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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3年第4期|陈克海:江北好人(节选)
来源:《黄河》2023年第4期 | 陈克海  2023年06月29日09:01

陈克海,1982年生,湖北宣恩人。现供职于山西文学院。出版有小说集《清白生活迎面扑来》《道德动物》《简直像春天》《垫脚箱》《单枪匹马》。曾获赵树理文学奖、2015年度《莽原》文学奖、首届土家族文学奖、2020年度《黄河》文学奖。

不知怎么提到了草缸,她问他知不知道。说是听同事们在微信群里聊了半天,鱼缸,草缸,还有海缸,退休后可以玩玩。汪广武就笑,就见过你妈编的篾缸,听过海王。又说,还有三十年,可得好好规划规划。她说,这班上得。别的科室不好讲,我们科,感觉马上就要散摊子。说是监督执法,一堆老弱病残。科长赵文静不用提,甲亢,人还没进门,先看到她一双暴突鱼眼睛。小唐呢,比我还小一岁,成天在路上喂鸟,前两天听说又在准备材料,要和开发商打官司。老王本来在盐业局就是副局长,合到我们这,赵文静也指挥不动。上个月骑摩托摔了一跤,拿上一堆医药费,非要报销,说是公伤。办公室主任说了几句,这屌人竟然躺到地上,直喊,你签不签?不签我就不起来,大家都别好好过。孟素芸顺嘴就把朴铭俊的举止嫁接到老王身上,好像要找个公证人证实一番这样的举止到底算不算个男人。

汪广武抬起头,又看了女人一眼。客厅电视的反光漏到阳台,汪学农头冲着电视,双手摁在大腿上,感觉马上就要蹦起来,为屏幕上的一场篮球赛拍手叫好。汪广武说,你们单位也尽是人才。又说,你要想真提前退休,像老王一样,佯风诈冒也是办法。每天上班,就往领导办公室一坐。不用吭气。领导要是按捺不住,问起来,你就控诉我,讲我的坏话。一回两回,人还可能搭茬,次数一多,自然害怕,巴不得你不去单位,去了反而添乱。

孟素芸说,还用演?这个我有经验,没结婚前,就抑郁过,一心想开苏红馆,还刻了枚印章,逢人就讲,要在多长时间内干翻京东。那时候,去韩国玩,一路买东西,光信用卡就刷了十几万。男人这回没有笑,过了会儿才说,莳花弄草不用等到退休,你要真感觉日子苦闷,考个研,说不定也能交几个朋友。她说,考研?再读个生物信息学?我人都没捯饬明白,还去琢磨基因信息?汪广武说,换个专业嘛,我好几个哥儿们都念的党校。我是没你那平台,要在体制内,也去混个学历。

她没说话,努力咽了一口饭,又扒了半碗空心菜。她说,好像吃了根鱼刺。男人还在谈什么阶层跨越。她说,我吃了根鱼刺。男人说,多大人了,怎么还这来粗笨?她声音高起来,喊,汪广武。男人没再吭声。

汪学农听见外面嘈杂,走出来,问孟素芸,人脸怎么老识别不了?汪广武说,删了重新下一遍人社智慧APP看行不行。孟素芸看了看汪学农的身份证,说明天光线好了再试。又说现在什么都智能,就是对老人不仁义。她们单位一老同志,手机上认证不了,拿上身份证,跑到政务大厅,小伙子还是公事公办,说得按操作程序来。他人都去了现场还是无法证明他就是他自己。把老同志气得血翻。说完,孟素芸嗯嗯半天,又清了清喉咙。

半夜三点醒来,喉咙里好似粘了根鸡毛,咽口水都费劲。上知乎看了半天,各种办法都有,评论最多的,还是建议去医院。她跑到阳台上,把手伸进喉管,试图掏出什么来。干呕了半天,晚上吃的东西全倒得一干二净。喉咙一股腥臭味,鸡毛还是纹丝不动。隔了两道门,汪广武的呼噜不依不饶地钻过来。里面像是堵着一块异物。竟然能睡着。

她不知道在黑暗中坐了多久。

终是没忍住,又打开了Keep APP。朴铭俊发了张合影,女人的脸看不太真切。孟素芸好像受到了侮辱,慌忙关了。这个渣男又钓上了谁,去哪里浪荡了?最后一回见面,是去黄山。到了预订的旅馆已经晚上十一点。前台服务员说房间订出去了。电话里只说留到九点半。没想到朴铭俊又是拍桌子又是跳,质问她们,怎么能这么做生意,客人晚来一点,电话不打一个,就把房间卖给别人了?服务员还在客气解释,朴铭俊把身份证往前台一甩,直喊今天他就躺大厅,哪里也不去了。当时孟素芸没有想到生气,唯一的念头就是太丢人了。亏她还幻想着和这个男人重新开始人生。她闷头拉着旅行箱就往外走。朴铭俊很快也跟了出来。他的解释是,就是要给他们颜色,施加点压力,要不然这些看人下菜的狗东西,还以为人都好欺负。孟素芸没有说话。什么是晦气呢?这场各怀鬼胎的游玩实在是糟糕透了。

去黄山也攒了好多照片,路上似乎想法不断,换作以前,早忍不住发朋友圈。只是这回,她像是生怕看清些什么,总是避免想起这一趟旅程。

第二天,一觉睡到九点,偌大床上就她一个人。下楼一问,汪学农说汪广武领上汪博挂青去了。几年没回来,敬敬祖宗,烧三炷香,保佑汪博考个好小学。她走出院子刷牙,看见满坡油菜花,深吸了一口气。那根刺还在。回到厨房,青菜、粽子都在锅里。一缕青烟在灶间飘来飘去。她捡起温热粽子,囫囵吞了大半个。还喝了一袋白醋。

好像什么地方被扎破了,一股腐烂气味不断溢出来。

汪广武和汪博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在院子里打开了羽毛球。男人裤腰拴一串钥匙,一跑,哗啦直响,西裤屁股上磨得泛亮。她换了运动鞋下楼,见门口堆着一篮竹笋。汪博直喊妈妈,拽住她要对打。孟素芸捡了两回球说腰困,接着又指了指喉咙,说还是不得劲。汪广武说,那去医院。我爸前年也取过一回,还做了喉镜,花了一千多。孟素芸明白了,男人是在强调钱。汪博马上就要上小学,他们一直纠结是换个三室两卫的大房子,还是为了孩子买个老破小学区房。有一段时间,孟素芸总说,时代不一样了,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花一分钱都想得很仔细。汪广武呢,也不知道是自嘲,还是自卑,反正说话一点也不招人待见,但凡她这么开头,他就说,孩子还没出生,就已经输了。然后就望着她,好像看看他和她现在的样子,就清楚。根本不用多解释。话是这么说,好多个夜晚,两人还是一本正经合计过。他们甚至打过汪学农退休金的主意,想着孟素芸她爸卖了这么多年鸡蛋,会不会到时候也能帮衬几个。不过现在,孟素芸被一根鱼刺弄得烦躁不安,根本没心思考虑进医院会花多少钱。汪学农听说儿媳妇被鱼刺卡了,问,怎么不早讲?又说,谁都难免。上回他被卡了,跑到县医院才取出来。

她不想去医院,只是喉咙太难受了。等汪广武给挂上号,她捏着脖子跟到二楼。长椅上坐了一圈人。她还以为都是因为端午过节,亲戚聚会,吃鱼吞进了鱼刺。推门进去,大夫跟前也围了一圈人。一个小孩不停清喉咙,医生说,东西上星期都取出来了,不要再这样,再这样就给你动手术。小男孩说,感觉卡住的东西还在。医生没说话。接着是一个老女人,说眼睛痒,问是不是鼻炎引起的?医生话不多,看完一个,又侧身到电脑前打字开处方。轮到孟素芸,问怎么了?她说不小心吞了根鱼刺。医生让她伸出舌头,又撕下块纱布裹住往外拽,另一只手拿起一块带长柄的小镜子在闪着蓝光的火焰上烤了烤,探进她的喉咙。看了一回,什么都没有。孟素芸说,感觉像鸡毛什么的,难受死了。她还是仰着头,试着吞咽。医生不多的几根白头发胡乱长着。她疑心他的眼神是不是足够好。医生打开头灯,又拽住她的舌头,上下拨拉了一回,说,没有啊。汪广武在旁边问,吃青菜能不能裹下去?半夜她还抠了,吐了半天。医生敲着电脑,没顾上回答。孟素芸问,是不是扎进肉里了,要不给做个喉镜?医生说,这两天放假,科里没人。本来还想问问鱼刺要是掉下去会不会扎破血管,一路开肠破肚,眼见医生并不担心,感觉再胡乱问上半天就是质疑医生的水平。打印机哗啦直响,像在熨帖什么,出来一张单子,药方是一瓶开喉箭。

取完药,她也没心思看。汪广武说,我去,还是苗医。她受不了男人一惊一乍的样子,好像就他什么都明白,别人都是傻子。孟素芸顾不上说话。她的舌头现在还发僵。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嗓子不似先前那般痛苦。只要不刻意想那根刺, 好像跟正常人也差不了多少。

有那么几年,老是会想起某部电影里的场景:囚禁在监狱的男人在做俯卧撑。汗水滴在满是污渍的地上。锻炼完,还要用肥皂洗手,搓得那么一丝不苟,像是要去参加什么重要活动。她甚至喜欢看那些埋头干活的人。是什么在支撑他们心无旁骛地做着手头的事情?这样的话不敢多讲,讲了倒显得她太贪心。照身边人的说法,她孟素芸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在他们的印象里,好像孟素芸总是穿着制服,在街上走来走去,要么是进企业,威风不提,检查的监督的,都事关民生安全。在她患狂躁症那段时间,连她妈杨桂兰和人说起来,也忙着遮掩,说素芸不厉害点,怎么镇得住场子?好像她不是在执法,而是成天准备训斥别人。岗位换来换去,想的是到了法规科清闲一点,不用和人打交道,哪里知道每天面对的是这样一副局面。她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只是每一回着着急急赶到单位,打完卡,坐在办公桌前,还是由不得叹气。所谓工作,主要是整理档案。起初她满怀热情,和领导建议,资料规范如何重要,得工作留痕,建专门的档案室。她拿出方案和采购预算,说话也不自然,生怕另花一笔钱做这样的事情有没有僭越什么规矩。谁知领导都没细看,顺手就签了字,还问需要他做点什么。孟素芸哪里好意思再提要求,直说有了地方就行。每天从各个科室交回来的案卷,她都要在电脑里登记建档,再一一装订成册。

那天终于得闲,翻见早年的备忘录,里面记了几笔,写的是刚刚和汪广武结婚时候,去见公婆。离开时候,汪学农给了她一个红包。本来看见男人的家境,看到他父母衰老的样子,她不忍心要。汪广武说,你不收?不收就说明你没有看上我们家。看上?孟素芸听得心里一沉。没有什么看上看不上,甚至都谈不上幻灭。不过是一对普通情侣都会经历的过程。整个婚礼,她唯一做主的,就是给自己挑婚纱。小县城婚纱店小,衣服不多,质量还差,试了几套,都拉不上拉链,最后用了几根别针将就缝住。当时她生气的还是自己太胖,根本没有意识到昏暗的小屋,快要从婚纱里溢出来的肉,都是一种隐喻,可惜她还没有足够的阅历,看不懂这些提醒、暗示。另起一行,又加了一句:我只是不可避免地走向平庸。连结束的标点都没有,一副仓皇溃逃,什么都顾不上的样子。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写下这些,她完全想不起来。平庸之类的概念是谁塞进她脑子的?她的父母她的先人,不都是兴兴头头往下活吗?怎么到了她这里,一副智商匹配不上内心欲望的样子?

坐在十三层大楼上,看着远处的广场,耸入天际的银行大楼,听着同事不紧不慢敲打着键盘,想着日复一日,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还要重复多久,孟素芸塌下腰来,好像突然被抽掉了脊梁骨。

晚上进门,汪广武还愣了一下,问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早?她说,今天赵文静有事。又说,赵文静他爸这两天在鼓楼医院看病,要不要去看?汪广武说,看什么看,平时像训三孙子似的说你们,别把自己搞得那么下贱,再说了她能给你涨工资还是能提拔你?孟素芸说,单位改革,现在科里没副科长。嘴里说着,信手就拉了个群,问是不是大家得去鼓楼医院看看。等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回应。孟素芸就念叨了一句。汪广武嫌她不会办事,把自己弄到这么尴尬的境地。孟素芸说,我还不是因为晚上送赵文静回家听见人打电话了,顺嘴说了一句。我要不张罗,赵文静能好看?她也需要人给长长脸。

好些话她没说出来,好像说出来了,就会被人看清她的懦弱。她迫切想变得强大,总得证明她不是想象的那般不行。没有谁能击败她。她的痛苦谁能理解呢?说不通的。汪广武道,不行你去看看心理医生,也许吃点药,就会好一点。这他妈是哪跟哪啊。她从男人贱兮兮的话里头听出了某种残忍。动不动就把她推到医院。他还有点责任心吗?汪广武说,你记不记得你当年说过的话?你说你们单位的朴科长,平日喜欢评价单位的女人,说你是长得好看的里面身材最好的,身材好的里面长得最好看的。那时候你多自信啊,穿的衣服,不是大红就是大绿,什么鲜艳的衣服都驾驭得住。孟素芸说,什么?汪广武说,那个拆迁户啊。原来她和男人说过这么多关于朴铭俊的事,眼前又浮现出朴铭俊的样子,她有些慌。

没等她反应过来,桌子底下汪广武的脚蹭在她身上。孟素芸把碗往桌上一扔,大喊了一声。汪广武好像吓得不轻。她饭也不吃了。厨房像灾后重建现场,也懒得捡拾,只是歪在床上。汪广武收拾半天,又跟进来,也不管汪博就在隔壁写作业,直接把她按倒在床上。她正为精神上的问题痛苦呢,男人居然一下把她拉扯到下半身,好像什么问题都可以这样蛮横摆平。换做平日,也就忍了。这回不知怎么爆发,直喊他死开。

好好的,怎么骂开了人?孩子也在家里。汪广武不依不饶,一张满是蒜味的嘴还在她脖子上舔来拱去。孟素芸扭了两下,挣脱不得,只好继续骂,汪广武,你他妈还是个人不?汪广武说,你这是缺少多巴胺。我容易吗我?

孟素芸一晚上再没和男人说话。

第二天早早起来,还从浴柜深处翻出化妆品。套上白短袖,绿色长裙,在镜子里左看右看,又举起胳膊剃腋毛。汪广武都晃过去了,又把上半身斜回来看了她一眼。出门前又到阳台翻箱倒柜,找出白色回力鞋,半天蹬不上。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直喊,妈妈,妈妈,羊羊羊。她扭过头来,只见街对面围挡里面,几十只羊在铁皮房子、挖掘机、吊车之间奔跑。旁边就是康复研究中心、和悦天地,哪里跑出来这么多羊呢?她顾不上多想,看见被孩子折腾得乱七八糟的沙发,说了几句,又大致归整了一番。

紧赶慢赶,到单位已经八点四十。刚进电梯,掏出口红正待抹向嘴边,却碰见人事科长。见她就笑说,你这是响应国家政策又怀上老二了?孟素芸还以为他是和别人说话,扭回头看了一眼。人事科长仍瞅着她的肚子。这才意识到错在自己瘦不下去的肚子。说话不免没有底气。得知是误会,人事科长这才像放了心,连说那就好,要不然还真不知道该找谁完成领导交待的任务。原来,上次报回来的好人候选人事迹材料,研判会上领导们筛选一遍下来,嫌语言生硬了些。意思正好法规科有档案,时间上也富余,让弟兄们费点辛苦,下去和模范们深入谈一谈,争取挖出干货。

进了办公室,赵文静开会让领任务。孟素芸分到两个人,一个是机关后勤服务中心的郝姐,一个是稽查大队的老邓。

看着分到手上的材料,她深吸一口气,试着把肚子收回去。脑子里想着怎么列提纲,又把订书机、胶带一遍一遍归置整齐,好像生怕人来送案卷一眼看清她跟前的烂摊子。正好稽查二科的朴铭俊过来拿执法罚单,见她手上不利索,还帮着按了半天打孔机。半中间还和她说,没想到整理档案也是桩体力活,天天这样,都省了专门锻炼。

原来男人还健身。那是夏天,男人穿着衬衫。平日里她看见执法制服,怎么看怎么丑陋,这回多看了他一眼,眼睛竟像是烫了一下。男人的两块胸肌快要从衣服里顶出来。她撤下眼光,红着脸问他在哪里办的会员卡?朴铭俊说,还用去健身房花那冤枉钱?手机上下个APP,随时随地都能动起来。这回对话她并没怎么往心里记,或者说她脑子里全是那一身鼓凸凸的肉。

等到朴铭俊走了,她才掖了掖束腹带,滑腻腻的,全是汗。

说起在江北的这十年,孟素芸最喜欢感慨的一句话就是,一路打拼到现在。罗嘉妈妈就笑,好像在说她也是女人,都理解。汪博和罗嘉趴在垫子上看漫画书。见罗嘉妈妈的包大方,孟素芸问什么牌子。听说花了两千多,直喊舍得。她和汪广武呢,买个鸡蛋都要跟一帮老头老太太排队挤。罗嘉妈妈说,现在不对自己好一点,真等到七老八十了子女们孝敬?要我说,就不用换学区房鸡娃了,这房子就挺好,厨房大,客厅也光亮。孟素芸听了暗暗心惊,原来到处和人说换房子,打的旗号都是为了孩子,她内心清楚,就是想变得更强。她想展示给朴铭俊看,没有他,她照样活得精彩。

想到这一层,孟素芸越发不好意思,说,你不知道先前怎么过来的。东西都不敢多买。一堆破烂,扔了可惜,攒着碍眼,鞋盒一层层就摞在床头。好像鞋臭味道给她留下了灾难性阴影,至今说起来,话里话外还是深渊样的恐惧。而今住在郊区,房子是大了,也不过是晚上回来睡一觉。就是上班路上煎熬,能不能坐上座位全看运气。好不容易坐下来,打算看看法律方面的书提升下自己,等到车发动,在巨大的噪音里,什么想法都没了,能补个囫囵觉都是谢天谢地。又不敢深睡,怕坐过站。时不时就扒着窗往外看,不放心,还问旁边的人,到哪里了到哪里了。慌里慌张的,好像知道到了具体位置,就能盘算清楚接下来还可以睡多久。

说开房子,孟素芸话越发稠了。两口子结婚前各自买了套小户型,都没装修。汪广武意思是,先装修一套住进去。只是孩子怀得太快,怕新房甲醛超标,影响胎儿发育。最后还是依了孟素芸,租到了郊区。本来想买新家具,孟素芸又担心现在买了,到时候搬到新家未必合适,就上淘宝买了两卷酸枝木皮,里里外外包了个遍。

罗嘉妈妈说,你不说还真看不出来。又道,你们还是动手早,不像我,把房子买在老家。眼见得房价一天一个样子,心里也急,天天在男人耳边念叨,再不买,手头这点钱,别说小平米房子,怕是买个厕所都困难。罗嘉她爸还讲,不行咱也逃离江北,大不了回老家。那时候她爸出差多,经常回重庆,攒下的钱刚好够付县城一个首付。别人问起来为什么要在县城买房,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总不能让孩子诞生在出租房里吧?我当时也是满脑子糨糊,想着罗嘉她爸的分析也有道理,别看老家现在落后,落后意味着发展潜力大啊。然后又是借钱装修,前前后后忙了大半年。辛苦也是辛苦,不过真的把结婚时候大红床单一铺,里里外外,都是梦想中家的样子。折腾半天,前后住了不到一年。现在,县城那处房子差不多完全成了旅店,也就逢年过节回去待几天。

孟素芸也跟着笑,笑到最后,嗓子又开始呛咳,隐隐刺痛。现在她都能想起刚买幸福花园那套房时候的蠢样子,和家人打电话,动不动就说房价又涨到了多少,一副先机占尽,就数她聪明的架势。还劝哥哥,有钱也赶快买吧,现在钱不值钱,再不买,就赶不上趟了。结果买了十来年,也没办下来大红本。

她一副被牢牢套在这里的印象,说到最后都不免开始心慌。一辈子啊,一辈子都得耗在这里。嘴里不停,脑子里转过几幅画面。那时汪博快七八个月大,平日几个一起溜娃的年轻妈妈都开始上班,只有她,上午下午打卡似的,带孩子出来晒太阳。别的老太太羡慕她自由,问她什么工作,倒把她问住了。说了个大概,到最后感觉更像是骗自己。夜里汪广武回来,她自然又是一通数落,好像她成了个生孩子的机器。汪广武还涎脸皮,说,做家庭主妇不香吗?好像成为贤妻良母也是人的梦想。男人腆着肚子,试图给她讲道理,她横竖听不进去。顺便找个干的,也没多大意思。汪广武回家还要编程序,帮不上大忙,只是鼓动她考编制,还掏钱报了辅导班。不曾想,第二回就进了面试,这是她完全没想到的。想到要去场面上见人,她细细洗了两遍脸,打粉底,又找出两年没穿的一步裙,猛吸一口气,想把裙子提上去。满脸通红憋到后来,汪广武还在旁边说风凉话,意思是提醒了她几回减肥。这下可好,好像万一面试过不了关完全是因为她平日不节制。到底还是听了男人的话,又去小商品批发市场买上束腹带,把腿上寒毛也细细刮了。题目并不难。一道是地方政府一味追求政绩,花大价钱拍形象宣传片,名不副实,如何看待。一道是新入职场,因为同事拖沓,挨了领导的批评,怎么处理。面试时候,考官什么样子,完全没敢细看,左边有个女人嘴角含笑,她就瞪眼看着,一直说啊说啊,感觉腮帮子都僵了。要求的十分钟,七分钟就说完了。出门看表,见汪广武在楼下台阶上坐着,直喊完了完了,要是真考上了怎么办。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汪广武说骑驴看唱本,考住了咱再说考住的安排。只能说她运气不是一般好。

她话里是有些得意,只是和罗嘉妈妈说起来,嘴里还是忍不住失落,怎么就考上了呢?要是没上这个班,是不是就不会和朴铭俊闹出这档腌 事?她清了好几下嗓子,还不停揉,好像工作、房子、男女关系,这些糟心事,茧一般把她包裹得死死的,快要透不过气来。

“想换套大的,改善一下,结果赶上限购。我那套是个公寓,四五十平米,买的时候想得也简单,婚结不成,总归落套房子。现在看来,是落了个麻烦。”

罗嘉妈妈说,可不是,老家那一套贱价卖掉吧,还没人接盘。孟素芸说,你可是说吧。不动产不动产,老百姓房子没有大红本,就真的不动了。罗嘉妈妈就笑,弄个假离婚嘛。孟素芸也笑了起来,万一弄假成真了怎么办?笑到最后,脸就有些僵。

和朴铭俊最好那两年,本是聊运动和生死,不知怎么后来说到婚姻的破产重组,朴铭俊只说无聊,好像知道了婚姻真相,再去蹚那浑水,简直不敢细想。男人的恐慌,孟素芸看在眼里,说看把你吓得,我是为孩子上学方便。放心吧,我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一句话倒说得朴铭俊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说,你怎么能这么想问题?我何尝不想和你在一起。你知道我不能硬来,要不然到时候净身出户,反倒给你添负担。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再死缠烂打,又有什么意思?

谁料这回和罗嘉妈妈聊到买房子,离婚又成了关键筹码。罗嘉妈妈说,那让汪博爸爸再求你,对你更好一点。要不就断舍离,贵了卖不掉,便宜处理总有人接盘,我们组团去重庆买房,天天看江景,涮火锅。孟素芸笑,听你们说买房跟买菜似的。罗嘉妈妈说,反正买哪里也是买,还不如拣个喜欢的城市。孟素芸说,我们哪能和你们比?往鼓楼医院卖两盒药就能换一平米房子,想去哪里,抬腿就能走人。

汪学农进来别的没听见,独独听见儿媳又要买房,又说什么离婚,还要去重庆,忙说,你把这一套也买下来。孟素芸说,你钱不出一分,尽出馊主意。这房子就一个卫生间,上个厕所都得排队,买上为了生气?罗嘉妈妈也跟着笑。汪学农说,不是为你方便嘛。挣了俩钱,不在江北买,跑到重庆。真要养老,回老家不也挺好?你二姐在县城边就有地,还能种菜。孟素芸没说话。罗嘉妈妈坐了两分钟,叫罗嘉回家吃晚饭,孟素芸忘了叫汪博打招呼。

等汪广武回来,孟素芸说,你爹什么人啊,在外人面前还拆我的台。汪广武低声说,我爸是怕煮熟的鸭子飞掉。不说我爸,就是我,成天也提心吊胆,生怕你哪天气不顺,真跟人跑了。孟素芸说,糊弄我你第一。嘴里说着,不知怎么想起汪博还小那两年,婆婆来伺候,不知闹了多少别扭。当时生怕面对面锣对锣,脾气起来,把控不住,还费了番心思,得空就捋捋前因后果,写在笔记本上。还要摆在显眼位置。想的是他和他妈,不管谁看见,总会明白她的处境。谁知汪广武根本无动于衷,问得急了,还梗着脖子喊,是不是要他把老娘撵回去?几年下来,孟素芸放弃了。但日记还是写,不过只是等到汪博睡着,才在手机备忘录里记几笔。

吃了饭,汪广武双腿搭在茶几上刷抖音,孟素芸心神不定,又把罗嘉妈妈准备在重庆买房一节形容了一遍,好像别人买房置地轻松得不得了,怎么这么一件事情到了他们身上就跟座大山似的。汪广武听了,说,别等年底奖金了,要不得空先去看几个楼盘?

这天还没下班,汪广武就打电话,问几点去?孟素芸说,就念叨一句,你还当真?汪广武说,不买也可以先去看看,权当半日游。出门前,孟素芸还化了淡妆。对这座城市,她谈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别人一问,知道是在江北,大城市呢。她却从来没有多少兴奋。租房十来年,每天两点一线,看的感受到的,和别人谈论的那个城市压根儿沾不上边。真正得过便利的,也不过是去去宜家、图书馆。没结婚前,江北那一带的图书馆,差不多跑遍了,WIFI免费,看书,学习,空调,白开水,比租住的地方还齐全。何况还那么安静,只要她不主动应声,好像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她。偶尔汪广武提起又和什么级别的领导吃饭,出入的酒店如何豪奢,孟素芸听到后来,也从不回应。那些地方,再富丽堂皇,和她有什么关系?不知道男人哪里来的劲头,都三十好几的人了。

在样板间里,销售顾问展示着另外一重世界。她呢,也在三室两厅的房间里走进走出,想着怎么晾衣服,怎么洗碗,怎么看电视,总之,无论她做什么,在那么大的房子里,都有一个足够安放自己灵魂的空间。

等到销售顾问挺着胸把他们从样板间送出来,孟素芸感觉自己一百二十二斤的肉身又被无情打回了原形。她真恨不得穿越回二ΟΟ九年,一巴掌扇醒当年坐在售楼处高高兴兴签约的自己。想到自己后半辈子可能会耗在结婚前买房子里的坑里,孟素芸就气不打一处来。开发商拖着不交契税不办理首次登记,现在倒要她埋单,凭什么?

还是郝姐看上去更有故事。就像领导说的,一个女人一日三餐都吃在食堂,经济上肯定不富裕。一打听,果然他爱人老马瘫痪在床。都这样了,郝姐还一日不落,每天按时到岗,不过想挣个全勤奖。

再一深聊,老马早些年就是江北好人。企业下岗,又去当保安。别人看不上的行当,他做得认真。人又排场,一米八几个子,平时好健身,一身腱子肉。起初两年,值守的都是高档小区,人往哪里一站,业主好像都特别享受。至少开发商的广告宣传册页上是这么暗示的。那些照片他也带回家里,就贴在餐桌上方。钱没少挣。当时供学生念书,开销不小,老马主动加班。有时候捡到钥匙,小孩子的玩具,纸箱,甚至现金,也不贪心,都交到物业。有的有人认领,无人认领的,他就卖了废品,时间一长,也是一项收入。小区无人注意的犄角旮旯,都要过一遍,捎带把垃圾也收拾了。业主看在眼里,见面不是递烟,就是在微信群里给他竖大拇指。

谁能料到这么一个工作也有危险?出事那天凌晨,巡逻快结束,看见墙上扒着个人。他想着电线上尽是尖刺,万一有个长短,也是一条性命,就喊了一声,意思赶紧下来,可以走大门嘛。小偷见他大喊,劈头砸过来一兜东西,当时老马就栽下了。

形象毁了,做不了高档社区的面子,索性一心到了地下车库。堵住小偷那回受伤,丢失财物的业主写了感谢信,抢救被淹地下车库,业主又给了他一面锦旗。

白天不上班,总得干点什么。老马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是参加越野比赛还能拿奖金,就开始跑步。什么都怕个爱好,几年坚持下来,认识的跑友多了,又加入蓝天救援。人又积极,大半夜还跑去山里救助驴友,结果下山途中摔伤腰椎。

若不是别人宣扬,电视台不会来采访,社区也不会年年慰问。记者一通发掘,发现他做的好事还不止一两件,每年还援助两个山区贫困学生。

也是到了这时时候,人们才拼出一副完整印象,老马的节省、努力,并不单是为自己。报道的次数一多,各种荣誉加持,更显得他形象非凡。近年又收养流浪猫狗,媒体的报道是,把郊区的家快折腾成动物园了。郝姐就笑,都是被逼的。我是怕他闲出病来。摔了好几跤,别人都说不行了,我给领回去一屋子流浪狗流浪猫,想的是有个伴,心里不闷。好家伙,每天把他忙得,都顾不上拄拐。女儿怕他闷出病来,给换了个智能手机,别人看抖音图一高兴,他呢,天天给人捐款,说这个也可怜,那个也不容易。女儿让他少看那些苦难视频,要不大数据还以为那是他的爱好,专门挑这类视频投喂。他不听,反倒说我们冷血无情。捐就捐吧,五块十块也发不了财,买个心安不是?咱这也就身体有点毛病,比起那些精神上出问题,生生折磨家人的,不也算幸运?说一千,道一万,我也没做过什么,倒因为他的病,衬得我好像也不是一般人。我不上手,难道请个护工?咱是什么样家庭,自个儿心里清楚。

本是采访郝姐,不曾想背后又扯出一个好人丈夫。

谈到工作,郝姐也有一番话讲。高中毕业,她也没考上。父亲在镇上当个小干部,说考不上学,将来也没什么希望,就让参加县里的待业青年培训。考试了,最后分到畜牧局当了打字员。本来在畜牧局干得不错,后来地方修铁路,指挥部领导听说她打字快,就借调过去。干了五年,指挥部领导调到市里,又把她推荐到工商局。还是打字。到了新世纪,没有上过学,也没学历,赶上聘用制干部转正,掏了三百七十块钱考试,才不打字了。也是组织关怀,调到下面的执法队。领导见她肯付出,也辛苦,就给了一个副主任。干了二三年,想着工人身份转不过来,不甘心。二O一一年又出台规定,就是符合什么条件的,可以平调到公务员岗位上。也是领导厚爱,又给调到区里。可惜努力了五年,赶上改革,还是没有转成公务员。身份转变不过来,万一拖累到领导,影响也不好,她又主动找领导,回到了执法队。考虑到她在底下多年,和群众打交道也不容易,就给提了个级别,正科待遇。赶上几家单位合并,让自由选择科室,上街跑不动了,那就到后勤上继续给大家服服务哇。

一辈子,三四十年时光,郝姐说得轻描淡写,孟素芸却听得惊心。看起来每一步都踩得恰到好处,背后不知耗费了多少心神。郝姐说,要论文化水平,远远比不上现在年轻人。她也从来没比过。相较村里的同龄女人,她的命不是一般的好,有工作,时不时还能和单位人组团旅游。要说遗憾,也有。本来打算再干两年退休,开上车自驾游,结果碰上老马倒在床上。能听得出她话里的遗憾。她说起村里另一个女人,男的在外面花天酒地,钱不给屋里交一分,还动不动就打人,实在忍不了,耗到五十岁,总算离了。谁曾想,男的没过两年脑梗,成了个瘫子。什么是命呢?人人都羡慕这女的。要是还和男的死缠烂打,现在哪里可能到处游山玩水?

“所以,到底是遇上一个好男人命好,还是摊上一个坏家伙运气更好,还真不好讲。”

孟素芸也跟着笑起来。

这样的故事也不用怎么煽情编辑,她相信有同理心的人自然能理解她们的处境。她把郝姐怎么讲的,老马又怎么说的,周围邻居,同事的评论,原原本本记下来。当然,在文章的关键处,她也不忘加几句深刻的话。她读了两遍,问赵文静得不得空,帮忙看看?赵文静说直接送到人事科,顺便问问爱心捐款有没有级别要求。

过几天才得知,她写的那份材料,也不说是有多假,就是读起来感觉寡。晚上孟素芸忙着给孩子洗衣服,还不忘和汪广武说起单位人事:说是在法规科,每天监督执法,其实呢,就是抄抄写写,在公文里打转,跟流水线上的纺织工人没什么区别。自然免不了又数落一通赵文静的不是。从前她跟多数人一样,什么也想有,都想要,不知什么时候发现,好多也只能想想,到后来想都懒得想了,自己怎么活着,冷暖自知,指望别人理解,不是做千秋大梦?

汪广武像是终于发现了什么似的,拿着手机兴冲冲对她说,你看看,你的想法和杨绛一样。原来他说的是那个满脸慈祥的百岁老人,钱钟书的妻子。那是一句带着粉红色字体的话: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在狭窄的卫生间里,听男人念完,她抬头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陌生得都不真实。她完全无法想象攒了三十来年才悟得的一点道理,竟然早被别人写了出来。

孟素芸又说,我和你说过吧?小时候逢年过节,别人想的是有新衣裳穿,能吃到好吃的,我最盼望的,你知道是什么吗?是想着大姑父要来。这个姑父长得排场,快一米八的个子,皮鞋擦得油亮,穿戴也不像她的农民父母。主要还是说话有趣。具体说了些什么,而今一句也想不起来,但人们听了哈哈大笑,那种快乐和纯粹一直记得。他好像走在哪里都能成为中心,简单无聊的事情一经他表述,好像都有了意思。再到后来,我明白了,还是因为这个姑父能折腾。才听说家搬到霍邱县城,过两年又举家到了芜湖种田,我妈没少抱怨,今天搬家,明天乔迁,省吃俭用几个,全给了人家打牙祭。要到很久后我才明白,正是因为四处走动,见识多,姑父说起话来才招人待见。

汪广武说,你这都讲了多少遍了。才三十几岁。赶快吃点鱼油哇。孟素芸却不管男人不耐烦,仍跟祥林嫂似的,说她丢失的梦想。尽管很少和人提起她的梦想,暗地里,她一直在朝这个方向努力,那就是活成一个有意思的人。大学时候加入社团,都没多想,就入了相声社,一心想换个环境磨砺自己。谁能想到待到最后,她会因为憋不出段子整日焦虑呢。再到后来,她都忘了要干什么,好像后面有一万只疯狗狂追,哪里顾得上耐烦琢磨,一头就栽进这万劫不复的生活。

肯定是年纪大了,她的话题说来说去就是那几件。比如,她还喜欢讲考进编制前那段煎熬的时光。中医学院毕业,工作找不上,父亲托关系让她去市里一所大专打扫卫生,一来每月可以挣四百块钱,二来有地方复习,再升个本科。总是清早五点坐着父亲拉鸡蛋的货车进城,等学生们下课了,她才去打扫卫生。她用心准备了那么久,去考试。考场设在市郊,组织安排了七八辆公交车拖着她们,车里人挤得满满当当。考试完了,父亲没来接,她去赶车,下着大雨,车来了一路又一路,都是人,根本挤不上去。她淋着大雨一直往前走,依稀看见跨江大桥就在前方,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又冷又饿,看见桥洞底下有人卖辣条,就买了一袋,边走边吃。雨和在辣条里,一股水腥味。反反复复强调这些,她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兴许那种缺乏安全的恐惧,早渗到了骨子里。

眼见得男人没有敷衍的耐心,她索性打开电脑,又顺了一遍郝姐老马的故事。如果说有拔高的地方,就是添补了几个细节,比如某天在露天电影院看到《立春》,女儿推荐她看电影《革命之路》。事实上在郝姐的讲述里,说法要更夸张,她老感觉胸口藏着一座火山,只不过是一座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爆发的死火山。这些话不知道郝姐从哪里学来的,反正孟素芸当时担心的是,如果就这么照直录下,兴许人就窥见了她内心的疯狂。

等电梯时候撞见罗嘉妈妈,聊了几句,又说到房子,罗嘉妈妈说,我有个房屋捡漏群,要不把你拉进来?加了微信,突然拨开她的头发说,我的天,你发根都白了,得去染染。回到家里,孟素芸对着镜子左看右看,里面的女人可怜兮兮的,满脸蜡黄,一副饱受什么折磨的样子。难怪那个渣男一点都不犹豫。汪广武接孩子还没回来,她顾不上做饭,就跑到楼下美容院。

按摩师手法温柔,嘴里也甜,一口一个姐,喊得她怪不好意思,办了会员卡,又充了五千块钱。等到她付了钱,小姑娘更体贴了,说女人还是要对自己好一点。怎么好呢?推完背,又加了个项目,做了个胸。出了门,推拿师还不忘叮嘱,要她多休息,光靠按摩也是治标不治本。

治本治本,是谁把她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的?由朴铭俊,想到工作,由工作,又想到开发商。要是大红本早办下来,买进卖出,说不定早靠炒房实现了财务自由。现在她不光得不到自由,想换个好的环境,还被拖累。好几回想到愤怒处,夜夜失眠。再这么下去,她只怕真的神经分裂。到了最后,痛恨的都不是开发商,她生自己的气。当时怎么智商就那么低呢?现在也高不到哪里去,不懂得及时止损。本来是纠结房子,到最后对自己整个人开始了怀疑。一想到正是因为愚蠢一步一步把自己塑造成现在的样子,她越发恼火。

等汪广武进门,她再次提起大红本办不下来的委屈,直喊受不了了,就算是被单位开除,搞成破坏维稳典型,也要和人理论个清白。

怎么能让一帮女人冲在最前头?几年前,就是一帮老太太带着孩子扯着横幅在小区附近十字路口堵路。业主们还把照片发在群里,汪广武当时见了,也只是说业主们不厚道,竟然把老头老太太绑在阵地前线。这不是胡闹嘛。他从来不信凭几个人胡搅蛮缠就能把问题解决。别人上访维权,他不光没参与,业主在微信里群情激奋地表态,也从不冒泡说句话,能跟着得到大红本,自然皆大欢喜,吵闹半天得不到,也不会损失一分半毫。一年又一年过去,带头闹事的业主早不知去了哪里,新成立的业委会倒是时不时发些到各个厅局维权的照片,希望看不看得到不好讲,反正给人一幅印象,是要提醒业主们要不忘初心,意识到自己生存的真实处境。和人说起来,汪广武好像看得特别开,能怎么样了呢?还真贴上钱贴上时间和一帮流氓无赖死缠烂打?权当几十万买了个教训。他甚至以为孟素芸也是这么想的。

这回听孟素芸越说越激动,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汪广武就讲,咱们这么闹上一通,万一人家背后下黑手怎么办?孟素芸说,我就是监管执法的,自己遇到点事都不敢维权,还怎么帮助别人?说完不解气,又道,我就不喜欢你这么窝囊,事情还没做,就想放弃。汪广武讨饶,那咱们联合小区里的人一起告。孟素芸说,这事儿还能仗着人多?又不是打群架。汪广武说,这些事情要不出上两条人命,不把事情闹大,没人重视。他讲起他的计划,都设想过怎么先在公司把自己搞成神经病,拿到医院的诊断书,再等开发商来小区,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冲进去把开发商修理上一顿。能不能得到大红本无所谓,反正把狗日的弄个半死,也好解心头一口恶气。孟素芸见男人比自己还疯狂,喊叫的声音就低了些,像是生怕男人真走极端,做出不理智的事。

赶巧这天业主群里又炸出一条信息,说是开发商要把室外停车场收回去。这停车地方本是妥协结果,业委会几人费心收拾出来,这二年收了点钱,除工作人员正常补贴,余钱都用在小区绿化维修建设上。照他们的意思,再收两年钱,就给大家敞敞亮亮修个大门。不承想这么点钱,又被开发商看到眼里。

孟素芸说,八年抗战日本人都赶跑了,十年了,这席夤章方有沛两口子还是吸血虫、蛆一样盘踞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不行一家出一个人,咱五六百户,也够几个连了,家里没火枪,菜刀还没两把吗?先把这帮狗东西撵走再说。

孟素芸本来敷着面膜,说到激动处,打字的手都在发抖,到后来索性站起来。

物业的人见吵不过,又拉进来一帮人。孟素芸气不过,破口大骂:什么屌开发商,开发他妈个逼。席夤章方有沛这老贱货,断子绝孙绝户的玩意儿,老子每天诅咒他家一万遍。本来孟素芸想的是要策动人闹事,谁会想到,最后竟然是和开发商的一群狗腿子吵架,太拉低智商了,她一激动,给退了群。

房屋捡漏群时不时就有房源上新,偶尔看看户型图,碰到感兴趣的,孟素芸又和置业顾问闲话几句,越发感觉幸福花园的房子简直就是个陷阱,每天活在这样的痛苦当中,怎么受得了?辅导汪博写完作业,就上天眼查小程序,看见席夤章方有沛背着上百桩官司,幸福花园这个小区竟然没一个人告过他。而别的小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争取。懦弱啊,她研究每一份判词,企图抓住关键信息。得空不忘学习相关法律条款。一篇诉讼词反复修改,渐渐有了样子。

翻来滚去没少背些义正辞严的话。单位小唐和她说过同开发商斗争的经验。对方会说些什么呢?无非是先威胁,再收买。威胁?只要他们敢说,她就敢打开手机录音。她假想着对方会如何敷衍,无论他们怎样狡辩,她都会劈头盖脸扇回去,给他们一个好看。

终于等到开庭。像是去什么大场合一样,她还精心涂了口红。到得时间早了些,对方律师和审判员在门口有说有笑,她听见“高尔夫球”“再打两圈”“游上两千米”,想听得更清楚些,却被书记员的电话打断了。孩子不知做了什么错事,他在电话里直喊,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挂了电话,又阴郁地扫了一眼孟素芸,好像都是因为她的胡搅蛮缠,搞得他接下来的生命又要消耗在抄写整理案卷当中。

两个小时陷在文字的海洋里,举证,听人辩解,孟素芸像是进了沼泽地,怎么都用不上力。中间休庭,法官问孟素芸愿不愿意接受调解?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不是开发商不配合,而是房屋产权不清晰。即便官司打赢,申请强制执行,还是有可能拿不到赔偿。为什么?开发商那边债务缠身,账户上没钱,得等拿到大产权证才能执行。什么都得有个程序不是?

坐在沙发上本是要给汪博挑几本课外读物,有人推荐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说一个成人如何反对庸常虚伪的社会。她对这些大而化之的背景思想提不起兴致,看了几页内文,只是感觉表述得挺好玩,嘴角上弯。汪广武见她先还板着脸,这时候脸色不同,问她遇到了什么事,这来开心?

孟素芸翻了下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没顾上搭理男人。她买东西从来都是货比三家,就这么一本书,没读过,也想着再比对比对,看看别人怎么评价,结果翻见一个人的公众号,意思是年轻时候喜欢霍尔顿可以原谅,要是到了五六十岁,还像萨特一样,就为一个子虚乌有的乌托邦,绑架年轻人的热情智力,上街发传单,搞得好像正与一项伟大的事业联系在一起,是不是真的成长了不好说,坏是肯定的。她不太明白这人说的意思,又搜萨特的信息,继而看见雷蒙·阿隆《知识分子的鸦片》。胡乱一遭读下来,满脸通红,感觉脑子腾起风暴,快要爆开。忍不住把刚刚扫描到的信息和汪广武大概说了。汪广武听了她的话,眉头皱起,只是说:

“这些话发发牢骚可以,千万别当作什么重大发现到处讲,尤其是孩子跟前。正是接受信息关键时候,万一把她也惯成个精神分裂,到时后悔怕都来不及。”

本是和男人掰扯掰扯,谁知平白无故又挨一通教训,好像她这个当母亲的,竟是时刻准备残害自己孩子的凶手。陡然想起汪博还小的时候,看见小家伙把东西往地下扔,开始还耐烦讲道理,到后面不免说话高声,还吼。有一段时间,汪广武只要喊一句妈妈来了,正在玩得兴起的孩子,掉头就往汪广武背后躲。起初孟素芸还笑,想着别人都慈母严父,独他们家完全颠倒了。次数一多,不免也惊骇,想着是不是给孩子造成了什么心理阴影?要不然别人家的孩子看见游乐场,又是喊又是跑,只有汪博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好像眼前的一切简直无聊透顶。旁边阿姨还羡慕,说是这孩子乖,不用跟着撵,不像她家孙子,跟个土匪似的,撵不上,也捕不住。孟素芸听了,一度疑心孩子是不是自闭。

换作平日,这个时候,应该是汪广武带着汪博到别的小区里走一走,或者到大街上看汽车,自从上周末把汪博送回老家,家里没了孩子吵闹,死寂荒凉,两口子好像一时还适应不了新秩序,连说话语调都不似先前。

好在女儿及时发过来视频,奶声奶气直喊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孟素芸故作夸张和汪博聊了一通,挂了电话,又瘫在沙发上。汪广武见女人情绪缓和,还想唠叨几句,孟素芸来了一句,没劲。汪广武说,还是因为工作?孟素芸不说话。汪广武说,你还是太要强了,办公室工作你能干完?再说现代社会,尤其是大工业时代,根本不需要人思考什么。好多工作,机器都能胜任,放个人在那里,也是辅助。机器干的事情,要人天天重复,能有多少乐趣?

一想到自己的挫败不是因为人的问题,不免又添一层窝囊。要是人,她还可以想着怎么斗争一下,现在她根本不知道朝哪个方向挥拳还击。她感觉脑仁里有根钢钎在撬动,又嚎了一声,没劲。

“怎么就没劲了?我跟你说,汪博一岁多时候,路上看见坨狗屎都兴奋得不行。我有时候也跟着她东看西看,平常见了也没注意到的东西,会耐烦和她解释半天。有一回孩子看见电梯口搭窝的燕子,一天要去好几趟。时不时有人推着电动车上楼,老人抱着一堆纸箱慢慢挪过,眼前的一切怎么看都像极了破烂的隐喻,而我和女儿仍然大声叫着燕子,一惊一乍的,好像发现了什么神奇的东西。要是不明真相的人看见我那副样子,还以为我是个神经病。”

听见汪广武这么一说,孟素芸嘴角咧开,没忍住笑,你才知道你像个神经病?你都快病入膏肓了。见孟素芸有了笑容,汪广武说,记不记得出门时候,我爸怎么暗示的?他说他想再抱个孙子,还说国家都放开了三胎。孟素芸看了他一眼,再生一个,你爸来看?一个都怕是要养成精神分裂,还三胎?你爸让生,你和别人去生吧。

汪广武道,你又不是不了解,老人年纪大了,就爱唠叨,就那么一句话,生不生还得靠我们自己?就是想生,你能怀上,还得考虑我行不行。说完,像是为了检验自己,做势又要往孟素芸身上扑。孟素芸尖叫起来,那回喝多了被你同事送回来,你还扒住电梯门不放,指着我直说,这个女人不行,咱们去嫖娼吧。听见女人的话,汪广武顺口接道,你不知道小男孩喜欢一个小女孩,又不会表达,就只好天天去欺负她,引起她注意?孟素芸听了,顺脚把男人蹬到地下,连捣几拳,来,让我喜欢喜欢你。

汪广武躺在地下,尾椎骨摔得刺疼,说,我是说我还是那个小男孩,你早不是那个小女孩了。哪有这么虎背熊腰的小女孩?孟素芸顾不上辨析男人话里的讽刺,说,上回人事科长碰见,也问是不是又怀上了。我她妈一年都没过一回性生活,和谁怀?

汪广武掖了掖皮带,忙说,一天抽出半个小时锻炼嘛。不要学我,自从有了老婆,有了孩子,就放弃了管理身体。孟素芸拉开冰箱连喝几口汉斯小木屋,像是要浇灭胸膛内的闷火。

等到男人出门扔垃圾,她在卫生间里蹲了半天。起来洗手,看见镜子里的女人,她还愣了一下。垮塌的眼袋上方,一双眼睛跟黄昏的老鼠一样,看起来露着机警,团在那里,根本不知道该哪个方向跑。一只畏畏缩缩的老鼠。脑子里全是它们慌不择路乱窜的样子。洗了把脸,擦完手,回头再看,她的脸消失了,只有一个大肚子。而她过去,也确实把自己的胖,归因于生孩子。生完汪博半年,到医院复查,医生告她,得管理好自己的身材。她听了还不以为然,好像生了孩子,就功成名就,万事大吉。每天洗了脸,敷上面膜,她往沙发上一瘫,打开IPad,准备再看两集《即使被骗也要做梦》。也是规律得很。有那么几回,汪广武总是一脸鄙夷地说她,你说你,每天睡觉也不规律,还在这里敷面膜,不是糊弄鬼吗?孟素芸回应过什么吗?完全不记得了。她敷面膜,不全是为了有个好肤色,实在是先前图谋苏红馆囤了太多货,再不用,只怕要过期。

这回扭了扭泛酸的胳膊,莫名烦躁。脑子里各种念头盘根错节,看了会儿手机,感觉也了无生趣,索性找出和汪广武刚认识时买的哥伦比亚跑鞋,推开门拍了拍,一阵灰尘呛得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经过拐弯路口,又看见了那对老人,边走边锻炼,双胞胎似的,连动作都一模一样。她想着再拍张照片,掏手机的手都抖开了。在运河边上走了两公里。风吹得芦苇哗啦直响。有人在树林中练嗓子,也有人带着音响在高架桥下拉手风琴。看到隔离带上的海棠花,她还蹲下来拍了几张。一股热流正沿着脊柱滑落。白天朴铭俊的话又响了起来。她看了会儿手机。回家前,又下载了KEEP。竟然关联到他的手机号,在那里,他的名字叫朴公子。

凌晨三点醒来,一直睡不着,刷KEEP,不知怎么又滑到了朴铭俊的空间。每天都是一张图,又在王村公园跑了五公里。过去应该在朋友圈里见过他打卡发的运动照片,当时只觉男人秀肌肉,女里女气的,没怎么往心里去。这回翻了他半年朋友圈,想到的却是他的控制能力。每天同样的时间和地点,都在那里跑步。还有饮食搭配,一副把自个儿身体当科学管理的架势。后来就想得越发具体,他气喘吁吁的神态,抖动的胸肌,走路的姿态,裤裆里像是塞了块砖。她翻过身,并住腿。再往前翻,没想到他之前那么胖。一点一点,他好像通过跑步把自己从混沌中给雕了出来。雕塑。罗丹的《青铜时代》。她想到石匠怎么在普通的石头上雕出生动的人像。朴铭俊也是这么干的。跑步就是他对抗时间的刻刀。她为自己想出这么一个比喻兴奋得差点笑起来。

是个有故事的人。

她悄悄走到客厅,又把先前忽略的地方找出来,细细比对,考古似的。他广播的好多话都能契合她的心境。像是生怕忘记,又开始从头截屏。她都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好像快速浏览完一个人的半生还不过瘾,非得复制存档,就能证明这一夜的兴奋不全是梦境。

正在电脑上看一个大一女生如何实锤流量天王胡作非为,赵文静进来了,问怎么啦,脸红脖子粗的?说着,往电脑跟前凑。孟素芸慌忙关网页,说谎又来不及现编,就把这明星如何灌醉小姑娘,玩了两个月像扔旧衣服一样抛弃的事说了一通。赵文静说,这小姑娘也不是什么好人,好人家姑娘谁会大半夜跑到男人家里喝酒?

孟素芸想辩护,又找不到合适的字词,只好顺着赵文静说小姑娘的不是。越说越无力。谈了一阵他人故事,赵文静才说到正题,问她和朴铭俊是怎么回事。孟素芸脸一下就红了,问,朴铭俊?好像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赵文静说,是啊,我不是个喜欢八卦的人,但今天纪委收到举报信,说什么乱搞男女关系之类。我说我们小孟不是这样的人啊。现在的人不知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好好的正常信访渠道不走,动不动就举报,用男女这档子事给人泼粪。

孟素芸脑子嗡嗡直响,别的都不听见,就“不正当关系”“生活作风”几个形容词辗来压去。孟素芸没否认,也没承认,小声说,我和他没关系了。赵文静说,没关系就好。我平日见你们年轻人谈笑风生,单位也有活力。同事间难免因为工作闹点别扭,没什么。自己处理好就成,该怎样还怎样。不过,既然有人举报,你也得写个东西给纪委,工作留痕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将来事情再翻出来,也好有个应对。要不然扣我们一顶帽子不作为,是不是故意包庇不好说,影响到全单位人精神文明奖就不好了。

孟素芸头低得不能再低,又听赵文静说,本来男女那些事是你们个人私事,不归我们管。你看这事闹得。原先我看你和小唐工作能力强,还准备给你还是小唐提个副科。赵文静语气听上去只是家常闲聊,说到最后,好像她也是实在被逼无奈。孟素芸眼神没个安放处,窝着肩,一副做了错事的样子。几分钟时间如此漫长,像是裹在松油脂里动弹不得,还被无数根闷棍不停抽打。

不知道这一天怎么过去的。

等到单位都没人了,汪广武打来电话,她才沿着墙根往回溜。太阳早落到楼背后,她还是撑开伞,完全不管能不能看清前面的路。饭也懒得做,说是到楼下家常菜馆简单吃一口。其间聊到明星作风话题,汪广武听了,说,都不是什么好人,好好的公共资源全被这些人霸占,有什么意思呢?最后提到了捉奸,汪广武就讲,时代是进步,技术也发达了,只是人的心智并不匹配,一个个跟野蛮人似的,和听床的村汉有什么区别?不盼人好,整日想的净是怎么捉奸斗破鞋。

孟素芸看了眼男人,在琢磨他是不是话里有话。她说,你不明白,我说的是权力。男人有钱,就什么都敢干,小姑娘渴望出名有什么错呢?她哪里知道人间险恶。现在就不是搞荡妇羞辱的时候,更应该谴责的是,利用手中权力诱奸人的那个男明星。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孟素芸反问到最后,都快有了哭腔。

怎么能没用呢?那回和罗嘉妈妈说起来,两人都一副世事洞明的架势。孟素芸还笑。那时候她笑得多邪恶啊。她早就明白男人是什么样的生物,与其什么都得不到,还不如找个顺眼的,图个眼前痛快。这么一想,长得好看还是有用的,脑子里又冒出朴铭俊走路的样子。她看着汪广武越来越光亮的头顶,发现这个时候连恨都恨不起来。

接下来几天上班,脑子里转来转去,尽想的是如何和组织坦白。同事老王进来,说了半天,大意是电脑上的事情他不精通,反正孟素芸每天建档做台账有经验,就做了吧。但凡老王态度好些,孟素芸捎带也做了。偏生男人一副活该她受苦的表情。她才犹豫了一下,说赵文静没有安排,老王就骂开了,直问她是不是个傻逼,怎么让干个活儿这么难?孟素芸一下就懵了,只知道回骂,你才是傻逼。老王的嘴就像是污言秽语的化粪池,那么多难听的话兜头全浇到了她身上。孟素芸浑身发抖,再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哭。她披头散发站起来,一声尖厉长嚎,老王这才甩门而出,倒像是他受了多大冤屈。

到了第二天,汪广武找到赵文静,把前因后果讲了,说这个老王得道歉。赵文静说,这件事领导们都知道了,怎么处理,会给小孟一个妥当结果。又道,这个老王也是,年纪大了,不知道是不是在家里过得不顺心,三天两头不来,来了一回就给大家添麻烦。和这样的人计较个什么劲呢?赵文静里外分析一遍,搞得汪广武再提要求,倒显得他不会为人。只好说孟素芸在这个科室没法儿待了,能不能换个地方。赵文静说,这事情我说了不算。这样吧,让小孟请几天假,休息休息。看了一眼汪广武,又道,我知道她最近压力大。

十天假期结束,汪广武又去续了十天。

休假的日子一长,孟素芸竟有些慌,好几天通宵失眠。等天色完全亮了,她继续翻开库切的《耻》。这本没有什么故事的小说,也是某次去图书馆听了讲座后买的。翻开几回,都没沉浸进去。不知是不是最近的遭遇刺激,产生了共鸣,这回很自然就进入了角色。她甚至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更多的理由,好像只要随便摆出一条,就可以帮她从一摊烂泥的生活中拯救出来。可惜混看到最后,小说到底讲了些什么,她记不清楚。内心的斗争,想好的台词,也说不完整一句。她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只是仅仅因为个人有了问题,别人就可以对她指手画脚吗?对他们的指控,她完全不想再费唾沫辩解。她在日记里写下最近需要处理的事。不敢断供的房子,和开发商的官司,将来跟老王怎么待在同一个办公室,还有接下来的生活,去医院取喉咙里的鱼刺。各种事情搅在一起,脑子里木木的,像被一团乱麻揪住。

从运河边跑步回来,见楼下台阶上坐着几个工人,衣服上糊满油污涂料,指甲里还有黑泥。他们斜斜歪在那里,手机里正播放什么视频,嘻嘻哈哈的,快乐得不行。好像经过一天劳动的折磨,这一刻只要能坐下来,其他的跟他们毫无关系。脚边放几着瓶啤酒,塑料袋里装着鸡爪。孟素芸站在那里看他们啃鸡爪,突然有些饿。

上了楼,她从冰箱里拿出一根巧乐滋,站在窗户跟前,看着楼下那片工地。光着膀子的男人进进出出,挤在七八个铁锈色集装箱里。门口还堆着一捆白菜。那些布满了铁锈红的集装箱快要和葳蕤的杂草连成一片。远处是被高楼挡住的地平线。先前她也见到过,只是从没有细想这里,离她这么近的地方,还有那么多人这样生活。她看得那么认真,像是试图抓住些什么。

为调整岗位,汪广武提上两盒太平猴魁,去了趟区执法大队,赵文静还是一样的话,现在各个科室编制都满员,没有合适位置。回到家里,汪广武说,你不是早就厌倦了这工作?这下正好趁机脱离,单位那摊子事,又不是缺了你不运转。孟素芸倒不关心工作,想的是怎么交待纪委。一想到要和素不相识的人再坦白一回和朴铭俊的关系,就膈应。不过既然人家都有了线索,不大方说出来,倒显得她好像真做了见不得光的事。

她前前后后捋了一遍。哪一天认识,哪一天去的公园,什么时间一起跑步,又是哪一回她把他叫到家里,什么时候去医院上的环,跟审核账目明细似的,她列表填写,弄了个清单。为了印证,还专门去移动营业厅,把通话记录打出来,附在后面。她不停地写,好像只有书写,只有把什么都交待明白,就能把真实的自己从过往的不堪中清洗出来。

进门只见小唐慌慌张张从赵文静桌子前站起来。孟素芸多日未来,和小唐好像也生分了,说了一句话,再不知道怎么接下一句。她问科长今天来不来,小唐说没听说不来。孟素芸双手过顶拉伸间隙,看见赵文静桌子上摆着一块湿抹布,叠得方方正正。孟素芸笑了一下,她没想到一个男人家会这样服务一个女科长,人不可貌相啊。赵文静进来,看见孟素芸,暧昧地笑了笑。

孟素芸递过去检讨书,赵文静看了两眼,就说,傻孩子,你这是干吗?怎么这么死心眼,这不是真给人口实了嘛?我这里还好说,万一传出去,你让小朴在这个单位还怎么做人?依我说啊,你还是继续休假,养好了精神,调到一个谁也注意不到你们的部门,对大家都好。

先前孟素芸想换一个岗位,是因为不想和老王待在一个办公室。这回听见把她打发到别的地方去,却是因为和朴铭俊的事。这道理上说不通。她接受不了。传出去,别人背后会怎么议论她?一个破鞋,在原来地方混不下去了,才被打发到这里。她能想象到被流言蜚语吞噬的景象。

她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可以跟人交待她和朴铭俊的前后,但要因为她的这些事,定她的罪,她不甘心。

从新东方出来,孟素芸就一直在打电话。开始,汪广武还给汪博讲路边的都是些什么花,眼见孟素芸没完没了,就喊,你要是忙,就先忙你的,我一个人也能带孩子。挂了电话,孟素芸说,是罗嘉妈妈。她在鼓楼医院推销药,让病人家属给录了音举报到稽查科,问我有没有认识的人。还说她没有大问题。我之前执过法,知道要是完全没有问题,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处罚她。现在都有行政复议,谁敢胡来?她但凡怕,说明心里还是虚。

汪广武说,又不是多近关系,帮不上就别为难。孟素芸说,那回从喜乐库拖回来那堆衣服,她还挑了几件,花了上千,也是个实在姑娘。汪广武没说话。孟素芸说,我问问稽查科科长姚弘毅,以前一起执过法的。电话打通,孟素芸先喊了声科长,就原原本本,把前因后果说了。姚弘毅说,都找到你这里了,不给办也说不过去。孟素芸说,我想的是,科里弟兄们出去查案也不容易,你要不说个时间,我让她直接去找你们。姚弘毅说,我见她干什么,人家一个女人家卖肿瘤药的,我去也不合适。要是个饭店,兄弟们去喝一杯,高兴高兴,也算。拿个红包,倒是能贴补下家里,就怕手伸得太长,到时候反而害了他们。再说,现在都什么形势了,还跟底下人惯那些毛病?上回吴书记来调研,专门提到,现在有人说我们的执法队是敲诈勒索队。孟素芸说,人家是真心诚意的。实在不行,就当结交个朋友。姚弘毅说,你要这么说,我再说倒显得我不讲人情。我估猜问题应该也不大,平时他们出去查住个大案子,回来都会念叨,周五我忙着开会,快中午回来,也没见他们提起。周一我去单位问问,要没什么事,就算了。这事情先这样吧,你直接和副科长朴铭俊说,他就能定下来。

等孟素芸挂了电话,汪广武说,你可别包揽,别忙乎半天肉没吃上,倒惹一身骚。孟素芸说,我知道,这不直接问问那天去办案的朴铭俊。汪广武说,现在别问,拖一拖,磨一磨,你着什么急,肯定不止托你一个人。孟素芸说,科长和我掏了底,一个电话的事。

说完打开手机功放。电话接通,孟素芸说,朴哥,是我。朴铭俊说,哎哟,大周末,怎么想起我了?孟素芸问他上周五是不是接了个案子,举报鼓楼医院推销高价药的?朴铭俊问是谁的关系,孟素芸说是她的一个姐妹。朴铭俊说,是亲姐妹还是干姐妹?可不敢糊弄我。孟素芸就笑,朴哥你就说帮不帮吧?朴俊铭说,我们这关系,我还能说不?说完就笑,又道,当然,我们是健康的同事关系。

孟素芸笑了一下,说,朴哥,我不在稽查科多年,也不懂其中规矩,说句难听的话,别因为我坏了规矩。要不这样,我把你电话告给她?朴铭俊说,还是别了。实话讲吧,我们这都是伪军,合并前老姚的人才是正规军。既然老姚放了话,让她直接找你就成。你联系吧,你们女人在一起好说话。就和她说,那案子还没往上报,把我们要求的补充资料送过来就行,从轻从重,就看她在你面前的表现了。

挂了电话,孟素芸问汪广武怎么办,汪广武说,听出来了吧,个个都说得好听,说是给你面子,其实都不想搭揽,把包袱甩给你。说是不要钱,不要钱能办成事?孟素芸说,我们科长说得对,就是不能惯手下人毛病。现在查得这么严,谁敢胡来?汪广武说,那你还到处找人打电话,微信?都是证据,到时候别把你自个儿弄进去。孟素芸没吭声。汪广武又说,也别把话说死,先大体给罗嘉妈妈一个活话。周一具体定下来,再作打算。你这里慌里慌张打上一胡片电话,关系用尽,到最后没把事情办圆满,害得自个儿里外不是人。

下回见了朴铭俊,孟素芸先感谢,说是请他吃饭。朴铭俊问,总得有个由头吧?孟素芸说,这不你帮了忙嘛。朴铭俊听了就笑,多大个事,还这来客气。不要叫当事人,就你,还有我们科几个弟兄,外人就不要喊了。

这一回,几个人吃完烧烤,又去歌厅唱了两个小时。

回到家,汪博都睡了。汪广武坐在沙发上,脸黑着。孟素芸问怎么了,汪广武说,怎么了?你自己看看表。平日总说要给孩子树个好榜样,就你这样子树?孟素芸说,这不单位的事,我在中间联系半天,不去也不合适。两人争了几句,孟素芸想躺下,脑子里冒出朴铭俊的样子。不知道他是不是喝多了,在KTV洗手间,竟然抱住了她。问题不在他抱了她,而是她连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她紧紧握着洗手间的门,也不知道是担心别人进来,还是害怕朴铭俊突然松开。

有那么几天,她没敢看朴铭俊的空间,甚至怕在单位遇见他。等了几天,见朴铭俊像个无事人似的,再没和她联系,孟素芸就明白,还是她想多了。男人不过正好喝多酒,而她又恰好在旁边。她和任何别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扮演了一个替代角色,不免有些恼火。她为好多夜晚的失眠感到羞愧。

去美滋美客,本是给汪博买零食,顺手多拿了两个全麦牛角面包。趁人都下了班,她问朴铭俊在不在单位,他说在。进去的时候,朴铭俊没有一点尴尬,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问什么事。孟素芸说,没事没事,看见蛋糕店搞活动。递过去一个,朴铭俊接了,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口味?正好一会儿跑步先垫一口。孟素芸就笑,你这跑步雷打不动,女朋友不说你?朴铭俊笑起来,什么女朋友,孩子都两个了。孩子都顾不过来,哪里顾得上管我。

孟素芸先哦了一声,好像知道他竟然结了婚,有些失望。继而想到他没人管,又激发了她的母爱,就问跑步这种枯燥无聊的事到底是什么在吸引他,居然坚持这么多年。朴铭俊说,这东西会上瘾,跟好多事情一样,你只有做了,只有在跑的过程中,才能感同身受。孟素芸说,讲得那么玄乎,心痒痒的,可惜我早上起不来。朴铭俊说,夜跑啊。孟素芸说,晚上一个女的安全?朴铭俊说,跟我一起跑。孟素芸说,那就更不安全。朴铭俊笑了笑,好像接住了她的暧昧。

孟素芸得空就去朴铭俊办公室转一转,不是放袋腰果,就是一瓶酸奶。碰见其他同事,孟素芸也会闲聊,不过到最后,还是自然站在朴铭俊桌子前,问些跑步装备的事。朴铭俊讲品牌的对比,又说到《跑步圣经》那本书,把一个平常极了的问题,研究得如同一门科学。孟素芸总是安静听着,好像真是又学到不少知识。

清明前那天,单位人去万象城健步走,碰巧两人都没报名,孟素芸又到了朴铭俊办公室。正聊得投机,门推开了。孟素芸本来趴在桌前,受了惊吓似的,一下子弹开。见是小唐,问,这么快就回来了?小唐倒显得不好意思,见她攥着个牛角面包,笑着说,又来给我们朴哥送补给来了?孟素芸还和小唐解释,说朴科过来送案卷,随便帮忙打一下孔,打完孔,才发现之前有两份案卷号数不对,问问怎么补救。小唐就说,怪我,我该敲下门,把他吓没吓着不知道,我是吓得够呛。他忙乱解释,倒像他做了什么错事。

朴铭俊表情不大自然,问小唐什么事。小唐说,没事,没事,还是我房子那点事,和开发商纠缠半天,又回到原点,想问问如果房子电梯老出问题,投诉咱们稽查科管不管用。几个人又说了阵房子的事。孟素芸没再接话,像是饿得不行,只是不停塞牛角面包,噎住了,又去喝水。

这天夜跑完,和朴铭俊分开,又继续往回返。刚翻过湿地公园栏杆,却见一个男人提着桶,还在马路上扔着什么东西。她跟了一截,才意识到这男人大概是在练习怎么扔钓鱼线。男人吹着口哨,意思听不分明,却有种无法言说的痛快,好像一生快意恩仇都吼了出来。听了一阵,孟素芸才意思到,那是一首老歌,街头巷尾有一阵老放的。她百度了下歌词,先还只是念,后来也跟着和起来。

进了门,她还哼着歌。女儿在看动画片,汪广武抱着手机瘫在沙发上,抬头看了一眼。她没像过去那样抱怨这父女俩一个比一个不会安排时间。眼看快十点半,她把汪博哄上床,可汪博还不困,要求读睡前故事。E·B·怀特的《夏洛的网》读了多半。好多细节编排,写得形象,孟素芸并不能完全沉进去。太假了嘛,动物怎么可能那样说话。汪博却听得有趣,甚至听到小猪威尔伯时时面临被屠宰的命运,一直悬着心。等她看见一段有意味的话,试着引申解释,再看汪博,已经睡着了。

她关掉台灯,躺在旁边。睡不着,又打开《最完美的离婚》。看到第九集,她早就厌倦,导演为什么要如此纠缠?几个人不像是生活,只是坐在那里讲一番人生道理。不过怎么说呢?因为他们分分合合,一塌糊涂,她也像是从他人的剧本中看到了自己的顽固。这算不算救赎呢?有那么一刻她迫不及待想和人说一说,只是拿起手机,又感觉自己的激动实在幼稚。即便她理解了人生,难不成还要指望获得别人的承认?她听见女儿说了两句梦话,小手乱挥,忙抓住。肉肉的手掌握在手里,划来划去,暖暖的,她的心思也野了。

转眼到了七月,那两天汪广武出差,她闲得无聊,问朴铭俊怎么这几天没发跑步状态?朴铭俊说家人住院了,陪床呢。知道在鼓楼医院,孟素芸说,离我家不远啊。朴铭俊说,是不是?那我去你家洗个澡?孟素芸说,来吧来吧。朴铭俊说,万一被你家老汉堵在屋里,就死定了。孟素芸说,就洗个澡,能把你怎么样?看你那点胆量。孟素芸本来也没指望他会到家里来,只是逼将到最后,好像他敢不敢去她家里,倒成了有没有男子汉气概的象征。朴铭俊说,你不上班?知道她这两天休假,就说,那你等着。

她洗了脸,做了面膜,细细剃了腋下寒毛。等到十来点,电话响起,孟素芸忙给汪博放开《小猪佩奇》,冰丝蕾丝睡裙顾不上换,披了件外套就下楼。不曾想开门撞见邻居,她还大方介绍,说是哥哥过来看她。到了家里,孟素芸忙着做饭,又拿出几本绘本,让朴铭俊给汪博读故事。煎好黑椒牛排,又拌了个沙拉。准备喊朴铭俊帮忙,听见一句“毛毛虫给自己做了一个茧,又过俩星期自个儿挖了个洞钻出来”,孟素芸还愣了一下。过去她一直以为作茧自缚是个贬义词,这回才明白毛毛虫为了变身蝴蝶,不知费了多少辛苦和努力。不过这念头也只是在脑子里划了一下,就溜过去了。先前灶台上尽是灰尘和油污,她在男人夸张的故事里仔细擦洗,好像因为男人的到来,原先灰扑扑的家里顿时有了生机。

孩子刚睡着,朴铭俊手上就多了动作,滑腻腻的舌头撬开了她的牙齿。她瞪着眼睛看着他,尽管眼前发生的一切,她模模糊糊地幻想过好多回,但还是有些不习惯。床头结婚时包的酸枝木皮卷了边。再往上,墙上贴的小喜字好多都掉了,留下的双面胶被汪博抠得黢黑,一坨一坨,像是形状可疑的霉斑。和汪广武拍的婚纱照,妆化得浓,修补得太过,神情僵硬,跟蜡像似的。过去的几年,她在卧室里进进出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持久审视眼切的一切。男人眼神迷离,企图起来搂她。好像生怕男人洞晓她婚姻生活中的粗糙和不得体,她猛劲掐住男人的脖子。到最后,还把枕头摁到了男人头上,男人在底下闷声闷气呜呜直喊。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湿了她满脸。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感受到活着这件事,好像从前积攒的所有力量一下都跟着被掏空了。她瘫在他身上,嘴压住他的脖子,半天喘不过气来。他轻轻拍着她,直喊,天啦,天啦,你这是要把我弄死在你们的婚床上啊。她迅速堵住他的嘴,生怕他再讲出什么不得体的话。

有那么几年,孟素芸只知道母亲在忙,具体忙什么,也没细问。电商刚火起那两年,杨桂兰还发过来一些竹子编的收纳筐、水果篮,问能不能在朋友圈转发转发。孟素芸说,一把年纪了,还折腾这些,能挣几个钱,还不够人笑话的。平日相与不相与的同事让她转发什么出租广告、水滴筹之类,她都恼火。后来见杨桂兰像传销似的,天天发些砍竹划篾编织的顺口溜,感觉疯疯癫癫的,索性屏蔽了母亲。汪博满周岁那年,杨桂兰走不开,寄来一套竹编桌椅板凳。汪博新鲜,还当宝贝搬进搬出玩过一段时间,搬了几回家,早不知道扔到了哪里。路边出现大片大片柚子林,白墙黑瓦点缀在山野,孟素芸东想西想,差点错过高速出口。车子拐向渔川,人声渐稠,和汪博说话,也不自觉成了方言。

见了汪博,杨桂兰一把抱起。孟素芸问门口立几根竹竿干什么,杨桂兰笑说,快别提了,县里头给评了个非遗传人,说报到市里省里,过了还有项目经费。孟素芸听母亲嘴里全是书面用词,一时恍惚。汪博翻开院子里几个竹编大字,摆了几遍,才喊道,纤云宫竹编非遗体验中心。杨桂兰就笑,这几个字也是工作队给取的,城里来的大学生,水平就是高。

过去编簸箕箩筐只为换些粮油米面,谁能想到还能和文化拉上干系?孟建林不在后,河边的养鸡场早就败落。工作队来走访,见杨桂兰会编织,就有心扶持。起初只是编些背篓撮箕,到了后来,就有些贪,想把自己知道的人和物,都用篾条编一编。也不讲真实不真实,只求大概。比如关公,大刀和那一撇胡子一定要有,耶稣必定得歪着脖子,绑在十字架上。猛一看,还真有几分样子。天上飞的,地下跑的,但凡见过的东西,都给用篾条编了出来。

汪博在二层楼上上下下跑进跑出。孟素芸一会儿在竹床上坐一坐,一会儿又抱起小黄人看一看。各式人物,挤挤挨挨,站了满屋子。杨桂兰像接待来访嘉宾一样,领着转了一圈道,现在不是我单打独斗了,还雇了好些人,只要手脚能动弹,按件发钱。孟素芸说,编了这么多,谁要?杨桂兰就笑,这不发愁的,上回有个大领导专门到屋里坐了半个钟头,又是摄像,又是拉着我们的手拍照片,说我这是传统工艺,完全可以打开思路,步子迈得大一些,做出口,赚外汇。没几天,工作队就来商量,说准备和村里签合同,要把集体几百亩公山都栽上竹子,我百事不用操心,单管生产,他们负责订单。

杨桂兰边说边笑,领导来看望的照片洗印了张八寸的,还是有些小,想着哪天进城,装裱一番,好挂到神龛上。孟素芸完全接不上杨桂兰的话。

汪博屋子里转遍,又往屋后山谷里跑,直喊,妈妈,妈妈快来看。不大的山谷里,各色人物站在一起。怎么形容呢?就是混乱。前面是潘金莲棒打西门庆,紧挨着又成了灰太郎和喜洋洋。唐僧和他的三徒弟背后,站着李白和杜甫。孔夫子和七十二贤人旁边,奥特曼和绿巨人打得正酣。还有成排的娃娃,马戏团的小丑,没穿多少衣服的模特,没有分类,没有单元,完全是想起什么就编什么,仿佛梦境中曾见到的颠倒乾坤。最夸张的还编出了龙、凤凰,编出了神话。再现完村口土地庙里的阎罗世界,又开始编天庭的日常生活。玉皇大帝,送子娘娘,关公,黄老神仙,编的菩萨造像家里放不下,开始堆在养鸡场周边。路过的人,看到满屋子竹屋竹马,还以为这家有人过世,都是些要拉到坟头烧的灵屋。听杨桂兰说明原委,慢慢就有了闲话,说是因为孟建林一死,杨桂兰想男人想得了癔症。要不然怎么解释,正经人都在谋事业,算计如何挣钱,独她把精力全浪费在这些无用之事上?

好在还是有明白人。杨桂兰说工作队是真厉害,把村子翻了个底朝天。舒水秀会织土布,会纳千层底,直接从浙江还是什么地方拉回来上百套机器,办起服装厂,完全工厂化作业。你舅公黄有禄,原先逢场摆摊给人算命,现在看他会拉二胡、吹唢呐,又花上万块置办一套锣鼓家伙,组建了个婚丧嫁娶服务队,别人开业请他,发送人也请他,红火得很。说着话题又回到她的篾编上,说是等到项目一旦启动,县里还要建一个展览馆。听杨桂兰谈论,感觉好像是她这个风投项目也站到了风口,就等着天使投资人撒钱了。

正说到热闹处,无意中看见杨桂兰左眼好像不怎么睁得开,问怎么了?杨桂兰就笑,说,那天上山砍竹子,刀不利索,就发脾气,结果一根楠竹倒下来,躲闪不及,差点把眼睛弹瞎。流了几碗血。孟素芸说,那怎么不去医院?杨桂兰说,去什么医院,老都老了,谁注意你败不败相。说到后来,就开始讲她爸不靠谱,非要刻什么长城,结果脑血栓,害她一个人受苦。能怎么办呢?只好继续收拾这个烂摊子。跟着县里的人出了几趟远门,学没学习到新东西,一时也不好讲,反正杨桂兰胆子大了,想着要是能把有意思的一切都搬到渔川也不错。得空就做,或用水泥堆捏,或有石头雕琢,要不就用竹篾编织。别人来采访,她也说得好听,好多乡亲一辈子都没出过渔川,今后,也不再需要出门,来到她的纤云宫,就相当于看到了全世界。

孟素芸听得眼皮直跳,杨桂兰见她心神不定,才想起问汪广武怎么没一起回来。孟素芸说公司忙,请假就要扣钱,又还要和开发商打官司,成天焦头烂额的。

“不行就回来。”

孟素芸没接茬,细碎说了一番家常,杨桂兰准备做饭。孟素芸捡起手机,又滑到刚刚给孩子拍的照片。看着满坑满谷的篾编造型,无端联想到自身,从小到大,不也是这也想要,那也设法占有,结果呢,硬生生地把脑子弄出了毛病。看到母亲六十多岁,还指望靠几片竹子发大财,疑心自己过去精神出问题也并不完全是欲望,兴许还有那么一点点遗传。她责怨自己不孝顺。但凡出息一点,一个月资助家里几千,母亲就不会到了这个年纪还做着发财梦。感觉脑浆被什么东西拽住了,恨不能拿到清水里冲洗一番。她从旅行箱里翻出跑鞋,像是要用跑步抵抗马上蛊惑她的狂乱。

走到马路上,双腿打开,正弯腰拉伸,一个声音喊,好骚,骚货。孟素芸直起身子,见骑车过去的人穿着校服。孟素芸有些懵,我哪里骚了?声音在小小的村子里异常响亮,好像把她全部凸显出来,无处躲藏。好吧,我是骚,但你一个学生怎么知道的?边邻处近的,瞎嚷嚷什么。她追了一阵,准备打算和这个年轻人理论一番。

撵了几百米,男生又调过头喊了一句,骚货,骚货,撅着屁股的老骚货。真他妈的,她感觉粗话马上就要出来,硌得嗓子难受。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孩子大概没想到她会不依不饶,踩得越发快了。孟素芸眼见人越骑越远,一时撵不上,索性顺着公路跑起来。又想起朴铭俊。那个喊她骚货的男人。他那么叫她的时候,她竟然会兴奋。她竟然会说,她愿意做他一个人的骚货。

这个孩子不过是指陈了事实,她怎么会感到屈辱呢?兴许,她也不是感觉屈辱。她想起王小波《黄金时代》里的陈清扬,从山上追撵王二那一节印象如此之深,仿佛她现在的奔跑就是为了去接近,去体谅。

……

节选自《黄河》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