轻地跌落在酒缸,那种透明的白色,是一种陌生的新鲜。母亲是美丽的,尤其是酿酒的时候,同学们都说,没有比母亲再美丽的人了。母亲唱歌很好听,喜欢边酿酒边唱着,在酒缸边轻轻走过时,我冲动得想站起来,抚摸一把那种透明,体会一下这透明里到底隐藏了怎样的光芒?但到底是没有这胆量。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常常会突然坐起,去抚摸那方窄窄的月光,我的手极轻极柔,生怕惊动了那一丝透明。可我并不曾有一次掬起那片月光,只摸到一块糙手的夜色,我知道那也是母亲,是她精心绣织的粗布被面。我缩回手,望着那一方月光,发呆。这是怎样一种透明,清澈到无法触摸?我心想,等我长大了,也一定要成为母亲那样美丽迷人的女子,围着白纱巾,摘第一夜成熟的樱桃,酿酒。

“人活在世上,首先要有房子住”,始祖鲁班让他的学徒成为了建造房子有名的木匠。木匠这个与建房子有关的职业,便被沿袭了下来。小木匠跟着外地木匠从做个板凳桌子之类零零碎碎的木活开始,到三十多岁时已学得一门好手艺,方圆几个村子,谁家讨媳妇嫁闺女做个箱子衣柜之类的家具,都得请小木匠亲自出马,谁家起房建屋更是少不了小木匠,小木匠成了家喻户晓的名木匠,跟着他一起干活的几个人也多多少少学会了一些木活,在天长日久的默契配合中,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木匠团队。这个团队就像手术台上搭档医生护士,谁主刀,谁什么时候递上钳子谁什么时候往左边挪一点,谁什么时候往右边退一步,一起都形成了习惯,配合得天衣无缝。

随着岁月和时光的流逝,小木匠成了老木匠。随着木土结构房屋的消失和家具店雨后春笋般地出现,老木匠的团队慢慢解散。

打开落满灰尘锈迹斑斑的铁锁,老木匠从工具箱里拿出墨斗、推刨、锯子、锤子、钞纸等工具。几位虽然上了年纪但身体依旧硬朗的木匠,开始了娴熟的合作,他们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勾画出我描述的小屋样子,然后找点、定桩……

荒废寂静的菜园子,响起了叮叮咚咚敲敲打打的声音。几位多年未在一起合作的木匠哼着小调,兴高采烈热火朝天地摆弄着这些废旧木头。在他们娴熟的操作中,一个多月后,小屋建好了。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老木匠不停地抚摸着这间简陋的小木屋,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竣工当晚,老木匠端一杯酒,红着眼睛说,他当年修建的房屋,几乎全部被拆除了。他亲手修建的住所,也被儿子换成了新楼房。就连他亲手为自己做的那口上好柏树棺木,也因为丧葬改革用不上了,所幸有生之年还能搭起这个小木屋,让他在这个世上还能留下一个念想。

这何尝又不是我的念想呢?这些废旧木头,是从老屋拆下的。

在柴米油盐的老屋里,吵吵闹闹分分合合的老人们陆续离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陆陆续续从老屋回归泥土。老屋最后一次的热闹,是生离和死别。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回到老屋,爷爷被装在用纸裱糊的骨灰盒里,放在灵堂供桌上。灵堂前的长明灯,一直闪着幽幽的光。母亲千叮嘱万交待长明灯是为爷爷引路,指引照亮着他通向那个世界回家的路,千万不能让长明灯熄灭。

诵经声、唢呐声和哭喊声……

我们搬离老屋后,老屋就一直空着,如今我的女儿已经上初中了,可老屋里母亲酿的那些红高粱酒仍是任何酒都无法替代的。那酒里泡着微熟的樱桃,那是第一夜的樱桃,与老屋一样似文玩,历久有包浆。

让已是一捧灰烬的老屋以另一种方式留下来,好像留下来的就不光只是老屋。老屋拆下的废旧木头,熊熊燃烧时绽放出温暖和绚烂,然后变成灰烬,它生命短暂绚烂得让人像是在做梦,它生命以另外一种方式在延续。

我为新的小屋挂上了芦苇帘子,用简朴的红砖铺就了一条通向木屋的小径,用老屋拆下的蓝色瓦片围起了几株从老家涝池那儿挖来的樱桃树。我带上草帽,扛一把锄头,平整土地、除杂草施肥料……我盘起长发,挽起袖子,栽树浇水……我苍白的脸上有了汗水和红晕,我像个欢快的孩子,看着那些樱桃,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它们不会辜负每一寸土地,只要有阳光泥土,空气和雨露,它们就拼了命地活,拼了命地长,拼了命地结出果实。家乡的樱桃和家乡的高粱一样,都会拼了命地在土地里留下自己的种子,等到来年勃发的季节一到,又拼了命地钻出土地,拼了命地活着,生生不息周而复始,有了这些,我便可以酿出一碗家乡的美酒,如同母亲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