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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志刚:登上高高的阳和楼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康志刚  2023年07月11日09:31

六月如歌,七月如火。六月底的正定,已是骄阳似火。

2023年,恰逢我国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来河北正定考察古建筑90周年。6月28日上午9时,因为参加中国作协举办的“中国一日• 走进中华文明”大型文学主题实践活动,我与拟采访对象——正定阳和楼复建工程顾问、正定古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樊志勇先生相约来到正定阳和楼下。

樊会长生得魁梧高大,面阔鼻直,实足的正定府人“为文彬彬、为武纠纠”之气。虽说一直从事行政工作,但对正定古文化却情有独钟,这让他身上更多了几分学者气质,言谈举止儒雅温和。他出生于正定古城,父亲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青年时代,曾随同父母在皖、浙读书工作五年后又重回故里。他的根脉已经与古城文化紧紧联结到了一起。

今天,樊会长是冒着酷热,骑自行车赶到阳和楼的。太阳的炙烤,让他红润的脸上沁出一层油亮的汗珠,可是一见到阳和楼,立刻绽出了笑意,像见到了自己久别的亲人。

一同前来的,还有我的恩师、著名作家贾大山先生的公子贾小勇。小勇贤弟现任正定文保所党支部书记,他中等个头,枣红色的方正脸庞,无论相貌还是气质都颇有大山先生的神韵。

我们三人先是在阳和楼前伫足。在白亮炙热的太阳的照射下,阳和楼似乎更清晰亮丽。面南的“阳和楼”三个大字也更显得雄浑苍劲;而面北的同样也是白底黑字的“广大高明”匾额,似和高远的蓝天融为一体,让人不禁神思渺渺。那些做工繁复精细的漆红色斗拱、廊柱,还有古朴的青砖黛瓦,映着蓝天白云,那么宁静祥和。这是一个屹立于天地之间的传奇。

望着阳和楼前面的关帝庙,还有高高的牌楼,樊会长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他向我们讲述阳和楼的前世与今生,讲述府城这座标志性建筑所具有的特殊意义。他时而激情澎湃,时而又娓娓道来,眉宇间流露着一种难以抑制的自豪感。

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樊会长竟然声情并茂、如数家珍般地背诵出《正定调查纪略》中令梁思成先生心花怒放的对阳和楼记述的大段文字:

“沿南大街北行,不久便被一座高大的建筑物拦住去路。很高的砖台,上有七楹殿,额曰阳和楼,下有两门洞,将街分左右,由台下穿过。全部的结构就像一座缩小的天安门。这就是《县志》里有多少篇重修记的阳和楼……”

阳和楼之于正定,犹如天安门之于北京,凯旋门之于罗马君士坦丁!

这就是90年前梁先生对正定阳和楼的赞叹!时逢中国战乱,但这丝毫不能掩饰梁先生内心的喜悦之情,言“除隆兴寺和四塔之外,更有阳和楼和县文庙两处重要发现”。也就是说,那纷飞的炮火无法湮没阳和楼的历史文化价值;相反,还会唤起人们的民族意识和爱国心。我想,梁思成先生对正定阳和楼的喜爱,其中也包含着这种可贵的家国情怀吧!

阳和楼位于正定城中心至南城门的中段,横跨南门内的南大街。元代大学士杨俊民所撰写的《修阳和楼记》中称:“阳和楼者,镇府巨观也。”虽说阳和楼没有被列入中国“十大名楼”之列,自然也不如“岳阳楼”“黄鹤楼”等天下闻名,但它自有其独特的魅力与价值,不然,怎么能让饱揽中外建筑之美的梁思成先生发出那样的赞叹呢?!

当然,这只是从建筑风格与审美价值来评价的。正定自古就有“九楼四塔八大寺,二十四座金牌坊”之说。而阳和楼,却被称为“九楼之魁”。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正定古城素有“藏龙卧虎”之誉,其南大街是“龙脊”,阳和楼是“龙头”,城北部的龙王堂是“龙尾”,城中梅山(一座土山)则是“卧虎”。除了阳和楼,那八楼分别是四座城门楼,四座城角楼。

中华民族是极具浪漫情怀与丰富想象力的。历史上总是围绕古迹名胜,圣贤豪杰,演绎出许多或优美或悲壮的民间传说。阳和楼也不例外。其中最著名的一个,说当年唐王李世民游地狱时,被一群鬼魂阻拦。一位姓崔的判官对他说:你只要施舍些银钱,他们就会走开的。唐王说我是魂游地狱,哪带那么多银子呢。崔判官便给他出主意:听说,阳间的真定府有个名叫杨和的人,平时靠给人担水为生,他省吃俭用,却时常买金银箔烧化,所以在阴间他就是个大财主,你不妨向他借点救急。待唐王还魂阳间,要报答杨和的大德大恩,便下旨去调杨和进京。但杨和不明实情,因极度惊恐便自缢而亡。唐王深感内疚,令真定府为杨和盖了一座楼,赐名“杨和楼”,并且每块砖底下放一个元宝,作为还他的欠债。后来,人们取了吉祥之意,将“杨和楼”改为“阳和楼”。改了一个字,却意义大增。

早年间的阳和楼,酒楼茶肆林立,更有杂耍艺人和说书唱戏占卜者汇集于此,一派市井烟火气息。除了建筑之美,阳和楼还有一个重要的历史意义:这里是我国元杂剧的发祥地!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与元曲,是中国文学的五大高峰。当年,以“元曲四大家”之一白朴为代表的“真定元曲”作家群,就时常聚集于阳和楼前,以这里为中心,真定元曲发展成为早于元大都、但在元曲作品及创作人员方面仅次于元大都的创生摇篮。由此可以说,阳和楼的文化意义又胜于其建筑价值。

然而,和人的命运一样,阳和楼最终也没能摆脱人为因素造成的毁坏。1954年,河北省遵照当时政务院发出的保护古代文化遗产的指示,在对正定隆兴寺等古建筑进行全面修葺的同时,也对阳和楼台基及其附属建筑进行了修整。可是,在后来的“破四旧”运动中,阳和楼台基和关帝庙相继被夷为平地。可悲可叹!人类在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创造了奇迹的同时,又用自己的双手将它摧毁,这中间又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文明与愚昧、先进与落后,包容与狭隘,所有人性中的美好与龌龊都在这里体现。正因为此,历史的长河总是曲折迂回前行,就像正定城南的滹沱河,曲曲弯弯,弯弯曲曲,但最终流归浩瀚的大海。

所以多年以来,阳和楼对于正定人来说,就是一个梦!是梦想!老年人晚饭后坐在古城街头,谈论的是阳和楼。他们其实是在回忆,回忆当年阳和楼的传说与巍峨;年轻一代,只是通过老一辈人的讲述,用自己的想象来建构自己心中的阳和楼。“庙夹道,道夹庙,十字路口五条道”,这首古老的歌谣被正定人一代代传唱,阳和楼成为了正定人的一种乡愁!

当历史的车轮驶入新时代,正定古文化研究会副会长王志敏先生写了《阳和楼赋》,朱博华先生专为阳和楼写了楹联,还有刘微鹏、梁波等文友,都用文字表达了对阳和楼的赞美。可是谁又能否认,在这赞美的背后就没有呼唤的意思?对,呼唤复修阳和楼,让其重新伫立于正定大地上!

而最早将这一愿望写成材料,并且呈交于县领导的,就是正定古文化研究会。就复建阳和楼一事,他们请北京的专家发来建议,许维明会长亦致信县领导,同时亦有更多的民间百姓呼唤阳和楼归来。

我认识的樊志勇会长,为阳和楼的复建着实付出了大量心血。他花去几年时间,挖掘整理了阳和楼事记、坊说,搜集了中外人士不同时期所拍摄的阳和楼照片,其中不但有梁思成先生当年拍摄的多幅照片,更有他亲手绘制的非常精确的阳和楼平面图,还有历代文人所写的关于阳和楼的诗、赋、文、记,以及各级政府复建阳和楼的专议等等,编纂出版了一部30万字的《阳和楼》专著。这是迄今为止,我见到的有关阳和楼最全面和详细的著述,为后人研究阳和楼,大众认识与了解阳和楼提供了重要的史料。

学术研究贵在严谨认真,樊会长在这方面堪称典范。曾任正定县县长的杨立中先生在为其《阳和楼》一书所作序言中这样评价:“他几乎参加了所有关于古城修复规划的研讨会、评审会,无论会上会下,总是秉笔直书、公口直言。”是的,在学术问题上樊会长不肯有半点马虎,就是面对最权威的专家,他也敢与其较真,不给对方留一点情面。

在他当年向正定县领导递交的《关于阳和楼修复工程宜尽快启动的建议》中,不但总结了十年来正定酝酿阳和楼重修事宜,还提出修复工程时不我待,并且要科学运作、处理好阳和楼修复工程中的几个问题;就是在后来的复修前期,他还向县领导递交了《关于复修阳和楼其设计尺寸宜“修旧如旧”的建议》。

是的,“修旧如旧”,也就是说,现代人要见到的,就是原汁原味的阳和楼,是多次浮现于老一辈人记忆深处的阳和楼!

当然,要做到这一步并非易事。正是做假容易,复修难。为此,正定县领导和有关专家做了大量的考察及论证工作。早在2005年,樊会长就随从时任正定古文化研究会会长许维明、副会长张银耀,赴京拜访中国城市科学研究会专家鲍世行和我国著名古建专家郑孝燮两位老先生。当郑老听说正定准备复修阳和楼时,不无深情地说:“当年我在清华读书时,老师讲的就是梁思成先生的《正定调查纪略》。就凭这一点,我非常盼望原地原样修起阳和楼!”

是的,古城修复不但要有“有识之士”,更要有“有识之官”。正定县领导对复修阳和楼非常重视,多次召开调度会,听取讨论专家们对设计方案的意见。而且,还深入阳和楼周边居民家中进行座谈,到相关馆藏挖掘、收集有关资料,为规划设计和建设提供可靠的、翔实的科学依据,全方位展现一个真实的独一无二的阳和楼。而图纸设计,交由清华大学博士生导师、梁思成文献整理参与者郭黛姮老师设计。郭老师1963年曾陪同梁思成先生考察正定,是我国著名的古建筑专家,由她来设计再合适不过。与此同时,时任县文保所所长贡俊录等人,还去北京拜访了梁思成先生的夫人林洙女士,征求她对复修阳和楼的意见。这是个极其复杂的工程,还涉及到搬迁、交通等诸多问题。但是复修阳和楼是顺乎民意,因此所有搬迁户都积极配合。是啊,人们多年来翘首以待的梦想,正在一步步地变为现实!

2017年9月2日,在各级领导的关心支持下,经过多方努力,复建的阳和楼终于正式落成揭牌,并对社会免费开放。人们期盼已久的巍峨俊美的阳和楼终于盛装归来,重现于新世纪的阳光之下。

记得阳和楼开放那天,正像当年的历史文化街开放一样,古城万人空巷。那几天,从早到晚,阳和楼前都排起长龙,除了正定人,也有远道而来的外地人和省城市民,他们要登上阳和楼,一揽古城的风貌。那些天,简直就是正定人的隆重节日!当然,那长长的队伍长龙里,也有我和我的家人。

不知人们站在高高的阳和楼上,凭栏远眺,是否还会生发出古人登临时的那种感怀:“青天一碧翆遮空,浪卷云奔夕照中。郭外荷花二十里,清香散作满城风。”

我相信人们闻到了荷香!荷香真的又随风满小城——县里在古城东南角(那里是最低洼处)修建了“云居湖”大公园。辽阔的湖面上绽放着大片大片的荷花,微风吹来,荷香便徐徐飘散……

我们和樊会长是一边交谈,一边登上阳和楼的。正值阳和楼重新粉刷油漆,七楹殿里弥漫着淡淡的新鲜油漆的气味。当我们穿行至西碑亭阴凉之处,一股清爽的风,迎面吹来,吹走了身上的躁热,顿时神清气爽。极目远眺,古城尽收眼底,四座古塔清晰可见,正是“四塔倚天扶画阁,八楼匝地拱阳和”(诗中所说的“画阁”代指阳和楼)。我们再一次领略了古人所描绘的盛景。

能有今天近似古人登楼所见的效果,还要感谢县领导所制订的古城保护措施:严禁在一类保护区插建和私搭乱建,在建项目高度、风格等方面严格执行古城保护规则。没有了高楼大厦的遮挡,我们才能一睹掩映在绿树与鳞次桎比的屋宇间的四座古塔的卓然风采,恍若穿越时空走进了古代的城廓。

我问樊会长:“你对阳和楼最早的记忆是什么时候?”

他沉吟一下,从眼镜片后面,闪出了一抹温暖的似水波般柔和的亮光。他说:“在孩提时代,我就聆听并牢记着姥姥讲述的唐王游地狱与真定府杨和勤劳卖水的故事。上世纪60年代初的一天,我曾偷偷的跑到了南大街上寻找在县幼儿园(原址阳和楼北)工作的母亲,却迷失在阳和楼的西马道上,那时我就朦朦胧胧地觉得,母亲工作的地方就在阳和楼!”樊会长站在让夏日灿烂阳光普照的阳和楼上,站在古城中心的最高点上,动情地讲述他这个童年的记忆。也许,就在那一刻他和阳和楼结下了不解之缘。这是一种来自精神的血缘亲情。

这种感情,在他2006年的诗作《归来吧,阳和楼》中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

在历史悠久的正定古城,

在九省通衢的雄镇要冲,

在府城城市历史的中轴线上,

在激荡千年文化的南大街中,

我正端祥一张古楼的照片,

赫赫然那是我“镇府巨观”。

儿时朦胧的记忆,

并非你完美英姿的真容。

久违了,阳和楼!

你是这般的壮丽伟岸,

你是如此的宽敞浑雄。

正定名胜里你是“九楼”中的魁首,

海内孤例中你是“全国著名古建筑”……

就在高高的阳和楼上,樊会长满怀激情地向我们朗诵了这首诗作。我相信,随着徐徐的凉爽的风,伴着金色的阳光,他那洪亮而深沉的声音,散播到了古城的每一个角落。

读罢,樊会长还特意说到一个问题,是关于阳和楼建造的确切年代。1276年前后,元代著名诗人刘因撰写《登镇州阳和门》一诗。当时的阳和楼称作阳和门,是因为唐代成德军节度使李宝臣,在扩建为周长二十里的镇州城之内修建了子城,而子城的南门,就称作阳和门。经考证,在唐代关于正定临济寺义释禅师的传记中,就有“住子城南临济焉”的文字记载。

“你们看,临济寺不正是在阳和楼南面偏东的位置吗?”樊会长边说,边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临济寺。此刻,临济寺的澄灵塔静静地矗立着,任时光从它身边滑过,伴随时光的,还有四季的风,还有四季的阳光与雨露。它俨然成了天穹下的一种永恒!

“这里无疑就是当年的阳和门!”樊会长接着说道,“虽说中国营造学社文献部主任刘敦桢先生认为阳和楼为元代建筑,其实阳和楼最初就是唐代的子城南门!”

他还对小勇提出了自己的一个建议:当年正定府的更漏,先是置于城墙的谯楼上,谯楼废弃后便移至阳和楼。阳和楼上置有更漏,或许就是阳和楼自元代以来最主要的用途之一。现在,可在阳和楼七楹殿内仿制一滴水报时的更漏,供游人参观,领略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还有就是将幸存的,原就立于阳和楼上东西碑亭及七楹殿内的石珤、范志完、李云章三块古碑重置原位……

今年,也恰好是习近平总书记对正定古城保护作出重要批示十周年。令人欣慰的是,至2019年正定县24项古城风貌恢复提升工程全部竣工,千年古郡、北方雄镇历史得到有效恢复。

有人说,正定是个有精神的地方!

而阳和楼是不是就代表这种精神呢?因为,它不但依靠正定深厚的历史文化作支撑,更有像樊志勇先生这样众多立志于研究正定历史文化的热心学者。说不清是正定历史成全了他们,还是他们成全了正定的历史。但无可置疑的是,正定璀璨的古文化,正是由他们这些学者一代代的传承与延续,才走到了今天,就像奔涌不止的河流,还要走向更为辉煌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