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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游的守夜人——从北岛《午夜之门》谈起
来源:北京青年报 | 何同彬  2023年07月12日16:55

不知道被北岛引为知己的苏珊•桑塔格如何评价北岛的散文。她曾这样描述诗人们的散文:“诗人的散文,主要是关于做一个诗人。而写这样一种自传,写如何成为一个诗人,就需要一种关于自我的神话。被描述的自我是诗人的自我,日常的自我(和其他自我)常常因此被无情地牺牲。诗人的自我是那个真正的自我,另一个自我则是承载者;而当诗人的自我死了,这个人也就死了。”

关于自我的神话?从《午夜之门》(也包括《时间的玫瑰》、《失败之书》、《青灯》和《蓝房子》等)我看到的是一个诗人自我的消散,消散在世俗生活里、历史里和各种各样的国际版图的文学事件里。琐碎的、絮叨的“见闻杂记”罗列出一个漂泊的诗人绝对的漂泊生活,一个本应在流浪中被抛掷的“日常的自我”并没有在北岛的散文中消隐,而是经常显得极其庞大。无论是苏珊•桑塔格所认可的诗人散文的“使命感”、“激情”还是“特别的味道、密度、速度、肌理”,在北岛散文的整体风格里都并不显著,它们作为某种可贵的品格会在某些篇什中闪现,但仅是吉光片羽,这里面有“挽歌”,有“回顾”,但却既不悲壮也不坚硬,甚至连忧伤也显得那么无力、犹疑。

北岛对布罗茨基“自以为是的劲头”(《蓝房子》颇为反感,也许,当布罗茨基阅读了北岛的散文之后,他的自以为是就更加鲜明了。布罗茨基认为,诗人转向散文写作,永远是一种衰退,散文是一个相当懒惰的学生,他甚至在《诗人与散文》中认为诗人将会在自己的散文写作中一无所获。北岛不会一无所获,他会获得赞誉,获得激赏,获得他坦诚表露的“养家糊口”,还有那种避免疯狂的放松。但他同时也获得了衰退与懒惰的表征,他的散文是老人的散文,弥漫着苍老的暮气和冗长乏味的时光之流。似乎,后革命时代,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放逐让一切当有和不当有的柱石都烟消云散了,让一个曾经怀揣匕首的人茫然无措。空间的闪躲挪移仅仅留下一些散乱的足迹,而空间的诗学意义已经被“丰富”的生活缝补地严丝合缝。

我不知道孟悦是如何找到这些文本标识的,她认为北岛“和许多以其他方式介入当代生活痛痒的创作一道,成为走到后现代人狭小的心灵之外,寻找家园、寻找亲友、寻找生命和自由的先行者”。而我找到的则是一个失魂落魄的诗人,在拼命填充自己的“孤独”,漂泊异乡,孤独感被分化和混淆,为了弥合孤独的裂痕,北岛走得无疑愈来愈远,他在不停地奔波交际中损害着自己宝贵的、属于诗人的孤独感,而属于中产阶级的生命逻辑却日益地明显,这种逻辑在欧洲或美国有可能成为一种积极力量,但在中国无疑显得无足轻重。可这并不影响北岛散文在中国知识界的风靡,这也许要归功于某种身份。

我们有很多这样的读者,他们是迟钝又懒惰的猎犬,有能力经由想象生产出骨头,他们可以经由身份的关联放大一个个符号,以获取文本本身无法传达的快感。北岛留有某种历史的印记,他残存的身份标识成为读者认领或冒领的辨别障碍,可是这与北岛无关,身份背后的语言迷宫由“聪明”的读者自掘坟墓,而北岛只是得到一种不断被重复的或悲或喜、亦悲亦喜的“追认”。也许布罗茨基是有道理的:如果有人要将流亡作家的生活划入某一体裁,那么,这便将是悲喜剧。

当然,北岛的散文无疑是素朴的,易亲近,易辨识,但我们不缺乏素朴的行吟,反而它们的过量变成了某种危险。我不知道,在这样模糊而混杂的现实生活之内、在肉体附累变得愈来愈“亲切”的时代,庄重、严肃的思想该如何呈现,尖锐、奇崛的精神向度该怎样支撑呢?真的为午夜守门的人在哪里呢?

“关于死亡的知识是钥匙,用它才能打开午夜之门。”(《午夜之门•题记》)北岛,一个曾经的守夜人,把希望寄托于关于死亡的知识,而在苏格拉底那里,当肉体存在的时候,人的灵魂和知识无法充分地接触,便得不到纯粹的知识,必须走向死亡,在灵魂对前世的回忆中寻找对事物的真实认知。北岛散文传达的真实自我的死亡趋势,是一种消极的堕入死亡的危险,而不是勇敢赴死的决绝。因此,把死亡知识化的北岛恐怕找不到那把打开午夜之门的钥匙,甚至于作为一个守夜人,他都已经离开了自己的位置,既非流浪,也非漂泊,而是在浮游,而这里的“浮游”不是那个共工的臣子,那个反叛失败后自杀的怨灵,这里的浮游没有任何不祥的征兆……

(原载于《北京青年报》2009年4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