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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也是(组诗)
来源:扬子江诗刊 | 李也适  2023年07月07日14:42

看望一个桃子

秋天了,有人约你

去水上公园。

你没有去,但躺在床上

也能听见激越的水声。

直到中午,你走进厨房

在冰箱里发现两个桃子

看上去已经熟透

被冲洗过不止一次还在那里

秘不示人。

两个不用上班的桃子!

你用手摸一下

并不会留下季节的痕迹。

你拿走了其中的一个。

秋天过后,你又回到这里

打开冰箱,看望

剩下的那一个。仍然没有人

从水上公园回来。

(发表于《青春》2022年第5期)

门卫

如果有人告诉你,希望你

不再孤独,那他一定不爱你。

我发誓对所有人真诚以待

哪怕失去爱的本质。

我感到心和世界都是毛茸茸的。

尖锐的声音划破

暗下去的天色之前

在大门口,也可能是街对面。

我知道我听不得一点声音

事实上我也并未听到。

“外面发生了什么,它那么叫?”

是啊,外面发生了什么?

我回过神来,听见这犬吠

带来的厌倦——某种相似性

它、门卫和我。

要多于自己,要少于“无”。

(发表于《青春》2022年第5期)

向山辞行

父亲的目光如炬,

能将生活的“大山”夷为平地。

十岁前,爷爷把他的母亲埋在山上。

如今,我看什么都是生活,

他要把我的母亲埋在一条小溪后面。

父亲说,做人要目光如水。

我向小溪辞行的时候,

他向山辞行。

车窗外一晃而过的春天的山

落在她的眼中。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人类的眼睛。

(发表于《青春》2022年第5期)

纯粹的快乐

把卧室和厨房的门打开

把窗帘拉开,把语言和心都敞开

让它无处不在,让它代替一些东西

它走走停停,动不动就躺平

这只猫躺在沙发上,躺在阳台上晒太阳

听鸟叫声,在梦里抓鱼,流口水

有时它躲在沙发下面玩躲猫猫

尾巴露出来,在你所在的空气中

摇摆不定,那种诱惑力

你的自我因此而发痒,凝固与融化

调动与被调动常有发生

写作,就是同时做这只猫和找猫的人

这里面有玩乐,更有信念

或信念一样的东西,那东西是真的

感人的,令你自洽的也令你忧伤和发疯

现在,你坐在客厅的地毯上

这只猫朝你走了过来,你顺势将其撂倒

摸它的肚皮和后脑勺,摸它脚掌上的红肉

它会把脚趾全部分开,挠它的脸颊

你会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

你需要这样纯粹的快乐

哪怕事实上是忧伤完成了你

殡仪馆记事

我看到各式各样的灵堂,临时的

可以租借,后面是一座山

和它背后的山,死亡充裕着这里的时间

附近的植被展示出了这种充裕

我们也被这种充裕抓住了,抓得很紧

超越了人的意志,感觉不好受

一行人开始在殡仪馆游荡,说着废话

这里,越是不痛不痒的废话越好听

鸟叫声清亮得透骨,之后,我们

去到一个角落里烧棺材,烧了很久

有人倒了一些柴油,火势越来越大

我们眼中有些东西因为太温暖而滑落

他们说起有人靠偷棺材为生,而

某个人一直望着一个众山之间的土丘

形状胜似一艘巨轮,雾很大

他的眼中渐渐有了一艘真实的巨轮

其他人不解,其他人谈笑风生

烟雾缭绕,话语落在木材和火势之间

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没有人感到无聊

或者已经忘记了无聊,寒风刺骨

这时,有个工作人员过来催我们

“时间到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动?”

我们确实应该动一动了,看巨轮的人

走在最前面,他在我们之间走出了一段距离

那必是一种引领,我们都感受到了

雨也是

一些雨还未下

就已经很大了

我们听见雨落在上方

生命有着宽大的叶子

在屋顶上睡觉的男人

望着屋前

蜂箱已经空了

森林里木头被劈开的声音

暗合房子里发生的事

从墓园的外面

还可以看见墓园吗

他待在那里已经很久了

没有多余的动作

我们路过他但不和他说话

如果没有人和他说话

他就下不来了,雨也是

自我的一种抖动

真实远远不够

我趴在外面晒棉花被

在棉花被上

晒自己,两个中年女性

远远走来,突然就抵达了

甚至看不清脸庞,她们交谈着

时间长出了树叶

她们交谈着事物转过身去

细致地调整裙摆,坐上

那块草坪,脚踝裸在外面

我记得妈妈也爱坐在

这样的阳光下

织东西,把脚搭在地球边上

显得特别不真实

宠物

我的宠物是一只无名家虫。

秋凉了,它爬出来,从文字中

从每个瞬间。我用一张巨大的纸

去捉拿它,它总能逃走。

有时在衣柜里、墙面上

有时在电脑键盘上甚至灯上

和镜子里。在我看书的时候

它从黑夜和白昼的缝隙间出来。

我看清了它,两根长长的触须探向世界

四只脚纤细颀长,灵活擅走

此刻正在对面聆听我。

我开始习惯了它的存在(我捉不住它)

在我安静息神的时候

忽然想起它很久没出现了。

然后我会发现它掉到了地上

成为思想的附着物

我用纸巾包住它,放在垃圾桶里扔掉

但它依然存在。

每当我想起过去,它便从

文字中,从每一个瞬间爬出来。

一直是它在等我。

打印机

一台、两台,第三台失去了地址

在流放地,我无言面对生活

我是抽象艺术家,以前生活在农场

在夹杂草腥味的风中比划一个盒子。

打印机的声音悦耳、动听

是我想要的音乐,我比划一个盒子

一个装了打印机声音的盒子

那是日子的来源,你从

门外进来,你把打印机想得太好了

打印机已不再打印名字和寓言

开始永不停歇地打印罪状。

你啃着面包流着泪

你搬进黑鸟的梦中,繁星毕现。

直到有一天打印机坏了,音乐声

消失不见,你看不见盒子但盒子

在增多,时间在雪信中飘零。

“打印机,打印机”,爱字已陷落。

不想说话

有时候,生动的人会选择不说话。

但有人说,女人比男人更生动、神秘

这大概是我决定去谈恋爱的原因。

谈恋爱,当然要说很多话

要被情感的绒毛而不是情感所迷住。

自由那样旁逸而出。

如果我不能沉默就不要说话。

爱过之后,才能在神秘中驻足片刻

就像塞尚并没有真的去画苹果

而是画圆形上的空间的重量。

我谈恋爱,只是为了和你一起

在苹果那样的事实上咬下朴素的一口。

下午

冬天,雨雾蒙住视线

山头和心头都没有雪

黄色的雾灯一亮

一亮的,他想起

马儿在乡下剐蹭景色

他返回,向着一个

很深的、雪堆起来的下午

隧道进到山里面

像进入另一个下午

或者,反过来也可以

我们正离开一个核

世上的冬天和梨子一样多

那些松散的事

越来越少了,渐渐

形成吸引之所

他是那个被雾气打湿的人

在阳台上滴水

观念

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走在大街上,存在于他的前面

当他想起自己他便是他所非

而我数着日子,事物转瞬即逝

窗外有二十棵紫荆

我拉开窗帘窗子不再——

窗子是看不见的,也无法遮掩

我试图寻找我的手我的手不再

——厨房里有一只杯子

永不被装满

我心里没有桉树

鸟不断被惊起,我心里

没有桉树

阳光洒在所有地方

我从云下走过,我的心

寺庙里的笤帚打扫

我的心、孔雀,僧人一起

穿过

尘世的玻璃,辗转

又是多年,许多人离去

许多人到来

那些别处离开的人

那时候我躲在

桉树林里睡觉,偷偷地

砍伐、贩卖,任由他们

榨取桉树的汁液

像貉一样等待天黑

不可避免

一些漂亮的长喙鸟雀跃着

摘高山榕的果子

它们紧握细枝,伸长脖颈

像是在饮果子里的水

满树的果子都是世上的动静

那上面,不可避免的

它们也由此晃动了自身

我在树下

也是一种原因

地铁站

从地铁站出来

有些人走了

有些人没走,有时候因为雨

有时候是因为花贩

你从那里走出来

来自一个节日

既因为雨,也因为花贩

但我既不是雨

也不是花贩

我是你未曾谋面的自己

发痒的主体

他躺在沙发上

翻肚皮的猫躺在脚边

上午已经过去了

他是已经过去的上午的存续

那顶好看的帽子

放在门边

上面有上午的花纹

苹果和墓园

苹果和墓园都在

阳光里,我突然很想念

一个蛋壳

里面什么都没有的样子

有时墓园在公园里

有时墓园在树上

比如当墓园是一个苹果的时候

我们去公园的那条路

被猫看见了

一个温柔的小山坡

看得见上面吃草的牛羊

山坡上坐着的人,所有的线条

直线、弧线,交叉出去

很远的线,山坡的

形状都很温柔,到处都很开阔

你的视野是放牧的视野

你的温柔是山坡上

你的牛羊,它们在吃草

它们专心地吃草,除了吃草

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事了

有些事情是一些白色的小花

你坐在那里就好

它们专心地吃草

头也不抬一下但陪伴了你

它们听着你,吃草的声音

很催眠,离你又不远

风和草的叶子,你的手

睡在山坡上,皮肤

清凉,毛孔微微张开

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是

坐在那里,没有被困的感觉

也没有深陷于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