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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散文 · 南方书写 《广西文学》2023年第6期|菡萏:范家渊的晚秋
来源:《广西文学》2023年第6期 | 菡萏  2023年07月03日08:30

菰已经老了,移至很远的角落。

这种舟一样,随风漂移的水生植物,根,可水可土,具有两栖性。因喜水,多发岸边,或浅水中。

菰是江汉平原湖泊池塘的常见物,根部膨出的结节,叫篙芭。

三月三,篙芭是乡间的一碗鲜菜,能吃到,便是口福。绵软,清甜,号称水中参。

月朗星稀、河清人静时,鳝鱼在篙芭丛里做窝。少年们挽着裤腿,打着赤脚,弓身摸下水。空当里,滑溜的黄鳝,倔强的黑鱼,一摸一个准。插、钓也可,手疾眼快,总有收获。

20世纪70年代初,每年此时,婆母在齐腰深的水中砍菰。拖上岸,装上车,推回家。寂静的小路,若响起吱吱嘎嘎独轮车的声音,便是婆母回来了。爱人幼时,也会跑出去接。

一车车的菰,摊晒在日光下,直到干干的,成了柴,再捆好,沿着大堤,拉往江边造纸厂。十多里的路,全靠脚,凌晨三点出发,六点多才能到。江风弥漫的造纸厂门前,队伍一直蜿蜒至堤上。东方破晓,汽笛声声,大人小孩,板车马车,好不热闹。待上班的人来过秤,再至财务处领钱。两分钱一斤,十斤两毛,一百斤两块。

卖的钱,攒在泥巴烧的坛子里。坛子糙,大肚子,上扣一个钵,坛口有碗口粗。钱积到一定数量,做了屋。

2010年,老屋拆迁,婆母已走了三十年。公公在满是灰尘的角落,发现坛子里一分一分的硬币,还有一百多枚。那时,一个馒头一分钱,如今只能作为一种留念。

婆母一镰刀一镰刀,砍了多少菰,没人知道。

如今的造纸厂,荒草没径,野鸦哀鸣。高耸的烟囱、粗粝的厂房沐在悲切的江风中。2006年破产,1953年建,历时五十余年。不破产,也得停产,或搬迁,工业废水对江水污染大。

如今的菰,很少有人砍。砍,也扔在塘边。即便水草丰美时节,基部有篙芭,也懒得下塘掰,尤其这野塘,几乎自生自灭。

我喜欢菰,它碧玉一般,摇曳多情。下雨时,唰唰唰,吧嗒吧嗒,于旷野晶莹渺茫得不得了。即便现今黄了,有了老意,亦苍然盈目。那一眼的幽宁,着实令人心痛。

秋天的湖水也是痛的,像一颗颗眼泪。它珍贵,尤其在这旱年。

这个塘与范家渊相连,原是通的,范家渊治理后,怕塘里的脏水流过去,便把孔堵死了。

稠密的水浮萍,已变成黄绿色。平展展的水面,无风无浪。岸边翅果菊稀拉的叶片,高举着零星的花朵,宣告着,生命的倒计时。

植物的生命便是这般短暂,追着日光与温度。

从手机相册翻出半年前拍的图,比了比,塘的水位明显降低。春时慌乱,水浮萍泼泼洒洒,快溢出塘面,如今老水横陈,深凹似镜。

吾爱春之炸裂,亦爱秋之沧桑。短暂的轮回,你我均在其间。

菰在唐以前,是六谷之一,稌、黍、稷、粱、麦、菰,有其一席之地。菰又是菇的异化名,植物里的姑娘,抑或植物中,孤独的存在。又美又孤,便是菰。古人最早的审美情思,体现在造字上。菇从形,菰从性。

“秋”乃禾苗趴下之意,熄了火气,慢慢归于泥土。回家之路,自是风尘仆仆,何况这苍苍晚秋。

植物的家,便是泥土。

我蹲在一块洼地,俯身挖着什么,一条堤埂横在头顶。

老伯从上面走,看了我两眼,继续前行。

我说了句,在观察。说完,自己倒笑了,我又能观察什么?怕他误会而已。

这荒田是老伯的,今年5月初,我曾来过。他站在这条堤埂样的小路上,用手指点着,扬言10月份有场官司,在省城开庭。今天已是10月24日,不知道他的官司若何。疫情,出不了门,只怕要延期。

从他摇过去的背影看,身体精神都很好,依旧满头银发、身姿挺拔。只是相较初夏,他打着赤膊、光着脚的那个黄昏,多了一套深色秋装。

他没认出我,我戴着鸭舌帽,还有一个口罩。

他家掩映在一片密林里,柴门、红砖、石棉瓦搭建的小屋。喂了两条狗,不知为何今天没吠。每次来,都恍若隔世。这里原是党校,他们一家从湖南逃难来,谋下党校看果园的差事。

前几年拆迁,党校迁走,只他家没扒。他说,老子在这儿住了三十多年,没户口又咋样。老家的屋塌了,你让老子住哪儿去?我八十多岁的人,怕个鬼。这儿就是俺的家,断水断电,老子就告你,乖乖地给俺接上。有本事,给老子安排住处,赔老子钱。

他告的是开发商。

这时节,田里几乎没什么作物。秧残枝败,一垄垄的蕹菜,腐烂到只剩下骨头。那低矮、匍匐的躯干竟开出一些洁白细腻的花朵,状若喇叭,又似翻过来的伞。我竟不知蕹菜能开出如此美丽的花朵。

洋姜花,开成了小太阳,似一个个小向日葵。洋姜苗肯长,蹿出一人多高。果实生土里,皮褐色,肉白白的。挖出来,洗净,晒秧,放辣酱坛子里,腌好后,吃着脆。

土里有鹅卵石,亦有透明的,我用小棍抠起来,放进裤袋。也有墨绿色荧光闪闪的甲壳虫盖。最多的是螺蛳壳,成千上万,或碎,或整,白花花掺在田里。我说的考察,便指这。

我痴迷这些小物件,一个人蹲着,玩半天。也足以说明,古云梦泽不是白叫的。这里曾是汪洋,土里埋了许多水生物尸骨。我捡了两个一筷子长的蚌壳和一些残片。这些古老生命留下的残骸,到底有多少年了,谁也不知道。

春天的土,黑而黏腻,去一趟范家渊,鞋底沾满泥巴。这时的范家渊,土白坚硬,即便拣这些,手也是干爽的。

蛾子的须很长,足有四五厘米,估计是它的口器。它在一朵丝瓜花里,扎进去很深,触角一探一探。干枯的丝瓜叶,满身是洞,吊在藤上,成了镂空的艺术品。

秋葵的花很美,淡黄色,朵大。扁豆花擎着紫色花冠。这时节,很多花都很美。尤其紧裹的花苞,有奔放之势。

在最早的古代,没家菜、野菜之分,皆植物,都有自己的个性,平衡着人体的寒凉。

地肤丛的枝头,两只蚂蚱交叠在一起。大蚂蚱驮着小蚂蚱,一动不动。大的比小的大出五六倍,是母亲背着孩子吗?我不甚明了。

蹑手蹑脚,绕着齐腰高的地肤丛,左拍右拍。它俩纹丝不动,拨开丛枝,镜头悄悄摇近,亦不动。直到走时,恋恋不舍瞅了两眼,它们还在那儿。

去春来时,地肤是嫩绿的,芽叶可吃,清炒、凉拌,包包子、包饺子,满口留香。如今色若金汤,染了萧萧秋意。植物换装,如人之衰老。抽出的穗,像小麦,也似松枝,扎手,所以又叫地麦,或孔雀松。

公公在世时,傍晚,从归家的小路拖回一大蓬。夜里坐在幽深的堂屋,就着昏暗的灯光,笨拙地扎扫把。第二天清晨,便能听到“唰啦,唰啦”扫竹叶的声音。

他扎的扫把粗糙、松垮,但露水时节,那便是最好的音乐。

有时想一想,好日子,便是那风调雨顺宁静的日子。

至于那两个蚂蚱,实是一对恩爱夫妻,雌的比雄的大出数倍,尤其肚子鼓鼓的。秋天正是繁衍的好时节,交配后,雌的要在十厘米的地下埋上五十颗左右的白色卵。

土地是许多动植物的秘密家园。

此时的蚂蚱,无论大小,皆黄褐色。春时翠绿,藏在草丛。昆虫换肤色,如人换衣服。它们很会保护自己,让自己的肤色与自然同调。也无疑告诉我们,春天是绿色的,而秋天是黄色的。肤色随季节走,这是其特异功能,也是智慧,至于如何做到的,真是一个谜。

周遭也只有地肤丛是焦黄的,它密,易躲藏。洋姜的叶片依旧绿着。交配地点,也许事先侦探好的,也许临时选择的安全处。天青地静,阳光似只金色的大鸟,风刮过的声音都不曾有。

我一直迷恋它们的生存状态,每种生命皆有自己的道场与罗盘。那维度,真不是人类能穿越的,尤其它们的大脑神经。

大自然神奇,田螺姑娘有薄薄的壳,河蚌拥有坚硬闪亮的房子,是家,也是衣服。猫狗虎狼身上长毛,只人类,光滑柔嫩的皮肤,需要麻索缕,掩形避寒。想想,人真是脆弱,得制造各种武器武装自己。

站在一朵鬼针草花前,一只黑色箍金腰带的蜜蜂,弓腰趴在圆盘样的花蕊中。它肥硕,几乎盖住整个花盘。我怎样凑近,都看不见它的动作。它太专注了,无暇顾及我的到来。

花蕊细细的毛囊下,藏着它要吸的蜜。

它是一只工蜂,母的。雄性通常留在家中,只负责交配。于动物的世界,我总是感动雌性的伟大,它们工作、繁衍两不误。尽管蜂群只蜂王受孕,但所有雌性都肩负着抚养幼虫的责任。每次蜇人,拼尽全力。刺,是它们的产卵管,扎进人体,倒钩拔不出,扯出来的反是自己的内脏。

儿时便知,蜜蜂蜇人,自己也得死。

邻家的男孩捅了马蜂窝,被蜇得满脸满头是包,疼得满地打滚,惊动整个家属院。哺乳的阿姨掀开衣襟,挤出新鲜的奶水浇上去,也有跑回家拿来大蒜、生姜片涂抹的。治不好,家长背着跑到医务室,医生用镊子拔出刺,又是消毒,又是上药,很是一番忙碌。

家里先生说,黄蜂喜欢在刺树上做窝。儿时,喜欢吃刺树上的嫩叶,穿着短袖、短裤,不小心碰了蜂窝,黄蜂“嗡嗡嗡”地紧追不舍。他们抱头鼠窜。

其实,蜜蜂仁义,护家,人不惹它,不穿太花哨的衣服,不涂香水,它不会攻击。它有点色盲,以为那花衣服、那香味便是蜜源。它喜洁,不像苍蝇,哪脏哪去。它尽量死在外面,哪怕有一点点力气,都歪歪斜斜,爬离家园很远。

花是一种奇妙的精灵,能最早感知空气里的甜度,吸至体内,储存起来,再作为诱饵,招蜂引蝶。一生都在为繁衍后代做准备。每朵花都是一株植物的太阳,攒足力气,为此刻绽放。

花儿把蜜藏在花粉下,安上花萼花托,再安上花瓣,一朵花完美的形式便呈现了。这美丽的表象,只是它的小伎俩,目的只有一个,运送花粉。而花粉里,裹着它们的精子。

花,华的变异体,草木为华。花粉这样的旅行家,高山大海都不惧。它轻盈,于暗夜或白日,冒着被吞噬的危险飞翔。每个生命皆偶然,从肉眼看不到起始。我喜欢小,那是生命最基础的部分,童真,意趣。

蜜蜂的造访,成就了花儿的梦想。花儿懂得借助力量,平等互惠的交换原则。自然界是一个利益共同体,一味讲奉献,简直不道德。

它把自己的生殖器武装得如此之美,像一场宣言或盛典。

蜜蜂眼睛里的鬼针草花作何样,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与人类所见不同。它的眼睛与人眼焦距不同,光感也不同。据说花蕊在其瞳孔里是深色的,它能迅速找到蜜源。

吃饱了,请带走我未来的孩子,这是花儿想说的。它准备了丰盛的午餐、晚宴,大家闺秀一样,不说破。而蜜蜂这个贪婪的家伙,会不会心领神会?

鬼针草花,不大,叶白,五片直绷绷的花瓣。它秀气、清逸,星星点点,所谓碎花,不过如此。一丛竟引来数十只蜜蜂起伏忙碌。它的花瓣极易掉落,倏忽一片,又一片。有些枝头,只剩下金色的蕊。

湖岸有很多翅果菊。它们秋时绽放,春时只是低矮的几片嫩叶,鸡叼羊啃,如今蓬勃至几尺高。

一只细腰蜜蜂,张着金色透亮的翅,尾部一翘一翘,拱在翅果菊的花盘里。它纤秀、灵活、敏捷,几只细足,快速不停地在花蕊里扒着、翻着,或侧身打着滚,沾得满脸满头都是粉。它如此顽皮,是在工作,不时用前足洗着脸,左一下,右一下,是怕花粉糊住眼睛吗?看不见它的口器,可以肯定,与足一样忙碌。

蜜蜂采蜜,也采花粉,花是它的命。

这只浑身是毛的小家伙,已黏附了许多花粉,还在那儿拱,不时用后腿刷着花粉。不知何时,后足已携了一小坨。

此刻,你相信造物主吗?它又吸又带,随身带着小工具:刷子、粉筐,以及装蜜的口袋。

据说一只蜂,飞上一千朵花,采的蜜,方能装满体内蜜囊。若是采不到,空空如也回家,会不会挨训?这也是蜜蜂依赖人类的原因,养蜂人可以帮它们找到更多的花。它们把多余的蜜,分给人类,也愈发忙碌劳累。而它们的一生又是那么短暂。

树林里,春天开满一年蓬,招引蝴蝶的地方,已被养蜂人占领。一座蓝帐篷,无数只黄黑木箱,叠放在一起。甬道里,稀稀拉拉,飞着几只蜂。我来了几次,都没人,太安静,箱里不知有没有蜜蜂。

看过科学研究,许多蜂群集体失踪,先是美国,后是韩国,它们去哪儿了,没人知道。据说是农药所致。农药是洗不掉的,渗进泥土,长在植物里。蜜蜂吃植物的蜜,蜜里有农药。蜂儿锐减,粮食作物授粉,成了大问题。人工授粉,不切实际。

若那样,自然之手下的这盘大棋,也就乱了套。只顾眼前,后续必然手忙脚乱,加倍弥补才是。很多时候,所谓解决问题,只是挽救一时而已。

现在的范家渊,并没多少花,能见到的,最多的是一枝黄花。它任性,成泛滥之势,举着刷子样的花穗,四处传播。几个工人拿着镰刀在砍。我问,为什么不拔?他们说,砍了,不传播花粉就行。这里的一枝黄花,果真是加拿大黄花,20世纪引进,对本土植物疯狂掠夺,武汉、荆州都在砍。一枝黄花,也有国内品种。

刘姐把工人砍下的一枝黄花的秆,拖至门前,枯了,当柴烧。

小震惊,湖边不远处,清美如镜的湿地,竟没有一滴水,成了咧着小孩嘴的干涸大坑。

走下去,硬邦邦,一股腥潮味。五月份的黄昏,它的水面,还倒映着优美的天空与云朵,此时却像一个无可奈何的老人。

干裂的土里,铺着成千上万死了的田螺。比土鸡蛋略小,里面的肉已不在,是腐烂掉了,还是被鸟雀子吃了?那些田螺壳,薄而脆,呈深褐色或赭石色,优美的螺旋式花纹。我捡了几个,一个生命曾经的家。

田螺清热解毒,利湿,可入药。水葫芦已腐烂枯死,残留零星的绿叶。它喜欢疯长,一堆堆,摊在地。

最多的是香蒲,乡间叫蒲草。它们只有清秀的秆,并没长毛蜡烛。毛蜡烛是它的花,也是艺术品。毛蜡烛的确很美,在水中摇曳生姿,待如棉的飞絮散尽后,越发挺秀。往年我采过,回家剪掉枝叶,只留光秃秃的秆与丝绒般的圆柱体插瓶,尤为净直。做这些,须在它未成熟时,长泡了,也就散了。今年没长毛蜡烛,可能因缺水所致,自身营养不足,活着都难,也就无法产儿。

毛蜡烛性平味甘,花粉有止血功能。婆母当年在水中做事,若划伤,便扯下毛蜡烛的绒,按住止血。蒲草的嫩茎与腊肉爆炒,是一道美味,水乡人家几乎都吃过。毛蜡烛提炼出来的花粉,叫蒲黄,颜色类似赭黄,不仅能治病,还可作国画颜料,有中医朋友赠过我。

芦苇倒是有花,但并不好看。芦花发灰,在苍茫的旷野,像位隐士。它孤独,与红雁遥相呼应,被誉为思想者,秋天也是一位思想者。所谓的思想,是退却表皮后的东西,即本质。所以春天的软香轻红、调脂弄粉,皆为秋服务。有了果实,便憔悴了,人、物皆如此。人物,人,也是物。天地间,无非因果二字,春是因,秋是果。春是生,秋是灭。

坑里还有发红的地锦草、沙草等植物。地锦草也是一味中药。

湿地,汇聚了许多生命,是江汉平原的灵魂,水与土于此轻轻相握。渊深,湿地浅,彼此相邻。

刘姐在湖边荒地给紫菜薹抗旱。

我深一脚、浅一脚,走下去。她低着头一桶桶从湖里提水。说不抗旱,菜就活不成。又说种了水草后,范家渊的水清了许多。

她比初夏时多了白发,一张细腻的鸽子脸,因骨骼小,即便瘦也显得圆润。她说天旱,鸡都不爱生蛋了。隔着丝网,果园里几棵橘树的果子闪着黄光。

今年少雨,七十年没遇的干旱。湖边一些根浅的树死了,岸边的鹅卵石也被太阳烤得锈迹斑斑,恍若从火炉里刚出来一般。新栽的银杏,很难成活。

苍茫的湖面,两个红衣人影站在小船上。灰蓝的天空与忧郁的云朵,映在水面,仿若另一个天体,他们行于其间。我每次来几乎都能见到他们。待船靠近,我喊了声,他们说在割水草。

湖水还只半下,似乎更少了。春上为种水草,把水抽出来,流入西干渠,再入长江。而长江比往年落了一二十米,江中沙丘,平日坐渡船过去,如今直接走。若长江水位升高,还可以浸过来一点。范伯曾说,湖底与长江底相通。怎奈今年水金贵,再者好不容易治理好的湖水,不可能再把西干渠的污水放回来。

等雨,万物都在等雨。

头发般柔软摇曳的水草,越长越长,不能挺出水面,只能弯着,盖住水流前方的水草,或缠在一起。见不到阳光的水草会死,所以得割。两个红衣男,驾着平板小船,顶端放着割草机,在水里“嗒嗒嗒”,边开边割。割下来的水草,由履带传送至船中间,越堆越高。没传上来的断草,怕腐烂,再驾着小船,一遍遍打捞。

我站在岸边,拉近镜头,水草梗清晰可见。若能下几场雨,把湖水填满就好了。据说国家拿出大量资金治理此湖,仅抽水一项的电费便是几千。

我沿湖走着,那两个红衣师傅已收工,一辆大车正把割下来的水淋淋的墨绿色水草运走。他们住在湖边的一个铁皮小屋里,简单的床铺,堆放着红色救生衣、水裤等物。我站在门口问,能不能把我也带进湖,和他们一起割水草。师傅满口答应,问我下午来不来。他很黑,六十多岁,精瘦。一天一百五十元的报酬,包中饭。

我问,这个湖要不要永远养护。他答,是的,水草长起来,就要割,再长,再割,直到明年春时,有雨为止。

我想了想治理的代价,开始怀念从前,不需要过多的人工干预。即便水治清了,再往里扔垃圾,或流污水,等同没治。请人看着,像守着一个宝,要防范的,依旧是人。人才是伤害自然的元凶,没污染,便无须治理,也无须保护。这割草机也是为治水专门生产制造的,包括净水剂,皆衍生物。人类在费力弥补自己的过失,却忙得兴高采烈,不亦乐乎。

“天地不仁”,天地是不动感情的,但最为公平。大自然会自行修补,人为的,却得自己买单,有些还买不成单,比如渗入地下的化肥。溯源,把手停在最初,才不会作茧自缚,犯低级错误。

人类走到今天,不得不怀疑,思特里克兰德与契诃夫小说《带阁楼的房子》以列维坦为原型塑造的主人公风景画家,意味深长的两种价值观抗衡——爱大自然优于爱人类,此乃关键。看似另类、离经叛道,却有先见之明,与高更相类,清醒地看到了文明带来的破坏。所以米修司在风景画家眼里是自然人,对大自然保有永不停歇的热情与痴迷。

毛姆、契诃夫的理念在慢慢应验。关注人类发育还是大自然发育是焦点所在,双赢才是我们追寻的目标。

环保非口头禅,而是人类长期的自我斗争。

西北风吹走了河岸蓬勃的绿意,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萧索,红色的地肤围裹着一湾逝水,斑斓惆怅。

秋天有大族气象,虽败犹荣。

我喜欢“晚”字,比如这晚秋,不似“早”,仓皇,疾驰的马蹄。“停车坐爱枫林晚”,多好的意境。来得太晚,方从容,才是高兴之事,也是可有可无之事。“晚”属于秋,春晚、夏晚、冬晚均不适合。即便晚,依旧有许多的路要走,依旧有山深水寒、大雪纷飞的日子。

栾树,是这个城市的常见树,簌簌掉落的金粒,满街皆是。酷似金桂的花粒,只是不太香。足以慰风尘,我如是说。不如意的日子,有了这些细小花粒,便诗意顿生。

说这话时,我正走在范家渊华美的夜色里,身上满是掉落的金粒。月亮像个赤足的孩子,夜色是他沉默寡言的双眼。我爱这幽深夜色里藏着的童真,仿佛重回遥远的古代。“哗”的一声,鱼儿在动。我曾担心打了净水剂后,鱼儿会遭殃。怎奈江汉平原太恩赐了,土里有鱼卵便有鱼。

岸边燃着孤灯的位置,是刘姐的家。那昏黄的灯火,多么温馨。夜深沉。我想起“万物皆是自然之息所成”。

这时节的栾树,已被满树的灯笼果代替,锦缎一般,满地皆是。那暗粉,干枯的,三棱像花一样的果子,掩在杂草中,有殉情的味道。栾树的果,也叫蒴果,口子炸裂,可以看到里面绿豆大小的种。

在枯草中发现一株葱莲,白花瓣,黄丝蕊。过去家里种过两花池,搬家时,挖了两盆,还是死了。这可能是一只鸟的杰作,总之它在荒野里安了家。这样干旱的天,着实难得。本想挖回家,又转念放弃,自然之物尽大地所藏才是。也想看一看,下次来时,它还在不在,是越发越多,还是被其他植物侵蚀。

没见到蝴蝶,也没见到红壳花大姐。秋天寡淡,即便绚丽,也似锦衣华服的夜行人。

我拿着手机,专注拍着。篱笆转角处转出一个人。我抬眼望过去,又低头摆弄着手中事。忽觉不对,抬头问道,是范伯吧。呵呵!范伯笑出了声,我!你都不认识了。我摘下口罩,说哪会,只是没想到。

他问,在做啥?我指了指篱笆旁,一大丛高粱米大小的累累红果。

他说,能吃吗?我说,不能,才尝了,无滋无味。他说,你也不怕有毒。我说不会,鸟能吃,我就能吃。范伯听后,又笑将起来,问,有用吗?我答,有的,叫接骨草,骨折肿痛、外伤出血都能治。

他露出惊讶之色,说,那得弄点。我便笑。其实,所谓的药用,也得看植物的哪个部位。

佛经里云,文殊菩萨命善财童子采药,不是药者,采将来。善财童子遍观大地,回说,无不是药。文殊又说,是药者,采将来。善财童子在地上拈起一茎草,度与文殊。云门禅师也说,尽大地是药。“尽大地是药”这句,对应胡兰成的“却要吃维他命”,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舍近求远的意味。

前方,一望无际,漫天雪白的荻,逸在空中。荻苍秀,比芦苇洁白,清绝洒然,毫无市气。我问能走过去吗?能,只是走不远,我这也是溜达溜达,范伯答道。有蛇吗?我担心地问。按说往年过了中秋,蛇就进洞了,今年不行,气候反常,今降霜,你看天还是这样热。它在土里待不住,这不又在外面了。范伯摊着手说道。

范伯走后,我踯躅前行了一段,怎奈太荒凉。天高地阔,风从故乡来,八角金盘,宽大的叶子,完全枯了。假番薯,即野牵牛,号一样的小紫花,星星点点,匍匐一地,让人怜爱。

我并不喜欢油画般绚丽的秋,或伟峭之观。一花一叶一虫足够微妙,我爱的是自己。

视频里一名四五岁的小女孩,瞅着窗外,哭着对她爸爸说,树叶是她的朋友,可惜要落了,很抱歉,她无法挽留。这便是秋!善良的小女孩,还没遇到更深的别离与磨难。

那落叶,只是一小缕秋风,大自然珍藏的典籍。大地在回收,那金色的诗行。而那毛茸茸的绿,明年还会来。

【作者简介:菡萏,本名崔迎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荆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字散见于《文艺报》《作品》《清明》《散文》《散文海外版》《广州文艺》《四川文学》等。出版有《菡萏说红楼》《红楼漫谈》《空翅》《养一朵雪花》等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