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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华:从“森林”到田园
来源:新民晚报 | 孔明珠  2023年07月13日08:25

采访结束前,我仗着老朋友的身份,让林少华说说自己的不足。他说自己性格不好,直言不讳,容易得罪人。又总想着自己靠一支笔吃饭,对屁股下坐的是什么椅子不感兴趣。看上去像一个书生,或读者感觉我是一个书生、教授,而我自己知道,我本质上还是一个乡下人。

我再问他,你对自己的人生满意吗?林少华说,总体满意。因为世界上对人生付出努力的人不在少数,能搞出名堂的人少而又少,而我属于付出努力又有点名堂,是很幸运的人了。

1 “我这人就是好显摆”

为上海译文出版社村上春树一套六本长篇小说新版精装本的首发,日本文学翻译家、散文家、学者,中国海洋大学教授林少华老师来到了上海,并作了一场题为“从‘炸面圈’到‘甜甜圈’”的讲座。第二天,赶在他离沪前我去见他。

林老师称我为老朋友,五六年没见,大家都更老了,可是一见面,我俩不约而同地指着对方说,你样子一点儿也没变呀。我倒真不是说客套话,眼前的林老师像我十三年前初次见到时一样,衣着体面整洁,头发梳得顺溜,身板挺直,气色颇佳,精神着呢。我开玩笑说,一直在微博上看林老师的动向,退休后你除了在全国巡演(演讲)就是去乡下种花,可真潇洒啊。林老师脑袋一歪,食指左右摇,不对,我至今未退休,被聘为中国海洋大学“名师工程”讲座教授第1号。“毕竟留着我,每年能多忽悠几十名高中生来考我们大学嘛。”说完他先啧啧嘴笑了,评论自己道,我这人就是好显摆!

我与林少华老师联系上的时间要倒退到1989年,他翻译出版的村上春树长篇小说《挪威的森林》风靡国内,那是我从日本回国不久读到的第一本村上春树的作品。与很多年轻人一起,我不可抑制地迷上了村上小说中弥漫着的青春忧伤感,那些对人生、前途的迷茫与无所适从,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千里的空虚,爱而不能等无措的悲凉,村上以浪漫、澄澈、冷峻的笔法打动了无数中国读者的心。书中是我既感到熟悉又觉得陌生的日本,那之前,我在东京生活了两年,也读过不少日本小说,这本竟是如此不同。村上春树作品的译者林少华的名字就这样进入了我的眼帘。透过书页,我猜想林少华先生高高在上的样貌,在书的后记上看见他留给读者的地址,赶紧写了封群众来信表达自己的仰慕。没想到林少华先生不久给我回信了,话没几句,却平易近人,略显幽默,我便加一码,寄去我写的书再套近乎,随后将偶像纳入作者圈,请他为我供职的青年杂志写稿。

20世纪90年代,经济开放并加速发展,使人们的价值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村上春树的书能迅速顺畅地被读者接受,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而林少华老师优美、流畅、富于音乐感的“唯美”翻译使村上被中国的文学青年们熟知,每年诺贝尔文学奖开奖前夕,村上被读者不厌其烦地拿出来当虚拟候选人,我觉得是《挪威的森林》这本书译介成功奠定的基础。迄今为止,林少华翻译村上春树的作品已达40余本。他大学读日语系,毕业后在中国几所大学任教,曾公派去日本做交换学者多年。除了花大量时间翻译,作为外语学院教授,林少华以“随笔式文体传达学术性思维”,写译者序言或后记,出版专题书籍,详细介绍村上春树的生平、作品,分析其文学价值,带领学生和一般读者赏读,说他是村上作品在中国大规模流行最关键的一个人,一点也不过分。

2 “认同感是工作的动力”

林少华个性真挚坦率,浪漫情怀青春不老。他1952年出生于东北小山村,常常自称“乡下人”,自小锻炼出来的吃苦耐劳精神支持着他一路顽强学习,下乡几年被选拔去读了大学,恢复高考后一举考入研究生,1982年分配去广东暨南大学当老师,创办了日语系。每当有机会痛说“家史”时,他都会回忆起当青年教师时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

林少华翻译《挪威的森林》时37岁,小说主人公渡边君37岁,村上春树写这部小说时也是37岁。那是1988年,当时的忘年交,日本现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李德纯老先生“一把将我拉到漓江出版社的一位年轻编辑面前,极力推荐说《挪威的森林》多么美妙,我的中文多么美妙,译出来市场前景又多么美妙。而我当时的经济状况却一点儿也不美妙,衣服大多是在后校门附近地摊买的,无论如何都需要赚点稿费补贴生活开支。……我便是在这种不美妙的复杂心态下翻译《挪威的森林》的。或者说,《挪威的森林》便是从如此风景凄凉的港湾起锚的”。

那年广州的冬天特别冷,林少华“蜷缩在暨南大学教工宿舍五楼朝北房间的角落里,裹一件好像用蓝墨水染成的半旧混纺鸡心领毛衣,时而望一眼通往教室的路上绿子(《挪威的森林》中的年轻女大学生)般说说笑笑的港澳女孩子的彩色身影,时而搓一搓冻僵的手指,对照日文一个个爬格子”。当然,林少华对村上春树的小说是“一见钟情”的,译者对于作者的认同感是工作的动力,林少华大半生倾力于翻译村上,在精神上认同他是首要的。在一篇“文体的翻译和翻译的文体”讲演稿中,林少华感谢村上春树天才地创造了“有意义有价值的文本”,感谢“世界上存在翻译这样一种活动形式”。他深深体会到“文学翻译不仅仅是语汇、语法、语体的对接,更是审美感觉的对接、灵魂剖面的对接。换言之,翻译乃是转达审美愉悦和窃取他人灵魂信息的作业”。前几天在茑屋书店的演讲中,林少华再次真挚地赞美道:“作为已经译了村上四十几本书的老译者,阅读和翻译过程中更吸引我的,仍是村上一如既往的独特文体和行文风格。那种富于音乐性的节奏感、那种韵味绵长的简约、那种含而不露的幽默以及别出心裁的比喻,无不让人倏然心喜,怦然心动,悠然心会。”

其实,林少华研究生毕业后心气很高,是一心想当学者的,可就是这些原本不在他追求范围内的,有着流行文化嫌疑的作品译者工作率先与他的命运绑到了一起。林少华不无调侃地说,他是“眼看着她(指《挪威的森林》)如何由不入流的‘地摊’女郎最后变成陪伴白领们出入咖啡馆的光鲜亮丽的尤物”。林少华用“鱼贯而出、首尾相望、旗旌俨然、长驱直入”来形容译文社出品村上春树在中国的第二个黄金十年。出版界与读者都看得很清楚,几十年来,若不是林老师倾心于此,孜孜不倦翻译、钻研提升,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一以贯之“林家铺子”中译文风格,受到广大读者追捧,村上在中国出版界何以有如此气势如虹的表现。

3 “林老师你什么时候来”

我与林少华不在一个城市,作为他的粉丝,我关注他的行踪,时而网上问个安,约个稿,寄本书,却一直没有见过面。直到2011年旅居法国多年的青年钢琴家宋思衡回国,首创多媒体钢琴音乐会,以放映多媒体画面结合古典音乐曲目弹奏的新颖形式,让古典音乐走进当代人的心灵。新作《寻找村上春树》上演前夕,钢琴家萌生了请村上春树“御用翻译家”林少华老师作为特邀嘉宾来上海的念头。他的好友沈琦华找到我,在电话里我说动了林老师欣然来沪。

《寻找村上春树》多媒体钢琴音乐会曲目结束的时候,宋思衡邀请林少华先生上台,这位神秘嘉宾的出现引起了全场雷鸣般的掌声。林少华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大家笑喷了,他说:“人总是出现在他不该出现的场所。”接着他谦虚道:“我的应邀出现,当然不是因为我懂音乐和钢琴,更不是因为我一如我的名字那样年轻和风华正茂。恰恰相反,我开始老了。可是人们竟那么宽容和友好,每当举办同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有关的活动,总喜欢把我找来——较之其他原因,大家情愿把村上的影响、他的文学魅力的某一部分归功于我……”

几次在上海与林老师见面聊天都很愉快,他语言生动幽默,爱故意贬低自己,在低处悄悄开花,卖弄自己的时候带点孩子气,称之为“忽悠”人。他喜欢校园爱学生,说老和年轻人混产生一种错觉,感觉自己很年轻。他实名在新浪微博上玩,是大V,有340万粉丝。林老师差不多每天上去看看,发一条信息,常常以聊天的口吻报道哪本新书出版了,旧书重印了,哪家书店请他去签名与读者见面,哪天又要到某大学“忽悠”(演讲)了。

十多年前林少华在东北老家买了一座带葡萄架的院落,外形黑白线条简洁大气,屋内书香扑鼻古雅整洁,他给这座乡居书屋取名为“双耕斋”(刀耕笔耕),谓:“房前屋后,但见隔帘花影,但闻树端鸟鸣。朝霞堂前燕,落日枕边书。”他全然享受做“乡下人”的纯净,“对于农耕民族来说,田园永远是令人一次次神往和激动的字眼。……感觉中我们走不出故乡夕阳满树的村舍,排遣不掉如袅袅炊烟的乡愁。”

近几年林老师去乡居书屋隐居的次数越来越多,一待一个月。他说,平日在青岛、上海等地忙于出书、讲演、读书会、报刊专栏、朋友圈,一颗心却始终舍不得乡下。“31日在杭州讲完《失乐园》,五一即飞回乡下——得乐园也。连忙三天,翻地、种花、栽树,刚刚喘过一口气来。东北无霜期短,农时刻不容缓。大弟负责种菜,土豆、黄瓜、豆角、辣椒、茄子,一垄垄,一行行。我负责花草树木,房前屋后足有一百棵树,比我译的一百本书还重要的哟!”

如今,晒树晒花是林老师微博上的常见风景,仿佛可以看到他拍摄和上图时乐不可支的表情,与粉丝们互动也是他最乐意的事,常常“翻牌”读者,引来一波波“骚动”,留言中赞美、献诗不亦乐乎。林少华每“泄露”去一所大学演讲的情报,发完与年轻学子的合影,粉丝们便纷纷隔空喊话,报出自己的方位和大学名,问林老师你什么时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