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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3年第6期丨陈楫宝:晃晃悠悠
来源:《散文百家》2023年第6期 | 陈楫宝  2023年07月06日07:55

她就蜷缩在那里,左右皆是国际巨人,站成一长排,有的衣着鲜亮,有的高大威猛,她却那么显眼,岁月给她镀的不是金,而是旧,脆弱易碎,轻易就能辨识。

仿若老友久别重逢,我有些激动,甚至手指颤抖,小心翼翼,把她一层层剥开,剥开她的文字,剥开她的灵魂,剥开我们曾经共同的流沙岁月。

《晃晃悠悠》,纸张泛黄,32开本,宛若穿着过气的旗袍,那么不识相地拥挤在一堆名著之间,执拗、坚挺,我一眼就看到她。一刹那,热腾腾的气息,文学味道夹杂着荷尔蒙,穿过纷纷扬扬的光柱尘埃,翻卷而来——不是一本书,那是我们晃晃悠悠的青春啊。

拿着书,时光已飘逝二十多年,我一时恍惚:这本书是在哪儿买的,书店?地摊?

那些年我经常闲逛地摊书,甚至买过大部头的盗版书。那是青涩的、如风的年纪,不名一文,满眼憧憬,读书成最大的消遣,每天上下班,我都会在地摊书前停驻半晌。

安定门桥东西两侧人行道,摆满地摊书、日用品,以及向行人兜售的玫瑰花。初来京城,我应聘在一家部委系统事业单位谋生,在安定门外东后巷二十八号大院。从地铁二号线安定门站东北口出来,过安定门桥往北约三十米,右拐就是赫赫有名的那个大院,一栋主楼和数栋配楼。主楼是褐红色墙面的四层苏式建筑,左右呈中轴对称,平面规矩,中间高,两边低,主楼高耸,厚墙体,回廊宽缓伸展,由于添加了宫廷式的飞檐斗拱,高大雄伟,气势磅礴,冬暖夏凉。建于建国初期,这家单位曾长期以来为国家决策层提供国际贸易经济资讯,翻译、收集、汇总、甄别驻外使馆传回来的经贸信息。

之所以提及安定门,源于一个初涉尘世的青年,沉湎于小说的世界,分不清虚构和现实,按照小说的场景在现实的世界进行求证,想来有些滑稽。那个青年不是他人,就是当年的我,一个十足的书呆子。

《晃晃悠悠》男主周文就住安定门。当年我读完这这部小说,按书索骥,借骑了同事的单车(那时没有满大街的共享单车),按照女主阿莱前往周文住所的路线轨迹,“坐上出租车……一直往南开,过了安苑北里,过了小关,过了安贞里商场,过了安贞桥,过了北京五金工具厂、蒋宅口、地坛,又绕着安定门桥转一圈掉头,然后一直到楼下……”竟然转到了单位门口。

这是什么情况?——周文(或者说作者石康)竟然就住我单位附近。依据小说里只言片语的蛛丝马迹,诸如护城河、麦当劳、夜市摊、快餐店、超市、菜市场、塔楼等特征,几乎可以判断就是单位大院门口西南侧那栋塔楼,耸立在护城河边,二十多层,白灰斑驳的外立面,像众多北京特有的塔楼那般,样式丑陋但居者众多。小说是虚构的艺术,我怎么鬼使神差地按照小说的描写,查找主人公的住地?是不是发神经了?作者石康把具体而微的真实生活或场景写进小说,影响了我的后来创作。十多年后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我也是不知不觉把自己熟悉的餐馆、楼盘、迪厅、夜总会、温泉酒店等写了个遍,妥妥的实名制。乃至于有读者看后写微博、公号,依据我的小说线索找到小说中提及的湘菜馆、温泉,说好神奇,小说写的果真在现实存在。

安定门是一个神奇的地方。站在安定门桥上,往南是宽街三联书店和美术馆,往东是雍和宫,往西是鼓楼和德胜门,往北则是地坛公园……站在办公室宽大的窗前,眺望着窗外,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同事指着大院门口西南侧那栋塔楼对我说过,作家史铁生就住这儿。我将信将疑,史铁生写过很多关于地坛的文字,经常坐轮椅到地坛遛弯,应该住地坛附近,至于是否住这栋楼,我没有去确认过。或许,石康和史铁生住同一栋楼?若果真如此,他们是否有过电梯间邂逅?严肃作家和畅销书作家相遇一起,彼此尊重还是各自别过脸去?安定门的文气之浓厚,《晃晃悠悠》歌手华扬原型之一,也就是校园民谣歌手老狼写到过:“……唐大年家住在安定门的文联大楼,楼上楼下住的都是中国文坛巨擘。他家那时候是我们的据点,经常聚集着一大帮更年轻的作家诗人,像张弛、方文、李卫、杨葵、狗子、大廖、大仙、兴安等……”

一切彷佛冥冥然。《晃晃悠悠》男主周文被阿莱抛弃后,有一天从酒吧买醉出来,毫无目的地向南走,经过工体,走过东大桥,走到永安里,在长安街上喝啤酒,步行到建国门桥,往南则到龙潭湖公园,在护城河游了一个野泳,爬上左安门,在附近店里买了两盒烟……当年我工作于安定门,租住西单大杂院,后来把新房买在左安门附近,闲暇时常去龙潭湖划船和散步,骑车穿过左安门桥……究竟是小说影响了我的行为,还是我因为小说而“魔怔”了,把房子买进了小说里?

没有魔怔的是,我确认《晃晃悠悠》不是在安定门地摊上买的,是在首都图书大厦。

一个外地来京的年轻人,人生地不熟,赤手空拳,一腔热情,一腔文艺,首都图书大厦简直就是他的圣地。

那时我单身无约束,不爱应酬,鲜少泡吧,周末要么上午到美术馆看展览,下午去三联书店买书,顺便到旁边的涵芬楼书店和灿然书屋看书,要么就泡在西单的首都图书大厦。那是纸书阅读的黄金时代,席殊书屋遍地开花,读研时我常泡北大南门地下室风入松书店和西门地下超市野草书店……最羡慕的是乡贤吴国盛教授家,这位当年中国社科院最年轻的研究员,他在建外半地下室房子里,墙壁几乎全是书架,密密麻麻的资料和层层叠叠的书籍,几乎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那时内心震撼且羡慕,心想要是一辈子躺在书堆里该多好,当然加上不愁吃穿就完美——如今风入松关闭,席殊书屋了无踪影,阔气如首都图书大厦,这么黄金地段的京城人书香家园,沦落到靠出租柜台和销售文创产品谋生,想来未免悲从中来。

那时候内心还没有向世俗投降,包括这座图书大厦。图书大楼从上而下,一排排书架前站满人,摩肩接踵,你要换一个书柜找书,得从人缝中挤过去;如是夏天周末,夸张的时候,心肺功能不好的人得不时跑出门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再转身进去。名家讲座,一座难求;作家签名售书,读者绕圈排队,不像现在签名售书怕冷场,组织者四处拉人,还稀稀拉拉;那时的读者自发前往,他们脸上洋溢的是看似廉价实则于今奢侈的笑容,幸福的,憧憬的,轻松的,自内心而外散的,自带光泽。

在首都图书大厦,我记忆中至少有过两次“追星”经历,一次是王蕤签售,一次是刘恒、陈建功和毕淑敏三位作家的联袂签售。

先说王蕤那次。记得店内张贴的海报上写着“北京女孩:从北京到加州”。作家本人美颜照,配着图书封面,被放大印制在海报上。她胖胖的脸蛋,满头辫子花,执拗地,甚或挑逗意味地冲着读者笑,春风得意。哎呀,这不是王蕤吗?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王蕤在全国中学生文坛享有盛名,北京学通社社长,采访过费翔,出过《寻找的欢歌》作品集,因创作突出获保送中国人大……我们在十六七岁时擦肩而过,在少年世界文学夏令营(青岛)时,她是我所在组的组长,组员除了我们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还有成人作家秦文君和陈丹燕等。可惜,她因故没有去,错失了相聚的机会。那年没去的还有何锂,北大附中的,也因文学创作突出保送北大中文系。他是第四组组长,组员中成人作家有张之路、曹文轩等。

首都图书大厦海报上写着王蕤签售的时间,记得签售日期是即将到来的周六上午。我一直牢牢记得这个时间点。可惜,那个周末我鬼使神差陷入昏睡,醒来时已接近中午十一点,想起了王蕤签售,从床上蹦起来,穿衣,来不及刷牙和进食,赶紧一路小跑,到达图书大厦——海报和横幅还在,人不见了。我问工作人员,他们告知刚签售完,本人已经离开了。我只好买了一本书,没有签名。继十六岁暑假夏令营错过后,我们在北京再次错过。世间之事,必然的偶然性,让平淡无奇的生活浮起有趣的浪花,所谓“心之所念,必有回响”,心理学上叫自证预言。数年后,我投身上海参与创办第一财经日报,担任部门总监。有一天在审稿子,跑化妆品口的记者写了一篇关于靳羽西品牌新品上市的。靳羽西是美籍华人。记者采访了靳羽西的助理王蕤。我心跳了一下,是不是当年的王蕤?她回国了?我托记者打听,果然是她。我大喜,遂约饭局。王蕤在人大没有读完(难怪有一年我去人大找她,她已经离开了)就去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毕业后受聘美国国务院担任翻译。这个时候,她辞掉翻译回国担任靳羽西助理。我们聊起当年她未成行的青岛夏令营,聊起了一些少年时代的文学旧人趣事,那是我们唯一可以有的交集和谈资,彷佛相识已久,因文学而无芥蒂,不时爆出哈哈大笑,旁若无人。其时她爸妈在桌,温文尔雅,满目慈祥。那顿饭是我请的。印象中,王爸爸已从人民日报社退休,用餐过程中不时喘气,呼吸略感不畅。王蕤告诉我,老人家需要不时吸氧。那次饭毕,王蕤问我何时回京。我说过几天。她委托我回京时,上她姐姐王葳家,取便携式吸氧机带到上海。后来不久,我顺利完成了任务。

对了,顺便提一下何锂。那年暑假文学夏令营何锂也没有去,北大毕业后去了哈佛大学读法律,拿到了纽约律师执业资格,这类资格很难拿。何锂当年在《少年文艺》《儿童文学》《中国校园文学》《文学少年》等期刊杂志发表了很多作品,响当当,名字一直落在我脑海里。许多年后,在一个饭局上,大多数是沾满铜臭的商人、投资人,还有当年保送南京大学中文系一个哥们,在新华社编辑内参。酒酣之际,不知道怎么就扯到文学,我们俩提到何锂。在座的一个朋友,在神舟租车担任副总裁,他闻言说,何锂?名字好熟悉啊。是不是认识的同一个人呢?神舟租车担任香港上市的律师,就叫何锂,哈佛大学毕业,大家都叫他何大律师。我一听,说肯定是。朋友打通何锂电话,电话递给我,我们说上两三句,就像潜伏多年统一战线的战友,对上那么几句暗语,完全对上,就是他。这个世界说大够大,说小够小,奇遇就这么轻易发生。也许这就是人世间所谓量子纠缠吧。

再说第二次书店签名售书。一次周末去书店闲逛,碰到陈建功、刘恒和毕淑敏等大作家签名售书。他们在一楼,面对着书店大门口,三张桌子一字排开,背景是醒目位置的条幅和海报。三人面前都排了长队,读者买书索求签名。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三位作家很谦逊,拿到书,翻到扉页,落笔之前,会和读者对视一下友好示意,目光温和,签名后还表示谢谢。不知道当时我分别和三位说过啥,他们都无一例外地给我留下了家里电话号码,还是座机。那时候作者与读者,或者说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如此简单而赤诚。

二十年后,我人到中年,终于从商场回归文学,并有幸与刘恒、毕淑敏两位老师再次相遇,岂能用缘分简单注解。老舍文学院首届高研班,我是班长,刘恒老师作为老舍文学院首任院长,参与开班典礼,并给我们上了第一课。坊间说,刘恒老师转型编剧后,创作任务重,一般不对外上课,即使贵为国家级鲁迅文学院,他一次都没去讲过。两年后,老舍文学院评选首届年度优秀学员,我荣获第一名,拿到特等奖学金。刘恒院长史无前例前来给我们颁奖,倍感亲切。我没有告诉他当年首都图书大厦买书索签名和电话的事情。与毕淑敏老师再次见面,是在第十届全国作代会上,我们都是北京代表团成员,我再三向她致敬。也许,她不记得当年一个普通年轻读者,但不影响一个后来者对前辈大家由衷的尊敬。

《晃晃悠悠》就是那个时候在首都图书大厦买的。那时候,我相信不少年轻人把这本书当成小黄书看,或者用广东话说叫拍拖指南,包括我。不过,我的办公室同事阿文,他不这么认为。这位钱钟书的忘年交,后来二十多年间在京城一路开挂般的人生轨迹,我写进了一篇文章,获了一个文学奖。当年阿文说,《晃晃悠悠》有点儿意思,写的这些事儿跟我比拼,简直弱爆了,我那是真刀真枪的功夫。

阿文博闻强记,三教九流天文地理几无不知,那时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大词典。他说大学谈恋爱太容易,正值青春期,离开家挣脱父母的管束,学业几无压力,荷尔蒙剧情随时上演,得手容易,如果调皮一点儿,同时谈几个都不在话下。但是,真正的拍拖高手是在工作后,大家成熟多了,不那么容易得手。大学毕业后,他在广州国企上班。那时他看上了隔壁办公室的女同事,经常乘坐电梯下地下一层吃饭,彼此不说话,也许电梯人多。他想找她拍拖。第一次,他拿了一个苹果悄悄递给她,没接,还换来一个白眼;第二次,再次给她,继续没接,看他的目光有些疑惑:这人到底想干嘛?是不是神经病啊?第三次,趁她不在,跑到隔壁办公室,他把苹果放到办公桌上。下班时,苹果被扔桌子底下废纸篓里,完完整整,一口未啃;第四次,他如法炮制,如此者三,屡败屡战毫不气馁。不知道第几次,终于有一天,他在废纸篓里看到的是苹果的残根,苹果肉被吃得一干二净,心里遂狂喜:有戏了。此后,一个多月内,每天坚持悄然放一个苹果,苹果被逐一消灭。忽而有一天,他决定不放苹果,不仅苹果,什么都没放。一天,两天,三天……直到第七天,那天下班,那女孩在电梯口把他拦住,问他怎么不送苹果了?他笑而不语。那女孩说,你有病啊,送着送着,咋就突然不送了?我都不习惯了。于是,拍拖成功。我不信。他说,不信你试一试。我告诉了一个哥们。他如法炮制,不是送苹果,而是给心仪的女孩BB机留言问候。那时候手机属于模拟信号不是数字制式,没有短信功能。坚持一个多月后,他突然中断不留言。不到一周,那姑娘主动找上他,问他咋啦?怎么突然就不呼她,不给她留言了?是的,他们也配对成功。哥们一定要请我吃饭,感谢我传授的神技。我内心羡慕嫉妒,但不恨,我不敢揽功,要感谢的是阿文。这究竟是什么魔力?我一直惦记着这事儿,心存好奇。互联网信息化时代很快来临,上谷歌一查,说是心理依赖症,重复一件事情多了后,无论是谁都会产生依赖。此刻,我才释然。顺便说一句,阿文至今未婚,当年女友众多,不知道是屡屡得手太容易不珍惜,还是觉得爱情不过如此,清淡寡然,才选择不婚的人生。

不过,我至今热爱生活,一往深情。

《晃晃悠悠》被外借过,原以为就像众多被借出去的书有去无归,对这本书的完璧归赵,我有些意外。借书的是一个女孩子,北京人,长得不漂亮,挺有个性,笔名李拜天。中国人大毕业的,好像学哲学。那时我闲暇会去中国贸促会旗下媒体《中国贸易报》帮忙,做一个物流周刊,李拜天是新应聘过来的编辑。我们聊到了这本书。她要看,我借给了她。她说好看。我说,北京姑娘生活就是这么……?她打断我的话:这么乱?不,是这么率直,享受过就好了。我们偶尔去附近酒吧喝点儿小酒,瞎侃。她说自己是女权主义者。她崇尚不婚主义。哎,好端端女孩子不婚?这在我的遥远的鄂东老家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也许我天然喜欢追问,她对我有问必答,不忌讳什么。如此者三,我们反而聊得来。最后一次见她,是在西三环办公楼,她约的我。北京的冬天,呵气成雾,她穿着灰色的长羽绒服,围着鲜艳的围脖,白净的脸庞红彤彤的,第一次感觉她也有少女般的美。她上来就说辞职了,不干了。她约我,是为了还我书,就是《晃晃悠悠》,物归原主。她好像比较忙,要急着赶往下一个地方。我们站在大楼的拐角处,避着风,跺着脚,短暂闲聊。记得分开时,她说石康最新的书《支离破碎》不好看,比《晃晃悠悠》差远了。以后?以后有机会,江湖再见。

她转身背对着我往前走,右手高举过头,张开手掌在空气中晃动,宛若兔子的耳朵,可爱而滑稽,逐渐消失在我的眼前,淹没在办公楼栋之间下一个拐弯抹角处,。

自此后,过着不那么晃晃悠悠的生活,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陈楫宝,197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天津文学》《野草》等发表作品,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海外版》《中国当代文学选本》等选刊选载。出版有长篇财经小说《对赌》《黑金时代》《纸金时代》等。曾获第九届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