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一个满族村落的前世今生
沿着富尔河的流向,我很快到达了大蒲柴河满族传统村落。
富尔河是大蒲柴河村的母亲河。富尔,满语为“杨树”之意,因发源地及沿河两岸多有密集的杨树而得名,沿袭至今。富尔河源出富尔岭,是松花江水系古洞河二级支流,此河流穿越崇山峻岭,九曲回旋,滋养着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长白山人。
大蒲柴河村依山临水,东侧紧邻东头山,西面与西头山相望,背倚巍峨起伏的寒葱岭,南临奔流不息的富尔河,其藏风聚气之势充分体现了前人于数百年前在村落选址中经久延续的传统思想和民俗特点。大蒲柴河村原名“下湖村”,是唐和渤海时期的古村落。“大蒲柴河”在当地满语中另称“尼马哈”,“尼马哈”是一种独特的鱼种,当地民间称为“鳊花”,是古代东北民间向历代朝廷进奉的重要贡品。
大蒲柴河满族村落,就像是系在富尔河上的一颗纽扣,千百年来从未松动。走进满族传统村落,仿佛穿越千年,走回到渤海时期的靺鞨民族的生活村落。
这些泥墙茅草屋在这里静坐了多少年,很多人已经不记得了,虽然经过风雨侵蚀,但岁月的痕迹被人们抹平了一茬又一茬,现在又经过统一修缮,房屋的情况看起来还不错。每个房屋前面都有一个用木杖子围起来的菜园,一垄垄嫩嫩的蔬菜绿得耀眼,绿得张扬,让人感到的是活力与生机。有些人家的烟囱是用一棵空桶的大树做成的,矗在那里,显得卓尔不群。木格窗子上贴着用麻布做成的窗户纸,隔绝了里外的一切影像。
走进一户人家,村民金屹老大爷热情接待了我。屋里是一铺北炕,炕上有窗户,靠墙是炕衾,里面放的被褥。地下是四节曲柳面的黄箱子,黄澄澄的线条连在一起,好像是中国的黄河奔腾不息。地下一张八仙桌,黑乎乎的有些年份。东墙上挂满了各种木制小饰物,会让人想到玩具店的货架。炕上有一个炕桌,吃饭用的,在炕上还有一个用纸糊成的烟笸箩,还有一杆约60公分的大烟袋,黄铜的烟袋锅擦得锃亮。我不禁想起来形容东北的几句俗语:“东北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姑娘叼着个大烟袋,养活孩子吊起来。”把孩子吊起来,说的是满族悠车。飘飘荡荡的小悠车,里面睡过我的童年和梦境……
满族的摇车具有与其他民族不同的特点,形成于原始渔猎经济时期,但在满族转为安定生活进行农业生产以后,成为每个家庭必不可少的育婴工具。使用摇车的原因主要是因为满族女人和男人一样,常年活动在深山,或狩猎,或开荒,不能总在家里看护孩子。山里野兽多,婴儿随时都有被野兽侵害的危险。为了避免孩子遭受侵害,他们就用桦树皮编成摇车,用藤条编成网,将孩子吊在树枝上,这就是最早的摇车。
关于悠车,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位母亲,前后生了九个孩子,第一个放在石板上,被野兽给吃掉了;第二个放在土堆上,被蛇给咬死了;第三个放在高山上,被大风给刮走了;第四个背在身上去狩猎,被颠簸折磨死了……经过八个孩子的教训,才想到这样一个安全的方法。
最著名的摇篮曲我现在还没忘记:月儿明,风儿静,树影儿遮窗棂啊。蛐蛐儿,叫声声,好像那琴弦儿声。琴声儿轻,声调儿动听,摇蓝轻摆动啊。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其中包含着朴素浓郁的妈妈情感。
金屹很健谈,他说这里的村民在生活中依然保留着满族的渔猎文化和民间习俗,他家历代就是捕鱼世家,至今传承着织鱼网、编鱼篓、做鱼捂拉(一种类似筐篓的捕鱼工具)等独特手艺。金屹还给我讲了好多神话,有珍珠仙女斗妖龙的故事,灵芝姑娘给穷苦人治病的故事,人参姑娘帮助穷小子等等。我听了几个故事,都是一些美丽的姑娘帮助穷人的,没有一个是帮助富人的,看起来以前的美丽姑娘都不喜欢钱啊!
他还讲了傻狍子的故事,这个故事我是知道的。其实傻狍子并不傻,它只是爱琢磨事。当猎人打猎时,如果放了空枪,会把傻狍子吓走,但它过一会儿一定还会回来,它一定要弄清怎么一回事,当然,再回来时,便当了猎人的猎物。
满族传统部落里还有一个传统村落展示馆,里面有很多满族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具等。望着这些带有民族标记的器物,我的思绪在介绍的文字间穿梭,越过一个个历史门槛,来到最初有人类居住的时代。
远在商朝时期,大蒲柴河一带就有东北古老的肃慎民族在此繁衍生息。汉代,肃慎改成挹娄,南北朝时期称勿吉,隋唐时期改成靺鞨,后改女真,现在叫满族。在各个历史阶段中,渤海时期是敦化的繁荣发展期。
渤海国的兴亡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一夜之间就成为了海东盛国,而其灭亡也是出人意料的迅速,令人不可思议。渤海国(公元698年——公元926年)是由粟末靺鞨首领大祚荣建立的少数民族地方政权,号震国。敦化敖东城是渤海国最早的都城,被称作旧国。唐朝“遣郎将崔忻往册拜柞荣为左骁卫员外大将军,渤海郡主,仍以其所统为忽汗州,加授忽汗州都督”。自此,渤海国作为唐朝的藩国开始出现在历史的视线之内。
透过历史的硝烟,我感受到了这一民族的倔强与不甘,正因为这一点,才让他们在中国历史的舞台上以各种不同的强势出现,来弥补构造中国的历史:靺鞨、女真、满清……上天注定他们是历史的主角。
悠悠岁月,渤海国历经229年,它崛起于唐初,覆灭于唐末,一切学习唐朝,仿制唐朝,陪着辉煌的唐朝走过了二百多年的辉煌,几乎就是唐朝的影子。渤海国虽然是一个少数民族的藩属,但它的后人却闯进了关内,统一了中国,建立了大清。
温庭钧有一首诗《送渤海王子归本国》,说的就是渤海国:疆理虽重海,车书本一家。盛勋归旧国,佳句在中华。定界分秋涨,开帆到曙霞。九门风月好,回首是天涯。
渤海国时期,敦化作为渤海国的开国奠基之地,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得到空前的发展,留下了很多历史文化遗存,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大蒲柴河村渤海时期古城村落。
大蒲柴河村地处长白山腹地,周边多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和森林,平缓地带多为针阔叶混交林植被,深厚腐殖土覆盖的黑土地及其肥沃,被各族先民当做扎根生存的宝地。主要树木品种有红松、白松、鱼鳞松、落叶松、臭松、紫椴、水曲柳、黄檗、胡桃楸、裂叶榆、柞树、白桦树、混交枫桦树等珍贵乔、灌木树种四十余种。
光绪四年(1878年),清王朝打开长白山封禁,招垦民众开荒种地。1892年前后,先有李、林、陆、包四大姓家族人马,沿着明清时期的古驿路,来到大蒲柴河一带落脚定居,开始“跑马占荒,手指画界,拉绳圈地”,大蒲柴河地域随即拉开农耕垦殖的沉重序幕,辽阔的黑土地再次被开发。
岁月有序,万物生长。黑土地是农耕民族赖以生存的家园,农耕历史犹如一部厚重磅礴的歌谣,从远古吟咏而来,唱出了民族的情怀与自信。大蒲柴河村人始终传承沿袭着最为传统的农耕习俗,春种,夏长,秋收,冬藏,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
村里有碾坊、豆腐坊,每家还有煎饼鏊子。拉碾子用的是毛驴,没有毛驴就用人拉,石头碾子不停地转着,转出了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豆腐坊也是天不亮就起来碾豆子、过包、点卤水、压大豆腐、泼干豆腐……东北的大煎饼源出山东,但改良后的东北大煎饼薄如蝉羽,清香爽口,能吃出妈妈的味道,非常适合长期存放。
大蒲柴河的野生动物也特别多,包括国家级保护动物东北虎、黑熊等五十多种,有久负盛名的长白山林蛙、东北黑鳌虾、富尔河蛤喇、鳊花鱼等多种水产野生动物。近年由于生态的改善,还有中国珍稀物种中华秋沙鸭,也重返富尔河流域繁衍生息。
据金屹老人讲,富尔河古产东珠,北侧的寒葱岭产的寒葱,都是每年上缴的贡品。金屹老人还着重讲了女真人训练海东青打鱼的故事。
海东青,给我的印象永远是像流星一般义无反顾地俯冲,是那样决绝;在白云之上翱翔,是那样悠闲自在。它与所有的候鸟一样,从不改变自己的航线,心
中期盼的是它永远的栖息之地。它是蓝天的精灵,是羽毛编造的皇冠,是满族人不变的图腾。
正因为对老鹰的陌生,我才感到很神秘。人们往往把天上飞的一律称为老鹰或雕,根本不知道那里面就有海东青。《本草纲目·禽部》记载:“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古代女真人狩猎以鹰、犬为伴,他们把猎鹰叫作海东青。
海东青的意思:从琼海(日本海)东边飞来的青色之鹰。
满族是以射猎著称的民族,其先祖肃慎先民们很早就懂得捕鹰,驯化后,用来帮助猎户捕获猎物,俗称放鹰。早在唐代,海东青就已是满族先世靺鞨朝奉中原王朝的名贵贡品。唐代大诗人李白曾有诗:“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富育光老师写的《七彩神火》故事中写到:“天雕来自亨衮河以东”,满族话叫它松昆罗,意思是天雕从亨衮河飞来的。汉语把它译成海东青。有人说海东青可能是矛隼,它虽然大小如鹊,但天性凶猛,可捕杀天鹅、小兽及狐狸。《清朝野史大观》中这样描写了放鹰的方法:鹰以绣花锦帽蒙其面,擎者挽绦于手,见禽乃去帽放之。海东青都是野生野长,由人捕来驯化后再以供助猎之用,由于海东青不易捕捉和驯化,在金元时期甚至有这样的规定:凡触犯刑律而被放逐到辽东的罪犯,谁能捕捉到海东青呈献上来,即可赎罪,传驿而释。因此,当时的可汗贝勒、王公贵戚,为得名雕不惜重金购买,成为当时的一种时尚。
海东青有很多种类 , 其颜色不一,以纯白色、天蓝色、纯黑色为上品。康
熙赞美海东青:“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性秉金灵含火德,异材上
映瑶光星。”诗仙李白有诗写白鹰《观放白鹰二首》其一:八月边风高,胡鹰白锦毛。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
海东青是蓝天中的王者,在食物链的顶端。在如今海东青越来越少的天空,并未因此而众鸟繁盛,而是有些鸟类濒于灭绝的边缘。我仰望着寂静的天空,渴望出现那种迅疾孤傲的身影,想在它华美的羽毛上,梳理古肃慎人到渤海靺鞨人、到女真和满族人发展的纹路,从满族人奋勇抗争的血脉中寻找民族精神的力量。我跟随海东青飞越历史,走进肃慎人的最高图腾。
我和金屹老人愉快地聊着,不知不觉又说到木帮、放山的故事,而这正是我非常感兴趣的话题,接着他就讲起了头些年他亲自参加开山的故事。
开山时,首先选定一棵神树,他们要在这棵树下完成开山这庄严的仪式。这棵老松树有两人合抱粗细,大概有二十多米高,面向南方,身后是今年将要开采的大山,树干部分一块一块的树皮翘开着,像是被风吹裂的,斑斑驳驳当中藏着千年的风雨,满身都是岁月的痕迹。十多米之上展开了斜斜向上的枝叶,树枝如有力的手臂,像针一样的叶子更是力量的图标。
老把头拿起一把新斧子,斧把上系着红布条,他在老松树离地三尺的地方砍下去,随着斧子的不断砍击,鱼鳞一般的松树皮掉了下来,露出一块高20cm、宽20cm高30cm白白的肚皮。金屹感到了老松树的疼痛,它颤抖中撒下一把把松针。
老把头仅仅砍下一层树皮,然后用一块方形的红布蒙上露出的树干,用几枚铜钱的立面把红布砸进树干,这样红布就固定住了,这样就做成了老爷府。为什么用铜钱固定,金屹说,钉和定同音,定是固定,不动,没有发展的意思,所以跟铜钱相比差很多了,铜钱不只是钱,本身还是铜,金银铜铁,排在铁的前面,比铁值钱。
树根处供一张用烧纸叠的龛壮牌,上写草神、山神、树神、五殿、老把头之位。接下来是摆供。老把头在树下铺了一层烧纸,然后摆上猪头和猪蹄,有头有尾,不仅是全猪的意思,也是完整的喻义,人要完整去,也要完整归,不缺谁少谁。除了猪头猪蹄之外,还要摆六样供品,叫六六大顺。六样供品分两类,面食和水果,面食一般就是包子、馒头、月饼之类,但忌讳摆鸡蛋,鸡蛋有滚蛋的意味,水果也不能用桃和梨,梨是离世,桃是逃跑,又滚又逃的,还怎么伐木?
开山仪式,就是告诉山神爷,我们要进山了,要和山神土地打打招呼,黑牛白马祭苍天。金屹说,祭祀用猪是有讲究的,必须用黑猪,选黑毛猪是对山林的尊重,黑,指厚重、实惠,是表示人对大山的诚意。
点香倒酒之后,二把头用栓着红布的斧头向神树敲打三下,一边敲打一边说:山神爷,老把头,你醒醒吧,你该醒了,我们要上山了,要采伐了,告知您老一声,我们要动山动树了,请您开开山门,俺们要进来了……
老把头跪下,整理下供品,大声宣布:开山仪式正式开始——
这时,旁边所有的人都整齐跪下磕头,跟着老把头喊:
山神爷、树神、老把头,
我们要开锯了,
请您老人家开开山门,
我们进去伐木,
请您保佑放的树都是顺山倒,
顺顺当当,平平安安,
等歇斧歇锯时,
再来祭祀您山神老把头。
……
老把头姓张,应该是道地的东北土著,他的祖先是生活在长白山脉的女真“扎古塔氏”“窝集”部落,后赐张姓。努尔哈赤在攻打其他女真时,为躲避战乱逃到深山中,清朝后期才从山里走出来,所以并没有被编在八旗之内,被当时的满族人称为“巴拉人”,意思是“不服天朝管的人”,或“行为轻狂之人”。他们不受约束,自我封闭,以狩猎、捕鱼为生。在长期的密林生活中,逐渐形成了独特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也就是巴拉文化。
金屹讲了他参加的一次开山,接着又讲了一个故事,告诉我老把头神的来历:
据说从前山东莱阳有一个姓孙的人家,老两口就一个儿子,取名孙良。这一年,莱阳一带大旱,人们连草根和树皮都吃光了。孙良听说关东山出人参,就和家人商量要去闯关东。可到了长白山里连累带饿,昏倒在一块大卧牛石下。他醒来后咬破手指在大石头上写道:
家住莱阳本姓孙,
漂洋过海来挖参。
路上丢了好兄弟,
找不到兄弟不甘心。
三天吃了个蝲蝲蛄,
你说伤心不伤心。
今后有人来找我,
顺着蛄河往上寻。
写完,孙良就死在这块卧牛石旁边了。后来孙良就成了长白山里的“老把头神”,专门保护山里那些放山、狩猎、伐木、放排、采集的人。
下午,我告别了满族部落,目光所及,看到的又是富尔河。我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仿佛看到了古老的肃慎民族起起伏伏一脉相承的血脉延续,正是富尔河的滋养,才能让两岸土地风吹稻浪,粮米飘香,它承载着两岸人民遥远的希望和海阔天空的梦想。
我走了一路,想了一路,沿富尔河岸溯源而上,我要翻开一部肃慎民族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