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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金墟》,观沧海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舒文治  2023年07月11日16:32

古人的诗文会在今人的作品中引发遥远的回响,这不仅是在引文可直观的层面,更重要也更深邃的是在那个互文、意象和隐喻相交织的“特殊世界”。按照文学批评中的“影响论”和“文学遗传学”,新对旧会有多种重构方式,“在传统与个人才能或者更强大的前辈和后来的诗人之间,存在着一个动态的相互的关系。”(见保罗·H·费莱所著的《文学理论》)在勒内·韦勒克和奥斯汀·沃伦合著的另一本有名的《文学理论》中,他们从接受美学上道出:“文学作品给予人的快乐中混合有新奇的感觉和熟知的感觉。”我读熊育群的长篇巨制《金墟》,曹操的《观沧海》老是在脑中浮现、耳边环绕,如一套立体影院。其中“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千古流传的两句,即是中国古典诗学的一种范式,也为后来的叙事诗学描绘了理想结构。《金墟》见其海含地负的气象,合其显隐混然的意态。

熊育群以“观沧海”的大视角和大胸襟挑战自己的创作极限,他打造出一艘前所未有的巨轮,有着坚实而独特的构造,经得起对史诗品质所要求的航海测试,其宏阔视野、宏大叙事由立起来、活起来的人物群像以及通体质感丰富的细节支撑起来,体量如此之大,细处如此之精,气象如此之新,决定了它是一部可以有不同新发现、带来新惊奇的大作品。

在内容表达上,从《金墟》中涌出深海多层浪,冲刷着我们的认知。华侨出海,是一幕接一幕以海为舞台的搏命演出,他们中绝大多数已经进入了历史的不明区域,因为后辈的追寻、发掘和讲述(也是一种家族历史的记忆再造),幸存者得以赓续血脉,留下传奇。海上再险,也阻挡不住华人向海求生的探险,“百万人从这些村落出发,漂洋过海。”(引自《金墟》,下同)而他们的苦难史才刚刚开始,在异国他乡,他们饱受歧视,遭遇驱逐,或被羁押(移民集中羁押地有一个颇具讽刺性的名字——天使岛),他们干的苦力脏活,历尽千辛万苦,不少人凄苦死去。“修铁路的一万多华工,死一路埋一路。一年后,中华会馆的人沿路来捡骨骸,挨近铁路有一千多座华工墓……更多的墓地只有几块垒起的石头,他们的坟墓全部朝向东方,二十万磅的白骨和遗物用火车送到萨克拉门托,再经水路运回国内。”读到此处,共情产生了强烈的内心波涛,久久难平伏。熊育群用魔幻之笔穿透被遮蔽的近现代史,绘出像教堂壁画所凝固的悲壮故事(且形成了故事长卷),写活了多个华侨归侨形象,包括他们的后辈,从画卷和形象中,激活了那些不该被遗忘的历史和先人,导引我们突破视野和偏见,沉思华侨所创造的自身历史,他们参与的他国史和祖国史,以及他们累经数代所积累的物质和精神财富。如此将华侨史当作史诗来写的小说极少,而像《金墟》这般以史写人、以人串史、于历史深处显鲜活当代的长篇巨制,更是创造了一个新范本。

读《金墟》还应置于放眼全球、心怀天下的大背景大格局之中,中国作家应向海洋打开文学表现的新空间,“向人类的悲欢、世界的命运敞开胸怀”——也是一种文学倡导。《金墟》的出现,不仅是岭南文化催生的硕果,不仅是海洋文学的精彩亮相,也代表中国作家站在时代之巅,面朝大海,将主体意识与创新精神渗透到全球化的前沿和纵深地带,并探寻一切得以形成的来时路,思考一时还“暖昧不明的未来”,它是新海派小说从海平面上升起的一支破浪桅杆。

在意蕴开拓上,《金墟》揭示了“其中”“其里”的深层包含。通过人瑞老人司徒不徙的回忆讲述,更多通过其孙、赤坎镇长司徒誉在赤坎再造过程中的现实遭遇,《金墟》直指世道人心和文化根脉,追问建筑群背后的尘封故事,没有华侨们的海外打拼创业,就不可能有“赤坎城成为一代人的传奇”;同时它又有审美再造力,在一片废墟之上给我们带来一座座深而美的建筑单元,升腾起浓郁的侨乡人间烟火气息,展开一个个回环往复、扣人心弦的华侨故事,若没有这样一群根脉、文脉如此独特鲜明且盘根错节的华侨们,赤坎城也不可能建成如此的格局和风貌。碉楼、骑楼乃是物象的绵延呈现,是凝固在大地江边的独树一帜的诗篇散章。

赤坎墟在新世纪再一次见证奇迹,一家实力雄厚的国际公司投资数十亿改造它,更确切说,是再造它,将它定位为中华历史文化名镇复兴新标杆,富有侨乡特色的智慧小镇、绿色小镇和人文小镇,再上层楼,建成粤港澳大湾区古镇类文旅旗舰项目、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华侨华人交流平台。为什么这家中荣公司要选择赤坎来作如此高标高质的大项目?《金墟》层层剥茧、娓娓道来,既关乎项目实际操作人关忆中的卓见与乡情,又关乎几级政府的合力推动;既关乎赤坎本身具有的有待发掘的巨大价值,又关乎它与海外华人及其亲属业已形成的共生共荣关[1]系。正因为赤坎将文化自信建筑在侨乡土地上,适逢国家对外开放彰显出综合国力,得天时、地利、人和,它的凤凰涅槃也就有其必然性。饱经沧桑、见证兴衰的司徒不徙对此有独到而深刻的认识:“这一次兴衰不再是凭借赤坎自身的力量,改变赤坎命运的力量来自远方,它跟国运联系在一起,跟无数陌生的人联系在一起。”而老人可能并未意识到的是,他自己和他守护的图书馆钟楼也成为了赤坎历史的象征和正在变化的见证。熊育群充满诗意地把他在场感知到的赤坎重生的消息捎给我们:“不变的唯有钟声,这洪亮悠扬充满金属质感的声音,响彻潭江两岸,像一道睇不见的光,瞬间照得天高地阔,令人莫名兴奋。”钟声和光都是密语,它们的丰富意象不能简单图解,需作为复杂现实和曲折历史来解码,这就需要对《金墟》文本进行测海般的潜入,熊育群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潜望镜:“小说从赤坎古镇旅游开发切入,在粤港澳大湾区和乡村振兴的时代背景下,在横跨太平洋两岸的宏大时空与地理中,由两大家族代表人物展现出全球视野下的传奇人生与生活、家国命运,我力图写出它的史诗性。”(熊育群:《挑战与超越》,《文艺报》2023年3月24日)史诗性的要求,必然指涉文本、结构、语言和表达对象的融合性创造,在难度、深度、维度和长度上均必须相称性地完成,其内部还得有坚韧而发达的文化根脉。以这些指标来衡量《金墟》,它是自觉清醒的,也自有底气。文学批评家布鲁姆曾说在《史诗》中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渴望创造不衰的想象,也许就是伟大史诗的真正标志。”在《金墟》中,我看到了这个句子一直在熠熠闪光。

在形式织造上,《金墟》创造出一种如海浪般绵延叠进的新表现形态。表现对象的繁复和深隐,必须有与之相谐的叙述语言。《金墟》要处理好时空跨度、文化深层、虚实相生、人物群雕、主题拓展等诸多方面汇集而来的难题,对作家的题材掌控力、文本结构力、语言表现力无疑是巨大的挑战,一种史诗驾驭的综合能力决定了会写出一部怎样的作品。语言织出的看似是一层轻薄近乎透明的壳,实则应是一个“无尽藏”。《金墟》在熊育群超强的文本组织和语言表现下,呈现出张驰有度、细针密缕、从容不迫、流韵溯芳的小说形态之美,像是海浪徐徐之际,一直在诉说、暗示,面对海量信息,需要大胆剪裁、自由转换、合理想象,唯有创造出新的表现形态,才能使文本既有饱和度,又有自由基;既有历史感,又有时代性;既有个体形象的鲜活,又有特定群体的赋能。既使用苛刻的眼光[2]来打量,《金墟》在形式上也是恰到好处的,其中的艰难困苦,唯有作者自知,为写出这部以海为师、向海求法的开放型小说,他把自己封闭在大雁山上,与蛇虫为伍,一年下来,熬白了头发。

《金墟》近六百页文字犹如横无际涯的海浪奔涌,洪波之上,是现实混杂的底色,不可避免会有不少漂流物,纠葛、冲突和问题、矛盾肯定会层出不穷,正是这些汇成了生活的洪流,却是小说创作可能捕获大鱼的海域,熊育群贴近再贴近,紧跟不舍,写出了不断新生的故事,也写出了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的现实拼搏者、创业者,他们的故事并未结束,还在经受洗涤和磨砺。在波涌潮生的天际,可见历史发展的脊梁——无数民众在合力推动赤坎开拓新路标、创造新未来。最难得的是,这一部分,他是“以写实风格写出魔幻”,时代大潮的澎湃之力写得并不概念化,足见艺术功底。读之,如船行海上,满眼海景,均在变幻之中,心里自然兴奋、敞开、期许。洪波之下,是历史在暗处和底下潜行,那些人物和事件并未消失,它们被作家召唤而回,重现往日总令人百感交集,继而有所思,原来是历史之海托起了现实之舟,或者说是往日成就了今天,是先人塑造了我辈。《金墟》屹立如此,得益于写出了赤坎的叠加态——历史和现实相互交融、亡人和今人彼此守望。可以想象的是,海水层层叠加,终成大海,史诗品格的作品,肯定是意蕴多层的复合体。管子说过:“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广海镇的一位老渔民说起海中远航,表情生动地说:“中海和深海的流水有几层,有时上层的流水往东边走,第二层流水往西边走,第三层流水又不动。到了五、六月西南风最急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情况。”老渔民饱经沧桑后的道出,借用到小说形态上,何尝不是一种理想状态的史诗体结构呢?

熊育群构筑《金墟》,充分发挥了他建筑师出身的优势,不少评论家都注意并论及到了此点。能随物赋形,将小说写出流动态,写成涌动的大海,于静态中见动感,于物象中见人性,于现实中见历史,于宏大主题中见诡异时空,并统一在“不废江河万古流”的时代行进之中,这是《金墟》为当代小说美学作出的一个创造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