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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2023年第2期|霍俊明:乡下记:褶皱或空白
来源:《大家》2023年第2期 | 霍俊明  2023年07月07日08:08

霍俊明,河北丰润人,研究员、博士后、中国作协《诗刊》社副主编、中国作协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著有《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于坚论》《雷平阳词典》“当代诗人传论三部曲”以及其他专著、译注、诗集、散文集、随笔集、批评集等三十余部,编选《先锋:百年工人诗歌》《年度中国诗歌精选》(2014-2020)《天天诗历》《诗日子》《青春诗会三十年诗选》《中国新诗百年大典》《诗坛的引渡者》《在巨冰倾斜的大地上行走》等。在《文学评论》等发表论文数百篇,几十篇论文以及诗作被《新华文摘》《人大复印资料》《读者》等全文转载。

《两张面孔与一份杜甫传》

花期正好

楼下四棵杏树开满了白花

不幸的是紧挨着一排分类垃圾桶

这时节我自然想起乡下那棵杏树

一到响水桥

院墙内满眼雪白的花朵在无声炸裂

我把一本《杜甫传》放在枝杈上

仿佛老杜在清明时节又活了过来

劳作的人只关心饥馑

它的根系延伸得太快

撑开的枝干和繁密的树叶

留给下面庄稼和蔬菜的阴影越来越厚

杏树终于被父亲砍倒了

一棵死亡之树总是让我想起那个白花炸裂的黄昏

还有黑色枝头那本薄薄的传记

它们是尘世的两张面孔

接近于一棵杏树被砍倒时

天空落下来的这场大雪

《回到自己身旁》

即使有光线

屋里的一切都是灰色的

它们在过渡地带或暗影处

埋在灶膛灰烬中的是红薯

有时是土豆、花生、栗子、苞米

甚至还有过蚂蚱、蛐蛐以及两只幼雀

我再次回到自己身旁

煨熟的香气渐渐弥散

灰烬温热而我仍是少年

稚嫩的面孔有些模糊

黑暗在灰尘中不断低压

那时父母还在红薯田里

红薯片铺满干热的土垄

有的已经卷边、变干

铁擦子在午后闪着微光

刀片的边沿儿越来越潮湿

时时滴下

红薯浆液的白色微甜

《一个村里人从云南回来后》

村里的一个壮汉

早年间去过遥远的云南

回来后满脸焦黄形同枯骨

他说——

到了云南后天天夜里做梦

每次都梦到自己死去

而每次的死法都不一样

最离奇的一次

他在梦中像一张白纸

四肢折叠起来

然后被扔进火堆

他觉得只是一瞬间就熔化了

整个人成了一摊白灰

但是竟然感觉不到丝毫的恐惧

而是无比的温暖和舒坦

《想起一位乡村医生》

那时很容易发高烧

他的到来却成了最管用的安慰剂

村里人七绕八拐总会攀上亲戚

他戴上老花镜

用力甩几下温度计

腋窝在那个瞬间冰凉异常

往往利用这个空当儿

他开始唠家长里短

最可笑地说起一个罗圈腿

走路时狗子从两腿间都能轻易窜过去

当笑声止息

他那只温厚的手掌

终于向我伸过来了

《在乡下向伟大的兔子致敬》

回乡的时候

陪父母看了一会儿电视

两只猎犬

一黑一白

正在追逐一只灰色的野兔

无人机正以上帝的视角在跟踪俯拍

整个视频不到五分钟

只有最后一秒到来时

故事的结局才会知晓

画面充满流畅的速度感

冬日的田野一览无遗

一切障碍物都被时间清除掉了

对于双方选手来说

这都绝对公平

兔子不断疾速而及时地变换方向

两只猎犬总是一前一后一左一右

它们掌握了娴熟的抓捕战术

不断交替着领跑、冲刺

惊险至极啊

兔子有几次距离尖牙利嘴

只有几厘米

一条干涸的水渠

出现在这场追捕的结尾

一只猎犬停了下来大口喘气

另一只飞跃了过去

又坚持了十几秒钟

然后慢慢减速

它也放弃了

兔子携带着尘土

一溜烟地跑远了

无从知晓

这个惊险的故事

兔子能不能

讲给它的妻子或孩子们听

向这只伟大的兔子致敬吧

幸存下来

需要的也不只是勇气和坚持

窗外已经暮色四沉

我和父母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们只是看到了想要的故事和结局

还好这一次

时间的编剧和主角

刚好都站在了弱者这一方

《日常而又伟大的赐予》

有一年回乡

我推开后院的绿皮铁门

迎面是不小的震惊

居然母亲在屋檐下栽种了两垄草莓

潮湿墨黑的阴影中

浓绿斑驳的倒卵形叶片泛着微光

边缘的锯齿在风中抖动

居然已经到了挂果期

一个个鼓胀的尖卵形果子红白相间

时间的血液

正在内部甜蜜地发酵

当我摘下它们

每一颗都是那么的可口

酸中带甜的汁液任意流淌

居然那也是母亲唯一一次栽种草莓

那时她还年轻

每当我将果肉塞到嘴里

她就在北方的花椒树下微笑

母亲种的草莓

在一个透明的巨大时间容器中

是的——

“多么日常而又伟大的赐予”

《北方甘蔗田》

总会有刺目而短暂之物

比如长得过于漂亮的乡村女孩已经疯掉了

比如当年故乡唯一的一块甘蔗田

它位于乡村向小镇的过渡带

少年的我经过时它们正在生长期

如同我正在饥饿之中

最终它们长成了墨绿的森林

经过那里时只有短短几分钟

空气瞬时变得甜稠

还有袭来的莫名恐惧

唯一的甘蔗田把守森严

两只白额恶犬随时都会从里面冲出来

这弥漫盈溢的甜味分子的禁区

我从来没有赶上它们被收割的时候

小镇的市集上

也没有看到它们横躺或竖立的身躯

只记得黑森森的一片在风中摇晃

躯干上有白色的斑斑印渍

偶尔夹杂着不知名的鸟叫声

它们应该尝过或衔着

村里和小镇人所不知道的那种甜

《站在砖墙上的父亲》

我一次次转过身去

如同多年前矮小的父亲

站在渐渐高起来的乡村砖墙上

正等着我把一块块砖头

准确无误地抛到他的手中

有一年盛夏

大雨把家里的一面土墙冲塌

我和父亲第一次无碍地

看到外面的河沟和村邻

多年来总是在困倦或睡梦中

父亲等待我再次弯下腰去

捡起砖头

然后起身扬起臂膀

把它们再次抛向空中

另一双手一直在空中张着

有些东西时时落在上面

又顺着指缝滑下来

但那并不是命运本身

《微型地窖》

父亲老了

个子本来就不高的他

此刻越发矮小了

他已经没有力气

挖一个普通大小的地窖

家里也没有那么多的白菜和土豆

趁着菜园子的土层还不太板硬

父亲在后院挖一个微型地窖

他用右脚踩着铁锹

一点点插入土层

铲起的土又一次活了过来

这种土腥味多么熟悉

偶尔土中会有完整或断裂的蚯蚓

终于父亲挖出了一个

宽深一米的地窖

他小心翼翼将青萝卜摆放到里面

像是完成乡下的古老仪式

上面盖上一个木板

再铺上几层稻草

最后他又在稻草四角压上石块

终于完工了

他挽起的裤脚边沿已经磨损

胶鞋上是半干半湿的土

借助铁锹的力量

黑暗的土从地层中被挖出来

堆积成一座微型小山

不久的将来

它们将重回黑暗中去

《暴水涌门与乡村火焰》

“这场大水地方志没有记载”

1990年夏天大雨接连数日倾盆而下

雨水顺着屋檐灌流下来

冲溅起一个个水坑

一切都隐没在蒸腾的雨雾中

雨终于停了

家门甫一打开

水已经涌上两米多高的台阶

篱笆、土路、草垛、河沟以及响水桥都一起消失

碗口粗的白杨树东倒西歪

一个个喜鹊巢倾覆水中

我和小伙伴们算是开了眼

在齐腰深的水中兴奋蹚行

天空时有闪电和炸响的惊雷

我们把这大水看成是乡村的节日

正如一年冬天日日狂风不止

村里的大火几乎一天一场

麦秸垛、高粱秆子垛和玉米秸子垛都未能幸免

深夜中人们的脸被烫得发红

我们急于从一堆灰烬赶往下一堆灰烬

少年的我和乡村

在空前罕见的大水中与一场接一场的大火中

也许这就是传说当中的“水深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