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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家族·历史 ——评熊育群《金墟》
来源:中国青年作家报 | 施展  2023年07月11日16:36

《金墟》是一部以乡村振兴为视角的华侨题材小说。作者熊育群出身建筑专业,却乐于在不同文类中营构文学世界。从诗集《三只眼睛》到散文集《路上的祖先》,从新闻小说《无巢》到纪实文学《钟南山:苍生在上》,他一路写来,始终弦歌不辍。在《金墟》这部长篇中,熊育群将目标对准广东赤坎的百年侨乡,书写一座古镇重建背后的动人故事,以个体生命、历史记忆与家族命运的深度开掘,贡献出一位作家对历史所交付的小说记录。

古镇如名,蕴含着一代代侨民祖先的建城历史。《光裕日报》记载:“本市政之发展,如有日之升,光芒四射,灿然可观。”时人赞为:金墟。顾名思义,小说讲述的正是一个前人不惧艰险、建立新城,后人齐心协力、振兴古镇的故事。《金墟》聚焦“赤坎墟”成为“金墟”的前世今生,采取非线性的交叉叙事,按照奇偶数的小说章节,分别讲述了司徒文倡在民国初期的建城经历,以及司徒誉现今主持的古镇振兴工作。

这一亦真亦幻的叙述策略中,现实和虚构、现在和过去、记忆和历史,相衍相生。一座城与两代人,在迥然不同的时空环境中再续前缘。身为家族长子,司徒文倡漂洋过海,前往美国,度过了涕泪飘零的海外生涯。返乡后,司徒文倡联合族人共建新城,盖碉楼、修公路、筑河堤,开设电话公司、协调宗族矛盾、兴办地方教育……他不懈追求人人平等、户户守望的大同理想,书写了赤坎新城的建设传奇。然而,由于他大公无私的务实原则,触动了其他族人的利益,频频遭人妒害,不得不在心灰意冷中离开故乡。

作为镇长,司徒誉是一位充满魄力的实干家,他代表当地政府与商业集团展开合作,筹募资金,征收古镇,开发文化旅游,修复残存古建……这一时期,他与徐芷欣一同勘探历史废墟,深入记忆迷宫,拼凑起祖辈故事过程中,逐渐体会到“华侨是世界上最爱国爱乡的人”的同时,还更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的责任:建设一座“新的百年古城”!经由《金墟》中交织穿行的叙事结构,这些发生在不同时空的故事,构成了一种遥相呼应的复调效果,既串联起司徒家族曾祖孙的人生经历,又记述了中国近代以来华侨百年的迁徙历史,给人一种拨开历史重重迷雾的时光穿梭之感。

某种意义上,“家族”不但是古镇的背景,更是叙事的必要前提,仿佛是唯有召唤宗族的血脉力量,关于人的故事,关于国的故事,关于现实和历史的故事,才能得到充分展开。这可为视作赤坎当地司徒氏、关氏、徐氏等家族史叙述的延伸播散,即着眼于大历史下小人物创造的历史事件。质言之,作者正是通过“血脉正在岁月里随时间向前延伸”的写作,沿饮食建筑论说风土民情,以学术著作谈到家族刊物,铭刻了乡土中国与华人世界的历史风云,尤其是华侨史与地方志的细致考证中,在彰显作者书写侨乡的精心用意。

此外,作为主体性想象的“金墟”,还不断吸引着天南海北的各界人士,组织成一个文化群体,与之展开对话。徐芷欣四处采风、编撰乡村记忆调查;吴寄搜集古董物件、守护文化遗产;澳大利亚华裔作家赖特不远万里的寻祖认宗;谭教授参与古村落活化工程、建设遗产教育基地的长远规划……与其说赤坎镇是开展村镇旅游、建设美丽乡村的试验田,毋宁说它更像是中国与世界交往过程中乡愁、文化和历史的当代交汇点。一砖一瓦、一饮一啄、一草一木的剪影中,随处可见一座古城的纷繁魅力。

耐人寻味的是,适逢古镇开发至为艰难的关键时刻,突如其来的疫情,强行为小说故事按下了暂停键,使其叙述于高潮处戛然而止。最后,司徒誉一人登上江边堤岸,望见骑楼、斜阳与江河,熟悉的景物未尝更变,但所有记忆已被时光卷走。无言静默之中,包含了情感、记忆与时代的流动。司徒誉回想来时路,展望尚未完成的愿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追逐梦想的过程中,正因心中有太多挂碍——个人前途,情感纠葛,人事关系——以至于无所适从。过往一切,恍若梦境:“当世界归于沉寂,执着的灵魂谁可安抚?”面对生命情境的终极困惑,司徒氏祖孙于此重逢。读者不免惊讶,两代人竟是经历了如此坎坷的心路:人事已尽,心愿未成,他(们)又该何去何从?人、土地和时代的不了情,尽数弥漫在字里行间。

透过《金墟》,熊育群借时光和情感的流淌及变化,诉说命运和历史的无常与无奈,并以此叩问执着的先行者:人生目标,究竟是满足生存欲望的一己私欲?还是推动时代变革和社会进步的现实考量?由此出发,作者在小说未完成部分的思想延伸中,对待乡村振兴何以实现与历史中人如何安身立命的双重问题,交付了诚恳的回应。主人公的百感交集中,作者悄然点醒了旁观者的暧昧心理:作为未来的受益者,人们能否体会建设道路上先行者的苦痛、努力和艰辛,并给予一份体谅、理解与关怀呢?毕竟,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厄于风雪;为自由开路者,不可使其困于荆棘。

谭江北岸,宛如历史宿命的钟声。自始至终,首尾呼应,终成环绕历史的警世之音:人心之重远甚于城建,需要改变的远不止街景,更应当是人心。一如司徒文倡《永恒的道德律》所言:“人若薄礼蔑义寡廉鲜耻,即层楼叠造,广厦连云,亦有风雨飘摇栋折榱崩矣,中华之昌盛,惟至高道德之世世相承。”钟声是结束,也是开始。尽管未来仍旧充满了不确定的种种考验,但我们有必要相信,这群人依然会像勤劳勇敢的祖先们一样,横跨各种艰险,到往理想彼岸。不为别的,因为人对故土的挚爱与忠诚,才是最大的财富。历史的前行之中,双族之城的悠远钟声,必将把这片大地上久远的骄傲,再度带回耳边。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