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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河边行思记”非虚构作品专辑 《朔方》2023年第7期|阿舍:北农场释疑
来源:《朔方》2023年第7期 | 阿舍  2023年07月07日08:07

无以数计的信息秒复一秒在人们眼前翻滚与喷涌;只要技术熟练,无所不能的搜索引擎能够为动机不明的寻觅者找到他所渴望的资讯;无所不在的智能科技已经进入现实的每一秒钟,同时又觊觎着人类的未来……即便如此,当确定前往石嘴山惠农区北农场采访之际,我和我的伙伴们只能从网络与相关人士那里得到一些模棱两可的信息。不是没有人生活在那里,不是没有媒体记者去过那里并写下一些报道,不是没有社区工作人员做过一些基本调查,不是没有人不去讲述它……但当我们把这些相关信息汇总在一起时,我们每个人脑海里的北农场却更加模糊更加矛盾了。

媒体记者用他们惯于抒情的笔调写道:“宁夏的北极村,气温远比漠河的北极村要暖和得多,这里环境安谧清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芳香。”

《石嘴山志》记载:“1999—2000年,因黄河水位下降、土地干旱、粮食歉收及粮价下跌等原因,农场亏损。2000年三矿宣布破产,三矿农场(包括北农场)与化工厂农场处于自生自灭状态。”

一位自媒体摄影爱好者写道:“上周末,为了航拍黄河在宁夏的最后一段流域,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这个富有诗情画意的村子——北极村。一打听才知道,这是黄河流经宁夏的最后一个村子。”

北农场北极村商店的主人杨保福说:“80年代我就从固原来到这里,在石嘴山一矿工作,从此再没有离开过。这里曾经是来自五湖四海的知青上山下乡的地方,现在已经改造成为一处主打户外休闲旅游的村落。”

摸排北农场居民住房情况的惠农区河滨街街道办红旗社区工作人员描述:“为切实保障辖区居民安全,掌握居民关于土坯危房拆房重建的诉求,河滨街街道办及红旗社区入户走访进行调查。本次共调查走访五十二户一百一十一人。关于土坯危房拆房重建问题,居民诉求基本一致,要求盖房之前先安排好住所。”

这个颇为浪漫的名字——北极村,是北农场的别称,还是北农场里的一个小村庄?即使是前去做过采访的官方媒体也没有在文章中有所解释。疑问不止于此,出发前,北农场在几位现有知情者的讲述中,竟然成为“一千个读者”中的“一千个哈姆雷特”了。

知情者的讲述难以相互对应,也许知情者并非真正的知情者,而即便真正的知情者也会选择如何去讲述。科技与智能无法带我们抵达真正的北农场,知情者亦无法,所以,我们只好让自己成为到场的知情者,但是,我们能否确保——当成为一位到场的知情者之后,我们是否也会进行选择性讲述?

“北农场”因此成为一片需要我们亲身去触摸与聆听的一片土地、一段历史和一群住在黄河岸边的现代人,同时也成为凝视我们这些外来人的一面现实之镜。

西北的春天总是乍暖还寒,打立春起,气温要一直忽上忽下地忽闪到四月初才会稳定下来。所以,西北三月的出行,风与扬沙天气是少不得遇见的伙伴,是必要经历与接纳的天时,就好像北农场躲不开属于它的历史与命运。

出发去北农场是三月的第二个周末,正好是个扬沙天。早晨七点半,几乎感觉不到风,但天空灰蒙蒙的,灰黄色的土尘遮挡在似近不近的地平线上,也遮挡了初升的朝阳。北农场位于石嘴山市惠农区东北角紧临黄河的一片冲积平原上,西边是宁夏境内的贺兰山,东边是内蒙古境内的岗德尔山,蒙古高原的风就沿着两山之间——这片肥沃的黄河冲积平原,由北而南,贯穿石嘴山市全境,乃至蔓延整个银川平原。了解了北农场的地理位置,即便未曾抵达北农场,也可以通过想象听到那里风的呼啸声了。

进入北农场需要通过一条石子路,路两旁均是林带,透过东边林带还未吐露新芽的灰褐色枝条,静谧又浩荡的黄河水仿佛触手可及。距离黄河如此之近,岂不是蹲在岸边打一桶水,就能浇灌自家的田地了?这不是玩笑,北农场真的是傍河而建,北农场的居民真的是一出家门就能望见一条古老的大河。令人意外的不止眼前所见的黄河,汽车行至北农场前,竟有一根有人看守的栏杆,它倒不必扫描类似进出停车场那样的二维码,而是要向守门人告知所来何人、所来为何。限制进出必定事出有因,未知事因之前,至少说明北农场不是可以随意进出之地。

查看卫星地图,北农场所在的冲积平原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它恰好处于流经此地的黄河所形成的一个“几”字形区域里,“几”字头冲黄河,横躺在黄河之畔,因此,位于“几”字内部的北农场,相当于一位被黄河拢在怀中的宠儿。

那些出现在网络上关于北农场的新闻报道与摄影图片会让初入北农场的人感到些许亲切和似曾相识,但是,当用自己的脚步仔细勘踏过这片土地之后,任何人都会发现,那些图片所呈现的远远少于未呈现的。

具有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时代感的雕塑、屹立在农场入口处的塑像、知青纪念馆、北极村商店、老式农机具……直截了当地向来人显现出北农场的“特殊性”——它最易为外人关注的历史在于那段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岁月。显然,这个“特殊性”同样吸引着我们,尽管目前生活在北农场的二十多户居民里没有一位是当年的知青,但与知青相关的往事仍然是下一步我们要了解的重点。

以屹立在农场入口处的塑像为中心,一条由方形石砖铺就的东西向马路东贯黄河之滨,西通北农场千顷良田,马路两旁,有树冠相接的丰茂大树,亦有挺拔整饬的新栽林带。向东而行,走过一家养殖户凌乱的场院,吹过河面的冷风让人不自禁地系紧围巾拉下帽檐。静立的水车、没有融化裹着污泥的冰块、坚硬的泄洪坝、水边孤独的大树,以及缓缓探入河水的坡岸,古老的大河如此之近、如此之平易近人,顿时消解了它存留在我心里的历史感与时间感,误以为它只是属于此时此刻的人们。

沿河而行,有平坦的水泥长道,亦有人自然踩踏而出的碎石小路,灰白色的河水浩荡北行,河中浅滩上伫立着一片没有融化的铁灰色冰块,冰凉的风吹在脸上,明显带着潮意。如果是晴朗的天日,红灿灿的朝阳映照在北方早春的河面上,应是一番别有意味的自然景观。除了冰凉的水汽,空气里到处都有羊粪的味道,虽然这片地段是场部附近居住人口最密集的区域,但路上我们几乎没碰上什么人,因此四周只能听见风声以及我们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行至北农场一级扬水站附近,水声大起来,几乎淹没了我们的话音。春末,当种植季到来,一级扬水站的水泵会将奔腾的黄河水抬高十余米,继而输送进紧挨黄河、贯穿北农场东西的一条大渠里,由此,北农场的六千余亩良田皆得以灌溉滋养。北农场近万亩土地均为河水冲积而成,有机质沉积腐化多年,土壤异常肥沃,在这里生活和劳动过的人都知道,只需要一渠水,这里的土地“种啥成啥”。又因紧临黄河,河水调度方面确有先天优势,所以,北农场在70年代最为兴盛的时期,不仅自产粮食和蔬菜,还曾经为好几家育种单位培育过玉米、小麦、高粱的良种,以此为农场增益良多。

直到此时,一路为我们介绍北农场基本情况的惠农区文联主席黄秀芳只字未提在媒体报道中出现的“北极村”,有人不忍一问,由此,我们解开了北农场的第一个疑点:“北极村”的叫法,不过是北农场的居民或者怀有想象力的外人的附会之语,借黄河水流出宁夏的最后一段区域之故,将“北农场”生拉硬扯出一个“北极村”的叫法。作为坊间流传之说,这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倘若持有公信力的官方媒体也只是以穿凿之词展开报道,就显得失实了。话又说回来,“北极村”的坊间流传,其实又是一种误导,略为熟悉“村”与“农场”行政建制的人都明白,这完全是两个类型的基层组织,其生产制度、分配制度、户籍制度乃至行政隶属关系皆非同类。

以下文字,基本解释了北农场的来历与隶属关系:1959年后粮食、蔬菜、副食供应紧缺。随着石嘴山工业的发展,一些农业户口的职工家属口粮无法解决,各厂矿纷纷垦荒兴办农场,以解决职工及其家属的吃粮、吃菜紧张问题。1960年11月,矿务局在河滨区跑马崖垦荒三千余亩,成立北农场。1970年,北农场划归石嘴山矿务局一矿经营。1982年,自治区决定分期分批给煤矿老职工的家属报城镇户口,农场户避减。1986年6月,矿务局确定农场以经济效益为中心,发展经济作物,大力发展养殖业、粮食加工业的经营方针,农场开始恢复和发展。北农场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独立核算,自负盈亏。1999—2000年,因黄河水位下降,土地干旱,粮食歉收及粮价下跌等原因,农场亏损。2000年三矿宣布破产,三矿农场与化工厂农场处于自生自灭状态。此后,北农场划归宁夏亘元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农业中心管理至今。

在北农场场部居民聚居区游走一番,无论是谁,都会无法理解眼前所见。

除了场部及场部一侧的会议室,居民区尽为建于五六十年代的土坯平房,虽目前已无人居住,但如此低矮破烂、墙皮脱落、墙壁倾斜的危旧老屋竟然大量存在于一个紧临黄河享有得天独厚地理优势、有着六十年历史的河滨地段上,实在令人不解。2017年国家提出乡村振兴战略以来,将农业农村农民问题列为关系国计民生的根本性问题。至少在2022年,走遍曾以贫困而闻名的宁夏西海固地区,也难以见到如此令人揪心的农舍房屋。难道是作为时代变革见证而留下的历史遗存?难道是作为一座实体博物馆以强调改革开放和乡村振兴的必要性?

似乎并不是。

在每户危旧老屋的屋门上或者墙壁上,均贴有署名为“宁夏亘元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农业中心惠农农场”的通知,落款时间为2023年2月28日,即我们到来前两周。

通知内容为:“……您目前使用和居住的房屋,为六七十年代建造的土木构造房,由于建设年代久远,已不具备居住和使用条件。2022年惠农农场已告知所有住户,所有危房严禁使用和居住,现经排查,仍有部分住户私自居住和使用危房。雨季即将到来,房屋随时有坍塌的可能,安全隐患极大,为保障您和您家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在此声明,所有危房严禁使用和居住,以免发生安全事故。如私自使用,一切后果自负。”

在此之前,部分危房门前墙壁上还贴有2022年9月18日惠农区河滨街道办事处的告知书,内容相近。

根据两则通知和告知书所示,至少在2022年9月18日之前,这些危房仍有部分在使用当中。为什么一个有着石嘴山矿务局和宁夏亘元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背景、拥有六十年发展历史的老牌企业农场,在国家乡村振兴战略实施五年之后,居民会依旧住在这样的危房里面?无论管理者或者经营者,抑或居民本人,是否有过修建农场新居的想法?那些多年生活在农场的居民难道没有萌生过为自己建设一个美丽家园的念头?

至此,有关北农场的疑问似乎更多了。

时代像是丢开了这片黄河岸边的千里沃野,至少与它拉开了距离。继续徜徉居民区,思绪难免有些怅然。老屋危旧破损,但门前院后漏空的屋檐、浮土淹脚的土巷道、残留的木棚架、遗弃的大缸、倒扣的铁皮桶、砖砌的狗窝和小煤房、旧筐子破沙发老家具、柴火堆、菜地、墙壁上烧炕留下的油渍、空置的羊圈……始终在执拗地将人带回六七十年代。时光确在这里凝固为一个个具体的生活场景和日常用品,令人感怀,却并不叫人眷恋。

在这些看起来就要倾颓的老屋一端,但凡有人居住者,都加盖了一间相当扎眼的蓝白相间的彩钢房。询问得知,彩钢房系北京首食王得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所建,该公司已与管理北农场的上级单位签订了开发项目,将在未来八年里,将北农场建设成为集绿色生产、科技示范、休闲旅游以及科普培训于一体的综合性绿色园区。如此看来,北农场的未来已经可期,但是,这并不能够抵消我们对北农场历史以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关注。时间走过一个甲子,曾经和如今生活在这里的人都经历过什么,他们的人生和命运与这个叫作北农场的地方发生着怎样的关联?无论何时,人的故事,才是北农场历史的血肉,才是推开北农场大门、了解和认识北农场,进而一窥半个世纪以来宁夏煤矿企业发展脉络最为鲜活逼真的途径。

这里的居住者并没有将北农场视为自己真正的家园,这恐怕是北农场最让人心生惋惜之处。一个人只有将所居之地视为愿意长相厮守的家园,才会生出建造与维护之心,继而热爱和眷恋。但目前居住在北农场的二十多户人家,他们或者是1987年石嘴山矿务局从全区招来却至今未曾解决身份的农工,或者是闻讯而来、投亲靠友户口还在原籍的土地承包户。真正属于北农场的职工只有两名,他们仅作为管理者每天来这里上班,家则在三十六里之外的惠农区。不管是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将近四十年的农场农工,还是在北农场承包土地的承包户,他们对自己和儿女的未来都有别的打算,他们都在城里买了房子,他们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而不是北农场。他们如此,北农场的职工更如此。作为矿上的职工,他们一度来到北农场、成为北农场一名职工的经历不过是人生旅途上的一个中转站,即便北农场一度留给他们颇为惬意的回忆,但他们也从未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园。而北农场的管理者与经营者,在煤矿企业半个多世纪的发展进程中,对于北农场的发展与营建,似乎仅以有无余力为依凭,所以,北农场的历史,多年来始终与煤矿企业的命运相连并生,一兴俱兴,一衰俱衰,生息在其间的居民,其人生走向,也同样系附于煤矿企业的兴衰起伏。

郜尚雄在北农场生活工作了三十七年,如今在原一矿职工的名册里,找来算去,几乎没有人比他在农场待的时间更长。1971年,郜尚雄因为坐骨神经问题离开采煤一线,从一位四级采煤工人成为北农场食堂的一名伙房师傅,至2008年,才从北农场退休回到多年由妻子打理的惠农区家中。回家不到两年,即因中风导致偏瘫,日常起居全靠老伴照顾。回想起在北农场的日日夜夜,将近八旬的郜尚雄即便语言微有障碍,也在谈话中不住地叹息——北农场是个好地方,可惜没有发展好。

从一名采煤工人到一名食堂做饭师傅,郜尚雄的身份转变即显现出北农场之于石嘴山矿区的意义与功能。除了为矿区企业供应一定数量的粮食、蔬菜和副食,它其实是临时安置煤矿职工以及家属就业岗位的一个农业生产组织,是煤矿职工及其家属等待下一步个人发展机会的中途驿站,只有那些后来来到这里完全从事农业生产的农工和承包土地的非矿区职工,才是真正与北农场的土地维系更长的生活生产关系的人,而他们又从未将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家园。

因为疾病的缘故,1971年,郜尚雄无法再下井采煤,便被一矿安置在北农场工作,每月他会如期领到原来四级矿工的工资。

应该说,郜尚雄赶上了北农场的辉煌时代。70年代初,也是石嘴山煤矿企业迅猛发展的初级阶段,矿工人数多,没有工作的矿工家属也多,因此,北农场成了石嘴山矿务局解决矿工家属和受伤煤矿工人就业岗位最为便宜和合适的去处。郜尚雄来到北农场的那几年,恰逢北农场人气鼎盛的高峰期,那几年,北农场的人口平时有两千余人。除了在这里劳动的矿工家属,尤其1971年、1972年、1973年这三年,石嘴山矿务局高中毕业的三届矿工子弟因为大学停止招生造成就业困难,悉数被派往北农场参加农业劳动。郜尚雄回忆起那些岁月,至今神情跃然,那段时光仿佛成了夜空中的一束流星,映亮了他三十七年的北农场生涯。

在诉说70年代初这段生活时,郜尚雄总是用“待业青年”这几个字来概括这批高中毕业的矿工子弟,这便自然而然引出了我们此次北农场之行最大的一个疑点。前处所讲,北农场近年来向外界打出的一个特别的文化亮点,便是它作为六七十年代“来自五湖四海知青上山下乡的地方”。来到北农场之后,无论谁对我们说起这段历史,都以不可置疑的口吻告诉我们这里是“当时宁夏最大的知青点”。随后,我们在北农场知青纪念馆中也看到了当年那些极具时代特征的历史照片,为我们做讲解的纪念馆工作人员也在不时强调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知青”。故而,直到郜尚雄连连说出“待业青年”之际,我依然在心中盼望能找到一位当年的知青进行采访。众所周知,“知青”一词在我国有着特殊所指,尤其在60年代,从全国各地来到宁夏参加农业劳动的内地知识青年,其身份的特殊性以及人生遭际总是会带出更多令人唏嘘的内心曲折与命运故事。但是,郜尚雄作为实实在在的亲历者,却从来不提“知青”二字,而是一再强调当时的“待业青年”。

“知青”与“矿区待业青年”是两个概念,其与时代的关系、其个人运命都大相径庭。如此较真并非有意弱化对“矿区待业青年”的关注,以及他们为建设北农场做出的贡献,而是为了厘清历史真相。

再三询问郜尚雄,又请坐在一旁的郜尚雄的妻子帮助回忆,终于可以确认,当年,即70年代初,为响应国家上山下乡号召前来北农场参加农业劳动的是“矿区待业青年”,而非“来自五湖四海的知青”。

从矿区井下来到北农场的食堂,郜尚雄迅速适应了自己的新岗位。大锅饭似乎不具有什么操作难度,北农场当时人多,食堂的工作人员也多,十几个男人每天做馒头、蒸米饭、洗菜炒菜、煮粥,顺带用剩饭剩菜养几头猪,时间过得既辛苦充实也快乐自在。当时的北农场自产小麦,所以在全国粮食都紧张的那段时期,北农场的职工却经常能吃到白面馒头。地里的蔬菜也长得好,白菜豆角萝卜土豆……都是自产自食。郜尚雄说起自己给职工打饭舀菜的经历,举起还能挥动的右臂说:“不管给谁打饭我都一视同仁,舀满一勺后我不抖勺子,该给多少给多少,大家都在劳动,下苦力的人都盼着多吃两口饭。有的师傅打饭会看人,会把一满勺抖成大半勺,这就让打饭的职工不高兴了。有一次,几个待业青年为这件事把一位师傅给打了一顿。”

“1982年,自治区决定分期分批给煤矿老职工的家属报城镇户口,农场户避减”。北农场人口锐减,之前热热闹闹的农场一下子冷清下来,土地开始撂荒,能走的人都兴冲冲急慌慌地离开了农场,仿佛在农场多留一刻就意味着人生要比他人落后一步。

也是这一年,一矿发布回矿区职工名单的前一夜,郜尚雄像其他人一样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装,准备回到矿区工作。但是第二天,当名单下来,当年与他一起派往北农场工作的十几人当中,只有他与另一位食堂师傅被要求留守北农场。郜尚雄有些意外,但他默默接受了矿上对他的安排,这时候的他,终于多少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在矿区工作岗位日益紧张的当下与未来,自己身上的疾病已经为他带来了另一种命运。一向寡言少语为人本分的郜尚雄只能接纳自己被时代边缘化的人生,他倒也随遇而安。1985年,当北农场食堂倒闭之后,留在农场的他又干起了机电工作,有时候修修农机,有时候帮农场分配房屋。因为矿上为了避免土地大量撂荒,开始在全区招收农工,郜尚雄便为这些陆续前来的人分配北农场因为人口锐减而空置下来的房屋。此时,因为孩子就学事宜,在惠农区独自照顾家里的妻子也只能接受彼此继续分居的现实。郜尚雄的工作并不繁重。时光寂静流逝,不爱交际、不爱娱乐的他越发喜欢上了北农场的生活,他喜欢那里清爽的空气、茂密的大树、碧绿的田野以及泱泱流淌的黄河水,这些简单的景观和日常所见填满了他的心怀,让他可以淡忘北农场之外的世界,甚至自己的人生与未来。他在自己的房前屋后种了一些菜,到了蔬菜可以收获的季节,他每周会摘些菜蔬,骑着自行车回到三十六里外的家中,周末与家人小聚之后,再回到北农场开始下一个星期的工作。如此往复,直到2008年退休。

谈及北农场的未来,郜尚雄与妻子都心怀渴望,他们与我们这些外来人一样,一想到北农场那些就要倾颓的破旧房舍,就会发出一长串的叹息:“北农场是个好地方,但没有建设好,你瞧那里的房子,现在在哪里还能看到那么破烂的房子呢?”郜尚雄与妻子都听说了“北京公司”来搞开发的事,纵然北农场没有成为他们的家园,但是在那里生活和劳动过的他们,对于北农场的过去与未来,似乎带着更多的切肤之感和深沉的期盼。

【作者简介:阿舍,女,70后,新疆人。出版短篇小说集《核桃里的歌声》《奔跑的骨头》《飞地在哪里》,长篇小说《阿娜河畔》《乌孙》,散文集《我不知道我是谁》《流水与月亮》《白蝴蝶,黑蝴蝶》《撞痕》,随笔集《托尔斯泰的胡子》。作品获《民族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宁夏第九届、第十届文艺奖一等奖等。长篇小说《阿娜河畔》入选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支持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