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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元珂:书写百年赤坎,再现侨民心史 ——读熊育群长篇小说《金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元珂  2023年07月11日15:06

广东江门市赤坎镇是百年侨乡。熊育群的长篇小说《金墟》以此为原型,以新时代乡村振兴为背景,围绕赤坎古镇的城建史,讲述司徒氏、关氏两大家族在百年历程中既合作又纠缠的家族史,以及侨民的迁徙史、心灵史。跨越不同时代、国别、代际的宏阔架构,陆续上演着各派势力、历史风云及其人事纷争,次第登场的各类人物形象及错综复杂的种种关系,以及最终落笔于新时代赤坎古镇美好发展蓝图的构想,都可见出作者在这部长篇小说中所展现出的文学愿景:为赤坎作传,为侨乡立言,为侨民寻根。因此,在笔者看来,《金墟》是一部书写百年古镇、揭示族群往事、展现侨民心史的新时代长篇小说。

以小说方式为赤坎作传,即主述其在过去百年历史中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无名到闻名的发展历程,首先是《金墟》所着力呈现的主述向度。小说侧重记述赤坎在历史进程中的两次复苏过程;一次是由司徒文倡主持建设的“赤坎墟”,另一次是由司徒誉镇长主持的赤坎古镇保护与旅游开发项目。从“赤坎墟”到如今的赤坎镇,正见证了这一“南方以南”的小镇跨越百年风雨、发展至今的历程。及至当下,作为百年古镇、侨乡,赤坎在新时代粤港澳大湾区建设和新时代乡村振兴宏大背景下,又一次迎来发展的黄金时期。作者通过长期田野调查和参阅《金山掌故》《名镇赤坎》《简明广东史》等文献史料的方式或途径,创作出了这部展现鲜明非虚构特征的长篇小说,与近年来颇为流行的“城市传”写法有点类似。表面上看,作者以小说方式书写赤坎古镇的变迁史,但实则更多采用了非虚构叙事笔法为赤坎作传。把赤坎作为审美对象,并以“小说+传记”方式记述其百年发展历程,其价值与意义自无需赘言。在笔者看来,《金墟》的首要价值和意义就在于,它以生动的故事和更为系统的讲述而为读者提供了一部文学版的“赤坎传”。

从“赤坎墟”到“赤坎镇”的百年发展历程,自始至终都与司徒氏和关氏两大家族的存在息息相关。古镇、家族、人,三位一体,既相互阐释,又彼此互证,这就由对城镇变迁史的讲述转移至关于两大家族传奇、命运及其交互关系的述说。由此,《金墟》就内嵌家族小说的常见情节和样式。经由这种转换,小说的人物形象及其关系、讲述的节奏及其效果,以及那些种种悲欢离合的故事,作为家族小说所较为常见的叙述元素或情节模式,也就更为读者所熟悉。小说以司徒文倡和司徒誉为中心,不仅逐渐引出司徒家族内部各人物及其关系,还以此作为基点,建构起了关涉整部小说种种关系的主体框架;以关基礼、关璟娜、关泽业、关忆中为基点逐次带出关氏一族的故事及其纷争;以徐芷欣寻访古村落遗迹方式引出徐氏(水上的疍族)一族的种种逸闻或传说。这就形成了以司徒氏与关氏两族为中心,以相对边缘的徐氏一族为补充,讲述各自因“赤坎”而引发的或争或斗、或离或散、或聚或合的家族故事或人生传奇。由这种跨越百年的家族叙事,不仅可揭示出关于宗法社会的种种世相(比如:民国时期因土地问题而屡屡引发的争斗;大家族与地方政府的彼此依存或妥协;不同族群之间的信仰及隔绝),也可昭示出内在于其中的一系列现实问题(比如:司徒誉在推进古镇保护与开始中所遭遇的一系列阻力)。这些借助家族叙事所展现出的上述问题,显然也是作者在这部长篇小说中所要揭示的重要命题。

虽然《金墟》嵌入常见的家族小说叙事模式,但它并非在讲述关于古镇三大家族的秘史,而是以此为背景或依托,侧重书写两个家族几代人为了各自或共同梦想而从事建设家园的精神历程。这就涉及到作者所要达成的另一文学愿景——讲述侨民去国离乡的迁徙史,揭示他们眷顾亲人、怀恋故乡、感念国家的家国情怀和隐秘心史。具体来说,一方面,小说依据史料还原了几代侨民在异国他乡修铁路、淘金、开店等人生奋斗故事,以及因避祸、逃难或漂泊而引发的种种遭际。另一方面,小说更侧重展现了他们在精神上的深层诉求,即他们远渡重洋,从资金、技术、人员等各方面持续、全力支持、资助乃至直接参与创建“赤坎墟”,特别是以家族名义创建关氏图书馆、司徒氏图书馆,本身就是一种维系家族根脉、传承宗族文化、释怀漂泊之魂的寻根之路。事实上,“赤坎墟”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尤其带有象征意义的两大家族的图书馆,其变动都攸关大洋彼岸众侨民的心态起伏。从“赤坎墟”到赤坎镇,再到当下的古镇保护与开始,期间每一次变动都会触动家族神经或搅起大洋彼岸众侨民们的心潮,从而引发意想不到的一系列变故。这从司徒文昌主建“赤坎墟”时期两族之间的利益之争乃至火拼(甚至抬出了红衣大炮),到司徒誉主持古镇保护与开发时期因移民或拆迁问题而引发争议,于是不得不赴美向侨民当面解释,都足可见此种问题的敏感和复杂。

《金墟》是一部非常特殊的长篇小说,即如作者所言:“我想尝试把虚构与非虚构打通。这对虚构提出了极高的要求,要让虚构无迹可寻,让小说真实得像非虚构作品,还要确保它纯正的小说味,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这是一种新写法。作者试图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始终保持一个合理的度并以此呈现拟想中的真实。如何做到“让虚构无迹可寻”,同时“还要确保它纯正的小说味”?采用“小说+传记”手法,抹平纪实与虚构的区隔,以最大可能、最原生态化地还原“历史真实”,同时,又在此基础上,充分展开想象,以“小说性”涵容这种真实。具体来说,一方面,以传记笔法,即以已有文献为依据,以田野调查为补充,从而建构关于赤坎变迁史。其中,包括关氏、司徒氏两大家族,骑楼、碉楼、图书馆等古建,以及关涉赤坎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等等,大都实有其事或有据可查。另一方面,以此背景、线索,对司徒文倡、司徒誉等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对关氏、司徒氏两家族之间关系的建构,以及对关涉赤坎的种种历史细节、人物命运,都给予充分想象、虚构,继而升华为关于生存、命运或灵魂的追问与诚挚表达。比如,徐芷欣对村落古建遗迹的寻访和徐氏一族根脉的溯源(后写成《碉楼深处是我家》),司徒誉与伍晓蕾彼此间因身份、志业不同而导致的人生困境,以及谢泉月因爱而不能所上演的人间悲剧(投江而亡),都极富深意,启人深思,或为至情表达,甚为感人。小说因这种追问与表达而生成了深触人心的艺术感染力。

《金墟》的结构和方言运用也颇值得关注。在结构上,小说共十一章,关于历史与现实的讲述依次交叉进行,从而将小说中的时间“空间化”。这就使得中西之人、古今之事及其种种关联(关系),以并置方式呈现于读者面前。其中,以司徒文倡、司徒誉为中心,建构并勾连起两个时代的历史风景,并让后者反复审视前者的形象及其功业,从而在文本内部形成了一种耐人寻味的对话模式。司徒氏家族前后两代代表人物之间的这种“对话”,不仅关联家族记忆和血缘宗亲,还涉及对现代化进程中的两种道路的抉择。这就从形式到内容达成了有机统一,是这部长篇小说生成文学意蕴和表达深层主题的主要来源;在方言运用上,有限度地使用粤语方言语汇,以彰显粤地所独有的话语神韵。将揾、睇、畀、恁、昆仲、银纸、靓女、妹仔、细佬仔等这些粤地口语中常用语汇,以不作注方式直接引入小说中,是对“杂取种种话”以丰富小说语言的一次有效实践。比如:“司徒誉睇到路边的街灯”(《金墟》第302页)、“提出离开他儿子畀他一笔银纸”(《金墟》第390页)。在这两句话中,“睇”(看)、“畀”(给)、“银纸”(钞票)都是粤方言中的常见语汇。在此,以不作注方式直接引入小说,使其成为小说语言的有机组成部分,而又不妨碍北方读者的阅读理解,因此,这种实践是成功的、有益的。对任何一位作家来说,方言是第一母语。如何加工和改造粤语方言土语,以使其成为小说语言的重要质素,始终都是一个有重要价值和意义的文学命题。在这方面,熊育群作了很好的示范。然而,他并未充分展开,对粤方言的使用似乎很谨慎。这也是一个小小的遗憾。

熊育群以小说方式复活了赤坎古镇的百年风貌和侨民心史,其文学价值和时代意义不可漠视。作为粤港澳大湾区主旋律叙事中的一个重要文本,《金墟》的创作与出版恰逢其时。这正如他在一次作家访谈中所言:“我全身心投入《金墟》的创作,希望提供一个看岭南的新视角,看见那些被历史忽略的人和事,他们曾经是悲壮而又波澜壮阔的,他们敢闯敢干,特别是华侨的家国情怀,感天动地。现在大湾区建设对标世界级湾区,大湾区更有乡村振兴的迫切任务,赤坎古镇无疑提供了一个范例。”(吴波:《<金墟>提供了一个看岭南的新视角》,《广州日报》2023年3月20日)百年赤坎古镇因熊育群及其《金墟》而在新时代进入中国当代文学现场的中心地带,《金墟》也因书写百年赤坎古镇和侨民心史而成为“新南方”主旋律叙事的一部重要代表作。

(本文系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特约评论)

作者简介:张元珂,文学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 ,主要从事编辑和文学评论工作。著有《韩东论》《中国新文学版本研究》《中国当代小说专题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