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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3年第6期|刘涛:恐慌(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3年第6期 | 刘涛  2023年06月29日08:37

地铁站修建得真不错,宽敞、明亮,素雅、温馨。尤其是在夏天,外面骄阳似火,地下却凉风习习,让人一进来就感觉到神清气爽。

你是上午八点半走进地铁口的。正值夏天,你穿一件砖红色的短袖T恤,一条鼠灰色的牛仔裤。你脚上的那双鞋怪有意思,是一双黑色圆口的“丈人鞋”。

过去农村,男女订婚后,女方要送给男方一双鞋,这双鞋是手工做的,圆口,鞋底是一锥一锥纳的千层底。由于是女方送男方的鞋,所以,民间称之为“丈人鞋”。现在的农村,年轻人都不穿这种鞋了,只有极个别的老人偶尔还穿穿。

前些年,城市里突然就流行起了“丈人鞋”。而且反过来了,老人鲜有穿者,倒成了年轻人表现潇洒的标志。当然你不是年轻人,已年过半百了。但你穿“丈人鞋”的目的,是不服老,要让自己显得年轻。

城市的“丈人鞋”可不是布做的,而是牛皮猪皮做的,个别高档品还有羊皮做的。鞋底也不是手工纳的,而是牛皮的,穿在脚上,走起路咯吱咯吱响。不过你这双“丈人鞋”是粘了底的,鞋底粘了层胶皮,走起路来没动静。“丈人鞋”配上你这身打扮,很有些新潮的味道。

目测你的身高有一米八左右,身材不胖不瘦,腰板笔直,走起路来风风火火。从你暴露在外的肤色上看,你应该有户外运动经历。尽管你脸上戴着口罩,但裸露的前额、脖子、双臂都被太阳晒成浅褐色,从外表看,你身上似乎也没什么赘肉。尽管你还算矫健,但从面相上看,岁月还是留下了痕迹。你有明显的眼袋,双鬓花白,脖子上的肉也开始松弛。

你向安检口走来,从背在身上的一个土黄色的帆布小包里掏出手机。你看了看消息,又把手机装进包里。你摘下身上的包,放在安检输送带上,你走过去,转过身,等小黄包输送出来。包出来了,你拎起包背在身上,刷了乘车卡,进去,乘扶梯下去,下面就是候车厅。

这时,安检口的女服务员从输送带上捡起一个黑色手机。她拿着手机反复看,又抬头看鱼贯而进的乘客,她喊:“谁的手机?谁掉手机了?”

喊了两声,一个正准备刷卡进候车厅的女人折身回来,说:“是我是我,这是我的手机。”

女人从服务员手中接过手机,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去。

他是在候车时发现包里的手机没了。他心里一紧,赶紧摸索裤子前后四个兜,没有。手机明明是放在包里的呀?怎么会没了?再一看,发现包的拉链没拉上。坏了,一定是把包放在安检的输送带上,包倒下了,手机滑了出去,而他没察觉到,拎着包就走了。

该死!平时他是不背包的,这次是因为要参加一个社会活动,手机放裤兜里不得劲,尤其是牛仔裤,是紧身的,裤兜里塞进个手机,感觉很不舒服。这才想到了背包,正好把手机和香烟都放进去。没想到包的拉链居然没拉上!

这时候,地铁来了。地铁来了他也不能上,赶紧找手机去!

他上了扶梯,心急如焚,恨不能三步两步跑上去。实际上他确实向上迈了几个台阶,由于扶梯的台阶比较陡,他又不年轻了,双腿感觉有些吃力,便停住了。心想,手机掉在输送带上了,而输送带又是不断滚动的,谁知现在手机被滚到哪个旮旯里去了?

他来到安检口,问一个女服务员:“姑娘,我的手机掉了,你看到没?”

姑娘看看他,说:“你手机在哪里掉的?”

于是,他便把手机装进包里,包的拉链没拉上,包放在输送带上,倒了,手机可能滑出去了等等,说了一遍。

姑娘直愣愣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他急了,又问:“姑娘,我的手机你看到没有?”

姑娘的脸一下子红了,说:“刚才在输送带上捡了个手机,我喊了好几声,有个女的过来说是她掉的手机,领走了。”

他的心“咯噔”一下。完了,手机被别人领走了,这上哪去找?谁知道这个女人姓甚名谁?乘坐哪趟地铁?

“那个手机是黑色的吗?是华为的吗?”他问。

姑娘说:“是黑色的,这么大,”姑娘用手比画着,“但是不是华为的我不知道。”

这分明是他的手机啊!安检的输送带是黑色的,他的手机又是黑色的,手机从包里滑出来,滑到输送带上,黑和黑混在一起,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那女人什么样?”他问。

姑娘想了想,说:“四十岁左右,长发,也穿了条牛仔裤,上衣是白衬衫,脚穿旅游鞋。”

“口音口音,是说当地话吗?”他追问。

姑娘说:“听不出来,她说普通话。”

他有些绝望了。如果自己明明没掉手机,偏偏说自己掉了手机,这肯定是恶意冒领,被人恶意冒领了手机,十有八九找不回来。

一个小伙子走了过来,看样子像领班或主管,小伙子对他说:“先生,报警吧,别着急,我们这里处处是监控,还是有希望找到的。”

他说:“我没有手机,怎么报警?”

小伙子说:“地铁有警卫室。”说着抬手指了指身后角落里的一个地方。他看过去,一扇防盗门,门旁的墙上有一铜牌,上面写着“警卫室”三个字。他正要向警卫室走去,防盗门开了,走出一名警察。警察竟朝安检口这边走来。小伙子迎上去,两人站住了,说着话,说的就是他掉手机的事。

一会儿,小伙子和警察一块走过来,警察问他:“是你掉了手机?”他说是。“怎么掉的?”他又复述了一遍掉手机的过程。警察朝女服务员说:“你不应该把手机随便给人。她说她掉的你就认准了?你应该问问她手机号码是多少,手机是什么牌子的。”

女服务员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警察对他说:“来吧,到警卫室,做一下笔录。”

你跟着警察去了警卫室。你走起路来没有刚进地铁站时的那股气势了,神情有些无精打采。

地铁警卫室很小,是个长条形状,墙边有一张桌子,另一面墙上是一个大显示屏,你转头看显示屏,看到显示屏被分隔成许多小方块,每一个小方块都是地铁入口不同的地方,有人进,有人出,中间一个小方块是安检口,你看到有人把肩包提包或物品放在输送带上,然后走过安检门。那个女服务员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戴着口罩,两眼在乘客身上扫来扫去。

警察又问了一遍手机丢失的过程,你又讲了一遍。警察说:“留个电话,有什么结果通知你。”

警察把一张B5纸和一支签字笔放在桌子上。你想留下老婆的电话,但一想,不合适。平时老婆外出,你有事打手机,老婆十有八九不接。有时你气得朝老婆嚷:“要个手机有什么用?打电话总是不接!”

老婆振振有词:“我的手机在包里,我在公交车上,听不见!家里起火了还是被盗了?有什么事不能等我回来说?偏要打电话!”

你留下了儿子的电话。

警察又说:“留下身份证号和手机号。”

你又写下了身份证号和手机号,问警察:“警官,我的手机能找回来吗?”

警察板着脸说:“找找看,不一定,找着找不着都会通知你。”

你站在那里,似乎有些发呆。

警察说:“你可以走了。”

你“哦”了一声,说了好几个谢谢,走出警卫室。走到安检口时,女服务员朝你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进去吧。

你乘扶梯来到候车厅,抬头看看悬在半空中的电子屏幕,候车时间为四分钟。你站在那里,心里挂念着丢失的手机。猜想那个女人现在在哪里?她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她的手机在不在身上自己不知道吗?当女服务员喊:“谁的手机?谁掉手机了?”她第一反应该是先摸摸衣兜或包,看看手机在不在,如果手机在,她还转身回去说:“是我是我,这是我的手机。”很明显,这就是恶意的了。如果是恶意的,想找回来的可能性很小,这女人会关机,会抽出手机卡扔掉,再申请一张新卡放进去,这手机就彻底换了主人。

你的手机没设密码,没设密码是因为你懒,设了密码每次打开还要按几个键,你嫌费事。你有微信,有短信,有支付功能。微信零钱里还有钱,但不多。你想了想,大约还有三百二十几块钱。你手机捆绑了银行卡,银行卡里可能还有七百多块钱。加起来一共千把块钱,如果她想花掉你手机里的这些钱……不,她花不了,支付有密码,她不可能知道你的密码。谢天谢地,这一点你还是放心的。不过由此你也意识到,手机里的钱绝对不能多,因为手机不是银行存折,银行存折放在家里,百分之百丢不了,手机可是随身带的物件,不小心丢了,还是有一定风险的。

来车了,你上车。车上人不多,有座位,你选了个有栏杆可依靠的座椅坐下,跷起二郎腿,靠在不锈钢栏杆上,闭上了眼睛,你觉得身上的气力消耗了大半。

他出了地铁站,沿着一条小路向活动地点走去。路上,他碰到也来参加活动的胡之薇。胡之薇是市群艺馆的,她原是国家某著名艺术团的舞蹈演员,十年前落户这座城市,进了群艺馆任舞蹈老师。胡之薇人长得十分出众,高高的个子,身材凹凸有致,肤色白嫩,快五十岁的人了,看起来像三十岁。

“呀,是孙哥啊。”胡之薇站住脚,和他打招呼。

他闷闷地说:“美女好。”

胡之薇看看他,说:“怎么有气无力的,昨晚没睡好?”

他苦笑一下,说:“把你手机给我用用。”

胡之薇问:“怎么啦?”

他便把在地铁安检口丢了手机的事情向她说了一遍。

“怪不得你脸色差,这年头丢了钱包不可怕,丢了手机就麻烦了。”

她从小坤包里掏出手机递给他,那是一只裹着绿色外壳的苹果牌手机,他还真嗅到她手机上有一股淡淡的苹果香味儿。

他接过手机,手指划了一下屏幕,没反应。又把手机递给胡之薇:“打开密码。”

胡之薇笑了一下,伸出食指飞快在手机屏幕上划拉了几下,解了锁,又把手机递给他。

他想拨老婆的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儿子的手机。

那边“喂”了一声。

他叫了儿子的乳名,儿子说:“怎么了爸爸?这是用谁的手机?”

他说:“我的手机坐地铁时丢了,在地铁警卫室,我留下了你的手机号,如果有警察和你联系,你赶紧接听。”

儿子说:“真是!还能丢了手机!怎么丢的?”

他有些不耐烦,说:“你就别管怎么丢的了,反正是丢了。另外,通知你妈,说说这事,让她别打我的电话了。”

“好好好。”儿子说。

这次活动安排的地方不错,在太平角的一个海边别墅里。别墅外是一个小花园,花园里郁郁葱葱,散发出一股草木湿润的香气。左一簇右一簇的蔷薇花开得正艳,一些蜜蜂在花朵上忽高忽低地飞。

开幕式安排在露天,小花园中间的空地上整整齐齐摆着一排一排简易的小布椅,主席台左侧还有乐队,四个女子在演奏小提琴,悠扬的琴声飘来飘去,欧美范儿十足。主席台后面,就是别墅的正门,里面挂着作家诗人们的画作。所以,这个活动的名称叫“作家诗人绘画展”。

活动还没开始,嘉宾们在小花园里互相寒暄,他一点情绪也没有,想找个地方吸烟,便起身走到花园的一边,从包里拿出烟,点上,脑子里还是想他的手机,也不知道这会儿地铁警卫室里的警察们在干什么?

一个诗人走过来,手指夹着一支烟。这个诗人他认识,是文联的专职创作员。他朝诗人点点头。

诗人看到他,笑了,和他握手,说:“孙哥呀,也熬不住烟瘾了?”

他问:“你也有画参展?”

“瞎画瞎画,”诗人说,“凑个热闹。”

他“嗯”了一声,便不愿再说什么了。

诗人掏出手机:“孙哥,加个微信。”

他叹了口气,说:“真不巧,我的手机在来时丢了。”

诗人一惊:“怎么会丢?在哪丢的?”

他又把在地铁上丢手机的事说了一遍。

诗人说:“我看你情绪不高嘛,原来是这样。”

一个年轻女人过来了,她看着他满脸是笑。他也认识她,是写儿童文学的作家,好像在某银行工作。

“孙哥好!”她伸出手,他握握她的手,感觉很软,像是没长骨头。

他问:“你平时也画画?”

她说不会画,是来欣赏的。她也掏出手机要和他加微信。诗人哈哈一笑,说:“孙哥今天可是没这个艳福了,他手机坐地铁时丢了。”

她说:“是吗?怎么丢的?”

诗人替他把丢手机的事说了一遍。

她说:“能找回来,现在到处是监控,谁也跑不了。”

她还说她有个闺蜜前些日子在超市买东西,用手机付款时顺手把手机放在收银台上就走了。结果手机也是被一妇女领走了。报警后,两小时就解决了问题,那妇女乖乖把手机送回来了。

他听后心里一亮:“真假?”

她说:“当然是真的了。我听说现在什么都能丢,就手机丢不了。别说监控了,就是给丢失的手机打一电话,手机一响铃,马上就可以定位手机在哪里。”

“哦,是这样啊,”他说,“我就应该给我的手机打一下。”

她说:“没关系,你没打,警察会打的。现在的手段可先进了,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

可以介绍你的身份了:你是某区政府办的一个小公务员,没有什么职位。你是上世纪90年代初通过公开招聘进入公务员队伍的。你爱好文学,主要写散文,在拥有公务员身份之前,就在报刊上发表过许多作品,还在省内外获过几次奖。

进入机关后,你一直干文秘,二十多年过去了,至今也就是个主任科员。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些年,你尽管在文学创作上获得了可喜的成绩,但也给单位里的领导留下了“不务正业”的印象。这就是你“进步”比蜗牛还慢的主要原因。

你除了写公文,业余时间一直勤奋读书写作。你出了两本书,入了全国作协,还担任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地方文学界也算个人物吧。今天这个活动,你是被邀请的嘉宾,原本是愉快的,却被丢失手机这件事给搅乱了。

在活动现场,你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但内心却很紧张。脑子里不断猜测:那女人冒领了你的手机,她会怎么样?手机没设密码,等于家里没安装门窗,谁都可以轻而易举出出进进。那女人会翻看微信和短信吗?

在活动现场,你努力回忆手机微信里有没有不能示人的私话,朋友圈你平时不怎么发言,无非贴一些散文作品和旅游照片,和别人“小窗”私聊就不一样了,有时你会发些牢骚,评价你的上级。有一次,你在和一个靠得住的朋友私聊,评价你的一个上级,发出质问:“这个蠢货是怎么混到这个位置的?”言外之意,提拔他的人也是蠢货。有时针对中意的女性,你也会开玩笑说些暧昧话,这些暧昧话几近挑逗,挑逗的方式尽管比较含蓄,但对方如果稍一动脑,还是不难识出你“庐山真面目”的。

你在回忆:最近几天有没有这方面的私聊内容?想了一阵,可以肯定没有。因为早在去年,你就长了个心眼,凡是有关这方面的内容,过后一律删掉,至于对方微信里有没有,就不关你事了。

活动现场很热闹,不断有人和你打招呼,你敷衍潦草地应付着。你又想到了短信,心里立马沉重下来。现在短信早已被微信代替,但一些广告还是通过短信发来。所有广告你都及时删了,却留下了几则壮阳药广告。你还清楚地记着几条壮阳药的内容,如:“让您重返20岁,精力旺盛不虚弱,刚猛男人肾利归来”“时间短不和谐,让你做自信猛男……”等等。

你想了想,现在手机短信里,大约留有五六条壮阳药广告。留下这几条广告,你是被广告中说的,疗效极快,持久不衰等字眼吸引住了。广告中还注明:快递邮寄时会保密,外包装上不写药品的名称。尽管你没买,但也没有删掉这几条广告。

那个女人如果打开短信,看到这几条壮阳药广告,会对手机的主人怎么想?

想到此你既恐慌又沮丧,转身离开人群,走出小花园,走到一条小路边,又点上一支烟。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6期

【作者简介:刘涛,小说家,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天涯》《清明》等刊,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选载;著有小说集《老高的洞》、随笔集《瞧,这些动物》。现居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