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皮囊
一
托养中心的病房太大了,很少有这么大的病房,像是仓库。
仓库顶下没有声音。床上的人们全都平躺瞪眼望着屋顶,眼神里空空荡荡。每当我在早晨七点走进第三病房,总会有一种偶然进了某个硝烟平息的战场的感觉。对我来说,这是误入,什么也没有赶上。但我和同事们的职责就是这样,收拾残局。
搬到这里之初,我非常不适应。这和从前在山上不一样,那时只有一个病人小梅,后来也不过增加了两三位。我们有七八个护士来照料,活人比病人的数目多上一倍。到这里却倒过来,床上人的数量是护士和护工数量的两倍。活气就有点不够用了。
没错,床上躺着的也是人,也还活着。我无数次这样告诉自己,这也是我们进入中心第一天培训就学到的职业要求。但是他们身上的活气实在太少了,稀少得像是一株盆栽植物能够散发的,还是仙人掌那类植物,连多肉都赶不上,因为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没什么肉,近乎干尸,眼睛才因此显得更大。
六床的老鱼叔是个例外,他的腮帮、手臂和身上都还有一点肉。这是几乎与我同时掐着点进入病房的张阿姨的功劳,她也在上班,只是看护的唯一对象是老鱼叔,她的丈夫。三号病房像张阿姨这样的家属只有一个,其他病房里还有一位。她和我们一样长住在中心的宿舍,按时出入病房,我们对病人要干的活她都干,还干得更多。
我们每天要干的活按部就班:观察床头仪器显示的心跳、血压,最重要的是血氧饱和度,有些老人在沉睡中血氧会降低好几个刻度,有窒息的危险;给病人擦脸、揩手、梳头、翻身、换尿袋;对于咳嗽喘息,喉管嘎嘎作响的的,要揭开喉咙切口上覆盖的纱布查看,必要时插管吸痰;喂病人喝水,一天六次喂流食。做这些操作时,床上的病人都毫无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你,实际上也并没有在看你,眼球和玻璃弹子一样没有光泽。病房屋顶下虽然忙碌,仍旧一片寂静,就像一片苗圃。我在宿舍养了一盆绿萝,每当为病人喂水的时候,我总是想到浇花的情形,绿萝叶子得到了水分,几乎立刻从夜里的困倦收缩中打开,枝叶舒展,显露出新鲜的生机。病人的反应却没有这么快,一杯水喂下去,加上擦脸翻身梳头,也并没有使他们就此变得多么精神。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还不应当被称作植物人,没有那么明显的光合作用,更像是木头。说木头也不对,其实是某种经年累月缓慢生长的真菌,或者石缝里发黑的苔藓,表面看去几乎没有了生机,但暗地里还在延续,甚至生长。
没错,在生长,譬如今早我正在五床忙活的时候,张阿姨在六床拿着小毛巾给老鱼擦脸,到达耳朵部位的时候,她停手仔细端详起来,像是我们在实验室用显微镜查看玻璃涂片,后来叫我“过来瞧,老鱼这里长了个小疙瘩”。
我凑过去看了看,张阿姨把老鱼的耳朵往上略略掰起来,果真老鱼的耳朵后边长了个芝麻大小的疙瘩,被耳轮遮住了,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也许前几天已经有了,张阿姨也没有发现。疙瘩没有发红,说明不是出的疹子之类,就是个小的增生,不说明任何问题,也不值得去告诉医生。但这毕竟是个新现象,我发现张阿姨并没有担心的表示,反倒是有某种高兴。她俯下身去,对着老鱼的耳朵轻轻说:“老鱼,你这儿长了个疙瘩。”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孩子们告诉对方一件新鲜事。一时间连我也感到某种兴奋,照料了这些身体这么久,总算是来了这么一点反应,就像这个疙瘩是我们专意培育出来的一般,也算是某种成果。
老鱼依旧瞪大眼睛,毫无反应。“唉,眨都不眨巴一下。”张阿姨叹息说,手里的毛巾又开始在耳朵上忙活。病房里恢复了寂静。过上一会,听见她在问:“翻个身好不好?”这也是在问老鱼,自然不会有回应,接下去通常是张阿姨自问自答:“不听话”,然后双手开始忙活。但如果老鱼眨巴了一下眼睛,张阿姨就会觉得老公回答了她, 不仅翻身擦背干得特别轻快,接下来一天中的心情都会好起来,我们会感到她这一天明显地精神焕发,分外有劲头,甚至整个病房的气息也活跃起来。在我看来,那不过是病人碰巧无意识地眨了眨眼皮而已,甚至完全比不上耳朵后面长了个小疙瘩来得实际,但对于张阿姨,那根本就是另一回事。
实际上我和同事们一样,在给病人擦洗脸手、整理被褥时,有时也会跟病人说说话,“今天皮肤看起来不错”,“真乖”之类,就好像是在普通病房里。那是因为太安静了,总想自己和被照料的这具躯体之间能有点交流,不至于真地像是对待一段木头。
其实在来到植物人中心之初,看着这些躺在床上沉睡的病人,我真地想过,他们有天是不是会醒过来?虽然知道这种概率小到极点,他们之所以躺到这里,大脑的生物层面都受到了不可逆的严重损害,完全不像电影电视上演的那样,用诚心就可以唤醒回来。但真地看到一个活人躺在那里,有呼吸、心跳,能进食,有时候还会眨眼睛,还是难免会这么想,尤其是对于经手照料的第一个病人小梅。她是中心当时存在下去的唯一理由,是我们的天使。
小梅是个命运特别不好的天使。她是和老公一起到北京打拼的,辛苦了好多年,终于有了一些积蓄,两口子也不想一直在北京漂泊下去,打算回老家开一片饭店,利用在北京学到的技术在老家创业。这时又有一件喜事,她多年来一直助养的亲弟弟很有出息,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开学报道,她骑着平时上班用的电动车去西客站接弟弟。刚把弟弟接上,大约弟弟抱着的行李太宽了一点,回来的路上被一辆转弯超车的大公交从后面带倒,没有降速的电动车飞了出去,后座的弟弟当场死亡,小梅的后脑磕在马路牙子上,在医院Icu躺了两个月,命保住了,人却始终没有醒来。
医院费用太贵,再住下去赔偿的钱要用光了,连当初积蓄准备开店的钱也不够花的。脑外科医生碰巧认识我们中心的创办人大象,把小梅介绍到了这儿来。
送小梅来的是她的老公秦明,一个沉默老实的男人,他在医院已经陪侍了小梅四个月,小梅到中心以后,他在附近租了个房子,仍旧每天过来看望。后来不是每天了,但还是三天两头来。有时晚上还会打电话过来,问小梅的情况。再后来他上了班,一周过来一次,电话也打得少了。一年之后,他得到了一个工作机会,去了南方当饭店的大厨,过来的机会就少了。好在中心在病人床头装了摄像头,可以在视频上看到小梅的一举一动。
小梅以前是酒店领班,人长得很漂亮。即使出事后完全变了模样,剃光了头发,也还是看得出皮肤的白皙和五官的精致。病人躺久了,皮肤会失去弹性,发黑萎缩,因为可惜小梅的脸,每天擦洗的时候,我会把自己的护肤用品给她使,好像还真的有作用,小梅的脸始终没有变得发黑枯干,比现在这些病人强得太多。
小梅过生日那天,我们还为她举办了庆祝晚会。买了蛋糕,点了蜡烛,帮她吹完蜡烛之后,打成流食给她喂下去,我们每个人也分了一块。几个护士围在小梅床边,唱了生日快乐,大象以前玩儿过乐队,弹吉他为我们伴奏,后来又单独给小梅弹了一曲《大约在冬季》。秦明刚刚在后厨下了班,也在视频上看着,忽然他打电话过来说:“小梅流泪了!她醒了!”秦明的声音激动得发抖,大象手拿电话,仍旧很沉稳地让我们看一下,果然小梅的眼角流出了一颗眼泪。我们都非常激动,觉得小梅醒过来了,似乎她的眼珠马上就会转动,坐起来跟我们说话,我们将会在她的三十八岁生日这天见证奇迹。只有大象很沉着,他观察了一番之后说,这是泪腺受到刺激后的正常反应,小梅并没有醒过来。果然小梅张得大大的眼睛仍旧无神地瞪着我们,以后她也照旧沉睡。电话那头的老秦兴奋了一番,语气也只好暗淡下去。这以后他的电话来得更少,我们的心里也怅然若失,像是有个东西破灭了似的。山上地方太偏僻,吃水要靠车拉,经常用柴油机发电,下趟山回个家很不方便,看着中心的业务没起色,护士们陆陆续续都走了,等到搬到眼下这里时,真正从头坚持下来的只剩下我一个。
小梅住到中心一年半的时候,由于天气转凉,山上又冷,患上了感冒,一直没有病愈,后来发展成肺部感染,大象打电话给老秦,让他拿主意是往医院送,还是继续留在中心,老秦沉默了半天说不送医院了。再过了一天,大象通知老秦小梅不行了,让他来北京准备接人,就是人死后从中心直接送到殡仪馆,这是入住的合同上约定的。很少有人会把植物人从这里接回家办丧事。
老秦是和一个女人共同来的。女人看上去本本分分,两人一起给小梅擦洗,换衣服,女人给小梅整理了仪容,跟殡仪馆的车送走了小梅。理论上来说,老秦这时还没有和小梅离婚,但是我们都理解。老秦跟我们告别时搓着手红了眼圈,说了声谢谢。
小梅走之后,她的床空了很长一段,我在生日时给她买的一个小猪佩奇还一直挂在床头,新的病人来之后也没有取下来。每次看到佩奇我都会想到小梅,也想到最后一次来带走她的老秦。我甚至想到过,如果老秦想要跟小梅离婚,他能离掉吗?他在小梅躺在我们中心的时候另外结婚,是有可能的吗?这些问题已经随着小梅化为一把骨灰而消散了,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在老鱼和张阿姨身上,不存在这样的疑问,她压根儿就没想过另找,虽说她也不过六十来岁,想再找也不是不可能,密云广场上跳舞的单身老头子一捋一大把。。
我喊老鱼叔和张阿姨是从小开始的。她家和我家住在同一个镇子上,女儿小鱼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比我大上几岁,攀扯起来还有一点远亲关系。大半年前,我接到许久不联系的小鱼电话,得知老鱼叔出了车祸,手术之后一直没有醒过来,打算来我们这里,我很吃惊。小时候我和老鱼叔见面不算多,他老是在外边跑车,后来又听说在山西包矿,但见到时他态度总是很温和,还带着点幽默。有一次正赶上他给小鱼带了果冻回来,分给了我一个,是那种用勺子挖着吃的,我分到那个里面带着一瓣橘子,小鱼的是一颗草莓,挖到嘴里滑溜溜的,会自己往喉咙里钻,哧溜就下去了,还没下到胃里全化掉了,我从来没尝到过那样好的滋味。我觉得小鱼也差不多,老鱼笑眯眯地在一旁提醒:“要尝味道,不能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哦”,从此以后他的幽默就带上了果冻的甜味儿,连同人参果的典故,一直留在我记忆里。对了,虽然他叫老鱼,还有钓鱼的爱好,但我从来没在老鱼叔身上闻到过鱼腥味儿。
我虽然每天在托养中心见惯了植物人,但以往认识的,老鱼叔是第一个。小鱼跟我说了家里的情形,她在一个超市上班,张阿姨老了,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医院又不能长住。我自然建议她送老鱼叔来这里,中心的收费并不算高,有我在还能多少有个照应。老鱼叔送来时,我特意跟主任大象商量,腾出了我负责的三号病房靠中间一个床位。
在担架上见到老鱼叔,我已经认不出他来了,不仅是脸上没肉,连脸型轮廓都收缩了,怎么也看不出这张脸上曾经起伏过幽默的线条,这并不奇怪,每个植物人的外貌变化都很大,千辛万苦活下来,保住了心跳和呼吸,外表的很多东西就顾不上了。但是比起那些我只见过他们现状的植物人,亲眼见到一个从前喊叔叔的人变成眼下的一副躯壳,还是非常震动。张阿姨我倒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她虽然老了一大截,五官和脸面轮廓没有发生彻底的变化,脾气似乎也还是过去那样。“到了这儿安稳了吧”,她环顾病房一圈,眼光收回到刚刚安置好的老鱼叔身上,“再不用跑了”。
小鱼悄悄跟我说,老鱼遭遇车祸的起因是驾车离家出走,路上不断需要分心接听张阿姨换着号打过去追踪的电话,因为走神追尾撞上了一辆大卡车。老鱼离家出走不是第一次,我小时候就见过他大年初一跟张阿姨吵架,当天开车返回山西矿山,弄得小鱼过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年。那次吵架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清晰,因为老鱼叔身上增添了面汤味儿,面汤味儿和巧克力味儿合在一起,成了我对老鱼叔记忆的一部分。
当时我正和弟弟还有两个伙伴待在一片猩红的街上,佝头拣昨晚炸剩下的鞭炮,忽然听到小鱼发出惊叫,混合着张阿姨的叱骂声,紧接着看见老鱼冲出家门,和通常利索的样子不同,他的头上和肩膀上挂满了面条,身上也有零星挂着的,从头到上半身完全湿透了,还冒着热气,热气又在寒冷的天气里很快凝结,使他有一种雪人的感觉,只是雪人不会像他满面通红,人们也不会给雪人挂上这么多面条的装饰。张阿姨跟在后面追出来,手里还扬着捞勺。情形看起来应当是,正当一家人起床吃早餐,张阿姨从铁锅里捞面装碗的时分,不知为何和老鱼叔吵了架,张阿姨顺手将仍旧热着的面端起来泼向老鱼叔,老鱼叔猝不及防被泼了满头满脸,桌旁等吃面条的小鱼发出惊呼,满头面条面汤的老鱼奔到外边,一面是躲避战争,一边是寻求降温,张阿姨则一不做二不休,抄起捞勺追了出来,小鱼则追在后面,嘴里哭喊着“爸爸、妈妈”。张阿姨还在街上追了老鱼叔一段路,老鱼叔一边逃跑一边忙着面条,有的面条已经冻硬,黏在老鱼叔的头发和脸上,被起床早的许多乡邻看到,吵架自然以老鱼叔极度不体面的惨败告终。可能考虑到接下来几天还需要走亲拜友,实在脸上挂不住,老鱼叔选择了当天下午开车出逃,车钥匙还是委托小鱼悄悄从家里拿出来的,一去就再没回来,直到夏天张阿姨带着小鱼去矿上团聚。
小鱼成年之后,张阿姨和老鱼叔的吵架仍在继续,张阿姨吵架有股狠劲儿,急了会拿刀杀人那种,老鱼的幽默派不上用场,实在憋屈了照旧出走,最长的一次走了一个多月,去南方见了打工的小鱼,探了张阿姨的口风,过了几天才回家。小鱼说,出走成了父亲处理冲突的一种常规模式,她后来也习惯了,只是最后一次出了事。
最初送老鱼来中心的时候,张阿姨并没有留下来照料他的意思,反倒显得很轻松,终于可以自由一些了的感觉,“在医院把人累坏了!”她说从老鱼出事,自己几个月没有跳广场舞了,错过了新教的扇子操,回去一定要补上。
张阿姨送来老鱼就回家了,有一周多没来看老鱼,也没在群里过问老鱼的情况,这在家属里面也是比较少的。一般植物病人送来之初,家人都来探视得勤,视频里看得也勤,群里经常发言问这问那,被子没盖严啦,有点咳嗽啦,脸色不大好啦,都会引起家属的担心,一再叮嘱我们照看,有的还会怀疑我们不像对外宣传的那样周到。两三周过去,探视的频率就会慢慢降下来,对我们也放心了,群里提出问题少了,大多数时候忙自己的去了,毕竟谁活着也不容易。但像张阿姨这样送完之后一开头就不管不顾,情况还是少见,除非是那种家庭矛盾很重大,关系破裂的,譬如二病房有一个中年男人,是因为经商发了小财,在外边养小三,被老婆拿刀捅伤之后昏迷过久,再也没醒过来。老婆大约是坐了牢,连送他来的儿子也不待见,再也没露过面,只是按时打钱,花的也应该是他自己的家底。小鱼大约是超市上班太忙,又只有一天周假,也没来探视过,只是叮嘱我照顾下老鱼。我也不能说什么,只好每天护理老鱼叔时经心一点,心里打算着他成为下一个无人来探视的病人。
没想到两个周之后,张阿姨一个人来到中心,还拖着一个带行李的小拖车,背上背着一个大登山包,到病房才卸下来,一整天陪侍在老鱼旁边,晚上到我们下班她还不离开病房。她说今后不走了,要住在病房里。因为病房里不好加床,后来大象跟她商量,在我们的员工宿舍旁边给她加了一张床,后来又让她跟在二病房这里长年守护的李阿姨同住,饭也交钱在伙食上吃。张阿姨就此在中心住了下来,每天和我们一起“上下班”。
张阿姨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大家都觉得吃惊。我没有好意思去问她和小鱼,只是按照中心的技术要求,手把手教她怎样去护理。她有一些不太符合要求的习惯,比如一天太多次地给老鱼擦脸擦手,这样容易引起感冒,说她她也不听,就好像干坐在那里必须找这些事儿来做。过了好几天,老鱼一直没有排便,拿手揉肚子也没有动静,需要戴上三层医用手套,拿手伸进肛门里去给他往出抠。对于护理植物人来说,这是一项常规操作,以往在病房里却是不需要的,使用开塞露就可以了,因此让我非常不习惯。第一次给小梅抠大便的时候,我多戴了两层手套,抠完之后拿肥皂把手搓洗了十几遍,几乎把手指搓破了,仍旧觉得手上有味道。当然后来也慢慢习惯了。张阿姨以前未必给老鱼抠过,我多戴上两层手套,和张阿姨一起把老鱼翻过来,让张阿姨脱了老鱼的纸尿裤,给张阿姨交代了,正打算给他抠的时候,张阿姨说:“这个你别动他,我来。”
我有一点点尴尬。植物人躺久了之后,下身都会萎缩,连同性器官,男人看上去只是一束风干的萝卜缨子,我老家每年冬天都会晾在屋檐下,实际上已经谈不上什么性别特征。在我看来,人一旦躺进这里,也就失去了性别,跟植物一样,当然植物其实也有雌雄,只是人已经看不出来。屁股上的肉也渐渐流失,和腊肉差不多。病房里的任何一副皮囊,掀起被子都不会让我觉得尴尬。眼前的老鱼在我眼里,也无非是这样一副风干的皮囊。但对于张阿姨来说,老鱼却仍然是个男人,是她的男人,像这样私密的动作,由别的女人来做不合适,只能由她自己上手。至于像脏臭这样的考虑,是不在她的意识之内的。
我只能指导着她先细致地剪去指甲,戴上手套,变换着体位和手法,一点点地把粪便从老鱼体内抠出来,又避免抠破直肠肠壁。粪便已经干结成褐色的疙瘩,一团团落到尿不湿上,倒是也不算很臭。在这样的指导与操作中,自从她入驻病房以来,身为护士的我和张阿姨之间积累的某种紧张感一点点消失了,感觉这确实是她的男人,就该由她来操作,在她眼里老鱼始终是老鱼,不是什么植物盆栽,或者随便一副皮囊,这只能算是老鱼的幸运,虽然他对此恐怕毫无所知。
张阿姨给老鱼拾掇完,拿出一个放在老鱼枕畔,调了一番频道,收音机里传出袁阔成讲评书的声音。这大约是从前老鱼在独自开长途的路上听惯的节目。她开得不大,我们也没有人去干涉,因为反正别的植物人也听不见,这间病房里平素总是过于安静,静得能听见防褥疮充气床垫阀门的细微嗡嗡声。我往回走的时候,张阿姨招手叫我过去,在她拿的小凳子上坐下,她自己坐在老鱼的床沿,先问我是哪里人,在这儿多久了,听说我是从中心开张一直在这儿,她脸上露出理解的神情说“真不容易,你一个大姑娘的长年在这儿。”她的眼睛往周围瞄了瞄,像是在打量那些一床床排过去的躯壳。我好奇心起来了,顺着往下问,“你为什么要回到这里呢?”
“我不一样!”张阿姨说,“开始我也不想侍候他。在外面一个人自由有啥不好的?以往跟他在一起处得也没多好,吵吵闹闹的。那天我从这里回去,还感到一身轻松,总算有个地方把他托养了,以后就少操心了。”
“头几天确实过得自在,我给自己做饭,吃完了就去广场,和老姊妹们一起跳舞。她们听说我给老鱼找着了这么个地儿,用不着多操心,都说是好事。我买了新式的跳舞服,和她们一起学了新教的扇子舞。晚上回到家,我就看会电视睡觉,没事了给闺女打个电话,过去看看外孙,觉得日子挺不错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天,第六天头上,我心里忽然空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挂念起他来,一下子牵肠挂肚的。真的就像有一个勾子,把我的心勾起来了,别的啥意思也没有了。他在这儿咋样?我鼓捣了半天,让女儿在手机上指导打开了几天没用的摄像头,在镜头里看了看他。他跟我预料的一样躺在这儿,一动不动。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又去睡觉了。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了。”
“翻来覆去的,我想不通这件事。牵挂他干嘛呢,他只是一副皮囊了,都不能算人了,算人要加上植物两字儿。他从前也不听话,吵了架,他就要出走。最后出车祸,也不能算在我的头上。我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可是想穿了这些,还是没有用。他就那么挂在我心上。以前他能跑,现在跑不了了,躺在这儿。可他也不是躺在这儿,他是挂起来的,挂钩的另一头就吊在我的心上,取不下来了。”
“我翻来覆去跟自己掰扯了几天,特意去想他的短处,干过的坏事儿。早年他跑车的时候,我们刚刚挣了一些钱,在密云县城买了商品房,家道算是爬起来了。可是他跟那些狐朋狗友混,在外面赌博,赌得特别大,劝也劝不住。有一天他半夜时候回来,没有听到楼下停车的声音,手里的钥匙都只剩房子钥匙了,人失魂落魄的,问他半天才知道,他一晚上输出去十几万现金,还把车子也抵给人家了!十几万现金好多是借的,为了还钱和买新车,我们被迫卖掉了刚住没一年的房子,搬回乡下过上了租房子的生活,四五年后才翻身。后来他倒是忌赌了,但还干过别的坏事儿,甚至动过散伙的心思。想到这些,我就不想去看摄像头里的他了,还是去跳舞,回家还是做饭。
可是张阿姨的舞跳得越来越没劲,饭也做不动了。煮好了饭,一个人呆坐着,望着饭菜一筷子不想动。就是凄惶,心里还委屈。委屈又不知道为什么。凄惶得厉害了,打开摄像头看看,老鱼还躺在这儿,没走没咽气啥的。就好一点儿。可是好得不够。老担心他跑了。死了。后来发展到半夜醒过来看,爬起来看,时时刻刻想看,一边看一边流泪,也不知道流的是个啥。泪流到屏幕上,把屏幕洇模糊了,看不清了,心里就更委屈。时时刻刻觉得自己凄惶。舞跳不下去了,周围的姐妹都像消失了似的,世上的人儿景儿都看不见了,只有那个摄像头有意义。张阿姨觉得自己丢魂儿了,摄像头把她的魂吸了去。老鱼就在镜头里那么躺着,却比以前能说能动能吵嘴,能拔脚偷钥匙开车就走的时候更能吸引人。跟吸铁石一样,自己不动,把钢镚缝衣针铁屑儿吸过去。电话里跟小鱼说了,她让张阿姨去北京城帮她带孩子,可张阿姨不愿去,那样离老鱼更远了。
“后来我想,干脆来托养所陪老鱼吧,也不怕你们笑话。我就拾掇行李,骑个电动车来了。一坐在这床边,看到他眼珠子瞪着我,真地跟条鱼似的,跟活人一样出气入气儿,心里顿时踏实下来。多亏你们收留我,不然我都不知道往后日子咋过。”
往后我们还偶尔在护理的间隙聊个天,我大体知道了张阿姨和老鱼之间一些我不熟悉的过去。张阿姨生在农村,因为父亲有工作,早年是商品粮户口,老鱼是退伍的汽车兵,在乡下跑驾驶。当时张阿姨在一个专门接待汽车司机吃饭的食堂工作,在窗口卖花卷和炸油条,老鱼开车过路经常来买,两人就渐渐认识了。“我们那个汽车食堂是全国优秀单位呢,出过全国劳模,年年评先进,进门就是大红的奖状,从卖票窗口到饭厅挂了一长溜!”老鱼开始追求张阿姨,相当于农民追求城市身份的人,态势上自然低了一截。两人结婚之后,随着改革开放到来,街上遍地馆子,曾经辉煌的食堂终究不可避免地倒闭了,老鱼跑个体依旧赚钱。张阿姨跟着老鱼进了城,成了第一批买商品房的,后来因为那次赌博的原因,又卖掉房子搬回了乡下,在镇子上自己起了房子。老鱼始终在外跑车,后来又去山西金矿上打工,帮几个合伙的老板管理选矿厂,前后在那边待了十几年,张阿姨也过去给矿工做过几年饭,以后在家带孩子上学。快六十岁的时候,老鱼回到了密云,过上了安闲日子,但还喜欢往出跑,有时就是漫无目的地转上一圈。“我尤其受不了的是,两口子争嘴是常有的事,有什么话你说出来,或者你让我发一阵火,过一阵就消了。我就是这么个性格。可是他憋在心里,忽然就跑了,在外边实在待不下去了才回来。有时我都想把车给他砸了卖了,可是下不去手,那是我们最贵重的财产了。”
张阿姨说的这些事,我多少都有印象,尤其是他们进了县城又返回乡下。这件事在当初很不寻常,街坊邻居有不少议论。当时我能再跟小鱼一块玩,高兴之余也隐约觉得奇怪,问小鱼她也不知就里。现在听了张阿姨的讲述,我想起在他们搬回乡下之前不久,我唯一一次去县城胡家庄小鱼的家。听去过她家的街坊说,胡家庄是县城第一片商品楼房,只有有钱的人才住得起,小鱼家房子里面收拾得像天上,进门要换鞋,地板亮得能当镜子,到处被张阿姨收拾得一尘不染。窗户带着花边的窗帘,墙上挂着带框画,电视屏幕跟录像厅的投影一般大,冰箱比人高,冰箱里有好多种水果,张阿姨各样拿出来一些,洗干净了放在大理石茶几上的玻璃盘子里招待客人,连盘子都是专用装水果的,水果有的是从南方带回来的,见都没见过,看起来就比苹果桃子强多了,吃起来香甜里带着丝丝凉意,描述不出来。我心里在想,硬要比较的话,大约和我以前吃到的果冻差不多吧,果冻就带个“冻”字。这样的描述之下,我对于小鱼在县城的家产生了无穷的想象,都不知道自己到了那里手脚往哪放,眼睛往哪看了。母亲路上也一再叮嘱我,要守规矩,不能被张阿姨和小鱼笑话。但那次真的到了小鱼家,感觉却很不相同。小鱼和老鱼叔都不在,张阿姨神情显得落寞,虽然招呼我们换鞋进屋,接过了母亲手里捎的一袋山核桃,客气了几句,也在茶几上给我们倒了水,神情却有些心不在焉。屋子固然是干净的,地砖却没有传说中那样有光泽,能当镜子;总觉得哪里像是落了一层隐约的灰尘,虽然即使是用手指去摸,也摸不出来。盖着蕾丝罩的冰箱没有打开,那些南方的水果也就没有盛到玻璃盘子里来,显出它们的五光十色。后来张阿姨像是忽然想起来地微笑了一下,说“吃苹果吧”。她走到厨房的墙角,那里倚着一只袋子,里面装的就是普通的苹果,甚至不是眼下流行的红富士,比较小,张阿姨拿水果刀慢慢地削,给我和母亲一人递了一只,味道也有点酸,似乎没有太成熟。我忽然为这间屋子和张阿姨感到有点难过,这样的小苹果不应该出现在这套胡家庄的屋子里,搭配她和小鱼的生活,这样的袋装本地苹果是住在镇子上的我们日常吃的。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张阿姨和母亲拉着家常,似乎隐隐在说她们会回到镇子上,希望以后照顾。过了不久,她们果然搬回了镇子。
听了张阿姨讲述我才明白,那次我和母亲去县城小鱼的家里,刚好是在老鱼赌输了卡车之后。
我常常一边听着张阿姨絮叨,一边跟她搭手给老鱼注射流食。护养中心每天提供统一的流食,材料是鸡胸肉加上各种蔬菜和牛奶、主食,张阿姨觉得营养不够。她总觉得,其它病床上那些躯壳的日渐干瘦是由于营养不良。她自己买了打流食的机器,骑十来里地的电动车去市场买来肉蛋奶和蔬菜,自己加工流食,倒进中心提供的流食给老鱼一起喂下去,或者干脆喂自己的。所谓喂流食其实是注射,植物人已经失去口腔的吞咽功能,实际他们的嘴巴已经没有用处,不论进食还是喝水,都是通过鼻饲管用注射器打进去,这项操作必须由护士来完成,因为手法过快会让病人噎住或者呛住,引发危险,注射之前还得先抽半管前一次喂下的流食出来,看消化得怎么样。如果抽出来的流食带褐色,说明有胃炎现象,需要在流食中加上消炎药和抗生素一块打进去。张阿姨不能插手这件事,但她总是目不转睛地在一旁看着,唯恐老鱼出现什么状况。一天喂食六次,我和护士小舟就要在张阿姨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操作六次,远比给别的病人喂流食压力大。这次我听着她的讲述,手上的速度大约略快了一点儿,老鱼忽然咳嗽起来,这是他从未出现过的情形,我连忙停止了注射,把流食往出抽,对于植物人喂食这是一项常规操作。可是我看到张阿姨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好像一瞬间死去了一般。
我不由想到,植物人大致只有一两年的寿命,如果床上的老鱼这次真地“跑”了,再也不会回来,张阿姨会怎样?
老鱼叔住进来的时候是夏天,一晃秋天到来了,燕山上的树叶渐渐红起来,和深绿的夏天相比,现出丰富得多的层次。托养中心像往常一样安静,即使是在周末,有些家属会来探视病人,大家进了病房,也不约而同地会放低声音,平时絮叨的人也变得沉默,似乎联排躺在床上那些失去知觉的躯体,像是巨大的海绵,会把人世的气息都吸收消音。这周当我午后换班,从四病房转回三病房的时候,却听到了一阵低低的争吵声,像是心里的气压不住,争吵的声音来自五床旁边的张阿姨和小鱼,小鱼身形有变化,腹部隆起,一看就是怀孕几个月了,脸上现着生气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听见小鱼在说:“你在这儿有多大意义?是能让爸醒来还是什么的?你真的相信电视上那些?”
张阿姨依旧是平时的表情,似乎全然不为所动地回答:“我没想过他会醒来,他一直不醒我也要在这儿陪着,反正他还没死!”
小鱼的声音不甘心地分辨:“你就不想想你亲闺女?人家老人都在给儿女带孙子,谁像你长年累月守着一个植物人的?第一个娃就是孩子奶奶那头带的,现在奶奶腰椎间盘突出了,我生二胎,老公天天加班,你就不能帮忙照顾一下吗?”她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忿怒。张阿姨却平静如常地给床上的老鱼整理皱了一角的被褥,一边凝视着老鱼说:“他不是植物人!我觉得他心里明白,就是没法动弹。我跟他说个啥,他会冲我眨眼睛,捏着他的手也会动。我把你养大,尽到我的义务了,你要生二胎是你自己的事,照顾你爸才是我的义务!”
小鱼使劲盯了张阿姨一眼,站起身来。这是一个我熟悉的动作,小时候一起玩儿,谁让她觉得很不公道了,她就会这样使劲地盯人一眼,像是把她的全部力量放进去了,随后起身离开。她没有注意到我,也没有跟床上的老鱼告别,有些艰难地迈步走了。我一直站在隔着两床的位置,给八床的病人按腿,这时看到张阿姨抬起头,“唉”了一声。到中心侍候老鱼两个月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叹息,在寂静下来的病房里显得很清晰。
我跟别的护士交代了一声,赶出病房送一下小鱼,她还在托养中心门外等待公交。我走到她身旁,她像是没有看见我,风从山上下来,到这里稍为平缓,吹动了她鬓边的一绺散发。从侧面我看出来,小鱼的脸型更像老鱼,而不是张阿姨,都说长女随父嘛。我让她不要太往心里去,张阿姨也是对老鱼叔感情深。小鱼看来先前已经注意到我了,接住我的话头往下说,“感情深,我爸活着的时候也看不出来。他们俩一吵架就闹离婚,从小到大我不知听他们说了多少次要离婚”。
小鱼说,张阿姨和老鱼现在在法律上其实已经不是夫妻,他们在出事前一年去办的离婚证搁在床头柜里被她看到了。办了离婚证之后,不知怎么又住在一起,住在一起还是吵。老鱼叔在山西那些年,小鱼放学回家,一边端碗吃饭,一边被张阿姨催着问,假如我和你爸离了婚,你跟你爸还是跟我。跟着你爸有学上,但是他有野女人,会给你当后妈。跟着我,可能供不了你上学,最多送你到初中毕业去打工。你选哪个。张阿姨询问时态度很严厉,小鱼只能说我选妈,但跟着张阿姨会质问难道你不想上学?你不是喜欢你爸吗,肯定说的是假话,你们俩是一条心,你去跟他吧,过好日子,让我一个人去死!她的这些话像横七竖八刮来的贼风,让小鱼完全不知如何招架,饭吃到嘴里失去了滋味,一顿顿晚饭就这样报销了,晚上也不得安生,睡觉之前刚要合眼,张阿姨会跑到小鱼床前,把吃饭时的问题再重复一道。
“我妈的想法是错的,她总觉得我暗地里更喜欢我爸。其实我没那么喜欢老鱼。自从爸爸第一次离家出走,我妈就给我灌输,说爸爸不负责任,没有担当。我也觉得我爸怂,吵不过我妈,只会离家出走,把我丢给我妈,他和我妈之间的矛盾,压力都转移到我身上。什么学习,什么成长,都成了屁话,我就是班上不折不扣的垃圾学生,什么也没有考上,不像你能去学个专业技术,我就只配在超市收个银,在菜市场出个摊。他为什么不把我带走,为什么不敢离婚,离婚了为什么要给我找后妈,我对他来说不够吗?十几岁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想。说到底,我谁也不喜欢。我在这世上从来都是孤孤单单的。有了老公,老公经常在跑业务,应酬,感觉跟爸爸一样的,我不知怎么又走上了我妈的路”。
“所以我想给自己生两个娃。我不想他们孤单,和我一样。要不是我妈的商品粮户口,我也可以有兄弟姐们,跟你一样的!”
我不觉伸手搂住了小鱼的肩膀,这是我们之间多少年没有的动作,她的肩膀没有了少女时代的瘦削,但仍然感觉得出某种压力,沉沉地负在肩头。托养中心地处僻远,通村公交等待的时间很长,小鱼打破了沉默继续说,老鱼出车祸住院期间,做了三次手术,对方赔的钱都花完了。第三次手术之前,医生告诉小鱼和张阿姨,这次脑部出血的量很大,就算抢救过来,很大可能是植物人,你们是坚持抢救还是放弃治疗。小鱼考虑了一阵决定放弃抢救,她觉得张阿姨的意见跟她肯定一样,因为在老鱼住院抢救期间,张阿姨仍旧一直在埋怨老鱼,还说过他怎么不一下子撞死算了,省得她来侍候之类的话。没想到的是,张阿姨坚持要抢救,就算成为植物人也在所不顾。小鱼根本劝不住。
“我说爸爸出车祸已经很受罪了,到现在还没醒过来,你想叫他再受罪吗?我妈说什么叫受罪,人活着总比没了好。再说恐怕醒了呢。我说植物人能叫活着吗?还是人吗?她现在天天侍候的,只是老鱼的一副皮囊,并不是老鱼。你是护士,你从专业出发说说,是不是这样?”
我又一次面临尴尬,这种问题一旦提出,其实是没有答案的,对于送病人到这里来的家属来说,要害是心头从不产生疑问,产生了也不能当真,一下子过去,不然心里的阴影就会很大,甚至是我们这个中心存在的意义也成了问题。其实我见到躺在床上的老鱼叔,有时也会忽然想到他到底算是活着,还是死了?他还是我从前认识的老鱼吗?这和面对小梅的感觉不一样,小梅毕竟一到这里就是植物人,我并没见过她从前的样子,虽然我们在尽力照着从前依稀的样子保护她,希望她磨损变形得慢一点。这种疑问连大象也解答不了我,他只是因为植物人太多无处托养才办了这个中心。我们到现在都是既不算医疗也不算慈善机构,当然更不是养老。当然从另一头来说,病人家属不管怎么想也都是正当的,只是我需要坚定地按照中心的要求去想:老鱼叔是活人,是从前那个人,那些像骷髅一样横在床上的躯体也是活人,是他们曾经所是的那个人,养小三的老板,爱跑全马的白领,矿工,艺术家。我不知道张阿姨是否也是这样想,或者她觉得病房里所有其它皮囊都不算人,唯有老鱼例外。
公交车终于来了,看着小鱼有点费力地上了车,车子消失在略微带起尘土的公路上,我忽然感到一阵疲惫。不管怎么说,侍候植物人是个耗人的事,我有时都觉得自己的心境已经很老了,远远超出27岁的年龄。
前几天父母担忧我一直待在中心,见不到男性谈不成恋爱,又给我张罗了一个相亲对象。为了应付他们,我周五轮班休息时去赴了约。对方是一个事业单位的科员,见面说我的护士职业好啊,以后照顾家人都很便利。我就似乎看见了几十年后他因为喝酒打麻将熬夜一身的富贵病,躺在床上让我侍候的样子。我说,我照料的不是一般的病人,是植物人。他就显得很惊讶,啊,植物人还需要照顾吗,不是让他们安乐死吗?我说你从哪儿看的我们国家允许安乐死,安乐死的对象又是植物人?他不响了,看我的眼神变得有点奇怪,吞吞吐吐地问,你干嘛要在那种地方工作,不瘆得慌吗。我觉得他是在说,跟我在一起也会瘆得慌,因为我是在那里工作,就好比对一个在殡仪馆上班的人,大家总会有种奇怪的感觉。我说,植物人挺好的,比有些看起来没病的人好处。那顿饭的气氛变得尴尬,不过饭菜是平时在托养中心吃不到好的,我就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饭菜上,不去管对面的他,吃完之后他结了账,我发了个一半饭钱的微信红包给他,他没有收,说,以后再让我请他。我也就随他了。
是啊,我为什么要一直在植物人托养中心工作?张阿姨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说那你也在这儿,她说“你不一样”。跟我一起进中心的护士都辞职了,我也曾经多少次想辞职,父母也劝我离开这里,即使别处工资低一点,工作辛苦一点也成。我没有走成的原因,一是大象的挽留,他总是说,你是元老,得看着我把这摊子事儿坐起来。你要是走了,将来我真的成了大人物,连个知道我是怎么一路牛b起来的人都没有。他这么说的时候,脸上就浮出一贯的幽默,好像什么事儿在他那儿都不是事儿似的。是的,他要像我们一样把大小事儿往心上搁,那植物人中心死了十回也不止了。
我总是记得在山上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那是一个冬天,下了很大的雪,下山的交通断绝了。小梅走了之后,一时没有新的病人,别的护士都走了,只有我和大象留在山上。那天我的肚子突然疼起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大象判断可能是阑尾炎,不能耽搁。路上都是积雪,车子无法开动,大象把我抱起来,硬是走了三公里下山的冰雪路,到平地上打车。到密云医院检查,果真是阑尾炎,晚了就化脓了。大象只是一个医生,我不知道他的双臂哪来那么大力气,一次也没有把我放到地上。过后我问他,他笑嘻嘻地说,双臂完全麻了,连挥了几百次才找回来一点感觉。又说:“谁让你那么轻呢,平时吃饭跟猫似的”。托养中心确实有一只猫,总是显得很饥饿的样子,我平时也觉得自己的饭量不如它,譬如它有时会在一半荒废的别墅里不知什么地方抓来一只老鼠整个吃下去,这在我看来完全是不可想象的事。不管怎么说,从那以后我觉得大象是个不一样的人,他要办的事儿,不管多难,总归能够办成,植物中心就是例子。或许我真的是在期待着大象真地成功的一天,想到其中有我这个小护士的一份,暗暗地感到满足呢?
也许,就像我对那个相亲对象说的,植物人挺好的,比医院的病人和家属都好相处?医院的病人会提各种要求,经常在怀疑你,猜测你,觉得你在瞒着他什么,觉得你在敷衍了事。有时会遇到难缠的病人家属,甚至医闹,很多精力都牵扯在无聊的事情上头,甚至还有人身危险,陶勇医生不就是被家属砍开了头盖骨吗?在这里不一样。不论做什么,说什么,植物人都不会反对。他们顺从地吞咽和呼吸,完全依赖着你,不会跟你斗心眼。家属平时不在,经过了在医院的折腾,最后把人送到这里,心理也没那么高期望值,不会提出什么刁难的要求。照料植物人虽然注意事项多,一天到晚闲空很少,但都是按部就班,心并不累。是的,这里过于安静。但我好像也习惯了这种安静,一到热闹地方反而受不了了。
也许我就是会在这里一直待下去吧。我喜欢这里的山风,从燕山山坡上吹下来,树叶层层翻动泛白;喜欢空旷的院落,以前用作团建培训基地,老板栽种了很多树木,夏天到来还可以摘葡萄;喜欢晚上能看到银河,比在城区看到的清亮繁密得多,想到不远处病房里躺着的几十个植物人,也不像开始那样觉得悚然,反正病房里通夜亮着灯,定时有人巡视,所有病人也都睁着眼睛。我还喜欢大象偶尔拨弄的吉他,娓娓的调子让人似乎想起很多事情,又没有一样是真地想起来的。他从一个神经外科主任转行做这个,肯定是有他的理由。至于张阿姨,我不知道除了照料老鱼,她是否也喜欢这里的环境,她很少待在病房以外的地方,只是偶尔能看到她在院子里略站一会,直直腰,吁吁气,用手揉揉身上的什么地方,就跟她给老鱼按摩一样。
和小鱼争吵这天晚上,张阿姨和护士们一起下班之后,并没有马上去睡,端个小马扎在院子里坐在院子里。月亮从燕山顶升起来,照亮了一半的院子,只有零星的树影婆娑。我也有点贪这月光,就站在台阶上没进去。后来她叫我的名字“李茵”,我走到她的身边蹲下来,她缓缓地跟我说:“今天的事情你看到了吧。”
我沉默地点头。她并没有看我,继续往下说:“你也知道,其实小鱼小时候,我并不疼她。我脾气暴,是家里唱白脸的,小鱼怕我。老鱼脾气温吞,是唱红脸的,每次跑车回来都带吃法儿礼物,小鱼跟他亲。就算是他在山西矿上,我一个人带了小鱼好几年,只要她爸一现面,还是亲她爸。可是现在,小鱼也没有那么顾惜她爸了。来得少,来了就催我回去。平时电话上也唠叨我。娃是她身上的肉,床上躺着的肉,也是她亲爹呀!”
我替小鱼稍稍圆了两句场,又拍伤到张阿姨,找补着说也可以请月嫂。你在这里,老鱼叔叔的状态明显比别的人好,看着白白胖胖的。“白白胖胖”几个字似乎引起了张阿姨注意,有一小会儿她若有所思,忽然问我:“你知道打干细胞针的事吗?”
“二号病房的老李跟我说,她看电视上讲很有效,返老还童,还能让植物人起死回生,醒过来。她打算给她老公买几针。”
我昨天刚知道这件事。李阿姨去问过大象,可不可以给病人打这种针。大象委婉地劝阻了她一番,但李阿姨相信电视上的宣传,说推荐的是权威专家,她认识的人里边就有打的,看上去真的像年轻了十岁。大象也不好多说什么。事后他召集护士,讲述了中心对这事的处理方式:不鼓励,不反对,不管打下去人是好了还是坏了,中心不负责任。“对待植物人,家属的任何想法都是可以理解的。”
这时李阿姨从我的房间出来了,理着湿漉漉的头发,见到我一点轻微的尴尬,她刚洗完澡,因为她和张阿姨住的屋没有热水器,其他护士房间人又多,她们会过几天就趁我不在时来我房间洗上一次。我就便问李阿姨干细胞一针多少钱,她理着湿头发的手停了一下,说出来的数字吓了我一跳:两万五,一个疗程四针。看来我真的是在这里待久了,都不知道世上的行情,怪不得我相亲一次次失败。张阿姨应该是已经知道了这个价码,没有出声。
过了几天,李阿姨买的干细胞针剂到了,由销售公司的人员护送前来,自行给病人注射。虽然不需要我们上手操作,这仍旧是中心发生的一场大事,大象在工作群里交代我们在旁认真观察,密切监测注射后的各种生化指标:心跳、血压、脉搏、血氧饱和度,有没有明显的上升下降,“甚至”,他在这两个字后面加了个做鬼脸的表情,“有没有人醒过来”。
颜色透明却昂贵的针剂缓缓推入沉睡的病人的血管,各项生化指标没有明显变化,更别说“醒来”。但在李阿姨看来,干细胞针还是起了效果。尤其是打了第二针之后,她觉得,老公的皮肤变红润了,头发显得黑了一些,“眼里也有神了。我跟老刘说话的时候,他还冲我眨巴眼睛”。她说这话时眼睛也在放光,即使在我看来,那双空洞的瞳人还和从前一样,没有什么光泽。
打针的当天,张阿姨也和我们一起认真盯着,往后还过去看了几道李阿姨的老公老刘,回来显得有些心绪不宁,一个护理动作会不断重复。有天她把老鱼的手背擦了太多道,弄得有点破皮了,我只好给老鱼抹碘伏。抹着的时候听张阿姨又叹了口气,接着问我:“要不要给他打呢?”
病房里静悄悄的。张阿姨低声说,十万块钱的针,她是打得起的,老鱼生前给她买好了社保,还存了一笔钱。她也觉得老刘打了针,似乎有些效果,而且销售公司解释越后面的针效果越明显,就好像从量变到质变,“这是电视上专家讲的”。老鱼的状况原本比老刘好,她觉得给老鱼打上两个疗程,他是有可能“醒”过来的。
但是她想要打电话联系销售代表的时候,有一种东西却把她阻挡了下来。她有种模模糊糊的担心,不是担心白花钱,是别的东西。今天早晨她给老鱼洗脸,再次查看那个小疙瘩的时候,口里说“老鱼,翻个身吧”,老鱼没有应答,她像往常口里说着“不听话”,一边把老鱼的身子扳过去,这时她忽然脑子里卡塔了一下,明白自己担心的是啥了:要是老鱼醒过来,不满意她的照料,两人又回到过去那种争吵怎么办?“甚至”,她盯住我的神气莫名地让我想到大象发到群里的狡黠表情包,尽管张阿姨脸上只有因为忧虑一丝丝浮现的皱纹,“他又从床上爬起来,离家出走怎么办?”
我的脑子里也硌了一下,完全没想到打干细胞针这事会成为张阿姨的心结,泛泛说了两句打了针也很可能没用,所以没必要有这个心理压力之类的话。但心里又明白,这并不是张阿姨问题的解答。
往后的两天,张阿姨显得特别沉闷,不再听到她经常跟床上的老鱼说话,早晨的病房里只剩下了收音机播放评书的声音,老鱼依旧毫无反应地“听”着。第三天在给老鱼喂流食的时候出了问题,差点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那天给老鱼喂流食,张阿姨掺了半杯自己打的流食,开始抽取积食观察的结果也正常,胃里头天的食物都消化了。不料注射到中间,老鱼的喉管忽然卡住了,剧烈呛咳,喉部插的辅助呼吸管也脱落下来,一时间老鱼面临窒息,我赶紧一头让护士小舟辅助插上喉部呼吸管,一头停止注射改为往外抽流食,好容易把卡住老鱼喉管的东西抽出来了,原来是一坨没有打成流质的牛肉,有指甲盖大小。因为病人长年注射流食,食管都发生了收缩,这样大小的固体物就会造成梗塞,连带引起窒息。托养中心每天的流食材料是鸡胸肉加上其他几类谷物蔬菜,这坨牛肉只能来自于张阿姨自行加工的流食。我为自己的疏于检查惊出了一身冷汗,张阿姨看着那坨牛肉面色煞白。整个下午,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晚上张阿姨有一段时间离开了病房,我中途回宿舍去找个东西,进门听到她在卫生间洗澡,水流放得很大,不像她和李阿姨平时洗开得很小。水流声听上去有点异样,当中夹杂着别的声音,后来我听出来,是哭声,呜咽压抑,像是喷头大股水流中细小的一股,想要止住却又无从忍耐,这大约也是她把水流开得不寻常地大的原因。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张阿姨哭泣,只好放弃拿东西,轻手轻脚离开了房间。
是小舟向我借卫生巾,她说自己这次来得不规律,村子里根本买不到苏菲。“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快要赶上延安了。”平时喜欢看点抗日剧的她说。她也吃不惯这里的伙食,“我们和植物人吃得差不多”。这话没错,通常我们的食谱是和病人一起采购的,无非是土豆胡萝卜大白菜之类,了不起加上一点五花肉。物价涨得太快,纯瘦肉已经买不起了,更别说小里脊和排骨。免费的伙食,不可能指望太好,让大家交伙食费改善生活,又没几个人真的愿意,毕竟是密云小地方的人。一来二去,留不下人就是必然的了。小舟说她也快要走了。“姐你为什么一直留在这里?”
这天晚上我值夜班。值夜班的感觉和白班很不一样。白天病房里人多,活气足,我们忙东忙西不会有太多感觉。晚上两个病房只有一个护士,陪床的张阿姨李阿姨也睡觉去了,三四号病区里除了我,只有黑压压一片过去仰躺着的植物人,面容在节能灯下显得惨白,瞪大眼睛望着天空,除了仪器电流的细微嗡嗡,什么动静也没有。这时候我就真的会有一种身在停尸房的感觉,既为屋顶下一片的死寂难受,又暗地担心他们哪个会忽然醒过来,嘣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甚至下床开始走动,躯体的动作却仍保留着僵硬,让人想到恐怖电影里的僵尸,明知道这不可能,却不由自主地这样想,想得眼前人影直晃动,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天晚上我正在值班,忽然有个人走进病区来找我。是那个相亲对象。他不知怎么进了植物中心,又来到这里。他看到我站在病区当心,就朝我走过来,脸上挂着笑容,手里拿着一束玫瑰,像是计划好了给我一个惊喜。但是当他看到那些病人仰起的脸,他的笑容凝固了,面色变得惨白。当我转向他的时候,他的笑容并没有舒展开来,倒是变得更扭曲。我在想此刻在他眼里,穿着白色护士服的我是否也是一个鬼呢?总算他回过神来,跟我打了个招呼,脸色却始终是惨白的,讪讪说:“原来。。。。。。这里是这样的”,过一下就走掉了,也没有要我送,好像急于逃掉,那束玫瑰花随便地搁在护士台上。
我在想,那一次吃饭得知我在植物人中心工作的信息,只是让他对我的护士身份产生了不同一般的疑惑,还没有真正把他吓住,甚至唤起了他的某种好奇心和男人的好胜,大半夜的自己跑来探险。那这一次的惊吓是真的够了,他回去之后就再没跟我联络过,我想他的微信已经将我拉黑了吧,只是也不好发信息去证实。
下班回去,张阿姨仍旧坐在院子里,这天的月亮没有完全落下去,穿过影子斑驳的树丛落在她脸上,增添了一种迷离的表情。她招呼我坐到她身边,为白天的事向我道了歉,因为我在群里受到了大象批评,扣发半个月奖金。她还说,小时候我去她家找小鱼,她因为担心玩过头担心学习,态度不大好,“你不要记恨阿姨”。我连忙说您一直对我挺好的,一去就拿水果给我吃。你把家里收拾得也特别干净,不像个乡下的房子,人一去感觉很舒服。这句话似乎是勾起了张阿姨的某些记忆,她沉默了一会,接着讲起老鱼在山西的往事。
那时候张阿姨在家里带小鱼上学,老鱼在金矿上一呆五六年,只有过年的时候会回来。暑假时她会带上孩子过去探亲,在矿上住上个把月。那是个特别荒凉的地方,风沙遍地,放眼望过去都是荒山秃岭,没有家乡的植被,山上不敢随便上去逛,因为到处是废弃的竖井口和因为挖矿裂开的地缝,黑洞洞的张着口,稍不留心掉下去,尸体都找不到。矿上的伙食难吃又单调,老鱼看上去黑瘦黑瘦的,跟那些下井工人差别不大。她心疼老鱼,那个把月总是自己开伙,给老鱼加强下营养,矿上的住宿条件也很差,她都忍了,暑假快过了才带着小鱼回家,等候老鱼过年回来,过年那几天更不用说是变着花样侍候,心疼他的苦寒。
后来有一年过去,老鱼却有些别别扭扭的,看起来有什么心事,跟她亲近起来也勉强。夫妻中间这些感觉骗不了人,果然她听到老乡风言风语,说老鱼在那边有人了,不是本地人,是附近镇子上一个开k厅的老板娘,老板娘离异了,没有儿女。老鱼喜欢唱歌,也不时陪矿老板去镇子上唱k,这几乎是当地唯一的娱乐。张阿姨知道以后,特意跟着老鱼和矿老板去唱了一次k,老板娘亲自出来招待,年纪也不小了,脸上免不了矿区风沙的痕迹,只是会打扮,看起来略有姿色,果然她有点刻意回避着老鱼和张阿姨,那天的气氛也很沉闷,“好像有我在场把什么都破坏了”。
“回去之后我想了很久,还想到过要不要带上女儿,上山找个地缝一块跳下去,叫他找尸体都找不到。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估计他就是在矿上太孤单,犯了男人常见的错。这件事情含糊过去不行,我就跟他摊了牌。”
“我对他讲明白了利害,这边是我和女儿,十几年的夫妻、父女,加上前半生的积累。那边是那个女人。假如他选那个女人,可以离婚,净身出户,看人家是否还要他,他是不是喜欢在那边一直生活。假如选我和小鱼,那就断绝来往,一旦被我知道再有瓜葛,只有离婚一条路。我跟他讲时没有哭,也没有闹,特别冷静。老鱼以后都说,他从来没有看到我那样冷静不动气的样子,觉得很意外,好像看到了我的另外一面。”
后来老鱼做出了选择,不再和k厅老板娘来往,甚至放弃了唱k的爱好。“我还是不放心,就把小鱼留给他父母照看,自己过山西矿上去待了几年,也给他做饭,照顾他的身体,直到金矿倒闭一起回来。回来以后磕磕绊绊,我提起这件事,他总是不耐烦。他出走最久的那次,我还以为他去找那女的了,托人打听,那女的早就成了家,老鱼也没去那个方道。”
“这几天我又老想起这件事,气不打一处来。想到那些磕磕绊绊,还有他动不动出走,我就不想给他买针打。可是转头一看躺在床上的老鱼,瞪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我的心又软了。应该给他打啊,他醒过来总是一件好事儿。不能昧良心。可是当我下决心要去拨老李给我的业务员电话的时候,就又害怕起来,害怕回到从前,害怕要面对从前的老鱼。我心里就来来回回掰扯着,不得安生。”
我无法回答她,只好劝她不要着急,等老刘打完了一个疗程第四针再看一看,如果有效,再考虑打不打的事。张阿姨似乎也听进去了。
老刘的第四针打下去了。除了皮肤似乎是变得松弛了一些,没有明显的变化。至于李阿姨说的眨眼睛动嘴角,也没有超出肌体反应的范围,到不了微意识的层面。病房里并不是没有微意识的病人,一病区三床的病人是跑步时突发脑梗昏迷四个月转进来的,他的眼睛时常是闭着的,只有女儿来看望时才睁开一条缝,手指能微微动作,女儿会给他出一些算术题,譬如三加二等于几,他会用手指比出“五”。这个病人,假如干细胞针真的对促进细胞活跃有用,我和同事们都觉得是最应该打的,但他的女儿并没有购买干细胞针,而他的反应近来也越来越微弱了,毕竟已经在这里躺了一年多。老刘打了四针以后,我按照大象的吩咐,特意对他进行了测试,譬如问他听不听得到我在说话,如果听到就眨眨眼,但老刘并没有像李阿姨说的那样眨眼。至于数字测试,因为他的手指根本不会动,更是无从谈起。其实我暗自觉得,干细胞针没有对老刘起作用反倒是好事,比起只余一副皮囊的植物人来说,微意识的病人更受罪,因为心里明白却动弹不得,我简直难以想象一病房三床的病人在这一年多中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回到三病区,我把干细胞针没有作用的测试结果告诉了张阿姨,心里暗自庆幸,李阿姨买的针没有用,张阿姨也不用受纠结是否买针的折磨了。那天张阿姨又给老鱼抠了一次大便,和以往一样认真细致,擦好屁股之后,把落在尿不湿上的坚硬粪球裹起来,慢慢走出病房去扔掉,对于我告诉她的测试结果,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干细胞针事件的风波总算过去了,张阿姨仍旧悉心照料老鱼,我们时常会像以往一样配合,只是她对老鱼说话的时候少了很多。尤其是在给老鱼翻身的时候,不再会说那句口头禅“不听话!”了。天气入冬,来探视的人少了,托养中心变得更加安静。燕山上变得光秃秃的,我盼望着下一场雪,给一成不变的日子带来一点变化,但也知道对于屋顶下的病人来说,其实一成不变就是最好的。我们已经有半年没有送走去世的病人了,等待进来的病人越来越多,大象把从前基地空着的几间库房找人腾了出来,通了暖气,摆上了病床,准备迎接新病人。
年前半个月的时候,果真下了一场雪,雪还挺大。先是看着山上都白了,像是蒸馒头的笼屉蒙上了一层白布,后来院子里也慢慢积起来。大象吩咐锅炉师傅把暖气烧足点。待在病房里看外面雪花无声却轻快地飘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里面什么都是静止的,外面却在飘移变化,我们这里被时间撂下了。
下雪之后是化雪,化雪的天气最冷,早晨我上班的时候,听到有两个病人在咳嗽,其中包括五床的老鱼。张阿姨已经在给他拍背了,神情有些慌。
我忙在群里请示了大象,给他的流食里掺上了打成粉的感冒药。第二天,其他几个病人好转了,老鱼的病情却在加重,输上了抗生素。输液时找血管特别费事,植物人的静脉都和肌肉一样萎缩了,这也是我们一般选喂药的原因。张阿姨帮我按着老鱼的手腕,努力让血管鼓出来,我觉得她的手有些发抖。到了第四天,老鱼的病情依然没有好转,肺部也有了杂音。虽事先签署了协议,大象仍旧询问了张阿姨,是把老鱼转去医院,还是仍旧在这里治疗。张阿姨说还是在这里治疗。这也是送到这里来的植物人家属通常的选择,因为医院不愿意接收这类发病者。又过了两天,老鱼肺部的杂音加重了,添上了呼呼喘气的声音,必须隔一段时间就揭开喉头的纱布,用真空针管吸痰。张阿姨晚上也不肯去宿舍睡觉,晚上铺个垫子,一直要陪在老鱼床边,跟她说有护士值夜班也不听,我知道她是怕老鱼一口痰上不来就过去了。几天下来,她的人整个瘦了一圈,面色发黑,颧骨都露出来,都有些像床上躺着的病人了。我担心她,却又劝阻不了她。
中心的原则是不过度抢救,有点像临终关怀病房的姑息治疗,尽量仍病人没有痛苦。老鱼的肺炎一直没好,痰越来越多,有天中午他一口痰没抽出来,人就去世了。去世的时候躯体没有明显的挣扎,只是手指稍微动了动。这算是进入中心以来,他沉睡的躯壳作出的最明显反应了,只是来得太迟。这副皮囊已经很衰弱,即使它是在张阿姨的特殊照顾之下。
老鱼瞪着的眼睛还是没有动,我为他合上了眼皮。这不是我第一次为去世的病人合上眼皮,但每一次手指掠过枯萎的眼皮和滑溜的眼球,都有种发瘮的感觉,像是合上一扇永远不会再打开的窗户,又像是在抚摸某种软体动物,它仅余的生命还在我掌心里,正在变得诡谲陌生。
先前张阿姨木然地看着这一切,连续的熬夜使她失去了平素的形状,凌乱的头发像山上的枯草,没有经过一场雪的润泽,看去脱水了,我想到了古人的一个词“哀毁尽礼”,尽管在老鱼断气的时候,她并没有哀哭起来。在我合上逝者的眼皮之时,听到她轻轻的唠叨:
“老鱼,我害死了你”。
我吃惊地问:“你怎么会害死老鱼叔呢?他是感冒引起的。”
“我要是给他买了干细胞针,他的身体就会更好,不会感冒。你看老刘打了针,人就好好的。”
“可是那么多病人没打,他们也好好的啊。”
“老鱼不一样。我没给他打,是昧着良心。我怕把他给打醒了。我昧了良心,他就死了。”
张阿姨的眼睛让我担心,眼神定定的,因为眼眶外边的肉消瘦了,有些鼓出来,像是老鱼的眼睛。
周围站了好几个同事,大家都静静的,听着张阿姨的话,找不出话来回答,尽管道理是明摆在那里的。连一向最善于安抚家属的大象也没了词儿,只是让护士赶紧通知小鱼到场。
整个善后的流程中,张阿姨一直神情恍惚,反复念叨那几句话。小鱼到来之后,张阿姨也不理她。给老鱼整理遗容和换衣服的时候, 她不要小鱼和我们插手,自己却总是摸摸索索整理不完,在那间专门用于告别的小房间里待了太久,殡仪馆的人员不耐烦了,最后只好半强行地把她拉开,我和小鱼一起给老鱼换好了衣服,装进黑袋子里上了车。老鱼的身上其实比其他几个逝去的植物人要有肉一些,触碰起来没有那种硌手的感觉,这到底还是张阿姨照料的结果。装袋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不由想起多年前他脸上幽默的神情,本来我有时特意想要回想却在脑子里想不出来,现在忽然就浮出来了,却又马上消失在黑暗的袋子里。。
张阿姨和小鱼上了车,以后再也没回过托养中心,她留在这里的一点东西,是更形大腹便便的小鱼前来收拾的,包括衣物和打流食的机器。小鱼说张阿姨的状态很不好,在殡仪馆告别遗体时走了神,跟着老鱼被抬走的尸体往火化厅走,几个人才把她拉起来。回到家里后,她仍旧是怔怔忡忡的样子,小鱼不放心她,想让她搬过去住,但张阿姨不肯。“我自己的孩子也要出生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鱼的床位住上了别人,床单被罩一换,一切都是新的,再也没有老鱼的任何痕迹。小鱼退出了家属群,也没再联络我。夏天老刘也过世了,李阿姨离开了这里。离开的还有小舟,她终究受不了这里的伙食和病房的寂静了,另外在一家肛肠专科医院找了一份工作。当然,又来了新的人,中心总的态势还是不错的。冬天再次来临,我又盼来了一场久违的雪,似乎雪真的能覆盖什么,改变什么。这天下午,就在我看着燕山的上半部分慢慢变白,一边走向新开辟的五病区的时候,我接到了小鱼的电话,她说,想把母亲送到托养中心来。
我差点在结冰的地面摔了一跤。
“张阿姨她怎么。。。。。”
小鱼声音平静地说,母亲回家后的一年时间,几乎足不出户,神情木木讷讷的,跟从前简直换了一个人。小鱼自己生孩子坐月子,只能尽量腾出手去照看。入冬之后还没来暖气那段时间,张阿姨嫌冷,让小鱼买了几十斤木炭生火。往年也是这样做的,小鱼就给她买了,让工人送到家,只是一再叮嘱她睡觉要开窗。过几天小鱼早上过去看她,却发现门窗紧闭,开门进去屋里一股煤烟味,张阿姨在床上已经不省人事了。
赶忙送到医院抢救,人一直在深度昏迷中,后来总算是救活了,在icu病房住了半个月,又在普通病房住了一个月,却再也没醒过来。“感觉妈冥冥中跟着走了爸的路”。医院的收费高,小鱼又添了小孩,实在没有能力照看,只好照样送到我们这里来。
雪后初晴的那天,到处在往下滴水,平房屋檐水滴到石板地面上有一种悦耳的脆响,就像大象叮咚的吉他声,在楼房里面是听不到的。一辆救护车把张阿姨送了过来,担架上的她容颜和一年之前改变很大,完全没有了任何血色,像是山上经冬枯槁的树枝,看不出残存的水分。眼睛半闭着,这一点和多数的病人不同。身体缩小了很多,担架显得很空。安置她的时候,新的病区床位已经满了,正好以前的三病区五号床病人头天去世走了,我就让张阿姨补了缺。我和小鱼默默地把张阿姨安置在了床上,她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否看见了这就是老鱼叔叔先前住过的病床,也就是她曾经常年陪侍的那张。“今后就拜托你了”。小鱼走的时候说。
这样的安排,不知道张阿姨有知觉的话是否满意。以后照料张阿姨的日子,我常常会有一种恍然的心情,比老鱼叔来到那次更浓重,情不自禁地会想到她是否会忽然眨眼,微笑,对正在给她擦脸的我开口说话,甚至从病床上坐起来,拉住我的手讲述和老鱼叔曾经的故事。如今那些恩怨已经消退,成了他们生命中共同的隐秘。另外一个埋藏在我心中的隐秘是,张阿姨在关上门窗烧炭的时候,是否意料到了自己会来到这里,躺到老鱼曾经睡过的床上呢。
每当我在喂食流食完毕,为她擦拭嘴角的时候,心头浮上这个疑问,总觉得张阿姨枯槁的嘴角似乎添了一丝生气,浮现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
(原载于《万松浦》2023年第1期,责编欧阳枫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