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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3年第6期|陈再见:火烧甘蔗林和香蕉精
来源:《草原》2023年第6期 | 陈再见  2023年07月14日08:46

疫情刚放开那会儿,我回老家送葬。死者是我一个同学的父亲,七十岁高龄了,算是喜丧。葬礼不算隆重,但也不寒酸,总之就那样,时间一到,事情办完,便各自返回。老同学嘛,平时联系不多,或者压根就没联系,只有在办丧时,彼此聚在一起,匆匆见上一面。老人家的丧事,往往就成了同学之间见面叙旧的场合。

近年来,我很少回老家,很多同学家的丧事也都没能参加。几年未见,大多同学都显得很生疏,聊聊天气,聊聊刚放开的环境,就再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聊的了。

结束后,有个同学问我回哪里,我说回县城。同学说,我也要回县城,那就坐你的车走吧。他说得一点都不客气。这当然没什么不好,我只是担心,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该和他聊些什么。这么说,倒不是我和他不熟,或有什么隔阂。相反,我们挺熟的,至少读书时,我们还挺玩得来,曾经坐在一个桌子的两端。有那么几个学期,我们被委任为班里的生活委员,事情倒也简单,就是中午下课之前帮全班同学收集饭盒和饭票,再统一送到食堂里去排队。现在想来,那份活儿挺没尊严的,像是班里的保姆。我们却干得很起劲。

同学叫波仔。这是我们给他起的外号,他的原名应该叫林什么波,海波或振波,反正我们那儿就喜欢这么起名字,好记好写,自然也俗得可以。波仔在同学群里是积极分子,谁家有个丧喜,都是他率先发布,大段的煽情文字,又是接龙又是打卡。总之,事儿很多,有背后说闲话的,日子久了,又被他的憨劲儿和执拗所感动,慢慢地,说闲话的少,反称赞起他的热情和公允来。不过在我看来,波仔像是还沉浸在读书时生活委员的角色里,没能走出来。他突然找上我,可能也不仅是为了顺路搭个车那么简单。

果然,波仔一坐上副驾驶座,第一个话题便是当年的“生活委员”。有些事情,如果不是波仔重提,我早就忘了。我怀疑波仔事先有过专门的温故,如果记忆这玩意儿还可以像丢进水里的失物一样打捞上来的话。

我们那会儿就读的是一所荒僻的中学,环境上没的说,依山邻水,松柏和相思树四季常青,只是时不时会传来某位同学溺水身亡的消息,那些通常也都不是什么好学生,上课时间喜欢跑水库里游泳。那时死个学生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老师课照上,校长继续在大会上对着包了红绸布的话筒口沫横飞。后来,听说有一位师范学校刚毕业的老师也在水库里淹死了。那是几年后的事情了。我们早已毕业,不再当什么烦人的生活委员。是的,我想说的是,我并不乐于提及那段为同学们服务的日子,更何况还引以为荣。

波仔显然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波仔说,我们当时作为搭档,配合得十分默契,就像是刑侦片里那些总能逮到罪犯的“最佳拍档”。中午放学之前,我们就开始兵分两路,挨个从同学手里收回饭盒和饭票,说是饭盒,其实就是每人一个搪瓷盆,我们称之为“锡槽”——女生的锡槽要干净一些、新一些,男生的锡槽不是脏兮兮的,带着洗不干净的油垢,就是磕碰得到处崩漆,一个个像是子弹打出来的弹孔,洗过水,还生了锈。饭票则是校务处统一兑换的,墨绿色,干翘翘的胶片,一张饭票抵半斤米,实际上吃不到三两。问题也出在这里。有同学耍小聪明,趁我们不注意,蒙混过关,把饭票一撕为二,一张当两张用。我和波仔到食堂清点时才发现,食堂大妈当然不认,差的饭票只能我们自己补上。当生活委员没好处不说,还得时不时往里贴粮食。波仔比较会来事,胆子也大一些,他会觍着脸跟食堂大妈说好话,大妈脸色很难看,有时也会接过了我们手里残缺的饭票。

“你知道每次饭票给一半的都是谁吗?”波仔突然歪着头问我,看神情,他断定我是不知道的,等着他来揭晓答案。

这不,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波仔便接着说:“是国庭。”

我有些讶异。国庭不就是刚刚死了父亲的同学么?我看了波仔一眼,下意识地重复念一遍“郭国庭”。波仔邀功似的冲我点点头。其实——波仔拉长声音——我早就知道是郭国庭干的了,我和他在一个村里长大,还不知道他家那点情况么?他家的每一斤稻米都不是自己种的,需要去镇上买。他家只有一个果园,就在路边,我们刚才还经过那儿,只是现在果树都砍掉了,省道要扩修,房子一平一千五,果树一棵才赔五百……也不是全部同时砍掉,他爸种的那几棵香蕉树就费了不少劲儿,一开始还真没人敢动……

波仔的话头一开就停不下来,也是厉害,一个话题到另一个话题,一件事情到另一件事情,他总是能无缝衔接,自然过渡,丝毫不让人觉得突兀。他要是能把口头上的天赋转化为文字,肯定是一个不错的作家。这下,他又开始说起了香蕉树。

波仔说的果园,我似乎也有点印象。谈不上多么具体,这条串起无数村落最终到达县城又去往别的县城的省道,确实是我读书时无数次往返的路途。无论是上初中还是高中,波仔和国庭所在的村庄,都是必经之路。那时踩的还是单车,只能缓慢通过,别说是一畦不算小的果园,哪怕是路边的一棵桉树,也像慢镜头在我眼前一一掠过。我也只是对果园有印象,至于果园是属于谁家的,我不太清楚。果园里除了常见的荔枝和龙眼,还有杨桃、油柑、柚子、杧果,以及其他叫不出名字的,在我们那见不着、种不活的,他家的果园里似乎都有。我们从路上过,远远就能看见果园异于常态的茂盛,四周还都围起高高的木栅栏,大门也是常年关闭,拒人于外的架势。我估计很少有人能进去,就连波仔,作为同村人,他也只能远远看着吧。波仔说果园里还种有香蕉树,这我不怀疑,那里面长什么似乎都不让人感到意外。

香蕉树可不同一般。这是波仔跟我普及的乡间常识。我不太清楚,之前也没听说过。按波仔的话说,香蕉树不能种太久,超过十年就得砍掉,否则会…

“会怎么?”我问。

“会成精。”波仔说。他为了让我听起来不像是开玩笑,还故意绷着脸,表情肃穆。

我差点没笑出声来。我问:“你是说,国庭家的香蕉树后来成精了?”

波仔抿紧下颌,脸上拉出两条长长的法令纹。

“是的,我们上中学那阵儿,他家的香蕉树就种了十年了,要是算到现在,都快三十多年了。”

“怎么个成精法?”我故意逗波仔玩。

“那得从火烧甘蔗林开始说起——”

波仔又开始展现他那高超的话语术。他实在是一个会聊天的人,之前我还担心一路上没什么话聊呢,原来是多虑了。在此之前,他在同学群里一副多嘴多舌的样子,给过我不好的印象。人有见面之情。他其实还蛮有趣,至少愿意把一些看似平常的乡间见闻,煞有介事地与我分享,让我都不好意思质疑。

至于甘蔗林,我们都不陌生。我是说我和波仔。应该就是我们刚记事那些年,周边的村落都热衷于种甘蔗,像是约好了一般,齐刷刷的,所有的沙园地,满是在北风中沙沙作响的甘蔗林。村民们当然不是心血来潮,大种甘蔗,是因为它们能卖个好价钱,否则解释不通,因为一季甘蔗下来,从插种那天开始,要剥蔗壳、要杀蛄虫,差不多得折腾一年。甘蔗的胃口还特别大,像桉树,凡是它们长过的园地,无不变得瘠瘦干涸。每至年尾,是甘蔗收成的季节,砍甘蔗可是苦力活,去头去尾,还得捆绑成把,上百斤,人工扛到园地路口,过秤计数,再垒上东风牌的大卡车,拉去糖厂榨糖。甘蔗多,糖厂也就多,几乎每个村都有一家露天的糖厂,负责把堆积成山的甘蔗熬榨成一袋袋黄糖,说是甘蔗好卖,其实是黄糖好卖。想起来,我们种的甘蔗品种根本不好吃,节短肉硬,汁水还少,只适合熬黄糖,不像外地来的黑色甘蔗——我们称之为“腊蔗”,那才是一根甘蔗应该有的样子。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甘蔗林从老家的大地上齐整地消失,像是一段行将遗忘的记忆。

火烧甘蔗林通常发生在冬天,寒冷的夜晚,只有冬天成熟了的甘蔗才会一层一层枯掉叶子,最终只剩下尾梢才是翠绿的,枯落的甘蔗叶几乎把甘蔗林堆积成一个巨大的草垛,稍一触碰火种,便怎么也扑救不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整园的甘蔗葬身火海。为了防止火患,勤快的人家得花上足够长的时间,把甘蔗林的枯叶剥离干净,拉回屋里当柴禾,被剥了枯叶的甘蔗简直像是被剥了衣裤的男孩,一根根直戳戳列队站在园里,颇具喜感。我小时候也被迫干过几回剥甘蔗壳的活儿,那真不是人干的,得全副武装,否则一趟下来,蔗壳的毛刺可以把人拉得遍体鳞伤。

波仔讲的却是一个十分悲伤的故事。

“那应该是我们村第一次火烧甘蔗林,至少是最严重的一次。”波仔想了一下,“那年我也就五六岁,国庭比我还小,我们玩过几回,后来闹了矛盾。哦,对了,我说了他妈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来的。一般来说,妈妈的名字是不能被外人知道的,你也知道,我们这地方,女人嫁过来后就没有名字了,人们都把她们娘家的村子当名字,什么天湖、北池、西溪、南塘、甲子……这事可大可小,老妈的名字被人知道了,就像是上厕所时被偷看了一样,国庭跟我翻脸是认真的,至少我们好几年没说过话。我是说,他家的甘蔗林着火时,我和国庭正翻着脸,翻脸的原因是我当众说了他妈的姓名,他妈又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死了。这事我一想起就起鸡皮疙瘩,当时不懂事,还有些幸灾乐祸。记得是在傍晚,我们在巷口玩泥沙,突然听人喊了起来,东埔地的甘蔗林被火烧了。我们抬头一看,东边的天空确实和西边日头落山一样,红了一片,像是那天有两个日头同时落山。全村人都往东埔地跑,大人们提了水桶一个个扎进大军河,我们小孩站在河边,纯粹是看热闹,一个个的脸色被照得通红,同时又很兴奋。河水不深,我们要是想过去,一个跃身就可以跳过去。但大人不许,他们说危险,烧死人了。听到烧死人了,我们个个都安静了下来,就是不知道死的是谁。

回家后,我才知道起火的是国庭家的甘蔗林,被火烧死的正是他妈。火从北边起,国庭妈还在剥甘蔗壳,等她知道着火时,火势已经被北风送到身边,跑不赢了。后来收尸的人说,实在是太惨了,就像是一头烤焦的猪崽,蜷缩在乌黑的草灰里。谁也不知道那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是有人故意放的呢,还是天火、鬼火?谁也不知道。总之,甘蔗林烧了,人也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不过死人可以改变活着的人。国庭家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不种田的,别说甘蔗,连水稻也不种,他爸开始把路边的几亩园地围了起来,种上各种果树,弄成果园,白天就待在果园里,晚上才回村。再后来,他连村也不回了,直接在果园搭个草寮,白天和晚上都在那里过,一般都见不着他的人。”

“那国庭怎么办?”我问波仔。

“吃百家饭呗,有一餐没一餐的,他又不愿意跟着去果园住。家里没米了,他去找他爸要钱,他爸没钱,抱给他一大把香蕉。国庭还真把香蕉带到学校,找校长说要用香蕉换饭票——这事你没听说过吧?”

我摇摇头。好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读书时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有交情的同学很少,有交往的更少。毕业后,各奔东西,辍学的辍学,继续读书的,也分散到不同的学校。若不是有人牵头成立了同学会,路上遇见了,也都当陌生人那样擦肩而过。至于郭国庭,也是因为他丧父才想起有这么一个同学。会长在群里的讣告写道:逝者是郭国庭的父亲,情况特殊,希望同学们热情前往,送老人家一程……我当时也不清楚情况特殊在哪儿,只是刚好有空儿,索性就回乡走一走。

这么一来,我还真对国庭起了兴致。我努力回想,在离开之前,也就是在葬礼之上,好像都没见着国庭的身影,哪怕是一个身穿麻服的孝子的模样。时隔多年,他肯定变了模样。但同学们一起来送葬,照常理,他应该出来接待。

“今天好像没看见国庭?”我故意这么一问。

“这你就不知道了。”波仔神秘地说,“他根本就没回来。他呀,身份特殊,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具体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工作,国家机密,不让说——你懂的,据说工作的地方出门右拐就是天安门。嗨,我都没去过北京,管它左拐右拐。他给我打电话,委托我帮他料理老爸的葬礼——作为老同学,我够意思了吧。”

“够意思。”我说,“不过老爸死了都不回来,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你说得也对,不回来说不过去,再怎么说,死的也是他爸。”

“他们是不是一直关系不好?”我问。

“嗯,他妈死后,他们父子就没好过。他读书也争气,上了高中后,就没再跟家里要过一分钱,也没再回来过。他在北京读大学,我们都是听说的,还听说他去过美国。我们村有人去北京时还特意去找过他,说是在国家什么机要部门做事,神秘得很,只能匆匆见一面,连个饭都没吃。那人回来说,完全变了样,一个顶以前三个,西装笔挺的,开着车,可排场了。我想他小时候又矮又瘦,一张饭票掰成两次用,还总是饿肚子——这猪牛可料,人啊还真是不能料,谁能想到他会有今天?”

“可是,再不好,人都死了——要是以前,当再大的官那也得回乡守孝三年。”

“是的,我们也这么说,都在猜他这次回不回来。有人还打起了赌,说国庭要是死了老爸都不回来就是当了皇帝也枉然……这些人也是吃自己米饭爱管别人家闲事。”

这别人家的“闲事”,看来也把我黏住了。

我能想象国庭的母亲死后,他们家就像是一个瓯碗掉在了地上,碎裂了。那场起自甘蔗林的大火,不但要了他母亲的命,也改变了他们父子二人的命运。这么多年,先是他父亲离开村子,躲进了自我封闭的果园;儿子当然本事要大些,出走得也远一些。儿子没有回来参加父亲的葬礼,再怎么有违常理,似乎还可以理解,毕竟他逃得足够远,远在京师,省尾国角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我难以理解的是,一个父亲,离村庄咫尺之远,竟然也能隐居长达数十年,妻子的死,儿子的恨,都像是被封存的情感,埋在地里,长出了高如巨人的香蕉树——关于香蕉精,波仔显然把它当作压轴的高潮。遵照乡间常识,香蕉精还得是女的,她跟蜘蛛精、狐狸精一样,不仅都是女的,还长得妖艳可人。这里面自然掺杂了文学化的想象。反正,在波仔和他们村里人看来,国庭父亲种的香蕉已经成精了,大伙口口相传,说得跟真的一样,还有人跳出来说曾亲眼看见过,瘦高瘦高的,穿着一身红,像西游记里的哪吒。香蕉精白天躲在香蕉树里,到了晚上才会现身,现身做什么呢?当然不是为了吓唬国庭的父亲,刚开始也吓唬过,过后可能还期盼夜晚的降临呢……

波仔冲我做个鬼脸,“我们是读书人,要相信科学,破除迷信。”

我蛮好奇,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没有人会平白无故给一个守园的老人安排一个妖艳的香蕉精。波仔说,最早只是孩子们之间在传,国庭因此还和人干了几架。后来大人们也开始说了,国庭就沉默了,他那么小,也干不赢大人。巧的是,香蕉精的现身总是伴随着冲天大火,火光把深夜的天空照亮,把全村人惊醒,也把果园的香蕉树映得像血一样红。

我们村像是惹怒了火神,波仔说,有那么几年,村里时不时起火,有时是荒郊野坡,有时是割稻后高高垒起的草垛,有时是无人居住的棚寮,更多的是甘蔗林,几乎每年冬天的寒夜,都会发生好几起火烧事件,大火一烧,反正扑不过来,全村人干脆远远站着看热闹,像是正月看舞狮。当然,被烧的人家少不了哭天喊地,大声诅咒……一开始诅咒的还是天地鬼神,后来干脆直接指名道姓,说就是国庭的父亲惹的祸,一家人都是衰鬼,要不是躲在果园里养香蕉精,村里不会老起火,霉事不断。有人看见,每次村里起火,果园的香蕉树总是飒飒晃动,有红色人影时而迎火而立时而消失在阔大的枝叶间。

事情说得玄乎,其实我不太信。每个村庄几乎都有这么一段诡异的经历,触犯火神也好,触犯死神也好,说到底是恐惧带来的间歇性无知,类似于某种集体无意识,即便那目击者真的只是看花了眼,为了佐证,或者融入一个大集体后的安全感和虚荣心,他也会选择添油加醋,哪怕是纯属虚构的杜撰——就像波仔说的,我们是读书人,得相信科学,作为一名职校的历史老师,我有必要用“科学”的方式来反驳一下。其实,也不难解释。无论是人为纵火还是自然现象,起火之夜,全村人都能围观,国庭的父亲自然也可以,他恰巧就站在香蕉树下,火光把他一身染红,村里人将他误以为是香蕉精,以他的视角反观村里人,个个也都是精怪。

我这么说,波仔觉得有道理。说来也奇怪,也就那么几年时间,过后就没再发生了。似乎就是我们初中毕业以后。波仔说。反正你们都考上了高中和师范学校,我考不上,回了村里。波仔又说。我不知道波仔想说什么。难道他怀疑那些年的火烧事件,真的跟国庭一家有关?我还想继续听下去,波仔却转移了话题,说起了修路拆迁的事。

338省道要扩修这事说了两三年了,涉及沿道两边房屋的拆迁和赔偿,一直拖而未决,看来这次动了真格,路上,我就看见两边的房屋都拆得七七八八。国庭家的果园紧靠路边,自然是在拆迁之列,关键是,果园赔不了多少钱,守园寮搭建简陋,又不能认定为建筑物,在此之前,国庭的父亲已经把村支书和镇里来的领导轰走过好几回了。

村里人正担忧果园拆除后,国庭的父亲该怎么办呢?有人就闻到了臭味,难闻的味道正好来自果园,村人们踹门而入,才发现国庭的父亲已经死了好几天。见老人死了,大伙不觉得悲伤,反倒舒了一口气,说死得正是时候。村人把老人的尸体弄回村里时,有人掐指帮忙算了一下,说老人足足有三十五年没回村了。

第二天,推土机就开进了果园,把果树和棚寮全推了,剩下几棵巨大的香蕉树,却迟迟不敢动,怕推土机一推,会连着推出血淋淋的东西来。这事还惊动了上面的领导,亲自下来指挥,挖香蕉树时,村里人都出来围观。奇怪的是,之前诅咒香蕉树成精的人,现在反倒祈求领导最好不要动。领导怎么可能听那些话,只见他腆着个大肚子,跟村民们说,现代社会,要相信科学,破除迷信……围观的人都笑了。

如果不是车已经上了高速,我还真想掉头回去,去看一看那几棵“成精”的香蕉树——当然,它们现在已经被连根挖起了,村民们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故事到了尾声,该说的都说了。波仔疲倦地伸了个懒腰,靠在座位上,双手抬起,搭在后脑勺儿。我想他可能说累了,想趁着上高速,睡一觉。

波仔是干什么的呢?具体说,他在县城里做什么谋生,我还真不知道。不过看样子应该也好不到哪去,十有八九就是个水电工。我们之前很少联系,有一回下班,刚出校门就被一个声音叫住。那会儿我才知道波仔也住县城,孩子还在我工作的职校上学。波仔说,孩子成绩一般,本来不想让他上职校的,觉得没前途,听说我在里面工作,特意找过我。他说他在同学群里“艾特”过我,我没回复。我说工作太忙,有时没时间看手机。其实我看到过,只是不想理。作为职校的小领导,来找我的人不少,同时我也觉得,实在没必要,来我们学校的学生,正如波仔所认为的,确实没什么前途。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像郭国庭那样,能一路考到北京去。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曾经听说过郭国庭,至少是认识过,哪怕现在我通过波仔的讲述,了解他以及他一家的故事后,却连他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

“你真的不想知道那些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波仔慢悠悠地又来一句,像是梦中呓语。

“十有八九是人放的吧。”我说。

“还是读书人聪明。”波仔坐了起来,伸手比画着,“拿几根点着的香火,用一张纸锭缠上,再绑住,偷偷放进甘蔗林里,时间一到,香火点着纸锭,纸锭再点着甘蔗林……聪明得很。”

“那到底是谁放的火?”我问。

“这个——”波仔挠挠脑袋上油腻的乱发,“我就不知道了。”

我倒是从波仔的神情里看出,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他故意不说,像是在吊我胃口。

“我得给国庭回个短信。”波仔欠了欠身子,从兜里拿出一部手机。他用的竟然是那种老人机,按键的声音很大,还带有语音,“我得告诉他,他爸的葬礼办得很成功。”

我以为波仔会给国庭打电话,没想到他只是按了几下按键,便又把手机揣兜里了,像是揣进去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我开始怀疑起他的举动,觉得有点不对劲。

车子继续在起伏的高速上行驶,已经看得见县城的楼房,不用多久,便可以在霞湖路口下高速。我不知道波仔具体要在哪里下车。我突然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恍惚,仿佛情绪被切换了频道,莫名其妙的,对身边的同学有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像面对一个甩不掉的包袱。我可不想到了县城还得带着他,带回家里坐坐什么的。我那不怎么好客的妻子肯定会一脸不高兴。这让我一下子心情很沮丧。我只想回家睡个午觉,一觉醒来,一切又回到原先熟悉的生活,见爱着的家人和朋友,不为与自己无关的事物所扰。

我故意问道:“你住哪儿?”

波仔嗯嗯几声,似乎连自己住哪儿都不清楚。车子这会儿已经开始下高速,正在匝道上慢行。他像是被人拉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眼里有些惊讶地看着车窗外,又像是装出来的神态。我有些不好的预感。我又说,“需要我送你回去吗?”我这是主动示弱,其实也是在逐客。可惜,波仔看似听不出来我的意思。他又嗯嗯几声,才说:“要不在玉照公园把我放下来吧。”这么看来,他前面的犹豫像是在想那个公园叫什么名字,又或者,对于县城,他就知道这么一个人人熟知的地点。但据我所知,除了外地人,没有一个住在县城的人会选择在玉照公园下车,除非真想去逛一逛那个破落得像核泄漏遗址的小公园。

我没想那么多,只想把人甩掉,下了高速,便径直开往玉照公园。

在公园门口,我把波仔放了下来,假模假样地告别后,我从后视镜里看见,波仔站在原地的样子,像是被人遗落的小孩。

没过多久,这个事情便从我的生活里剔除了,连同国庭一家的故事。

直到有一天,大概是半个月之后,会长突然在同学群里发了这么一句话:“那天波仔坐谁的车走?”群里大半天没人回复。我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发生了什么事?但也不敢回复,假装没看见。隔了一会儿,会长又说:“波仔的家人说他参加葬礼后,就没回家,急,那天他到底坐谁的车走了?看见了回复一下。”

这时我才意识到,出事了,可能还惹祸上身了。

我忙给会长拨过去电话,我把那天波仔搭我的车到县城,后在玉照公园下车的经过,大致跟会长说了下。会长听后,说他会转告波仔的家人。我问,波仔怎么啦,怎么不回家?他跟我说住在县城啊。会长说,他的情况你可能不清楚,你和同学们的联系也不多。我说是不多,工作忙啊没办法。会长笑着说,没别的意思,大家都有家有业的,是忙不过来,更何况……会长及时打住,转而又说起波仔,他说波仔以前是住在县城,在城东租房子住,打些零工什么的,后来他老婆不是做了微商么,过后闹离婚,其实也没离成,就是跟人跑了,找不着了……大概是受了刺激,脑子上出了点问题,时好时坏,家人怕他出事,就把他接回村里。波仔在村里什么也不干,一个人住在村外的荔枝园里,不过他对同学会的事十分上心,谁家有个红白喜丧,他保准第一个上门。

我听完愕然,如果不是会长这么一说,我还真没敢往那方面想。那天一路还好,除了最后有些异样,确实也看不出来波仔有什么大问题。

会长问:“他是不是跟你讲了火烧甘蔗林和香蕉精的故事?”

我说:“是啊,讲了一路。”

会长笑着说:“他每遇到不怎么熟的同学,都会讲一遍,也不知道是从哪听来的故事,有可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我说:“他还说了郭国庭的事。”

会长说:“他乱说的,随便往哪个同学身上安,他那口才和想象力,不当作家可惜了。”

我问:“那国庭是怎么回事?”

会长正言道:“国庭都去世快二十年了,他师范毕业后,回我们母校教书,第二年夏天,为救一个溺水的学生,在水库淹死了,他妈伤心过度,也去世了。那时你们都在外面读书,是有可能不知情。这次他老爸去世,无子送终,作为老同学,我们是得帮国庭送一送老人家。”

我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木然而立。

第二天,会长及时告知我喜讯,说波仔在玉照公园找到了。他的家人找到他时,他正在公园里废弃多年的“鬼洞”里睡觉。

陈再见 ,广东陆丰人,已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发表作品多篇,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刊选载,出版长篇小说《六歌》《出花园记》,小说集《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青面鱼》等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