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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3年第6期|王昆:热血冻土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3年第6期 | 王昆  2023年06月29日09:04

王昆,安徽淮北人,先后服役于某特种部队、步兵旅、警备区、侦察大队等,现供职于联勤保障部队某部,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研究生班在读文学硕士。曾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二百余万字。出版与发表著作《终极猎人》《我的特战往事》《UN步兵营战事》《六号哨位》《天边的莫云》《绝非兵家常事》等六部。获多个文学奖项。

清晨,高原的寒风刚一撕开厚厚的云层,金色的阳光便投向冈仁波齐终年积雪的山顶。山脚下宽阔的公路一直延展到玛旁雍错西岸,一群头戴防晒脸罩的士兵驾驶着几台车顶插着红旗的清障车正在作业。灌缝路面、修筑路肩、填补坑槽、改挖河道……有人说,高原冻土是世界道路修筑上最令人生畏的难题,他们却用自己的青春热血去拥抱。

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艰苦公路,全线的年平均温度为零下九摄氏度。它北起新疆喀什地区叶城县的零公里石碑,中经和田、阿里,南至日喀则市拉孜县查务乡,沿途穿越举世闻名的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冈底斯山、喜马拉雅山脉,串起五座五千米以上的雪峰、十六个冰山达坂、四十四条凶险的冰河,是重要的人员、物资进藏通道,也是重要的国防线路。

这是一支机械化程度极高的“高原交通铁军”,隶属于武警第二机动总队驻高原某支队。自从二〇〇二年受命驻守这条公路以来,他们的脚步便一路走走停停,从拉孜到萨嘎,从普兰到叶城。无论白天黑夜,无论春夏秋冬,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走就是两千一百四十公里,一走就是二十载雪月风霜,“能奉献、能战斗”成为他们屹立高原的精神写照。

达吉岭上

上午九点,中队队部的天气预报上显示是个雨天,大家都以为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但时间不长,支队来了通知,距萨嘎县城八十公里处的达吉岭乡路段出现约二百米长的较大裂缝,需要立即进行抢修。萨嘎县是日喀则地区边境九县之一,地处喜马拉雅山脉北麓,冈底斯山脉以南的西南边缘,新藏公路在达吉岭乡的路段海拔高达四千六百八十八米,属于高寒冻土路段,遇到温度变化较大时,沥青料温不足,便会出现较大裂痕。

这是从日喀则地区通往阿里的唯一一条公路,一旦出现交通阻塞,后果可想而知。支队的通知还明确告知,三天后,将有任务部队车队在此通行。

值班排长孔德岚立即查看手机上的小时天气预报,下午四点将会出现雷暴天气。根据已遭破坏的路况来看,如果暴雨继续侵袭,不仅裂缝会进一步扩大,路面的柏油和地基中间也会出现灌浆层,到那时候,增加的工程量可想而知。中队干部决定,即便没有三天后的任务车队,也要赶在下午的暴雨来临之前完成裂缝路面灌缝。对于即将出发的清障小分队来说,从通知下达起,满打满算也就七个小时。

“也有可能是雷声大雨点小,高原的天气经常这样。”负责带队的孔德岚随口说了一句,但他的动作可没有怠慢,立即挑选了六名业务娴熟的战士,并从库房提取了八十箱灌缝胶——灌缝胶是处置裂缝的主要材料,是由普通沥青经过特殊改性而制成,具有很好的高低温性能,就算冬天也有较好的延展性。按照经验,六个人一天操作一台灌缝机的最大消耗是一百箱灌缝胶,可灌封三百米路面,孔德岚带着小分队携带八十箱,足够这二百米裂缝路面使用的了。

浇灌路面算不上累活,但是个细活脏活。成箱的灌缝胶,外包装是纸盒,打开后,还有一层塑料薄膜缠缚在上。别小看这层薄膜,可是考验官兵耐心的“拦路膜”。不撕,难以融化,堵塞灌缝机管道。撕,戴着手套不灵便,得用手指一点点扯,急不来、快不了,弄上一次,双手就会黑黢好几天。

达吉岭乡路段最初是牛马骡驴攀爬的山间小道,新中国成立后因交通需要,在乡镇之间开辟了一段段搓板路,但彼此并不互通。二〇〇二年,武警官兵来到这里,先是打通各乡镇路段,再将其改良为砂石土路。从二〇〇九年开始,这条公路陆续成了柏油沥青路。对于新中国成立前的达吉岭茫茫荒漠来说,走的车多了,可以成为路。但对于如今的沥青达吉岭公路来说,走的车多了,也会坏了路。沥青路面好比人的衣服,受路基沉降,车辆荷载过重等因素影响,年长月久也会裂缝、开口。这些裂缝起初较窄、较浅,逐步严重就会变宽、变深,甚至形成相互交织的网络,不浇灌缝补,便会加快路面产生坑槽的速度。

为抢抓时间,提高效率,他们六个人把两个二百二十升的大铁桶切割开,放在装载机斗子里,哪里需要就端到哪里,在路边用石头垒灶、木柴生火,按照这个操作方法,四个铁桶一小时能烧化七十多箱灌缝胶。

办法虽好,但不是这样的紧急任务不敢多用。整个萨嘎县,方圆几百里,除县城、乡镇绿化种植的少许树木,其余地方,就算水草地,一年也只是非常吝啬地绿上三个月。如果每次都这么个生火法,想都不敢想。但是,要想完成急难险重任务,没有木柴,一切又是空谈。为解决这一难题,中队把藏族官兵都撒了出去。于是,萨嘎县城所有建筑工地上,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丢弃的方木、模板,凡是能用的,他们全部拿去。很快,中队便常备了两车木柴,保证了紧急任务时的一周用量。

王亚男作为灌缝组的主力之一,总要比别人多操三分心,检查灌缝机,清点灌缝胶,安排人员分工等。铁桶里的灌缝胶很快达到二百三十摄氏度的沸点,按照分工,小分队一人操作灌缝机,一人负责添加灌缝胶,两人清扫裂缝并打开灌缝枪实施灌缝。

在这里当过兵的人都知道,路不可能年年修,但需要年年补、年年缝,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给裂缝灌胶,如果每次都能把这道工序做好,路面的使用寿命可以延长三至五年。王亚男是萨嘎县中队公认的灌缝老手。作业中,王亚男一丝不苟地盯着每一道灌缝工序,不时提醒大家别灌太快,要灌满灌实,并稍微高出路面一些。因为融化后的液态灌缝胶在裂缝中需要一定时间沉淀,如果刚好与路面平齐,表面就会有凹槽,起不到黏合作用。

就在作业有条不紊地开展时,意外发生了,一辆轿车强行开了上来。“车子咋跑过来了?!”“张虎,睡着了?谁叫你放车的?!”开始大家是犯嘀咕,后面就开始指责起百米外的安全警戒员张虎,对讲机、人工嗓门都对着他开喊。灌缝的路面还没凝固,眼巴巴看着二十多台车呼啦啦碾过去,缝上的胶弄得一片黑糊,特别是几个半挂车连路面都一起给掀翻了,几分钟时间,新增五六处坑槽,不但毁了修补成果,还造成了新破坏。

通常情况,大家对道路是进行半幅作业,留半幅正常通行。但此次任务紧急,而且裂缝段较为严重,战士们这次采取的是封闭道路进行全幅作业的办法。缝灌好后,一般十多分钟就能冷却凝固,然后定时放车。这次是刚干活不到十分钟,张虎竟擅自做主放车了?

就在这时,张虎一边跑一边大喊:“对讲机没电、没电了,要救人,救人……”说了好多句大家才听明白,一名游客出现严重高反,嘴唇发紫、呼吸困难,需紧急送往县城救治。救人如救火,张虎在对讲机里呼不上,本想特殊照顾这台车,没承想场面失控,受管控车辆一窝蜂冲了过去。

护路、放行都是为了过往人员方便,更何况还有人员的生命危险。天路有缝可再补,生命无价不可还,看着破烂不堪的路面,大家来不及埋怨,再次投入到战斗中去。

下午四点,天公准时“变脸”,骄阳隐入乌云,雷声阵阵而来。看样子,这可不是孔排长想象中“雷声大雨点小”的天气。几名战士迅速停止添加灌缝胶、关闭灌缝枪,并迅速打开灌缝机应急口。作业停止了,灌缝机里的东西必须快速盛出来,一旦灌缝机停止工作,下雨天很快就会凝固在机械里,下次使用最少要四小时才能融化,如果再遇到紧急任务,会非常麻烦。

强劲有力的大雨滴像子弹一样扫向大地,孔德岚和几名战士却不敢歇,争抢最后的时机。他们用铁桶在应急口快速盛装已经融化的灌缝胶,然后人手一把铁瓢,以最快速度对准裂缝进行浇灌,十分钟内灌完了足足五桶灌缝胶。而此时,暴雨已让他们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轮廓。

返回时候,天已放晴。海拔四千六百多米的达吉岭乡,太阳能把人身上的皮晒掉,但在车厢里,孔德岚和几名战士却挤在一起打起了摆子,牙齿磕得梆梆响。

回到宿舍,王亚男接到了家人的视频。和母亲说着话时,他无意中用手摸了一下鼻子,母亲立即惊问道:“亚男,你手怎么了?怎么黑成那样?”王亚男没觉得怎么回事,就随口回了句:“我的手好好的啊。”

“亚男,你那手不对,你举起来我看看!”母亲的语气急促。王亚男这才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可不是嘛,他也觉得挺吓人的,就像刚从黑油漆桶里捞出来的一样。那是撕灌缝胶膜留下的记号,也是他们这群修路兵的记号。

血土路肩

汽车沿二一九国道在仲巴县境内驰骋,视觉上第一反应就是“红”。“红”,是因为道路两侧布满了用红土修筑的土路肩。土路肩,是道路地形地势具备加固条件的情况下,在水泥混凝土硬化路肩外边缘用泥土加固而成,对硬化路肩和路基进行保护。土路肩侧面边坡坡度必须科学合理,要能确保整体支撑稳固,顶面得拍压整平,确保硬实美观。这些,都是支队官兵们的杰作。

修筑土路肩,本是再普通不过的工艺,但在仲巴这片土地上,却显得格外奢侈与罕见。修筑中最关键的就是土质材料,约四点六万平方公里的仲巴县内,居多的是缺乏粘连性的砂性土,抓一把在手,迎风一吹就没了。以前,官兵们在河滩拉运泥土料,说起来是泥土,其实跟沙子区别不大,辛辛苦苦整修在道路两侧,牛群、羊群一踩就散,大风刮一阵卷走一小半,反复拉料反复整,就算整再好也管不了多长时间。

那一次,中队老兵袁海丰可谓是伤心透顶。那是一个暴热的天气,袁海丰和几名战友受领了负责老仲巴县城一带土路肩修筑任务。虽然头顶烈日,但大家齐心协力,很快干出了一公里漂亮工程。那天晚上,带着白天的成就感,伴着消暑的暴雨,他们睡得香甜。但一觉醒来,他们惊呆了,暴雨过后,修好的土路肩全部被毁了。八十厘米宽的土路肩,大部分“全军覆没”,极个别地方虽然还能残存三十厘米,但也已经破败不堪。站在路边,袁海丰气得一边跺脚一边骂:“修这干啥?有什么用……”

但是,任务必须完成。怎么办?这就需要好好想一想了。整整一天,袁海丰没有出门,晚饭过后,他还真“憋”出了一个“大招”。他神秘兮兮地拽着路政资料员邰彬彬就向中队队部跑,要求中队领导给他们一周的时间去找泥巴。“仲巴仲巴,只有沙土,哪来泥巴?”不少战友觉得这不科学,但执拗的袁海丰还是把这“特批”要了下来方才罢休。

仲巴县是典型的高原山地地貌,平均海拔四千五百米到四千七百米,地势高亢开阔,江河、湖泊、雪山、草原、戈壁、沙漠,各种地形地貌交织在一起,展示着世间罕见的高原美色。然而,在喜马拉雅山脉这堵“超级雪墙”的遮挡下,印度洋季风带来的水分十不存一,导致了这片高原大地上的土壤沙化得厉害。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在手中搓揉、捏碎,土质就随着指缝化为细砂状流出,再打开手掌一看,只剩一层薄薄的土粒,连点粘丝都没有。

在这片“缺水”的高原上“寻土”,难度大、希望小,尤其是马泉河一带更是一边河流、一边沙丘。整整一周,袁海丰和邰彬彬开着皮卡车,穿过湖盆平原、驶过平坝滩地、越过山川河谷,跑遍了帕羊、布多、拉让、琼果、亚热、仁多六个乡镇里的二十多个村庄,一起跋山涉水,一起风餐野外,这里的泥土抓一把,那里的搓一搓,几天下来指甲盖全见了血肉。但哪怕再苦、再累,再远、再偏,他们都没有停止前行的脚步。

电影里是寻金、寻宝、寻人,他俩演绎的是现实版的“寻土”。行至一处矮山脚下时,袁海丰见山腰上的一片土壤颜色较别处更深,稀松几朵野花点缀其间,看得更明显了。这让他立马有了精神,停下车来拉着邰彬彬就往山里进。这山看着矮,爬起来却不那么顺当,邰彬彬用扶着山壁支撑身体的手随便抠下一块土来,捏一捏、揉一揉,再放鼻子跟前闻一闻,随即摇了摇头。

在袁海丰的坚持下,他们还是哈着腰喘着气爬到了半山腰处。果然不出邰彬彬所料,当袁海丰兴致满满地拿出铁锹刨了几锹土后,就愤懑地一把将铁锹扔在了地上,一脸失落地跌坐下来。只见刨出的几个坑内,还是淡黄发灰的砂土,面上的土质之所以看起来颜色更深,可能是因为处在背风面而保存下来了较多水分,也可能是其中掺杂了少许的黏土,谁知道呢!反正袁海丰只知道拿来修路肩是肯定指望不上的。

回到车上时,太阳已经落山,经过这一折腾,两人也只能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将就一晚了。掏出行囊中的一袋酥饼,袁海丰默默地一口一口啃着、咽着,噎着了就灌上一口水润润,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啃土,又不禁想着要是沙土能像这样,灌些水就能变成黏土,那该多好啊。想着想着,鼻子就突然一酸,食物在喉咙里又哽咽了一下。

见状,邰彬彬想要安慰他两句,却又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啊,大自然赋予了这片土地广博的生灵、物产和资源,但在黏土这一项上却又吝啬得如同葛朗台,或许,是因为黏土作为建筑材料,是破坏自然生态的罪魁祸首?漆黑的夜色下,栖息在这如同冰窖的驾驶室内,邰彬彬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但在第六天下午三点多,事情出现了转机。距离县城一百三十多公里霍尔巴乡贡桑村,一处小料场把他们吸引了过去。那料场老远看上去是血红色的,很是与众不同。他们抱着试一试心态捏了一把,哎,还真能成型,有粘连性。袁海丰生怕是一场“欺骗”,在料场试了十多处,百分百确定后,一个劲儿地对邰彬彬说:“兄弟,成了,成了,这块料好。你试试,这块料真的好!”

他俩把这红土装了半麻袋拖回营区,一番现场演示后,大家大喜过望。中队领导马上就跟贡桑村、霍尔巴乡、仲巴县的领导对接协调。地方政府对部队的想法层层应允,敲定为军民共建、助推仲巴县长远发展的一个大好事,只要需要,随时能拉。

刚有了红土,就来了任务。二〇二〇年,五年一次的全国公路大检查,中队负责的路段有七十多公里被列入受检路段,任务异常艰巨。为拿得好名次,官兵们用细绳拉线将土路肩边缘修直、修顺,每一根杂草都铲得干干净净。

从六月到九月,每天都有人“挂彩”。新兵里面尤为突出,光知道用蛮劲,双手将铁锹把握得死死、紧紧地,不到两小时血泡就起来了。卫生员黄轶,白天在路上随队保障,晚上回到营区往往要忙到夜里一两点,很多人老茧磨破长出新茧,裂开一道道口子,手稍一伸展就会流血。后来,官兵们竟捣鼓出了一个在挖掘机铲斗上焊接钢板的点子,经过直道、弯道、坡道不同路段的多次试验和调改,算是正式“服役”了。官兵们用它将路肩上堆放的土料进行粗刮、刨平、拍压,再组织人员整修就极为轻松,一天下来要节省五十多个人工的劳动力。

有了红土,便有了收获。镶嵌在天路两侧的红路肩,如果说它的色彩是十分红的话,除了土质自有的七分色,也离不开官兵鲜血的三分染。而今天,修筑同样规格的土路肩,比以前使用寿命延长了至少三年。

达坂补坑

海拔五千二百一十一米的马攸木拉山,是进入阿里的第一个高海拔垭口,二一九国道在这里把日喀则和阿里连接在一起。马攸木拉达坂是名副其实的离天最近的地方,这里一日有四季,六月也飞雪,而洁白如幻觉的云朵就在你头顶环绕。每年四月份之后,内地已然是春意阑珊、草长莺飞,但沿着二一九国道,马攸木拉达坂的两侧却是积雪如墙,最高处可达两米多。站在那里看向远处,眼前好比两道白色长城,硬邦邦,亮铮铮。太阳一晒,融化的雪水便沿着道路两侧往下流淌,夜间,迅速结冰。一天之中,路面会经过好几次剧烈的热胀冷缩。

繁忙的二一九国道,上下马攸木拉达坂三十公里的路段上,是每年路面损坏最为严重的地方。除了游客的拥挤,在长期的极冻状态和雪水侵蚀下,再加上夏天气温回暖影响,路基路面逐步软化,在重车碾压后极易出现损坏的现象,很多时候会有成片的沥青路面被推移到两侧,出现大面积的路面坍塌。因此,对这个路段的常规保养就成了中队官兵们的家常便饭。

二〇二〇年六月的一天,和往常一样,赵强洲、张文瑞等几名战友作为一个小组前往达坂,要对那里的破坏路面进行坑槽修补。他们习惯了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起来后要先往沥青养护车添加三十袋沥青,然后启动加热系统开始融化,沥青融化后需要升温至二百一十摄氏度以上才能添加沙子、碎石拌和混凝土热料,这一过程就要四个小时。阿里高原,就算是夏季,早上也要七点以后方才天亮。所以赵强洲和战友们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干活,确保养护车开到马攸木拉达坂一带,能够立即出料,不耽误工作时间。

“不因任务特殊而松懈备战,不因高寒缺氧而衰退斗志,不因分散部署而放松要求,不因工作繁重而降低标准,不因危险直面而逃避退却。”这是贴在作业车上的一张红纸上写着的。确实,坑槽不补,路面不平;路面不平,车辆难行。

坑槽修补的前期工作是对损坏路面进行切割清扫,这道工序看起来相对轻松,但也考验一个人的细心和脑力。坑槽的切割要正,边缘得顺直,对于相邻几个损坏处,是否需要整块切除,要进行综合分析判断,这对于老兵赵强洲来说,都是从新兵时就打下的基本功。但实际作业中,遇到的突发情况却常常是基本功之外的。

那天上午,养护车准时运行,很快就拌出了第一车料。按照正常操作流程,要等拌好的料有个初步降温之后才能铺设。但是,忙完切割清理的赵强洲是个急性子,刚刚扔下切割机,就示意驾驶员倒料。用高达一百七十摄氏度的刚出锅的料填补路面缺口,修补的效果当然最好,但这需要经验丰富的操作员,赵强洲业务全面,他想着尽可能把工作往前赶。

养护车刚一出料,赵强洲就拿着耙子赶上去摊铺,滚烫的料渣在高温中冒着青烟,隔一米多远都能感觉烤脸。不知为什么,一股浓烟从养护车车头后方窜出,很快把他的眼睛熏得睁不开。赵强洲正纳闷这浓烟是怎么回事,一个趔趄,把脚插进了拌料里。

蹦跳着的赵强洲总算脱掉了鞋子,但两个脚掌已被烫得红肿。就在这时,车头那里的浓烟开始腾起,“嘭”地一声燃烧起来,顷刻间变成了一米多高的火苗。“着火了,着火了!”驾驶员一边跳车一边大喊:“快拿灭火器!”这个着火部位十分危险,一旦烧到驾驶室车头部位,肯定要出大事。

火借风势,像发疯了一样四处乱窜,火苗肆无忌惮,所到之处,一片黑色。毁坏了中队公共财产还算事小,如果火势发生蔓延引起爆炸,炙热的沥青就会洒向通行的游客车队,后果无法想象。而那时,很多游客都已经下车,站在路边攀谈看热闹。

赵强洲是作业小组组长,这场景让他顾不上脚疼,一把扔开身旁的铁锹和耙子,指挥大家救火。两名战友拿起自卸车、养护车上的灭火器直奔车头,靠近游客车队的战士张文瑞则一边高喊大家赶紧回到车里,一边用就近游客递过来的灭火器冲着火苗就是一顿喷洒……

火势被及时控制,重新围拢过来的游客都禁不住为这群战士的奋不顾身鼓掌。火灾是控制了,但原因必须查明,以绝后患。赵强洲当兵前就会开车,车辆上的毛病多少也懂一些,但他两只脚肿得穿不了鞋,只能坐在地上看着驾驶员一根线一根线地检查。经过仔细排查,还真找出了问题,是柴油喷油嘴堵塞导致柴油从嘴的后方侧面泄漏引起的。正常情况下柴油经过喷油嘴后呈雾状喷出正常点燃,而从侧面泄漏后,柴油是直接燃烧,加上燃烧器周围也都布满了柴油,导致火势瞬间失控。经过这番火灾调查和原因分析,大家又长了不少野外作业经验。

补坑是专业的,救火是专业的,就连“回怼”也是专业的。临近收工时,张文瑞和两名战友正在达坂上对一处大约十米长的路面进行切割。因为堵路时间过长,几位游客就下车围了过来。大部分游客只会问几句何时能开通,但总有一些游客并不那么“冷静”。一位操着浓厚四川口音的游客明显有些不悦,他一边看着战士们在铺路作业,一边忍不住嚷嚷道:“当兵的老乡,你们这中间几处都是好的,怎么也给掀了?这不是人为地搞破坏,堵我们的路吗?”

起初以为都是看热闹的,这话一出味道变了。虎头虎脑的张文瑞站出来,他入伍还不到三年,但在填坑补路上有着自己的经验。凭着精湛的业务知识,再加上气愤的心情,张文瑞直接给他们摆了五分多钟关于“小坑大补、圆坑正补、浅坑深补、连坑合补”的“龙门阵”:距离比较近的坑,连在一起整块切割,补好后形成一个整体,不仅看起来美观,而且与路基贴合面积大,更容易压实,使用年限会更长。这一顿“回怼”让那位大哥哑口无言了,旁边的同行者也对他一顿数落,并连声给战士们道歉,说战士们实在太辛苦了。

坚强的人生态度往往在背后连接着苦难的生活现实。张文瑞老家在偏僻的农村,父亲多年前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属于二级残疾,每年要到精神病医院治疗四至五个疗程,一疗程就是一个来月,每次报销后,还得自付四千元左右费用。姐姐早已出嫁,家里的经济负担,几乎都是靠母亲一人在外打工挣钱。而在去年,母亲的右手食指又被车床切掉了……

对于这样一个困难家庭来说,真是雪上加霜。如今,张文瑞的妈妈只能在家做些简单事情,而他每个月五千二百元的津贴,要把五千元打回家中。二十三岁的张文瑞背负起超出他这个年龄的担当,一头是家庭的重担,一头是天路的重任。“青春补路,津贴补家”,这是沉甸甸的八个字。不只是对张文瑞,更是对这群补路兵最好的诠释。

坐标孔雀河

有些事谁都能想到,有些事谁也想不到。二〇二一年一月,对于张涛来说,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月份,这个月最后的一天,他正式拜师学挖掘机,但这不是他第一次接触这个“家伙”。三年前,张涛还没有入伍,那时他是湖南平江县铁路建设工地上的一名工人,负责铁路线上的枕木铺设。

枕木铺设是个苦活累活,张涛很是羡慕同在工地上开挖掘机的叔叔,于是隔三差五总会缠着叔叔到他机器上“比划比划”,一来二去,也学会了一些基本操作。有一天叔叔临时有事,又不愿请假被扣工资,就让张涛临时顶替半天。叔叔原本想着张涛就是坐在车上充个人数,却没想到,等他回来时,张涛驾驶着挖掘机已经施工了一公里多。挖掘机手是工地上最缺的人手,就这样,工头把他从铺路工调整成了预备挖掘机手,一干就是五个多月。

能去当兵,在老乡眼中是很了不起的,无异于考上大学,要被人高看一眼,张涛也不例外。临出发时,一位亲戚用家乡话鼓励他“去哒部队认真搞,落平江屋里开挖机是冇莫里出息噶”。亲戚是说在平江开挖掘机没有出息,但没想到的是,老天偏偏给他安排了这碗饭——如今,他又重操旧业了。

张涛和战友们的主要任务是负责五六四国道巴嘎乡至中尼边境口岸一百零七公里处的管养。从县城到口岸的二十多公里道路,沿孔雀河缓缓而下,海拔从三千八百八十米直降到三千六百多米,其中K100至K102约两公里S弯路段,路面仅略高于河床,是夏季水毁灾害最为严重之处。官兵对这一地点,习惯性地称之为102。

孔雀河发源于喜马拉雅山脉的古真拉北方的冰川,冬天干涸少水,如同一条小沟,有水之处皆为冰层,夏季雪山融化,河水暴涨,加之落差大,流速快,好比一群脱缰的野马朝着东南方向直奔尼泊尔。这段时间,水量迅猛,水位很快就上涨了两米多,102一带八百米路基被冲受损,二十多米路基被掏空一半。这还是在四个月前进行过一次河流改道后的受损情况,不仅仅是路基,就连河床上的几道拦水坝也被冲得不见踪影,水流凶猛程度可想而知。拦水坝一道约有十多个墩子,墩子长约三米、宽高均在一米半以上,用水泥混凝土浇筑而成,间隔三米左右一个。

像这种“热胀冷缩”的冰河,要改道只能选择枯水期,否则河水是真要吃人拿命的。改道,就是把河床靠近对面山体的一侧挖深,在中间位置沿河道走向用砂石堆砌修筑拦水坝,坝高两米多,顶面宽三米多,横切面呈梯形状,既要确保将河水引向山体一侧,也要阻挡急流。

改道兵对时机的把握极为重要,根据现地观察,路段上的几处大S弯地形在水流冲击下,对拦水坝的固有根基正在持续毁坏。如果按部就班按照以前的四月份动工,那后果不堪设想。多次商讨、修正方案,大家得出的意见是:要把改道时间提前至一月份。因为,每年一月至五月,是河流改道的最佳时期,也是普兰县天气最冷的时候,夜间最低温度能达到零下二十多摄氏度,昼夜温差高达三十摄氏度,加之在河边作业,风更大,天更冷。二月底以前,河面大部分都是冰,水流一旦积堵在某一处,冰会越结越厚,最厚的地方能有两米,河床底下全是冻土层,像混凝土一样邦邦硬,开挖特别困难。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把拦水坝修筑至上游高位,在最后一百米处逐步与路基接龙。

李杰是河流改道主力,操作挖掘机的水平是中队的“天花板”,有着雪灾、泥石流各种大小实战经验,带出了四名徒弟,只要他一上阵,所有人都会觉得这事妥了。而让李杰感到得心应手的是,改道成员多了个小伙伴,那就是张涛,他是李杰最满意的徒弟。

为了干好这项工程,上级给中队配发了新的抛雪机、沥青混凝土摊铺车、吊车、宿营车、多用工程车、拖车等一大批优良装备,“詹阳三四〇”履带式挖掘机成为张涛的座驾。比起入伍前工地上的“小松二四〇”挖掘机,这完全是高铁动车与绿皮火车的区别。它高大的动臂组合,硕大厚实的铲斗,主驾驶位后单独设有副驾驶位,液晶屏监视器,故障报警装置,多功能座椅,还可伴随人体重量调节抗震器,配置超前、科技感十足。有了它,什么改道工作也不在话下。

工地上如火如荼,张涛和李杰驾驶着两台崭新的挖掘机,周末无休连续作业,对河床的冻土实施分层开挖:第一天竭尽全力挖二十米长、半米深,第二天等太阳晒上几小时,对前一天的进行再挖,对后一天的进行首挖,以此类推、周而复始,一处冻土层至少要三天才能被全部挖开。挖掘机斗齿铲在冰冻的石头上,呼啦啦的火花一串接一串,正常情况一副斗齿可用两年以上,但开挖冻土时一个月就得换一副。除了斗齿,机械三滤、电路、油路也是问题不断,中队长严敬仰变坏事为好事,只要出现故障,就把中队所有挖掘机操作手拉到102来,在任务一线让大家一起排查,一起检修。不出问题,锤炼操驾技能,出了问题,强化检修能力。

102地处深山峡谷,太阳直照时间每天不到五个小时,大家上午九点抵达现场,要花半小时预热机械。在这个空当,大家需要适量做一些运动,比如俯卧撑、高抬腿、折返跑之类的运动,以减少人体冻伤。

改道孔雀河的持久战中,要说让战士们心惊胆战的,是二月份的最后一个周末。那天上午十一点多,李杰位于对面山体一侧开挖河道,当挖掘机铲斗抵撑河床,准备移动机身时,危情发生了。挖掘机的一边履带不知为何原地不动,导致机身瞬时发生倾斜。挖掘机自身的重量挤压着河床,机械底部赖以承重的泥沙随着喷涌的水流迅速流失,很快发生了进一步失衡,几分钟时间便倾斜了近五十度。安全员段志廷,一边瞪大眼睛观察指引,一边在对讲机里声嘶力竭地喊道:“班长,危险,再往前走就要翻了!”

进退两难,经验再丰富也要建立在实际情况之上。李杰熄灭机车下来查个究竟,原来是履带磕到了一个拦水坝墩子。这些拦水坝墩子是前几天被冲毁的,大水把它们淹没了,当时一个也没找到,原来是在河床底下隐身呢。面对“暗礁”,李杰重新爬上机械,他熟练而沉稳地操作着机车,先将机身旋转九十度,利用斗杆和履带相结合原理,依托斗臂支撑起倾斜部位,采取一根履带压实、一根履带悬空“过单边桥”战术,很快,人机安全脱险。看着李杰再次走下机械,段志廷佩服加激动地对他说:“班长你真是厉害,我后面都不敢吭声,生怕给你指引错。万一有闪失,那我这辈子都要自责!”就这样迎险而战、遇难而上,拦水坝从下游弯道处逐步往上修筑,从长度三百米到长度七百米。

但是,正当改道工作如火如荼进行时,一块“软骨头”逼着大家放慢了节奏,在一处十多米长的河床上,全是淤泥。拦水坝的料堆填得再好,也无法承载三十多吨重的挖掘机在顶面进行压实作业,挖掘机一上去就散,就垮。李杰看行不通,就把脑袋灵光的张涛喊来,经过分析判断,他们决定将淤泥地带挖深一米半多,先垫填一层大石头后再堆填砂石料修坝。直径半米以上的大石头垫了一百多立方米,果然奏效了。虽然耗时近一周,但终究解决了问题,确保了后续工作的推进。

距合龙处目的地还有五百米时,每一米都比之前更加困难,而一年中的汛期也快要到了。对于改道兵来说,汛期就是无声的命令,工程随即转入了冲刺期。那段时间,机械轰鸣声好比战斗的号角,吹响在孔雀河畔。每天早起半小时,晚回一小时,人人都在快马加鞭、争分夺秒,就连送饭都加快了节奏。有一次,炊事员送饭晚了半小时,路上怕兄弟们饿着,就猛踩皮卡车的油门。结果到102一看,饭菜都没少,绑在车厢柴油桶上的一袋子苹果,却颠得只剩下一个了。幸运的人也许连口福都好一些,那唯一的苹果,也是最年轻的张涛在大家“监督”下不得不吃完的。

任务重压不倒,时间紧难不倒,危险多吓不倒,事情还真是干就完了。五一假期前,一点五公里长的拦水坝成功合龙,宛如一条巨龙盘亘在孔雀河中央。多少汗水,多少惊魂,多少日夜?!那一天,李杰和战友一起坐在堤坝合龙处,每人抽了小半包香烟。而对张涛而言,持久的战斗,也让他掌握丰富的经验,过不了两年,他肯定也能当师傅了。

孔雀河水东南去,拦水坝护了路,也护了生态。现如今,藏羚羊、黄羊、雪豹等高原精灵,再也不用顾虑过往车辆和人群的干扰,它们在河边悠哉地喝水,尽情地欢跑。而这群身穿橄榄绿的补路人,也和这幅和谐的画面一起,依然守护在喜马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