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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的敌意
来源:《南方文坛》 | 何同彬  2023年07月12日16:58

“一切障碍都在摧毁我”,伴随着年华的啃噬,我似乎总是比昨天更明白卡夫卡这句话的“重量”。

我越来越感觉自己是一个思想和文学的病患,被眼前“浮动的盛宴”摧毁之后,就躺在了波德莱尔所说的“人生的医院”里,和所有病人一样,天天“渴望调换床位”。所以,我就常常跟那些问候我的人说:我很忙,我很忙……但为什么这么忙?忙什么?这样的问题最好不要思考,不然会有一股医院消毒水遮掩下的腐尸气味扑面而来。

德勒兹说:“文学似乎是一项健康事业:并不是因为作家一定健康强壮……相反,他的身体不可抗拒地柔弱,这种柔弱来自在对他而言过于强大、令人窒息的事物中的所见、所闻,这些事物的发生带给他某些在强健、占优势的体魄中无法实现的变化,使他筋疲力尽。”我躺在“医院”里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思考,思考如何面对那些“过于强大、令人窒息的事物”,但除了时光被冰冷地打发掉之外,我一无所获,“柔弱”、“筋疲力尽”不过是一个可耻的标签,引发“强健的体魄”恶意的哂笑;失望乃至绝望让我变成一个虚无主义者,对那些自称极具疗效的“药丸”和医术高明的“大夫”越来越充满敌意。

敌意真的不错。本来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沦落为一个和自己职业背道而驰的虚无主义者,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但由此兑换的敌意让我觉得我还活着,或者说,我还不至于病死。敌意让我保留了适度的愤怒,以及由这种愤怒激发的反抗的意志;而懂得反抗让我勉强对得起“青年”二字,让我知道失败和哭泣未必是一桩丑闻。

我经常做勇士或煽动家的梦,在梦里我反复引用海德格尔评价尼采的话:“虚无主义”眼下毋宁就意味着:一种摆脱以往价值的解放,即一种为了重估一切价值的解放。我站在广场的高台上振臂高呼,呼喊我的同龄人组建尼采召唤的“青年之国”:“如果世界被从这些成年和老年那里拯救出来,肯定是对世界更好的拯救!”开战!向一切老于世故的僵尸们开战!

然而,“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当我满头大汗醒来的时候,往往面对的都是那张中老年医生和蔼的面孔:小朋友,乖,该吃药了。当我惊慌失措地把“批评”的矛奋力刺出时,发现对面空空如也……

“荷戟独彷徨”是不是有英雄般的悲壮呢?如今,假扮英雄的戏子们如过江之鲫,真的英雄罕见且无助,此时“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悲壮固然没有了,但捣乱的趣致却总还会有些吧?

“说话说到有人厌恶,比起毫无动静来,还是一种幸福。天下不舒服的人们多着,而有些人们却一心一意在造专给自己舒服的世界。这是不能如此便宜的,也给他们放一点可恶的东西在眼前,使他有时小不舒服,知道原来自己的世界也不容易十分美满。苍蝇的飞鸣,是不知道人们在憎恶他的;我却明知道,然而只要能飞鸣就偏要飞鸣。”(鲁迅《坟·题记》)

我的理想就是以批评的“敌意”,做这样一只令人厌憎的“苍蝇”,这就好比病人插上了纸糊的翅膀,总是生造了几分逃出病房的幻觉或希望。

(原载于《南方文坛》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