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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3年第5期|张鹤宁:她依然生活在远方
来源:《草原》2023年第5期 | 张鹤宁  2023年06月28日09:04

她依然生活在远方

自打去年六月中旬起,我的生活里总时不时冒出很多细小而遥远的碎片,不速之客一般闯入我的脑海,一边温热地唤醒我关于姥姥的记忆,一边暗暗提醒我,姥姥已经离开了的事实。

这些记忆碎片就像走过湖边的孩子们手中抓起扔入湖中的小石子,生怕湖面安静下来。就在这破碎湖面中的一圈圈涟漪里,我看到了好多本以为自己早就不记得的画面,原来一直都整齐地陈列在我记忆的最深处。

电话那端的人

我不是一个喜欢打电话的人。

很多能倚靠文字交流解决的场合,我会极力避开语言交谈。可能文字总能带给我一种被庇护的感觉,从不令我张口结舌,或是被突如其来的问题打个措手不及。

自我有记忆以来,姥姥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存在于远方的,电话那端的人。

姥姥的声音很粗,我小时候老觉得她的声音像一个男的。可我从没把这个奇怪的“发现”告诉妈妈,只是每每从电话里听到姥姥声音时,我都会很认真地这么想一下。

姥姥家很遥远,是当时的我还未曾去过的满洲里。何况满洲里这名字,听着就像一个只存在于远方的边陲小城。

每逢过节过年,妈妈都会让我跟姥姥通电话。那时候家里的电话机放在爸妈卧室里的床头柜上,电话机旁边是一个触摸式的台灯。每次拿着听筒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的我,总是把手指穿过电话线,悄悄地在玩那个碰一下就会亮的台灯。

摸一下,灯亮了。摸一下,灭了。再摸一下,灯又亮了。又摸了一下,这次是妈妈,把灯关掉了,顺便提醒着我跟电话对面的姥姥说点什么。

我应该见过姥姥,但那时的我可从不觉得自己见过姥姥。这些通我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的电话,占据了我最初对姥姥的全部印象。

小学毕业后,我搬了新家,姥姥也终于从电话那端,正式搬进了我的生活。

所有的声音一下子都有了画面,原来姥姥很爱笑,原来她的脑门上有那么多很深的皱纹,像火车道一样。

我那时候很天真地想过,世上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姥姥的皱纹熨平呢?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姥姥,结果她一听哈哈大笑,故作神秘地告诉我,只有人死的时候那些皱纹才会散开。当时给我吓了一跳,心中直犯嘀咕,这话也不好笑呀,眼前这个哈哈大笑的姥姥真是有些古怪呢。

厨房里的陪读人

从初中开始,妈妈就把姥姥接来我家生活,一路陪我考完大学,是我中学时代最重要的陪伴。

姥姥掌管着厨房,计划着我们的一日三餐。时至今日,我的东北话和很多饮食习惯,在那些和姥姥还有妈妈一起度过的日子里,清晰地有迹可循。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大体就是对我们仨那些年最好的概括了。

可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吃得习惯姥姥做的饭。

我的奶奶是四川人,在姥姥没搬来我家生活之前,我最常吃也最喜欢的菜都是奶奶做的炒菜。姥姥来了以后,说老实话,还真花了我不少时日来适应姥姥做的炖菜,特别是炖菜里的土豆条,根根棱角分明不说,咬起来还脆脆的。每次吃到海带排骨炖土豆这道菜时,我都忍不住仔细琢磨、反复确认,这土豆到底熟了没。

一晃,关于我的中学时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好像每次都是在厨房里的时候,最想念姥姥。”我望着从购物袋里拿出来的一包德国酸菜出了神。丈夫在一旁跃跃欲试地找来剪刀要打开尝尝味道,看看这英国超市里卖的德国酸菜和东北酸菜是不是一个味儿。

“是嘛,” 他漫不经心地应道,全神贯注地剪开包装,“不过这酸菜可真是太神奇了,我尝了一口,真跟咱东北酸菜一个味儿!”

我赶紧上前尝了一口,真酸,就是家里吃的那个味儿。只是包装上和以往在亚洲超市买到的整棵酸菜不大一样,这次买到的是已经切好丝的。

姥姥以前就会把大白菜切成丝,塞在大玻璃罐里腌着,用不了几天就可以吃了,比用石头压着拿大缸整棵整棵腌要快得多。自打发现了腌酸菜丝这一招后,姥姥四处寻觅玻璃罐,高高低低的罐子摆满了窗台。哪罐是什么时候开始腌的,哪种颜色意味着腌好了,哪罐还差些时日,姥姥都如数家珍。

姥姥刚来我家时,每次问我想吃啥,我的答案无非就是炒菜,面对姥姥做的炖菜我总是面露难色,对米饭的热情也远大过面食。可能对于很少做炒菜、光是提到面食就感觉幸福的姥姥来说,我真是个难伺候的小破孩儿——顿顿都嚷嚷着要吃蒜薹炒肉,吃个馒头还老扒馒头皮。姥姥每次见状,都要制止我,说吃馒头扒皮会穷舅舅。可我每次都振振有词,嬉皮笑脸地告诉姥姥,我觉得馒头皮最好吃,我想扒下来留到最后一口吃。要不然把你们的馒头皮也给我吃呗?姥姥连连嘟囔着我这个小破孩儿真烦人,气中带笑地狠狠“白”我一眼。

因为南北方的饮食差异,姥姥可没少给我起外号,一边中午专程为了我学做炒一道菜,一边看我对炖菜提不起兴致而喊我一声“小南蛮子”。可每当看我吃完一碗饭又去锅里添饭时,姥姥总一撇嘴,带着笑意地“白”我一眼说道:“人家都说外孙是姥姥家的狗,吃完就走,是不是说你呢,小张?”我嘿嘿一笑,答道“那不能”,继续埋头吃饭。

就在炒菜还是炖菜、米饭还是馒头的周旋之中,姥姥学会了很多道拿手炒菜,我也开始点名想吃姥姥做的烧茄子和炖豆角。特别是姥姥包的饺子,总是包着惊喜,能吃到很多没见过也没听过的馅料搭配。什么芹菜馅儿啦,茴香馅儿啦,香菜馅儿啦,芥菜馅儿啦,甚至还有院里挖到的我也叫不出名字的野菜搭配各种肉类做的馅。饺子在姥姥手里,总能轻而易举地变换出新鲜吃法。

前些日子和朋友一起包饺子,四个人撸起袖子,又是称又是量,摆了好大的阵仗,感叹着要不是因为人多力量大,还真不敢轻易包饺子。

“我姥姥之前总说,懒得做饭就包饺子吧,省事儿!”朋友听了我这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是啊,在姥姥心目中,包饺子是最容易做的饭,分分钟就可以搞定。不知道吃啥?包饺子!家里没啥吃的?那包饺子吧!懒得做饭吗?包饺子好了!

多少水配多少面,面团要怎样醒发,肉馅和佐料之间的默契,姥姥全然不用思考就可以给出答案,好像在她心中有一本可以随时随地轻松翻阅的烹饪手册。她的眼里有刻度,手上有劲道。

姥姥陪伴我上中学的那些年月里,她的世界似乎变小了,我和妈妈,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厨房便成了她的主舞台,客厅阳台上的果干和花花草草是她的忠实观众。卧室的收音机和电视机陪她一起打发我们不在家时变得安静的空气,小区院儿里和姥姥年纪相仿的奶奶们,便是姥姥形影不离的好伙伴,总能在姥姥的手抄电话本上发现新认识的邻居奶奶们的联系方式,家里的窗台上总能冒出她们互相送给对方的自己做的小菜。小区前门的几条街上的各色超市和小商铺,便是她们每天去到的最远的地方。

周末一到,妈妈准会带着我和姥姥推着有小轮子的购物袋,一起去赶早市,回家路上再去逛逛街。早市最忌讳“起个大早,赶个晚集”。一旦去晚,准会错过最新鲜的蔬菜瓜果。斑点交错的花豆角,麻袋装的毛豆,沙里透甜的香瓜,胖嘟嘟的圆茄子,头顶黄花儿带刺的黄瓜,圆润饱满的西红柿,这些再寻常不过的蔬果只有在早市才买得到,家门口的小卖铺总还是不如早市来得新鲜,价格还比早市贵了不少。现在想来,那时我们仨一起逛市场还真是每周最令人期待的时刻呢。

现在的我也仍然热爱逛超市,就算不买什么,逛超市本身就令我感到快乐和满足。

一转眼,已经在海外生活了六年多,和以往在家不同的是,现在的我总是忘记冰箱里有什么,很多原本新鲜的食材时常被遗忘在冰箱里,再次看到它们时,心头总是涌起一阵歉意,为没能在这些食物最新鲜的时候享用它们而深感愧疚。

厨房也时常被忙乱而繁杂的日常吞没,有时一日三餐都不在家吃,晚上回家后可能也不会推开厨房的门。

我很想念记忆深处的中学时代,不光是因为三个女人一台戏,那些日子回想起来是热气腾腾的,有姥姥在厨房里忙乎的身影,那是回忆里家的模样。

卧室里的摸鱼大师

那些年应该还没有发明出“摸鱼”这个词。但要放到现在,姥姥绝对是一等一的摸鱼大师,我就是她门下的独门单传大弟子。

把时针拨回到我的高中时代,从姥姥的全自动按摩的泡脚桶说起。

每天睡前,姥姥都会准时打开电视,从八台的黄金档剧场,一路看到江苏卫视的《非诚勿扰》,哪个频道在演什么电视剧,好不好看,都略知一二。我会打着给姥姥接泡脚水的名号,偷偷加入姥姥的泡脚计划,美其名曰是排队泡脚,实则是逃避学习摸会儿鱼,去姥姥的卧室蹭会儿电视看。

可惜我的泡脚计划经常会被妈妈监督,差不多半小时一到就得勒令我从姥姥的卧室离开,回到书房继续写作业复习。有时我故意拖延时间被抓包,不仅会令整晚的泡脚计划彻底泡汤,还会对接下来日后的泡脚行动造成困扰。有段时间,我甚至有点不敢加入姥姥的泡脚计划。

“小张呢?快来泡脚啊,你不来我可要倒水了啊。”

姥姥这句话像暗号一般,我一接到姥姥这句提示,立刻出现在姥姥的卧室门口。我们祖孙俩相视一笑,姥姥悄悄跟我说道:“快来,正好这集《非诚勿扰》刚开始!你别复习了,休息一会儿吧。”

接到了姥姥的橄榄枝,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泡个脚,摸会儿鱼,和姥姥一起吐槽一下奇奇怪怪的男嘉宾。

“小张呢?泡脚泡太久了吧?”如果听到妈妈的这句问话,姥姥准会给我使个眼色,让我快擦擦脚,准备溜,顺便替我回答我妈一句:“人家才刚来没一会儿。”

就这样像打游击一样的泡脚和复习,我的高三好像就在嘻嘻哈哈的苦中作乐里过完了。

原来那时候我就在姥姥的保护下开始摸鱼了。怪不得长大以后的我,忙里偷闲的技能满点,摸得一手好鱼。

前些日子,偶然路过了一家街边小店,拂面而过一阵熟悉的味道,让我想起了姥姥。

姥姥卧室里就是这样的味道,闻起来是淡淡木头香气混合着雪花膏的味道,很温和的香。

回想起我为数不多的几次在姥姥房间和她一起睡觉的夜晚,就是被这样淡淡的香味环抱着。陪着我俩的,除了窗外还没睡着的知了,还有收音机调频时的沙沙声。姥姥睡前喜欢听收音机,最喜欢深夜电台里一档接听群众热线的节目。有人会讲述自己的情感困扰,有人会吐槽自己的人生遭遇,大多都是些比较离谱的故事,可能只有夜深人静时才让人有勇气面对这些人生的怪诞不经与支离破碎吧。主持人经常十分犀利地回应,很不客气地帮对方明辨是非,有理有据地加以责备,告诉他们有些事他们那么做是不对的,不道德的。

姥姥说:“这主持人叫汪涵,但跟电视里那个汪涵是俩人噢。”

我不知道姥姥为什么喜欢听这个节目,可能是深夜能选择的电台节目有限,也可能是这些家长里短和情感境遇听起来很有趣,让人足不出户却可以大开眼界,尝两口人间冷暖。姥姥有时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跟着一起吐槽几句。

“嚯,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这家这些个姊妹,咋没一个省心啊!”

“你瞅瞅,这人这么较真干啥,人哪,稀里糊涂地活就挺好咯。”

这节目姥姥越听越精神,但我时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至少在我的中学时代,姥姥一直是一个很会给自己找快乐的人,一个很执着地给自己找快乐的人,一个就算稀里糊涂但也绝不放弃给自己找快乐的人。

比方说,姥姥听说吃醋泡花生、喝泡过洋葱的红酒可以软化血管,她一直坚持睡前吃一勺酸到汗毛立起来的花生米,喝一杯满是洋葱味儿的红酒。我相信,以姥姥的性格,她从准备这些食材,到完成制作的整个过程,就已经感受到快乐了。我偶尔也会和她一起吃一勺醋泡花生,别说还真挺好吃的,我俩相视一笑,一起被酸到那一下,快乐极了。

姥姥膝盖不好,听人说生姜汁可以缓解膝盖的不适,于是她用榨汁机榨出了一大盆新鲜的生姜汁,把她的一对保暖护膝泡在里面,再经过几番太阳下的晾晒与烘烤,高兴地穿在腿上。不知道奏不奏效,反正我陪她一起收拾厨房,把一大盆生姜渣子倒掉的时候,我看她笑得倒是挺开心的。

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姥姥不怕折腾,喜欢尝试,愿意探索,管它三七二十一,先试了再说。

可能这就是摸鱼的最高境界吧,在平凡的生活和平庸的日常里,找快乐的过程很快乐,便算是找到了快乐。

生活在远方的人

我考上大学之后,姥姥这位厨房总管也卸任了,仿佛终于完成了一件为期数年的艰巨任务。姥姥说她想回老家了,回到满洲里生活。

可能对于姥姥而言,那里才是她的家,又或者,那里有她回忆里家的模样,哪怕只存在于她的回忆里。

考学离开家后,姥姥又成了生活在远方的人。可能姥姥只是短暂地路过了一下我的中学时代,但她的出现补齐了我对于家的全部构想。

于我而言,家不是某一个城市,不是某一处屋檐,而是一个流动着的映像,它无处不在,是偶然在异国他乡吃到的熟悉的酸菜,是风里裹挟着似曾相识的雪花膏的味道,是听到一句很久没听过的只有姥姥才会常说的东北俚语,是一幅幅旧日子里有声有色的画面。

家里有蒸馒头锅盖揭开那一瞬间的热气腾腾,有水烧开时水壶在炉子上奋力的呐喊声,有冰箱门一直开着没关上的滴滴声,有泡脚桶气泡按摩时的咕嘟声,有收音机换台时的沙沙声。

这些不经意间的记忆碎片时不时刺痛着我,可我格外珍视这些细密的、流淌着的、炙热的对往日的怀念。它们是一阵阵吹动旧房间里藕荷色窗帘的微风,让我可以一次次地被治愈,感受阳光穿过空气中游动着的浮尘一瞬间变成一颗颗细小的光源,那些被风推着走的光阴的斑驳,洒在枕头上、床单上,洒遍姥姥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我的姥姥,她依然生活在远方,一个我们暂时还不能前往的远方而已。

张鹤宁,95年生人,英国诺丁汉大学电影电视学在读博士。小学六年级时发表处女作《小女巫琪尔的故事》,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草原》《品读》《文苑》《经典美文》《哲思》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