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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人不起故园情 ——评王跃文《家山》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戴瑶琴  2023年06月26日15:29

“无双毕竟是家山”,王跃文在《家山》访谈中指出家山在汉语里是一个固定的词,即家园、家乡的意思,世界上最好的还是家乡。小说中“家”和“山”皆有所指——“家”是陈氏家族、“山”为沙湾,“家”“山”聚力展现一方水土的血脉绵延、家风流芳,借此烘托人/故土的相互依存关系。“传统的乡村秩序、乡村生活方式、乡村伦理等,都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日常化体现。写好了乡村的人,就是写好了中国人,写好了乡村就是写好了中国。”作品以光而不耀静水流深的中国美学,平实记述沙湾从大革命时期至1949年的发展史,实录革命与改革对陈家各代人的影响。在新旧交锋中,他们从未抱残守缺,而是主动实践新旧融通,持续以明德崇善的信念,迎接全新的时代。

沙湾原型是湖南溆浦县漫水村,它原由朱陈两大姓主导,陈家不断发脉发迹,朱家却人丁凋落。小说人物图谱关联陈氏五代,即远字辈远达(达公)、远逸(逸公),扬字辈扬名、扬权、扬显、扬宏、扬发、扬高、扬甫、扬屹、扬卿、扬龙(继子),修字辈修豫、修戈、修霖、修根、修碧、修岳、修权(四跛子),齐字辈齐美(邵夫)、齐峰、齐树、齐岳,有字辈有吉、有喜、有康、有龙、有仙(五疤子)。先辈敬远公在第三次修家谱时记上“福贵昌隆,家声远扬;修齐有本,锡庆延长;怀祖崇善,世代辉煌;威振华汉,烜耀东方。”这是陈氏恪守的祖训,后世子孙皆应怀良善之心且致力于宗族发扬光大。族谱外还传续着更为朴素的生存之道——“蕨头往里弯,拳头朝外打”,陈家崇武习武,叔伯侄各脉同气连枝,若陷任何困境则必然全族一致对外。革命是民心所向,家是人情所依,解放后,常年征战在外的邵夫终得荣归故里,“邵夫望见了沙湾村边的高树,那些枫树、樟树、泡桐树、乌桕树、红的红,绿的绿,五彩斑斓,熠熠闪光。他离家这么多年,打北洋军阀、打日本鬼子、打蒋家王朝,沙湾出去的乡亭叔侄很多却再也回不来了。”

王跃文采取真实简洁的生活逻辑处理宏大的家族书写,他将叙事线切分为男主外、女主内,由敬远公与佑德公先后主持宗族全局。我认为,作者以“时代”为关键词塑造陈氏男性,以“乡村”为关键词刻画陈氏女性,微观家乡与宏观家国两重历史叙事在时代/乡土统一层面得以有机结合。小说将家运和国运并置,家国一体是作品的基本落点。陈家传承勇武家风,后人敢闯敢拼,革命是每一辈人挣脱既定命途的主动选择,他们针对反封建和反压迫的一系列行动,皆体现以人为本、以国为重的宗族理念。其家族观念先进性更体现于尊重知识,“国家不好,正需要正经读书人到军队里去”。陈氏长辈践行文武并举的子辈培养模式。同时,家族秉持正确的是非观,例如佑德公拒绝参与签名弹劾县长李明达,他认为后者能为沙湾办实事,不应枉受非议。应该说,在每一个历史转折点,沙湾人一致拥护对普通百姓最有利的发展路径,不因个人私欲折损家国大义。

沙湾具备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和精神共同体的性质。“同血缘共同体关联着的是人们的共同关系以及共同地参与事务,总的来说,就是对人类本质自身的拥有;同样地,地缘共同体建立在对土地和更低的占有的基础上,精神共同体的本质则关联着神圣的场所或受到崇拜的神祇。”陈氏祠堂为沙湾的一处核心地标,对于家族而言,它是“心灵性生命之间的关联”,除了执行祭祀或奖惩功能,作者描写生发于祠堂的两个细节。一是祠堂为沙湾新式学堂所在地;一是祠堂一直有《呼声报》《中央日报》等供村民阅览。这两点折射出陈家对新观念和新思想的及时了解及实践,隐喻沙湾从未故步自封。

很多以家族为主题的长篇小说,着力于代际观念差异碰撞出的矛盾性,由此导向一个共性主题,即青年一代总极力要走出去。《家山》亮点是强调家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凸显人民为家山集体奔赴的力量。小说同样触及年轻人的出走,但落点恰是其主动回归。陈家后人无不携带对家族的感恩与责任在外闯荡,无论走多远,沙湾都是所有人的心灵归宿。面对惠及家山的进步举措,沙湾空前齐心,例如陈齐峰与朱克文一同起义,联手建立齐天界人民解放自卫队。佑德公命儿媳云枝将珍藏的勃朗宁手枪赠予齐峰,容秀拿出邵夫的“中正剑”,瑞萍嘱扬卿代捐结婚时的全部金银首饰,一向尖小的修根还捐出一包银圆,修岳筹得稻谷五百担、土糖一千斤,甚至连沙湾亲戚泰老儿都赶来捐出50大洋积蓄。

扬卿监理沙湾水利工程,也始终获得全村齐心襄力。扬卿、齐峰、邵夫力推开办沙湾国民小学,逸公直言“沙湾不办对不起子孙”,于是齐峰请老师、扬卿跑备案、佑德公和逸公承担了课桌椅所需木材,并腾出陈氏祠堂作为校址。邵夫撰写立校碑序,扬卿在开学时说道: “今日第一课,既是上给同学们的,也是讲给在场乡野亭叔侄听的。为什么要办学堂,邵夫在碑序上讲得很清楚的。为的是沙湾子弟,为的是我们国家。”历史变迁中滚动着乡人对家山的爱,怀乡恋土、认祖归宗是沙湾坚守之准则,明德尚义、崇贤向善是陈氏之传统,年轻人的“走”都为了将来自己有能力令家乡变得更好。小说结尾贞一的家书,告知儿子念梓“如今的沙湾故土,早已是我同你舅父、父亲梦想之家园”。“今后无论娘在或不在,勿忘故土,勿忘家山,常带儿女们回来!”

沙湾女性承担养育子女、赡养父母的责任,既有“乡约老爷”桃香,又有“教书先生”瑞萍,她们与“走出去”的人协同推动家族兴盛,事实上牺牲着自己,成全男性心无旁骛地投身革命。小说没有将过多笔墨落于两性之间的爱,转而塑造女性的进退有礼、取舍有度。美坨、容秀和云枝三人关系颇耐人寻味。作者没有回避彼时封建旧俗与家族香火论,将往事和盘托出,目的是忠实记录特定时代背景下的乡村伦理。朱家正其因血脉孱弱而逐渐让出沙湾主位。美坨因正妻容秀未能生育,故而在父母和妻子的要求下,迎娶云枝。需要注意的是,容秀和云枝的家山认知相异,当云枝感叹“男子汉的天地真大啊!”,容秀却说“天地是大,但我只想早日把日本人赶出去,美坨回到自己家乡来。”她支持美坨为国舍家,可心中最期盼的还是日常烟火人生。

《家山》彰显沉厚的兄弟情谊。陈朱两家因有宿怨,故而先前曾连续械斗,可在国家危难、沙湾复兴的关键时刻,后人泯弃恩仇,在救国卫家中达成互助合作。虽身处不同阵营,但生死关头,朱克文冒险救下陈齐峰,即使被全乡视为仇人,他也为护齐峰周全绝不吐露其“假死”隐情。佑德公则道出最质朴的道理:“中国人自己打仗,不就是李家的儿子打刘家的儿子?”“不论如何,我不想看到同室操戈,骨肉相残!”在治水利、办学校、闹革命等大事件中,两姓皆以沙湾为先,为百年计,为子孙谋。

《家山》是“一部社会生活史、乡村民俗史、乡村繁衍史和时代变迁史。中国传统的优秀文化这种历史变革当中,始终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王跃文谈及为何转向创作乡土题材的原因,“越往岁月深处走,故乡留给我的记忆越来越清晰起来,也越来越具有文学审美价值。人都有一个从懵懂到明白的成长过程,当我进入中年以后想想老家乡亲叔侄们的勤劳、智慧、仁义,以及他们单纯的内心世界、质朴的处世哲学、实诚的情感表达,内心会很安宁。”小说中的扬卿说出了同样道理,“人对世界的认识都会过时,惟有事实是不变的。”家山矗立“识好歹,知善恶”的价值观,理解乡人的爱与恨,接纳乡人的离去与归来。寻常人家,终身守候的就是儿女归乡,阖家团圆。就像年迈的佑德公和福太婆,“只要天晴就趸日坐在门前大樟树底下,容秀过会就走到樟树底下,陪着公婆朝大路远处打望”。“不打仗了,军人就该放马南山,回家种阳春,生儿育女。”小说结尾以“娘井”意象点题,贞一发觉已干涸多年的老宅娘井,再次汩汩出水,“娘井里的水流入儿井,从儿井又流到天井,从天井流出老宅,通到万溪江,如此绵绵滔滔,川流不息,直奔长江、东海!”在中国人的心中,胡马依风,越鸟南栖,家山难忘。

(本文系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特约评论)

作者简介:

戴瑶琴,文学博士,书评人,大连理工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理事。出版专著3部,发表论文及书评10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