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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3年第6期|计虹:随手记
来源:《广西文学》2023年第6期 | 计 虹  2023年07月05日08:29

偶 遇

成片的灯光落在眼睛里时,想起中午吃饭时遇到的一对夫妇。

和同事出门办事,忙完已近午饭时间,遂提议去我家门口的面馆填饱肚子,吃饭的间隙还可以把车洗一下,车子脏得有点羞于见人了。我们进去面馆的时候,屋子里面已经坐了些人,从他们黧黑的肤色还有衣服上的白灰、土渍看,这些是在周围的小区搞装修的工人。我们刚坐下不多会儿,邻桌也坐下了一对夫妇,女人皮肤灰黑,身子壮而厚实,男人看起来和女人差不多,却似比女人白净些。

女人将手里的蛋汤放在桌子上,重重地吐了口气,之前点单的时候,服务员告诉我有免费的蛋汤送,因为同事刚刚买了冰水,我们就没要蛋汤。

“你还要什么?”男人轻声问低头扒拉手机的女人。

“给我打一碗米饭就行,不是给你说过了嘛。”女人的语气显然有些不悦,后半句的声音都拔高了些。引得我看了男人一眼,男人的脸立时窘迫了起来。我赶紧回过头来继续擦桌子,桌腿很不稳当,擦一下抖一下,水杯的水都洒了出来。我想了想,起身到门口小桌上放的外地来银人员登记册抽出最后一页,空白的。折吧折吧,垫在桌腿下,再晃晃桌子,稳当极了。吧台的服务员冲我直乐,估计没见过这么热心的客人。于我而言,则谈不上热心,大抵还是强迫症在作祟。

两碗小炒面上桌,两个蓝花瓷碗占据了大半个桌面。“这么大的碗!”同事看着面前的老碗低呼,“早知道咱俩要一碗就够了。你不是说你吃过的吗?”

“吃是吃过,可我忘了它的碗这么大的个头儿了。咱吃多少算多少吧。”我讪笑着说。

我确实忘光光的了,现在的我连昨天发生的事都不那么记得住,更何况来这里吃饭是很久以前了。今天选择这里,主要目的是为了洗下车,吃饭是顺便而已。

同事边吃边和我叨咕叨咕闲事,我边吃边用余光瞄着隔壁桌。女人就着那碗免费汤吃了一碗米饭,男人和我们一样吃的炒面,一大碗面,男人吃得很快很香,呼噜噜呼噜噜的,额头冒出许多汗珠来。我边吃边暗下里琢磨着,女人看起来也蛮粗壮的样子,能吃饱吗?也可能她是在减肥吧。

蓝花大碗就像个无底洞,我和同事奋力地吃了大半天,碗里还是剩下了一堆面片,实在吃不下了,面量太足了。我瞪着碗里的面片,心里的负罪感在升腾。同事扔下筷子,深深地出了口气说,不行了,要撑死了。我思谋着这可能是店里来吃饭的工人模样的人较多的原因之一吧,对于他们而言,吃饱排在第一位。令人欣慰的是,面的味道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好。

从饭馆出来,迎头看见女人坐在一辆三轮车上看手机,车厢里是一车烤红薯,不知怎的我就走到了车跟前,巴巴地看着炉子上的烤红薯。

“要红薯啊。”男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女人听到声音,也从手机上抬起头来。

“嗯,来两个红薯,不要地瓜。”我心里盘算着用它来当晚饭。

“两个十元。”

“老板,麻烦分开装一下。”

和同事一人手里拎着一个袋子去取车,袋子里躺着热乎乎的红薯。

“红薯和地瓜有啥区别?”同事问我。

“不知道。”

“那你为啥不要地瓜?”

“那个卖红薯的女人就是坐在咱们旁边吃饭的那个女的。”

我有点答非所问。同事也没再搭我话茬,说起了别的。

洗车四十五元,比去年腊月里又涨了五块。油价也一涨再涨。

同事说:“发现没,最近路上的车好像少了点,都不怎么堵车了。”

“天暖了,骑电动车的多了呗,而且省油。”

同事撇撇嘴说:“最主要是省油,可怜的总是咱老百姓。”

是啊,老百姓过日子,容易满足,也容易陷入困境。三年了,很多常规都被打破。我们不得不静下来重新审视、整理以前的习惯。在特殊时期,任何的不方便大家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心中更多的祝福是想送给那些为了生活从不敢偷懒的人们,希望他们能过得顺心些。

仔细想来,这些人不就是那些我们常常挂在嘴边为了过上普通的日子就已经拼尽全力的人。

他们就在我们身边。

我们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夜生活

炸串,是对晚归人的胃的关爱。

今晚,路边多了一个新摊儿,摆摊人是一对老夫妇。老头儿算钱麻利得出奇,客人刚选好串儿,老头儿嘴里就报出了价钱,老太太还在那扒拉着数竹签。今天他们的小吃摊能摆出来,说明最近的城管们又消停了些。城里现在的情况是,只要“文明城市测评”允许,就能给这些“粗鄙”的食物、勤劳的人留下一线光与生机。可很多时候,我们自以为是的城市文明,不过是“遗弃罪”的遮羞布,被遗弃被遮蔽的恰恰是那些创造“文明”的人。

老头儿熟练地炸着串,油烟让他眯缝起了眼睛,身子也略略后倾了些,老太太一边数着签子,一边唠叨着老头子:“你把我给你买的眼镜戴上嘛,看那眼睛让油烟呛的……”“挺新的东西,烟熏坏了,糟蹋了。”老头儿笑得憨憨的。

从小区的侧门突然闯出来一个衣服贴着反光条的男子,冲到摊子跟前,先是朝四下看看,然后闷声闷气地问我:“同志,这是宝湖路吗?”

我立刻有了地下交通员接头的感觉,也像他那样四处张望一下说:“是的,同志。”

“那这有共享单车吗?”

“有,前面二十米公交车站就有。”我看着他反光条的背心恍然大悟,他是个代驾司机啊。

问完话,他快步向车站冲了过去,连“谢谢”都没对我说。我看着他快速地跑远,低声咕哝了一句:“同志,小心驾驶。”

他急匆匆的背影是无数个深夜讨生活的人的缩影,任谁看了心里都会不由得疼。

晨 想

因为一些特别的原因,在年末时,每天天还黑得透透的时候就得从床上爬起来,在北方的冬天这么早离开被窝得下多大的狠心,南方人恐怕没法想象。到单位的时候,我还没和太阳谋面。

早起最大的好处就是多了很多时间,第一时间打开电脑听专业技术人员公需课,听课时电脑没办法同时做别的事,因为只要离开界面它就会暂停。刷手机的时候看见一篇讲互联网金融的,底下有网友评论:就算例子都是假的,也值得警醒。而我想告诉网友的是这些例子讲的都是真的,我的身边就有血淋淋的现实。

王哥,深陷一个云什么的网上虚拟交易平台。刚开始他投了积蓄进去,在见到高收益后,冲昏了头脑的他把为儿子准备的婚房在银行做了抵押贷款,将全部身家投了进去。他前脚看着他的上线喜提了一辆大奔,后脚他投进去的资金就无人与他进行交易,网上的虚拟货币一分都套不了现……

很久没见他,那天在路上遇见,本来很精神的一个人,现在面容憔悴,整个人像是萎缩了一截子,打问相熟的朋友,说,都赔光了,现在一家子勒紧裤腰带还贷款,要不房子就被银行收走了。他儿子怨言比较大,老婆倒是一副同甘共苦的样子。他的儿子我见过几次,吃个东西,四处喷,坐在他旁边一起吃饭的人说,简直没法吃,好好的菜都是口水混着饭渣子。就是这样一个靠老子娶媳妇的人,因为突然的债务对父亲天天怒气冲冲,换了我,我会怒斥他:老子的钱和房子关你屁事!但我不是王哥,体会不了他心里的内疚与焦灼。

许久没见面的同学突然加了我的微信。随后发来一大堆图片,仔细看,全是关于减肥的产品。心下有些不爽,忍住没发作,遂向其他同学询问才得知,她在做微商,家里囤货太多。我问为什么不现卖现提货而要去囤货?同学说,囤货多返现多,当时就挣得多。把她拉入行的都是熟人,而且全都发了一笔横财,又是买房又是买车,她看着眼红心动,她也坚信凭自己的能力一定也能做到。可她没想到的是,这种靠熟人才有市场的产品,一旦饱和了就全砸在了自己手里。此后她很执着地天天定时给我发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产品信息,我实在是不堪其扰,就把她拉黑了。减肥这件事我从来不信药物以及偏方,我只信一句话:管住嘴,迈开腿。

最后想说的这个故事结局最悲伤:搭上了卿卿性命。贷记卡、信用卡、花呗、小额贷、高利贷……各种名目繁多的透支拖垮了两个鲜活的生命,本金虽不多,可挡不住利滚利,到最后利息发展成了一个耸人的数目,即使他们卖完了全部身家也还是负债如山。比如一张欠款一万元的信用卡,最后竟然累积成了十六万,这个于普通人都是不能理解也极其费解的事,剥削的本质大概就是无中生有。我只记得那时的她用空荡荡的眼神看着我说:“银行和高利贷一样都不是好东西,你以后不能信它们。”我无言以对,我和很多年轻人一样靠银行的房贷车贷活着,倘若她的话是对的,那不是我靠银行活着,而是银行靠我们这些打工人活得体面。

马克·吐温说,每个人都是月亮,总有一个阴暗面,让人永远都看不见。正面越亮,背面越暗,自古皆然。人的趋利本性,就像这个阴暗面,面越大你的光明就越小,甚至会覆盖。不知是哪个电影里的片段,赵又廷对着大海狂喊:“什么克土克金克火,就是因为你没钱,有了钱,你克天克地克人生!”

对于钱,我们从来不忽视它的不可或缺和重要性。我一直信奉的就是它的可控性,第一要想的是万一出了问题你有没有能力来控制局面,如果没有,就坚决放弃。你要明白,天下这么多人除了生你养你的父母大人,没人会好心到让你不劳而获,坐在家里吃热乎乎的馅饼。你爱的人民币,别人比你更加爱。

一切都在改变

下午单位搞党建活动——看电影,在老城区的宁夏人民会堂。

一进入老城区,秋之萧瑟似乎比开发区的浓度猛增,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荒凉。这几日温度急剧下降,走到哪人们都是缩手缩脚的样子。人民会堂隔条马路就是中山公园,这个地方承载了多少宁夏人民的快乐与甜蜜。就以我这个年龄段的人而言,上小学时的节假日能去中山公园看猴子基本算是家庭条件不错的人家。不记得从啥时起公园就不要门票了,早些年去公园门票一毛,坐旋转木马一毛,坐小火车一毛,大概最贵的是坐小飞机,得三毛钱。我们家姊妹仨拿着三块钱就能玩嗨一整天。而现在去一趟公园,一个娃没个一二百出不来。

公园门口没有卖气球的,没有卖棉花糖的,没有卖玩具的,到处冷冷清清,灰突突的,这还是记忆里人声鼎沸的中山公园吗?不远处的人民会堂正在装修,被绿网子围了个密密匝匝。我想再给它来个灵魂式整容它估计也回不去昔日的辉煌了,当年在首府首屈一指恢宏的建筑,现在看起来又旧又土,有的建筑就像有的人一样,越老越有时光的味道,而有的确实是真的老了,该淘汰了。

进会堂停车场的时候,差点一脚油门轰过了头,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出口处,于是又努力倒车朝入口处捣鼓,看车的大妈热情地冲我指挥着入口在这里,真的是女司机走到哪都要人指指点点帮衬着点才行。车头还在拧着的时候电子杆就抬起来了,这电子杆绝对是正品,不像有的地方的电子杆司机要把车打得笔直才慢吞吞地一点点抬起头来。这倒也让我想起多日前外出吃饭,我们出车时,前方一个大奔在倒车,我们都觉得他打错了方向,然后人家就在我们几个人热切的注视下用车屁股扫码出去了。我们几个在车上看着人家潇洒离去的样子哈哈大笑,世人都以为的刷脸出入,人家就硬是刷了臀部。

从影院出来,顺便遛了遛久违的湖滨街,当年小城人口最密集、商业最繁华的街道,现在早没有了往日的荣光。街道两边外表破败的楼房,大都是年份很久的砖混楼,但这里的房价还是在年年飙升,因为全市最好的小学坐落于此。沿街的商铺看上去生气不足,每个店铺里的顾客都是稀稀拉拉,那个最早卖泳衣的店还在,店名很霸气地叫“王老太太泳衣店”,但凡买东西的一看这店名就能感觉到这里的泳衣和老太太的身子骨一样结实耐用。继续往前走,几家以前经常光顾的体育用品店都关了张,只有“华美琦运动公园店”还在,可惜货物样式实在太保守,穿起来老气横秋。那个味道叫绝的“牛肉馅饼”店仍然只卖半天,它的门头门口还是油渍麻胡的老样子,开在它两边的衣服店一个变成了面馆一个成了周黑鸭,我想谁也不愿意买一件满身韭菜味的新衣服回去。“圆圆砂锅店”不知何故,硬生生挤进了个“苏”字,成了“苏圆圆砂锅店”,挤是挤点,不是陈圆圆就行。“您好,我是孩子的老师,叫金莲。”“您好,潘老师。”看着苏圆圆无来由想起这个虎了吧唧的家长,虽是笑话,但却透着人们观念的根深蒂固。

“湖滨电影院”“新疆大盘鸡”已经物是人非,被拆解成一堆堆垃圾,1998年的那碗丁丁炒面恍如隔世。一切都在变,都在飞速地变。有时候想只要人不变,人心不变就好,可事实却是最先变的就是人、人心,而我们一次次固执地回到原点追寻过去的点点滴滴,追寻那一丝丝昔日的味蕾,不过是怀念那时温暖过你的人和心。

一切都在变。我们无法阻止改变,我们能做的只是努力让自己变好。

路 上

上下班高峰期,电动车、自行车可谓一车难求。偶尔遗落的几辆,定是电力不足或者有了故障。好不容易寻到一辆合适的电动车,飞驰在路上。十字路口处,等待红灯,路边有两个早餐车,一个卖夹菜饼,一个卖鸡蛋灌饼。还没吃早点的我,目光呆滞地望着他们,没有食欲。但心里在盘算着他们谁的生意好些。

卖夹菜饼的小哥身形不高,偏瘦,短袖乱卷着,着一条颜色不明的短裤。卖灌饼的大姐精干中略微丰腴,系着淡粉色的围裙,清清爽爽,很明显,她的生意要好点。小哥暂时没有生意,就拿块破抹布狠劲地擦着玻璃,估计是在和自己较劲。很突然的,他扔下抹布跑出车子,这是要干吗去?我狐疑地跟着他的身影,只见他快速地跑到一个盲妇人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穿过路口等待红灯的人群,把她送到路边的盲道上,直到此时我都很难用语言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在那一刻我懂得了,善良可以让你眼里底层的卑微的人变得光芒四射。我们这些眼睁睁地看着盲妇人艰难地过马路而无动于衷的貌似为了工作不能停留的人,其实我们缺失的是对他人的柔软。

盲道上的妇人用手中的导盲棒小心地点着自己附近的路面,“树、树,有树!”一个遛弯的老奶奶边喊边抓住了妇人的胳膊,“来,丫头,我领你走一段。”绿灯亮了,我们这些忙着上班的人可以通行了,顺便带走了陌生人的温暖。

都说因为爱一个人,你会爱上一座城。但如果一座城处处洋溢着温情,你或许会因为爱上这座城而去选择爱一个人。人生的选择大体都是双向奔赴的,我们每个人选择将火热的一生熔铸在这座钢筋水泥浇筑的城市里,因为人类的素朴的爱使它不再显得那么冷冰冰,相反,你体味到了亲人的温度。

【计虹,1977年生,毕业于宁夏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短篇小说集《刚需房》《半街香》,诗集《如果疼痛可以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