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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3年第7期 | 杨凤喜:拥抱(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3年第7期 | 杨凤喜  2023年07月17日08:55

杨凤喜,供职于晋中市文联,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多部,在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篇。

两年前,胡燕秋借过我八百块钱。那时我母亲还在世,正月我住在乡下。

我们一家三口是除夕傍晚赶回乡下的,大年初二妻子感冒了,她一个人先回了市里。儿子本来也想回,但他又想在乡下多放几天炮,城里禁炮好多年了。正月初五早晨,我和儿子按乡下的年俗“鞭穷土”,就是把院子里的浮土扫到一起,插上炮仗,“穷土”被炸飞,以后就再不会穷了。鞭完“穷土”,我决定带儿子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冬天的田野,看一看收割过的庄稼地,看一看远处那些影影绰绰披着雾岚的山峦。儿子却对这些没兴趣,空旷的庄稼地里,一群花喜鹊突然飞起来,他连眼睛都没有眨。

返回来时,我们在巷子里碰到了胡燕秋。胡燕秋和我是小学同学,嫁给了我家的邻居王金顺。她老远就冲我喊:“石头,老同学,出去走了走?”我慌忙应答,提醒儿子待人要礼貌一些。到近前,我就不好意思直视胡燕秋了。她身材矮胖,腿尤其粗,穿着红色的弹力紧身裤,趿拉着拖鞋。胡燕秋笑着说:“石头,儿子和你长得真像!”说着她在我儿子胳膊肘上拍了一巴掌,我儿子腼腆地笑。他才读初一,个头已经比我高。我问:“燕秋你这是干什么去?”胡燕秋良久无语,我抬头瞅她一眼,只见她有些婴儿肥的脸蛋突然颤动起来,尤其嘴角那两块。她使劲抿了抿嘴,突然间哭了,眼泪稀里哗啦地流:“老同学,不瞒你说,我是去借钱,大过年的家里快揭不开锅了。”抹把泪接着说:“老同学,你知道王金顺那个死皮不要脸的混账王八蛋多可恶吗?大年初一他就去赌博,把我和闺女害惨了,老娘迟早剁下他的狗爪子……”

一回到家里,我儿子就告诉我母亲,刚才我学雷锋做了一件好事。母亲问:“你爸做什么好事了,是不是拣到一分钱交给了警察叔叔?”母亲没什么文化,但她说话还是挺幽默的,我从小就喜欢写作可能受她影响。儿子说:“不是一分钱,我爸借给一个红裤子的肥婆阿姨八百块。”母亲扭头问我:“胡燕秋?她是不是说王金顺又去赌博,家里快揭不开锅了?”我点了点头,母亲叹了口气:“我的儿,这钱你不该借,有借无还,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母亲身体不太好,腿疼,还患有哮喘病。就是从那个正月开始,她的哮喘逐渐加重了。她不肯来城里住,我每个礼拜都回乡下。我难免会碰到胡燕秋,多半是在巷子里。胡燕秋碰到我后难为情地说:“老同学,我借你的八百块钱暂时还不上啊。”她总是这样说,好像我催债似的。一走进巷子我便情不自禁加快了步伐,生怕与她相遇。

有一次,胡燕秋给我们送去碗口粗的一捆小葱,碧绿的葱苗间还夹带着几根红彤彤的水萝卜。胡燕秋说:“婶,我刚从地里拔回来,你们尝尝鲜。”她鞋帮上果然挂着未干的泥巴,裤腿上也有,手上也有。说话的时候她的肥脸好像红了一下,圆溜溜的小眼睛上两道眉毛描画得又粗又黑。胡燕秋走后,我母亲说:“你好好尝鲜吧,这是你花八百块钱买来的高级葱。”说完她又咳嗽起来。

我父亲在我十二岁那年就去世了,因为灌溉的事,他曾和王金顺的父亲吵过架,之后两家人鲜有往来。王金顺比我大两岁,浓眉大眼,胡燕秋之所以嫁给他,恐怕是贪图他的美貌。我母亲曾这样评价:“胡俊来家这个傻闺女脑子进水了,王金顺要能改了赌博狗就改得了吃屎。”正如母亲所料,新婚第二天王金顺就去赌,小两口打得昏天黑地。王金顺一米八的个头,膀阔腰圆,每次打架吃亏的都是胡燕秋。让人费解的是,无论打闹得多凶,第二天小两口都会和好如初,胡燕秋总会斜着膀子挎着王金顺的胳膊出现在马路上。好像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胡燕秋和王金顺头天干了一架,第二天下午我在巷子里碰到了她。她脸上有一块鸡蛋大的乌青,额头上贴块胶布,和我打招呼时大约不好意思了,解释道:“老同学,除了赌博,金顺其实挺好的,对我也好。”她说“对我也好”的时候耷拉下脑袋,那样子有点像少女的羞涩。

再说我母亲的病,因为哮喘越来越重,我终于说服她把她接到城里。我在小区一楼租了套房子,每晚都会陪着母亲。喝了二十多服中药后,母亲的哮喘得到缓解,通过理疗腿也不比先前疼了。那时已是初冬时节,母亲要回乡下,我又说服她来年春暖花开再回去。不承想,刚过完年我就发现母亲咳血,到医院检查确诊为肺癌,短短三个月后便去世了。

母亲的丧事办了七天,这期间我常有一种虚无感,直至怀疑生命的意义。乡下的丧礼程序繁复,帮忙应景的人也多,我感觉自己不像是事主,更像是一个孤独的旁观者,或者滔滔洪流中一叶无助的浮萍。直到起灵的那一刻,悲怆的唢呐声响起,我才感受到揪心的痛,此后我再没有母亲了。办完丧事后我收拾屋子,抚摸着那些老旧的家具,抚摸着被母亲的身体摩擦得光溜溜的炕沿砖,抚摸着柜子上那些裂着缝子的瓶瓶罐罐,抚摸着母亲年轻时候的黑白照片,我想以后也许再不会回老屋住一晚。

回到城里,晚餐时妻子和我聊天,她对乡下的丧礼深恶痛绝。她说乡下人陋习难改,花钱不说,乱糟糟的纯粹是折腾人呢。她忽然间问我:“出殡前一天下午有个矮胖的女人哭得死去活来的,她是你家什么亲戚?”我愣了愣神,妻子说的该是胡燕秋。那天下午我和妻子都在守灵,迎接亲朋好友前来吊唁,胡燕秋也来了。烧完了纸,胡燕秋用嘹亮的嗓音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念叨,一边夸张地拍打着铺在地上的干谷草,那样子简直是痛不欲生。值事的两个女人想把她扶起来,好不容易扶起来她又趴下去,后来干脆不管她了,直到她哭哑了嗓子,干呕几声自己爬了起来。母亲丧事的总管是村主任孙三卯,他也是我的小学同学。胡燕秋走后我听到三卯用讥讽的语气说:“胡燕秋哪是哭石头妈,她是借着别人家的场子哭她自己呢!”

想想也是,胡燕秋这些年太不容易了,她和王金顺干架早已成为常态。既然王金顺有赌博的劣习,胡燕秋断然不敢放他出去打工。种几亩地难以维持生计,胡燕秋就拉扯着王金顺刨药材、打酸枣,只要勤奋一些,农村也不缺活路。问题是稍不留神,王金顺就跑得没影了,胡燕秋拎着菜刀或者擀面杖寻找王金顺成为尽人皆知的一道风景。胡燕秋的父母心疼闺女,嫁给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男人,咬咬牙离婚算了。但胡燕秋不肯离,好像赌了一口气,非要把男人调教过来似的。有一次胡燕秋和王金顺又干了架,胡俊来带着两个儿子找上门去,两个儿子要收拾王金顺,胡燕秋却拼命用身体护着他,还一直央求:“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你姐夫呀!”那以后娘家人再不管她的“闲事”。胡燕秋的婆婆和公公呢,早对胡燕秋有了意见,主要嫌她唠叨,嫌她骂男人没分寸,话都懒得和她说了。据说胡燕秋的女儿也不省心,她可谓众叛亲离,一肚子委屈和谁说去?

和妻子聊着聊着,我又想起母亲弥留之际问过我的一句话。那时我已把母亲送回乡下,每日守在她身边。母亲交代后事,该说的话好像都说完了,便开始断断续续地昏迷。母亲深知乡下的葬礼多么麻烦,而我又不善交际,她甚至说:“等妈死了以后,你找三卯把坟挖开,你把妈背过去埋了算了。”那次母亲醒来后瞪着眼望着我,好像想着什么心事似的。我摸着她苍白瘦小的脸,她的脸一天比一天小。她眨巴了一下眼睛问我:“你借给胡燕秋的八百块钱还回来了没有?”母亲的话慢腾腾讲出来,但我还是感到了突然。我笑了笑,母亲也吃力地笑了。那是母亲最后一次笑,也是母亲留给人世的最后一次幽默。

母亲去世以后,我回乡下自然少了。清明节我回去上坟,上完坟后还是决定回老屋看一看。院子里落满枯叶,屋门上已结了蛛网,我在屋檐下蹲下来,终究没有进屋里去。正要起身时,胡燕秋推开院门进来了,高声大嗓地喊:“石头,老同学,你多会儿回来的?”说实话,胡燕秋这当儿闯进来让我有些反感,她该不会又和我说,八百块钱暂时还不上吧。“石头,中午到我家吃饭吧,我给你包饺子!”她快步走到我跟前,那两条腿可真粗。我慌忙谢绝,借口是单位还有事。“清明节能有什么事?”胡燕秋笑着说,“你是急着回去写小说?”她又笑,看起来精神状态不错。春天来了,她穿着一件鲜艳的红毛衣。“石头,你的小说写得真好,我每天晚上都在拜读呢。”她这样说倒让我有些意外,也许她看过我的微信朋友圈吧。“石头,写小说不就是编故事吗?我可是装着满满一肚子故事呢,就看你需要不需要。”说着她拍了拍肚子,拍了三下。

说实话,当胡燕秋说她装着一肚子故事时我有些心动。我一直写乡村题材小说,乡村的人,乡村的事。参加工作二十多年了,我和城市之间那种无形的隔膜却难以消除,出现在睡梦中的仍然是熟悉的乡村风景。母亲知道我喜欢听村里的故事,以往我每次回家她都会东家长西家短讲给我听,我把它们改头换面写进小说里,甚至好多人物用的是村里人的名字。母亲走了,为我输送写作素材的这条纽带也要断了,胡燕秋是要接替母亲,承担起给我讲故事的使命吗?

但我并没有明确告诉胡燕秋需要她肚子里的故事,好些时候我为自己业已形成习惯的伪装感到悲哀。我要走了,胡燕秋帮我锁好院门,她说待会儿要回家找个塑料袋套在锁头上,以免锁头淋了雨生锈。她要把我送到马路上,巷子有百十来米,我感觉怪别扭的。“燕秋你留步吧。”我说,她陪我一直往前走。“石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走到我的汽车跟前时她说,“如果一个人说过九十九次假话,第一百次他还会说真话吗?”说完她望着我,神情变得凝重,眼睛好像比平时大了。我愣了愣神,良久才说:“也许会吧。”她抿了抿嘴,想笑却没有笑出来。汽车启动后,我从倒车镜里看着她,她向我挥手,我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祝福》中祥林嫂的形象。

我回到城里已过午饭时间,随便吃点东西躺下来,一觉竟睡到了傍晚。醒来后看手机,胡燕秋给我发来57条语音信息。我点开来听,她果然给我讲故事了。“石头,我先给你讲一个狐狸精的故事,这是小时候我奶奶给我讲的。”她滔滔不绝讲起来,手机听筒传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缥缈,像从很远的地方被风吹过来。“石头,我喝口水接着讲,”她说,“你知道我在哪里给你讲故事吗?我在屋顶上,要不公公婆婆还以为我是神经病呢,王金顺又躺在床上挺尸呢……”我想象她站在屋顶上举着手机讲故事的情景,午后金色的阳光笼罩着她,她的头顶是白云和蓝天,她惊动了近旁那棵老榆树上栖息的麻雀,它们叽叽喳喳地飞向了远处。

可惜胡燕秋的故事我并不爱听。《聊斋志异》我读过好几遍,狐仙的故事蒲松龄自然比胡燕秋讲得好。我大致算了算,胡燕秋给我讲故事的时间差不多一个小时。我给她回了条微信,对她表示感谢。到晚上十点多,胡燕秋又给我发来语音信息:“老同学,我给你讲的故事有用吗?”我不习惯发送语音信息,用文字回复说:“有用,再次谢谢你啊燕秋。”她的语音很快又发过来:“老同学那我就放心了,明天中午我再给你讲。”

就这样,连着三天,胡燕秋每天午后站在屋顶上给我讲狐狸精的故事。我有点烦,她发来的语音也听得不仔细了。我试着引导她,说除了狐狸精的故事,燕秋你肚子里还装着其他故事吗?比如说村里发生的什么事。胡燕秋说:“老同学你让我想想啊,我现在知道讲故事多难了,写小说恐怕更难,只有你这个大才子才能写出来。”果然,再收到她的语音时她给我讲起了村里的事。她讲的是我们村前年发生的一起案件,因为争抢院门前一棵树,福生一怒之下把他哥哥贵生杀了,在荒郊野外躲藏了三天,然后从山崖上跳了下去。胡燕秋几句话就把故事讲完了,后边长篇大论的语音都是她的感慨和评论,我听得索然寡味。其实这起案件母亲早给我讲过,母亲讲案件发生后福生和贵生的老母亲多么伤心,前前后后上过三次吊。母亲讲贵生十三岁的儿子发誓要给父亲报仇,每天早晨都在福生家门口磨刀,吓得福生的老婆孩子气都不敢喘。我这样想,就讲故事的能力而言,胡燕秋远远不及我母亲,而我寄望于胡燕秋为我提供写作素材是有些荒诞了。

也许是感觉到了我的敷衍,胡燕秋又问我:“老同学,我给你讲的故事到底有没有用呀?”我只好说:“还好,还好吧。”胡燕秋说:“还好是什么意思?你直接说有用还是没用?”我只好说:“也许以后有用吧。”胡燕秋说:“你们这些文人说话就喜欢绕弯子,老娘生气了。”我想解释一番,又觉讲不清,胡燕秋连初中都没有读。此后胡燕秋再没有给我讲过故事,干脆不和我联系了。

过了两个多月,孙三卯的儿子结婚,我又回到乡下。喜宴设在村里的戏台上,二十桌,喧嚣热闹的场面可想而知。三卯安排我和一帮小学同学坐到了一桌,有两个同学我甚至叫不来名字了,难免有些尴尬。天已经热起来,戏台上却十分凉爽,风呼呼地从台口灌进来,我又想起来母亲出殡时宴席的混乱。这一桌还空着一个座位,一位叫永青的男同学说是给胡燕秋留着的。永青给胡燕秋打电话:“胡燕秋,你是杀猪呢还是生孩子呢,快点过来!”永青挂断电话问众人:“你们说胡燕秋会不会来?”有人说会来,有人摇头,我多少有些诧异。永青说:“石头你还不知道吧,十几天前胡燕秋喝了农药,好不容易抢救过来。”我吃了一惊,问胡燕秋为什么喝农药,永青说:“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王金顺赌博?这下好了,人命关天,以后王金顺再不敢去赌了。”永青还没有说完马上有人反驳:“狗改不了吃屎。” 不承想这话被邻桌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听到了,姑娘原来是王金顺侄女,我都认不出来了。姑娘转过身气呼呼地问:“你说谁是狗?你才是狗,你们全家都改不了吃屎。”永青慌忙递眼色,以免两个人吵起来。

不多时,胡燕秋来了。她穿着一件红短袖,从戏台侧面的台阶爬上来时,我一眼就发现她瘦了。胡燕秋从几张桌子间挤到我们这边,永青冲她叫嚷:“胡燕秋,还以为你没脸出门了。”胡燕秋揪过凳子坐下来,大大咧咧说:“屁话,老娘连‘乐果’都敢喝,还有什么不敢的?”众人笑,胡燕秋瞥了我一眼,脸好像红了一下。说不来为什么,我的脸也有些烫,有点心照不宣的意味。有人和胡燕秋开玩笑:“燕秋,‘乐果’是什么味道,比可乐好喝?”胡燕秋说:“老娘洗胃洗出来的那摊脏水还给你留着呢,自己品尝去。”众人又笑,永青说:“别恶心人了,也不怕人家石头作家笑话。”我只好笑了笑,胡燕秋说:“你们说话小心点,当心石头作家把你们写到故事里。”众人又笑,胡燕秋并没有看我。

没想到胡燕秋酒量这么大,已经喝过好多杯了,她居然还要打一圈。也许是故意的,打圈时她把我留到最后。我以开车为由,压根儿就没有喝酒,每每端起可乐应酬时脑海中都会浮现出胡燕秋喝下“乐果”的情景,她举起“乐果”瓶子时可曾犹豫过?“石头作家,你就给我点面子,和我喝一杯吧。”胡燕秋干脆端着酒杯绕到我身边,我只好站起来。永青起哄:“胡燕秋,石头作家能不能喝杯酒全靠你了!”我仍以开车为理由挡酒,胡燕秋说:“石头作家,你今天可以不回城里嘛,你家的老屋难道住不下你了?”这话说的,我面红耳赤,差点儿就把扣着的酒杯翻过来了。众人又起哄,说石头作家你就喝一杯吧,说石头作家根本看不起我们——因为喝上酒,他们把平时不好意思讲的话全都讲出来了。最终却是胡燕秋帮我解了围。胡燕秋说:“石头作家是想以后单独请我喝酒呢。”说着扬臂喝了一杯,然后拽过酒瓶倒上,又喝了一杯,这一杯是替我喝的。

等新郎官和新媳妇敬过酒,宴席终于散场。胡燕秋喝多了,走路东倒西歪,下台阶时永青搀扶着她。我并没有和胡燕秋道别,给三卯发了条微信,趁乱走出戏场,坐到车里后感到一阵轻松。我驾着车没走多远,手机响了,是胡燕秋打来的。我没有接,手机又响,第三次响的时候我把车停到了路边。

“石头,你好狠心啊,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溜了!”电话一接通胡燕秋就责备我,她咬字不太清楚,密闭的车厢内,我仿佛嗅到酒精的味道。我赶忙道歉:“燕秋,我回城里还有事,对不起啊。”“对不起?”胡燕秋说,“你什么时候对得起老娘了?老娘这辈子多不容易?老娘连‘乐果’都敢喝……”她这话好像该和王金顺讲,我又安抚她:“燕秋你喝多了,回家休息吧。”胡燕秋突然笑了,笑声竟有些凌厉。胡燕秋说:“老娘没有喝多,老娘要爬到屋顶上给石头作家讲故事呢!”我吃了一惊,如果她真往屋顶上爬,该不会掉下来吧?“石头,石头作家,你知道老娘为什么嫁给王金顺吗?老娘上小学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老娘喜欢文化人,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又吃了一惊,即便喝多了酒,这话也有点离谱了。我挂断了手机,胡燕秋又打了两次我都没有接。

一路上我都恍恍惚惚的,好像喝多了酒,脑海中一会儿闪过胡燕秋从梯子上掉下去的情景,一会儿闪过她站在屋顶上给我讲故事,进而仰天长啸、狂呼呐喊的情景。这种神思不定的感觉一直延续到晚上,我居然梦到了胡燕秋,她拎着一把血淋淋的菜刀冲我狞笑着,逼着我娶她呢。我惊恐地喊了一声,把妻子也惊醒了。妻子问我:“做什么噩梦了?你在喊谁?”我无言以对,居然出了一头汗。

第二天,胡燕秋倒没有叨扰我。我想给她发条微信,以示对她的安慰,她毕竟是喝过农药的。再想还是算了,以免招惹更多的麻烦。母亲在世时曾和我讲,乡下人注重小节,有时候一句话说不对就会恨你一辈子,乡下人大动干戈八成是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如此,胡燕秋恐怕再不会搭理我了,而我回乡下也会越来越少,与乡村的关系越来越疏远。

又过了三个月,也就是秋天到来的时候,胡燕秋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我迟疑着接起来,难免有些忐忑。胡燕秋说:“石头,老同学,一向可好啊。”她声音敞亮,关键听起来挺正常的。我赶忙应答,她客客气气和我聊了几句,然后说有件事情想请我帮帮忙。原来是她闺女的事,她闺女卫校毕业,这阵子市医院刚好招聘护士,想让我找关系通融通融。我不好意思立马拒绝,答应她打问打问。第二天我打电话告诉她,我打问了医院的熟人,招聘考试的流程十分严谨,找关系也没有用,让她闺女好好准备。“那好吧。”她说,我听出来她的失望。

胡燕秋的闺女我也有所耳闻,模样倒还俊秀,个头也高,该是遗传了王金顺的基因。但这闺女从小就疯,压根儿不喜欢读书,时常和胡燕秋吵架,初中毕业后勉强读了个卫校。既然这样,这闺女八成通不过招聘考试吧。胡燕秋没有再联系我,后来我也没有过问。

眨眼进入腊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每天早晨楼下的甬路都会铺一层黄叶。小区的清扫工拿着竹竿扫帚哗啦哗啦地清扫,发出持续不断的破碎而又零乱的声音。我踩着落叶经过母亲租住过的屋子,每每扭头看时窗玻璃上都会辉映出母亲的笑脸。最近几年单位的事情多起来,会也多,夜深人静后我写点东西,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我尝试写城市题材的小说,写单位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却总是难以沉浸到小说的情境里,写着写着,连自己都觉得无聊了。写作上的挫败感和对母亲的怀念又让我感觉到人生的虚无,我的失眠越来越严重。晚上我睡到了书房,妻子建议我去看医生。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3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