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清明》2023年第3期|苏薇:那夜箫声(节选)
来源:《清明》2023年第3期 | 苏薇  2023年07月13日08:14

窗外下雨了,浓云滚滚,似乎还有雷声,从天边一路响彻过来。苏达达听见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像一种呼唤,还有风声,万水千山的。

办完退休手续一个星期了,苏达达把家彻底清理了一遍,像一个新的开始。她是工人,一辈子和机器打交道,人也变得沉默寡言。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整日她都不开口说一句话,和谁说呢?这大半生过得零零碎碎,她想,余生要换一种活法。她不算老,至少看起来不老,健身十几年,让她的背影如少女一般。她的眉眼也很漂亮,是那种沉淀在骨子里的漂亮。她读了好多书,读的书也沉淀到了骨子里。

她不会坐地铁,大城市她也去过,但坐的都是公交。她整理行李箱的时候,顺便把地铁也查了查。五十岁了,不算年轻,做出长时间旅游的决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真正成行,还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窗外雷声小了,雨声也隐去,她听见了敲门声。她一愣,谁会在下雨天来敲门呢?她的交际圈很小,一二老友,三五同学,他们来都是提前微信联系,也很少来她家——她的家很小,像只蚕茧。这是她刚来这座城市时买的,那时候房价很低,她的工厂正红火。多年后,她还庆幸当时的决定,否则她在被韩东赶出家门后,连个安身立命的窝都没有。

敲门声又响起,迟疑的声音,和窗外的风声形成极大的反差。雨停了,风声大了起来,拍打着玻璃窗,我行我素的样子。她起身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女人。苏达达吃了一惊,当年那张阴冷孤傲的脸,如今苍老了许多。她们有多久没见面了,五年?八年?是十年。从她搬出韩立伟的家以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阿姨。女人讪笑着叫了声。她穿着风衣,在阴暗的雨天里,冻得脸都紫了,手里的伞和发梢都在滴水。苏达达静静地看着女人,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多年来,她像生活在一个玻璃罐子里,外面明晃晃的世界跟她隔着一层玻璃。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觉得心安。女人看见苏达达毫无反应,又叫了声,阿姨,我是李嘉啊。苏达达当然知道对方是李嘉,可她的脸已经习惯了麻木,挤不出一丝笑容,特别是对这个女人。

多年以后的见面意味着什么,苏达达不知道。好半天她才说了句,你来做什么?

我,就是来看看你……这么多年了。李嘉不自然地笑笑,苏达达看见她的两鬓都有了白发。岁月真是催人老啊。也对,像她这种心思全放在算计别人身上的女人,自然会老得快。阿姨,让我进去吧。李嘉又说。她冻得哆嗦了下,抱紧自己。

苏达达不会拒绝人,这一刻,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可她还是无法拒绝。她侧了下身,李嘉走进来,她的鞋全湿了,站在门口。苏达达从阳台找出一双棉拖鞋,让她换上。阿姨,这是我给你买的八宝粥。李嘉说着,将手里的红盒子放在鞋柜旁,小心地走了几步,边走边打量苏达达这小小的家。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是和韩东一起,来警告苏达达不要再和他们联系。苏达达不愿去想往事,这么多年,她早已学会了遗忘,生活很复杂,只有忘记,才能活得简单。

阿姨,你的家真干净。李嘉在小小的沙发上坐下,抬头看着屋顶和墙壁。苏达达没有说话,她的家干不干净和李嘉有什么关系?十年前他们就不是一家人了。苏达达家里没有水果,也没有饮料,冰箱一年四季都空空如也,长期的胃炎困扰着她,她吃什么都小心翼翼。

苏达达继续整理着行李箱,这是一间小公寓,三十平方米,一个卫生间,阳台改成小小的厨房,一张大床,一个衣柜,就是这里的一切。外面天色依旧暗沉,风声小了,只能听见微弱的呜呜声,像午夜远处的箫声。不知何时起,苏达达午夜醒来,总能听见窗外孤冷的箫声,绵延不绝,年华一样让人忧伤又心醉。天气转暖,箫声渐渐少了,有时要好几天才能听到一回。

你这是要干什么,阿姨?她一口一个阿姨,叫得苏达达很不舒服。她只比李嘉大八岁,十年前,她确实做过他们的阿姨,但现在不是了,他们说的。李嘉和韩东不是专门跑来一趟说清楚了吗?苏达达和韩立伟生活的五年,李嘉只在一次聚会中叫过她阿姨,她不习惯这两个字。

苏达达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将水杯、抽纸、创可贴、感冒药都装进行李箱。这一次不知道要出门多久,反正退休了,这是她多年的愿望,她可以去实现了。韩立伟去世这十年,她每天两点一线,在工厂守着一台机器,回到家守着自己,她不习惯说话。

你要出门吗?李嘉站到她面前,苏达达抬起头,又点了下头。

你要去哪里?她急急地问。

苏达达愣了下,她急什么?去哪里和她有关系吗?苏达达站直身子,冷冷地说,去哪里还没定。窗外,黄昏中,天色居然晴朗起来,有一抹夕阳正从窗口射入,红红的一片。

李嘉突然拉住行李箱的拉杆,眼里闪着泪光,说,你不要去。她蹲下身,肩膀耸动着,哭了起来,压抑的哭声让苏达达心惊肉跳。

这是怎么了?苏达达一阵茫然,心跳开始加快,夹杂着自卑和极度的不安全感。这是她的老毛病了,每当有突如其来的情况,或她无法应付的情况,她的心跳就会加快。这和她小时候的家庭有关。她生活在一个冷漠的家庭,父母亲没什么感情,不吵架,但也从不亲密,像两个陌生人。因为她的存在,他们的婚姻才勉强维持到她十八岁。然后,他们就都消失了。苏达达十八岁就开始一个人生活,直到她三十五岁时嫁给比她大十五岁的韩立伟。那时韩立伟的独生子韩东已经和李嘉有了两岁的儿子韩小峰。苏达达和韩立伟生活了五年,韩立伟突发心脏病去世了。那五年是苏达达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此后的十年,苏达达就是靠着那些温暖的记忆,平静地活着。

李嘉哭了会儿,站起身,说,韩东得了尿毒症,需要住院;小峰心脏不好,需要陪读,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苏达达终于明白了,这个女人是来找她帮忙的。她平静地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关系?有关系!李嘉拉着行李箱不放,你是我们,唯一的亲人……她说不下去了,松开行李箱,蹲下身子,继续哭起来。

苏达达没有理她,把行李箱放到门后,思绪也跟着飘远了。她是他们的亲人吗?曾经是吧。她记得她和韩立伟生活的那几年,他们在外面都说她是他们家的保姆。直到有一天,这话传到了韩立伟的耳朵里,他大发雷霆,他们才在外人面前叫过她一次阿姨。仅有的一次。那五年里,他们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回她和韩立伟的家,吃一顿饭,吃过就走,连她给小峰的压岁钱,他们都丢下——他们不想和她有任何关系。有时韩立伟想孙子了,他们就去幼儿园门口,远远地看一会儿。小峰很可爱,苏达达也很喜欢他。有一次,苏达达对韩立伟说,我们也要个孩子吧。韩立伟没回答。她又说,要不,我们还是分开吧。因为我,你们父子都快成仇人了。韩立伟说,随他们去吧。至于要不要孩子的问题,他们也探讨过,最后还是没有下定决心。苏达达身体不好,韩立伟年龄大了,这些都是问题。这一生,苏达达没有做过母亲,她现在是一个五十岁的单身女人。

窗外夕阳隐去,天色真的暗了下来。

苏达达幽幽地说,天黑了,你该回去了。我要早点睡,明天还要赶火车。

李嘉站了起来,满脸泪痕地说,我们想让你去帮我们照顾小峰。

苏达达说,我是他什么人啊?我没有这个义务。

你是他的祖母。李嘉说。

苏达达又陷入了迷茫。和自己相处久了,她常常陷入迷茫,就像掉进一个时空的夹缝里。她喜欢站在窗口,看晨起雨落,看夜幕降临,眼前一片茫茫然。这个小区太静了,在此居住的大都是老年人,都有着一张冷漠僵硬表情模糊的脸,她没有什么人可以来往。

苏达达说,我不是他的祖母,我们早就没有关系了。是你们说的,你们亲口告诉我的。

对不起。李嘉沉默下来。

苏达达的心头涌出一阵酸楚,她以为她把一切都忘了,可是她没有,看来她也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她不想再和李嘉纠缠下去了,淡淡地说,你走吧,我还有事情要做。

李嘉迟缓地转身,到门口换上自己的鞋。苏达达不去看她。她记得第一次看见李嘉,李嘉的眼里就充满了敌意,此后,她就避免和李嘉目光接触。当然,对韩立伟和她的婚事,李嘉和韩东是一万个反对。他们不是富贵之家,但有两套房子,他们怕房子最后落到苏达达手里,毕竟她比他们的父亲小了十五岁。最后还是苏达达主动提出,韩家的一切财产,她都不要。她不爱钱,也不虚荣,她活得很明白。

苏达达说,八宝粥你拿回去吧,我要走了,别放过期了。

你胃不好,留着吧。

苏达达不再说话,转过脸去,她还要查查地铁怎么坐。老友告诉她,在外面坐地铁更方便,还省钱。

门打开,又关上,李嘉走了。

苏达达在网上下载了个地铁出行的软件,地铁的问题解决了。老友说,出去要带点吃的。苏达达不打算带,她胃不好,吃得又少。简单的面包,就可以打发了。多年来,胃病让她吃尽了苦头。韩立伟活着的时候,喜欢煲养胃粥,他胃好,也跟着喝。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一个人怎么做一碗粥?

她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只觉得困意来袭。李嘉走了,她突然感觉这个房间变空旷了。办完退休手续后,她的日子就只剩下余生,无论看起来多年轻,身份证上的年龄是最真实可靠的。厂里把退休的员工,一律叫成老年人。她一不小心就成了老年人。她感到可悲又可笑。

这一夜很安稳,她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一直在赶火车,独自一人。天地真大,自己小得像粒芝麻,可那种离别的感觉却真真切切,心里酸酸的,喉咙哽着,没有人相送,孤身一人。

她走了,火车开动。她长舒了口气,脑子里只剩下空白,密密麻麻的空白。

手机响了,她还在梦里,火车平稳而舒适,像在飞翔。她不愿意醒来,手机响了好几遍,她才摸索着拿起。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想了想,接了。祖母。一个男孩的声音,纯纯的,一下子击中了她的耳膜。我是小峰。男孩说。苏达达的心一阵沧桑,这个名字跟她完全断了联系有十年了,他的父母不允许他和她来往,就算在路上碰见也不能和她说话。比陌生人还要陌生。记得有一次,苏达达从校门口经过,正赶上小峰放学,她喜出望外,叫住小峰。小峰看见她,也很高兴,腼腆一笑。她听见李嘉在不远处气急败坏地喊,快走!磨蹭个啥?小峰走了,把手伸到背后偷偷地冲她摆了摆。那一刻,她的泪哗地流了下来。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小峰。苏达达感觉小峰的声音变了,十七岁的大男孩,快成大人了。苏达达用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有事吗?她问。

我想让你来陪读。小峰说。

苏达达长长呼出一口气,用手拂了下头发。头发太长,她一直舍不得剪,她喜欢将长发披在肩上,像那些老去的时光一样让她安然。她顿了下,慢慢地说,这是谁让你说的?

我妈。小峰说。

苏达达说,我要出门一趟,要好久,没办法给你陪读。

小峰停了会儿,说,好吧。

苏达达挂了电话,心突然紧张起来,那种无所依靠心无着落的紧张。每次出门都是这样。

她起了床,将这种紧张压下去。到车站的时候,离发车还有四十分钟,人不多,她可以从从容容地走。清晨的风,已是钝钝的冷,她穿着羊毛衫,慢慢走向入口。祖母!有人在叫,声音被风吹得摇晃,她漫不经心地走过去。有人拉她袖子,她站住,是小峰。小峰还保留着小时候看人专注的眼神,他的个子比她高出了一个头。待看清小峰后,苏达达心里有种被堵住的感觉。你来干什么?她说。小峰抓住苏达达的衣袖。祖母,他说,你留下来吧。苏达达突然有种被强迫的愤怒,她甩开小峰的手说,我快迟到了。苏达达看了看表,要安检,要去卫生间,要排队检票,她没多少时间和这孩子耗下去。小峰依旧抓住苏达达的衣袖不放。你放开!苏达达生气了,她使劲挣脱自己的衣袖,心里涌出说不出的感觉,仿佛这一生的悲伤都聚拢在了这一刻。她拉着行李箱往前走,小峰跟过来,苏达达看见他眼里含着泪。苏达达站住,叹了口气,你回去告诉你妈妈……她还没说完,小峰就说,不光是我妈妈,还有我,我想让你来照顾我。苏达达无奈,冷冷地说,你回去吧。从韩东将她赶出门的那一刻起,她就下定决心,跟他们,包括这孩子,再也没有任何关系。她想跟这孩子解释一下——小峰瘦得像根泛黄的竹竿,她愣了愣,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眼看着自己的命盘被拨动了,心里懊恼极了。此后的日子,她多次想起这个早晨,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小峰的学校是一所寄宿制高中。小峰没有住校,因为他有心脏病,还患上了间歇性耳鸣,在宿舍整夜睡不着觉。李嘉在学校门口给他租了间小公寓,比苏达达的家小一些,结构差不多,也是在阳台上做饭。小峰上学了,苏达达把这个临时的家彻底清理了一遍,买来新拖把,又在两张床之间换上新布帘,把衣柜、书桌重新摆放,这个家立刻就焕然一新了。小峰回来后,惊讶地看着苏达达。这个孩子很少笑,他的脸永远是不明不白的冷淡,对什么都冷冷的。在他回来之前,苏达达一直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她看见学生像两股水流往校门左右两边流去。校门口左右都是小公寓,住的都是走读生。这两年,没有正式工作的李嘉一直陪小峰住在这里。韩东原来在运输公司开车,自生病后,没有再上班,这个家过得也是风雨飘摇。这些都是小峰昨晚告诉苏达达的。在这之前,苏达达和这些事都无关。那么现在呢?现在有关吗?她心里生出一丝懊悔。

她给小峰煮了鸡蛋,做成小卤蛋。小峰吃了两个鸡蛋,喝了一杯水,就坐到床上看书了。看了会儿,他说,祖母,你需要去卫生间吗?苏达达一愣。小峰说,你如果不去,我就脱了外套,坐在被子里了。苏达达说,你可以脱啊,我又不影响你。小峰说,我不习惯。苏达达很想问,你妈妈在这陪读时,你也不习惯吗?她没有问出来,她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也坐到被子里,这样他们彼此就看不见了。

小峰睡觉需要绝对的安静。隔壁住着一对打工的夫妻,中午苏达达听见他们吵了一架,晚上回来又接着吵,墙壁不隔音,他们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高高低低,还有女人绝望的哭声,长长的,入骨入髓。每天都这样吗?她问小峰。小峰说,不是,他们搬来没多久。苏达达说,明天我去和他们说说。她慢慢躺下,想起小峰说他独自住了好长时间,心里一阵难过。整栋楼太安静了,他们住的是顶层,没有几户人家,一大早就都出门了,一整天走廊都静静的,除了中午那对夫妻的吵架声,苏达达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夜里,小峰睡得很不安稳,他坐起来两回。苏达达问,怎么了?小峰说,心脏有点疼。祖母,你睡吧,不用管我。他声音弱弱的。苏达达忙起床,给他吃了药。这孩子太瘦了,苏达达想明天得给他做点好吃的。

早晨五点,小峰自己起来了。他轻手轻脚地洗脸刷牙,用热水热了袋中药。苏达达说,你再睡会儿,我给你热药。小峰说,我自己来。苏达达说,这几天降温,你穿厚点。小峰说,知道了。说完,就走了。

苏达达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听见学校升旗的声音,学生跑操的声音,喊着口号,脚步声像马蹄踏过。六点半的时候,苏达达起床熬了一碗粥,炒了份青菜,这是她多年的习惯。她收拾完碗筷和自己,心里开始慌乱起来——她称之为退休综合征。以前,这个时候,她该出门上班了,现在不知该干什么好。她站在阳台上,打开窗户,看着空荡荡的操场,天空晴朗,空气冷得也很真诚。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她是个业余写作者,但她从来不称自己为作家,就算好多年前就加入了作协,写作于她还是像蛋糕上的樱桃,只是喜欢,并不深爱。她正在写一篇叫《城南以南》的中篇小说,写一个姑娘大学毕业后,在精神病院工作的事情。她在开头写道:城南的草绿了,花也开了,映川河跟着解冻了,一种叫水墨的花开得无忧无虑,漫山遍野都是丝丝入扣的灰……这个故事充满了伤感,她写得入戏太深,心里酸酸的。

她写了两个小时,四周静得万物皆空。阳光透过阳台,照在她的指尖上。十点左右,手机响了,是江苏的号。她突然想起一个人。那个人曾在她心里驻扎过——那是韩立伟去世后,唯一在她心里停留过的男人。他们也好几年没有联系了,微信这么发达,他们没有加微信,也不打电话。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亲近的人越是疏远。

苏达达接了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喑哑的声音,你还好吗?苏达达心想,什么算好?什么算不好?一个人坐在咖啡屋喝咖啡,漫无边际,算不算好?阴雨的黄昏,站在阳台将天色看透,算不算不好?她想了想说,还好。你呢?那个叫老乔的男人说,我不好,快不行了。你怎么了?苏达达问。她没有完全领悟他的意思。肝癌,晚期。老乔说,声音像被撕裂了。

苏达达站了起来,又慢慢坐下。记忆里的老乔又回来了。他们是在一次劳模事迹交流会上认识的。她是厂里的代表,发言时,她结合自己多年一线的工作经验,讲得朴实无华,完全没有按照厂里事先准备好的材料照本宣科,却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老乔也是单位代表,他们互留了电话,就算认识了。老乔是单身,苏达达也是单身。老乔曾跟她提过,我们结婚吧。他说得很直接,他是刑警,喜欢直来直去。苏达达说她喜欢安静,那种想让人长眠的安静,她不打算建立新家庭。老乔提了几次,苏达达都没有答应。

苏达达说,老乔,你说详细些。

老乔说,癌症,晚期。我想出去走走,不想治了。声音里有了心灰意冷的意思。

苏达达说,那怎么行?有病不治,你想干什么?

老乔说,治不治都一样。

苏达达说,还能撑多久?三个月可以吗?

老乔笑了,你好像挺愿意我死的。

苏达达说,你等我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一定好好治疗。说完,就挂了电话。

中午,小峰回来了,她已将饭菜摆到书桌上。她给小峰做了红烧肉,是照着百度上的步骤一点点做下来的,费了好大的劲。她尝了一块,还好,就是有点咸了。小峰吃得都出汗了,他吃了满满一碗米饭。还吃吗?她问。不吃了。说完,他拿着书坐到床上看书去了。苏达达听见隔壁又响起争吵声,她想等小峰上学了,一定去和他们说说。

小峰睡了二十分钟,苏达达也躺在床上,小峰需要安静。小峰走后,隔壁的争吵声渐渐安静下来。苏达达起身,轻轻敲了下隔壁的门。开门的是个年轻女人,一脸的哀怨和愤怒。一个男人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苏达达小声说,休息呢,打扰你们了。我家小峰上高三,学习比较紧,你们说话能不能小声点?她有些不好意思,她从来没有要求过别人什么。女人点点头,好的。苏达达说,我叫苏达达,有事叫我。女人又点头,我叫小黎。眼圈一红,轻轻关上门。

苏达达回来后,靠在门上,心里像有什么放不下似的。她非常懊恼,不该接那个江苏的电话,她明明知道是老乔,为什么还要接?他们认识后,只见过几次面,她想,每个人都是过客。就像列车,时间一到,就要开走。

整个下午,苏达达都心神不宁,她将房间又打扫了一遍。苏达达不擅长做饭,但喜欢打扫,也算术业有专攻吧。她将小小的厨房擦得雪亮,将地面拖了三遍,又把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实在没什么可干了,她又坐到电脑前,继续写城南故事。城南以南是一家精神病院,院落建得堪比疗养院。这么美丽的医院,却流传着一个恐怖的故事。一天夜里,狂风大作,一个女精神病人离奇死亡,死后院方把她埋在了医院对面的荒丘上——这个女病人是孤儿,院方只好做主把她埋了。从那以后,每到刮风的夜晚,就有人看见女人穿着红色的衣服,在坟前翩翩起舞,舞姿优美,衣服被风吹起,忧伤地摆动,还有悠悠的哀乐传来,甚是恐怖。

精神病院的男病人都喜欢刮风,风一刮,他们就特别安静,排排坐,看着外面,等待夜晚降临。苏达达很羡慕这个女子,能在人间和阴世往复穿梭,生与死在她眼里不再是事,而是自由来去。

……

全文原载《清明》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