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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林荣:文学叙事棱镜里的侨乡史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林荣  2023年07月11日15:00

《金墟》是挑战了长篇小说创作多重困难的一部厚重之作。饱蘸血泪和汗水的侨乡成型史和侨乡变迁史,以及海外华人反哺故土、回报家乡的种种传奇,是中国近现代社会发展进程中真实存在的活生生的一页。尤其在侨乡密集的粤、桂、闽、浙、琼地区,特色鲜明的侨乡文化和相关史实的积淀至为深厚。可惜的是,受限于多方面条件,长期以来,各类文学创作对这些丰富而独特的素材,一直未能给予充分深入的开掘和表现。

因而,像《金墟》这样以棱镜分光似的双线叙述和对观视角,着力描绘今昔两个时代的侨乡建设画卷的长篇小说,一经出现,就带着从中国现当代文学创作领域的一片荒野里拔地而起的气势。与《平安批》等侧写侨乡题材或仅将侨乡题材作为故事背景的作品不同,《金墟》对侨乡题材采用了正面强攻的处理手法。论全书的篇幅体量和素材的纳入量,《金墟》也颇具建设性和开拓性。对作家个人来讲,这是他在相似题材的散文创作(2018年发表的《双族之城》)取得成功的起点上,进一步实现跨体裁的挺进、拓展和升华的结果。

真实的赤坎镇开发建设始于2014年9月江门市与中信产业投资基金管理有限公司签订合作协议,征地和规划历时5年;2019年正式围蔽施工,2023年1月完工试运营,施工历时3年多。小说中模糊了合作开发方中荣公司的性质是否国企这一细节,把牵头的主事者也设定为华侨身份的赤坎关氏后人关忆中,赤坎镇方面的主导人物则是镇长司徒誉。这两人的姓氏名字和一为华侨、一为家人已旅美的干部身份,都意在突出司徒、关氏两大家族及其联系的乡邦华侨群体,对赤坎古镇的开发建设所发挥的关键作用。尽管这与赤坎当下的建设和发展已超出家族传统影响的范围、提升到了政府施政层面的实际状况,有所区别,但从运用小说的虚构叙事艺术,来彰显当地社会厚植侨乡文化特色土壤的角度看,这样的构思和描写又是合乎情理的。

从全书开篇第一节称主人公司徒誉“来赤坎当镇长三年了”,到临近结局的第六十节和第六十六节,又称司徒誉“当了八年镇长”,并且这时的年代背景推移到了疫情爆发前夕的2019年,可以看出,书中叙述的当代故事的起止时间点前后相距五年。起点当在2014年,也就是赤坎合作开发项目签约那年,尾声则止于项目正式动工建设的2019年。这意味着《金墟》中的当代故事所对应的年代区间,是真实的赤坎开发建设初期完成征地和规划的那五年,还没触及实际的开工建设阶段。而书中回溯往昔的部分,也即以司徒文倡为主角的近百年前的旧事重提和历史情境还原,却涵盖了赤坎镇的整体兴建的全过程和赤坎两大家族众多前辈的海外奋斗史,牵连的历史事件头绪纷纭,登场的人物更是形形色色。其叙事格局的开阔和文化蕴含的厚实,都超过了讲述当代故事的部分。

就人物的思想性格、行为逻辑和相应的情节发展动因看,司徒文倡等曾祖一辈演绎的历史故事,正为曾孙辈的司徒誉和关忆中在当今时代背景下投身赤坎开发重建,提供了有如塔基之于塔尖、河床之于河流似的稳固支撑。双线并行、穿插连缀的篇章架构方式,更强化了司徒文倡和司徒誉两代人故事的镜像映衬的关系,殊途同归的人物命运轨迹和故事情节线,也因此而附着了一层仿佛世事轮回又仿佛命里注定似的迷离色泽。较之那种仅仅人物和故事铺排在单一方向、单一线索和单一层面上的做法,《金墟》选择的这种将两个时代两辈人在同一地点为相似的目标而奋斗的故事并置起来的叙事方式,结构更严整,内容更饱满,生发的意义和阐释可能也更丰富。

本该出国跟妻女团聚的司徒誉,为什么要坚守故里镇长一职,带着义不容辞的使命意识,努力谋求重振赤坎镇的建设开发?即使遭同事猜忌、上级误解也在所不惜。在不甘碌碌无为的个人性情和责任感或事业心背后,曾祖司徒文倡留下的城建基业、经历过的艰辛坎坷和无奈遗憾,才是司徒誉埋藏心底的更深更强的情结驱动。而大半生时光都消磨在家族图书馆的祖父司徒不徙,正是司徒誉和曾祖司徒文倡的精神志向和人格品质赖以贯通传承的纽带。作品中,对司徒誉和司徒不徙祖孙间的情感联系已做了不少点染,对司徒誉和司徒文倡在不同时代不同社会环境下,却走出了一段跌宕起伏的节奏和轨迹都极为相似的曲折路,也做了着墨甚重的生动刻画。但如果从一个更理想的标准出发,读者或许还有权利要求:把司徒不徙和司徒誉爷孙情深的戏份进一步加大,并且写得更细更实一些;把司徒文倡最后的归宿和司徒誉在故事结尾处做出的抉择、面临的压力,也写得更具体更明朗一些。

相形之下,对于在华南地区植根深广且素来表现活跃的宗族文化,《金墟》里的描摹和揭示则可谓点面俱全、正反兼顾。散文等非虚构体裁的作品中不便直接呈现的宗族内部倾轧和宗族势力之间明争暗斗,到了小说世界,得以转化为细节鲜活的人物关系和幽微繁复的故事背景。当年赤坎墟脱胎换骨变身为现代城镇,今天老迈的赤坎镇容光焕发的新张重建,在作品中和现实中都同样得力于海内外宗亲乡亲的响应支持,也都同样受到了宗族关系的羁绊和宗族利益的牵制。司徒文倡的黯然退场和司徒誉的茫然徘徊,虽然遥距近百年、间隔三代人,但依照小说里的前情补叙,这都源于两位主角身边的宗亲乡亲关系网的构陷纠缠。这清楚地表明《金墟》对宗族势力和宗族文化没有耽于片面的赞美、肯定和缅怀,而是把就事论事的叙述和刻画贯穿到了立意起点更高远的审视和省思之中,整个作品的思想意境和艺术气象随之焕然一新。与广东青年作家陈再见的长篇近作《骨盐》从故事总体构思和人物群像层面上对宗族势力所做的犀利剖视和辛辣反讽相比,《金墟》显得锋芒愈加内敛而力道愈加雄沉。

匹配着故事题材的浓郁侨乡特色,《金墟》的叙述语言和人物语言,都频繁使用粤中江门一带的方言词汇和字眼,除了地方特有的器物名称和地名之外,许多常用的动词、名词,如看、给、没、女孩,也写成了睇、畀、冇、仔乸。通篇读来,乡土气息盎然流转。只是不熟悉粤方言或不熟悉相应的生僻字的读者,可能就很难一目了然、准确会意。在给人物配置的生活境遇和指涉历史事实细节的故事背景陈述中,个别细节似有含混疏漏之处(如介绍司徒文倡在广州建设厅供职的经历时,先提他得悉了发生在后的廖仲恺遇刺,气得拍桌大骂,随后又细述他听到了此前五个月孙中山逝世的消息,伤心了半年,以致动了离开广州回家乡的念头——两个坏消息传来的时序被颠倒了)。当然,作为一部融汇了大量史料并且整体形态确立在虚构基础上的长篇小说,白璧微瑕的存在,也正是它升腾于历史与现实深处的生气淋漓的见证。

(本文系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特约评论)

作者简介:李林荣,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鲁迅研究会理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著有《嬗变的文体》《疆域与维度: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跨世纪转型》《犁与剑:鲁迅思想与文体再认识》《观潮与聚焦:中国文学新生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