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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5期|张新祥:遇见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5期 | 张新祥  2023年06月30日08:46

“这是抽芯草,”格桑拉姆说,“曹老师这种草不好吃,味道苦。”

“格桑拉姆,你要记住,你现在是人,不吃草了。”我边说话,边抚摸格桑拉姆头。夕阳从康家雪峰顶端透过来,软绵绵地,没有一点气力,松松散散打在康家坝小学操场上。两层平顶教学楼,完全隐没在操场边几棵高大的冷杉影子里。教师宿舍,也在影子覆盖范围内。

“曹老师,你回去吧。这条路我熟悉,闭着眼睛都知道哪个弯子里有几台石梯,哪段路湿滑。”格桑拉姆眨着大眼睛对我说。

“格桑拉姆真勇敢!”我说。

“曹老师,”格桑拉姆说,“以前我从康家村驮青稞到定日村,就走这条路。来来回回走过上千次,学校操场是我们最爱歇息的地方。那里还有野麦子草,可好吃了!”

“格桑拉姆!”我说,“又调皮了。你是我们康家坝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不是小马驹。”

“可是,曹老师,我前世就是一匹小马驹啊!”

“你的想象力真好。老师送你回家吧!”

“曹老师,什么是想象力?”

“就是你想到的东西比别人多。”

“曹老师,我想的东西不多,我说的是实话。我上辈子真的是一匹小马驹,怎么卓玛央金老师不相信我,你也不相信我!”

“好、好,格桑拉姆是小马驹,全校最乖的小马驹!”

“哦,不用送我了,曹老师。我哥哥姐姐他们就在前面不远处,拐几个弯就可以跟上他们。”格桑拉姆说着话,笑嘻嘻地给我比了一个再见手势,转身向着前方下坡路弯道跑去。她后脑勺的马尾辫子,不停敲打着后背,胖墩墩的小身板,裹在宽大的灰色羽绒服里。夸在腰间的书包,前后有节奏摆动着。夕阳下,看着渐渐跑远的格桑拉姆,还真像一匹奔跑的小马驹。等她完全消失在小路拐角处,一片冷杉林边。我收回目光,想她已赶上了其他孩子。通过那片冷杉林子,便是康家村。

康家雪山的风,肆无忌惮蹂躏着夕阳之光。我慢步返回康家坝小学,寒风如铁砂般打在我身上。让我领略了雪域高原上的冷,是从骨子里生出来的。我来康家坝小学支教已五年半了,还是畏惧这种铺天盖地的冷。

康家坝小学地理位置,让我着迷。它东边一公里远处,海拔下降一百米,是康家村。西边一公里远处,海拔上升一百米,是定日村。两个村子一左一右,像学校伸出去的两只手掌。小学向北直线距离一百公里,海拔上升八百多米,是康城。到了康城,通往圣城拉萨,已不再遥远。小学向南直线距离一百公里,海拔下降一千米,是盐城。从盐城通往春城昆明,也就是几百公里的路程。康城有座机场,盐城也有座机场。康家坝小学,就建在两个寨子的地界上。共康家村和定日村,两百多户人家,一百五十多个适龄儿童就学。学校有七个教学班八个老师。学生走读,不住校。在滇西北高原大地上,康家坝小学就是一个小宇宙的中心。

格桑拉姆是卓玛央金的学生,我是六年级班主任和任课老师。卓玛央金包班一年级。我们八个老师中,有七个老师包班,只有扎西校长没有包班。卓玛央金是定日村人,扎西校长的侄女。她去盐城参加普通话测试,她的班级交给扎西校长照看。定日村有一场婚宴,扎西校长是主婚人。他中午回定日村去了,照看一年级学生任务,落到了我头上。我已习惯这种安排。一方面是我们六年级有个叫西饶嘉措的学生,与一年级的格桑拉姆,情况极为相似。一方面是卓玛央金刚大学毕业,才到康家坝小学任教,扎西校长让我带新人。再从事半年教育教学工作,我的支教时间就满了。也许我一生中,能从事小学教育工作时间,就这六年了。到时候,我得回到沿海的父母身边去,与未婚妻林曼完婚,协助父母管理家族企业。来康家坝小学支教,是我大学毕业后,选择的第一份职业。

我返回学校宿舍,所有学生和老师都回家了。我独自躺在装有电热毯的席梦思床上,寒风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愤怒地嘶吼声。五年来,我已习惯了学校的清静和寒冷。生活在雪域高原,我没有懊恼和不甘,反而是安心和舒适,有种天高海阔任我翱翔的自由感。

父母创办的纺织企业,让我从小衣食无忧。上小学和初中时,我与很多孩子一样,有过美好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上高中时,父亲与母亲因情感纠葛,陷入了无休止争吵中。父亲十天半月不回一次家,母亲与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爸又和厂里那个狐狸精勾搭上了!”我上高三时,母亲带着几个姨妈,举着“为夫纳妾”的横幅,在某个高档小区外闹事,搞得满城风雨。因为那件事,我在学校里,成为同学们课余时间谈资。让我到现在还有阴影。我不敢呆在人多的地方。只要在人堆里,我感觉所有人,都在谈论我的家庭,取笑我。更糟糕的是,受母亲影响,我怕见到漂亮的女人。似乎所有漂亮的女人,都与我父亲有关联。他们之间,都隐藏着一桩桩见不得人的交易。

高考结束报志愿时,父母让我选择经济管理专业,而我却选了小学教育。大学四年里,母亲与父亲之间,情感纠葛不断升级,他们除了给我足够的生活费外,几乎不再关注我。我患上了严重的社恐症。不愿意与人交往,习惯一个人呆着。大学毕业之前,我报了到西部支教。毕业后,直接来到康家坝小学。父母情感纠葛还在持续,他们没有时间和精力,过问我的事。很多时候,我都在梳理往事中,打发时间。

第二天早上,我才起床。卓玛央金提着几个,我爱吃的海烧鱼罐头,一小袋昭通苹果,敲开了我宿舍门。一双清澈的卡姿兰大眼睛,羞怯怯地打量着我。看得我有些难为情。

“早,曹老师!”卓玛央金说。她的脸蛋,因常年经受高原紫外线照射,红扑扑的,与她送我的苹果一样,招人喜欢。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这么早就回来了?”

“昨晚就回来了。”

“到盐城去,”我说,“可以多呆上一天时间,逛逛城里商场。不用急着当天去当天赶着回来。来回几百公里,还是累人的。”

“我没事,”卓玛央金说,“我怕孩子们给你添麻烦。”

“你们班孩子可乖巧了。”

“全校就你一个老师说我们班学生乖巧,”卓玛央金说,“格桑拉姆没给你添乱吧?”

“不会,”我说,“那孩子可乖巧了,想法是稀奇古怪,与我们班西饶嘉措小时候一样。我蛮喜欢的。”

“是啊,我也不知道要怎样教育和引导她。扎西校长说你对这方面的教育引导有经验,让我跟着你学……”

我们的交谈,被一个小男生打断了。他是一年级班长康杰。看着我和他们老师讲话,他有些着急地等在门外面,不敢说话。

“什么事,康杰?”卓玛央金略有不悦地问。

“报告老师,”康杰说,“格桑拉姆在教室里大哭大闹,用黑板擦打人。”

“怎么回事?”卓玛央金追问。

“格桑拉姆说她是一匹马,跪在地板上让大家轮流骑。骑着骑着,她的膝盖碰到一块小石子,她就哭了。然后她就……”康杰不敢往下讲。

“曹老师,你忙着,我先去教室里看看。”卓玛央金向我笑笑,边说话边拉着康杰的小手,向教学楼走去。

卓玛央金是个负责的老师。年轻,又是本土人,刚刚上岗,骨子里满是工作激情。她高挑的身段,苹果脸蛋,笑起来脸颊上有小酒窝,编着蝎子辫,非常招人喜欢。更招男人喜欢的是,她有一双大长腿,走起路来像草原上奔跑的骏马。邻近村寨小伙子,都把卓玛央金当做他们梦中情人。我看着渐渐消失在眼前的卓玛央金身影,心里浮现出未婚妻林曼的影子。她们都有同样的大长腿。相比之下,卓玛央金更健壮。林曼长着精致耐看的瓜子脸,很少对人笑。她今年刚好三十岁,比我大一岁,比卓玛央金大七岁。生活环境不同,林曼白皙细嫩的肌肤,比卓玛央金粗糙红润的肤色,要显年轻些。林曼的父母,经营着沿海一家服装制造企业,颇有名气。一年前,父母极力撮合我与林曼发展成一对。这是十多年来,父母难得一致地统一思想。我依了他们。

“哦呀,就知道看人家卓玛央金老师的屁股。年轻人爱着哪家姑娘就上,干巴巴等着,早晚成为别人的菜。”扎西校长瓮声瓮气的声音,传到我耳边。我侧脸,看到他提着一饮料瓶青稞酒,站在我身前。扎西校长高大的身躯,潮红的大脸,几乎挡住了我的视线。先前,我的目光,的确还在盯着卓玛央金离去方向看。

“扎西校长,”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论辈分,卓玛央金还是你侄女,你可真舍得拿你侄女开玩笑。”

“有什么舍不得的,侄女早晚还不是要嫁人,”扎西校长说,“嫁别人也是嫁,嫁给你也是嫁。嫁给你了,你就可以一辈子安心在康家坝小学教书育人了。”

“扎西校长,卓玛央金是个好姑娘。我没那个福分!”

“就知道你怂包,老子提一壶酒来给你壮胆。”扎西校长说,“快去上课了,要不然你就是迟到第一名了。”

“迟到第一名”是扎西校长经常给全校师生扣的帽子。谁被他扣上了,他便会在校会上讲得一段时间。

扎西校长塞给我一瓶青稞酒后,东拉西扯与我讲了几句,佝偻着身姿向操场走去。看得出,昨晚他喝了不少酒,一大早,一身酒气还未散。他负责学校德育课和体育课。与其他老师比起来,他的课程最少。体育课和德育课,早上三四节或下午才上。早上一二节课,他多半在校园里悠转,或到学生家做家访工作。

上早读课。我走进六年级教室,看到西饶嘉措的位子空着。问了几个经常与他一起玩的学生,他们说西饶嘉措来到半路,便独自往康家雪山方向去了。我为西饶嘉措担心。这个孩子,不是第一次逃课,也不是第一次独自前往雪山。近期来,他没逃过课,肯定遇上事了。我得亲自去把他找回来。

我讲了一章新课。等早上第二节课下了,我把西饶嘉措未到校的事,与扎西校长说明了,让他帮我上三四节课。骑着扎西校长的摩托车,我顺便在定日村路边的小卖铺里,买了一些糌粑,外加一壶酥油茶,往康家雪山方向驶去。雪山在学校和康家村、定日村对面,峰顶海拔超过五千米。直线距离与学校只有六七千米远,中间横着一条大峡谷,谷底是怒浪汹涌的金沙江。在康城与盐城之间,康家雪山是排得进名号的雪山。当地旅游部门,曾多次尝试着把康家雪山,打造成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新旅游景区,但因交通不便等诸多原因,未能如愿。

冬天,前往雪山的路,算得上艰险。从学校到离雪峰最近的峡谷边,有二十几公里羊肠小道。摩托车能够勉强通行,其它交通工具,便是牦牛或者是马匹。隔着金沙江,在雪山对岸海拔四千多米处,有一块几万亩连片的草场。是康家村和定日村共同放牧场。草场边,靠近峡谷地段,可以看清对面高出一千多米的雪峰。西饶嘉措小时候,经常与家人到那块草场放牧。他上三年级时,曾一个人在初秋的冷雨夜,在峡谷边缘的草地上,面对着雪峰蹲了一夜。那次,我们发动了康家村和定日村,所有劳动力,寻找他了一天一夜。西饶嘉措成为“问题孩子”就是那次“失踪”造成的。

西饶嘉措是早上七点左右,才步行去雪山。他早上来读书,口袋里不会带糍粑和水。越往雪山方向前行,道路上冰渣子和积雪越多,行进速度越慢。估计他走不出十公里路程。十点半,我从学校骑摩托车出发,如果顺利的话,一个小时之内,可以赶上他。我边做着六年级路程方程计算,边小心驾驶着摩托车,行驶在羊肠小道上。离村子不远,还没被积雪覆盖的草地上,有几个牧羊人。我问他们西饶嘉措的行踪,他们都说西饶嘉措顺着草场的路去了。他们劝说过西饶嘉措,可那孩子犟脾气一个,谁的话都不好使。

知道西饶嘉措行踪后,我给他父母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不要着急。结果,他们更着急。因为他们不知道,西饶嘉措再次离家出走了。我问了一番缘由。他父亲告诉我,他昨晚又去益西德吉家,看望前世的妻子尼珍。看到益西德吉正和尼珍拌嘴,西饶嘉措上去帮着尼珍说了几句话。结果被益西德吉打了一个嘴巴。因为是别人的家常事,他父母不好掺和进去。再说,自从西饶嘉措记事以来,他前前后后去尼珍家,少说也有上千次。益西德吉气急了,给他一点教训也是正常。上次,西饶嘉措独自在草场蹲了一夜,也就因他硬是要与尼珍挤着睡一夜。被半夜醉酒回家的益西德吉,打了几个嘴巴,他才离家出走。

我安抚了西饶嘉措父母,沿着雪山小路,驾驶着摩托车前行。离开村庄五六公里后,小道崎岖,冰渣子越来越多,摩托车滑倒了几次。扎西校长才换上的两个观后镜,摔碎了。我不是第一次骑扎西校长的摩托车,也不是第一次把观后镜摔碎过。只要我能平安把西饶嘉措带回去,就是把整辆摩托车摔碎了,扎西校长也不会责怪我。

一个小时后,我看到远处弯弯曲曲小道上,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孩子,慢慢前行着。那是西饶嘉措。我使劲按了几次喇叭,大声喊了几次他的名字。西饶嘉措知道我来寻他了。他回过头看了我几次,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往雪山方向前行。我着急了,使劲加了一把油门,没控制好车速,摩托车在冰渣子上打滑,我连人带车摔倒在路上。好在车轮胎捆绑着防滑链,滑出十几米远后,卡在路边石块中间。我贴着冰渣子,摔出十几米远。一个狗啃泥,爬在路边草地上。双腿和腰间,传来隐隐作痛。我翻坐起来,身上羽绒服,被石块刮破了几处,身体无大碍。心里有些恼火。想起还在前行的西饶嘉措,又担心他的安危。这孩子,给我保证过了,再也不去打扰尼珍的生活。这次他还是去了,肯定有他的苦衷。想到西饶嘉措的事,身上疼痛减轻了许多,我挣扎着起来,准备赶快追上他。突然,一双不算结实的手,搀扶住了我的双肩。

“老师,你、你摔痛了没有?”是西饶嘉措,在我身后呜咽着说话。

“我没事,你又要一个人去草场了?”我说着话,挣扎着起来,想证明给西饶嘉措看,我的确没事,不想让他担心和内疚。

“老师,我就想一个人到雪山对面坐一坐。”西饶嘉措呜咽着说,“你知道的,我只有在雪山对面的悬崖边坐一坐,看看雪峰,才会忘记我的前世。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在西饶嘉措搀扶下,我慢慢站起来。他红着脸呜咽着,我轻轻抚摸着他的头。他个头与我一样高。他靠在我肩膀上,小声呜咽。我静静站着让他依靠,让他宣泄内心苦楚。我轻轻拍掉他身上泥巴。看得出,他也摔了好几跤。特别是我从摩托车上摔倒时,他才用了几分钟,就从几百米外的冰渣子路上跑回来,肯定摔了好几跤。我小声安慰着西饶嘉措,感觉自己脖颈也硬了起来,眼睛辣乎乎地,说不出更多话。等我们平复了情绪,一起把倒在路边的摩托车扶起来,检查一番,没大问题,还可以上路。

“你真的想去雪峰对面的悬崖边坐一坐?”

“我,我……”西饶嘉措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去,但又担心我身体不适,去不了。所以不敢说要去。

“我也半年没去那里了,”我说,“没记错的话,上次是你林阿姨来捐赠羽绒服时,我们一起陪她去了一次。那是半年前的事了,对吗?”

“嗯、嗯,老师!”

“走,我们一起骑摩托车去!”

“老师!”

西饶嘉措的眼睛,再次湿润了。我安抚他了一会儿。我们两个一起吃了些糌粑,喝了小半壶酥油茶,骑着摩托车,跌跌碰碰往草场驶去。剩下的十几公里山路,我们骑行了一个多小时,摔倒了三四次。摩托车护轮上的叶子板,摔掉了。等到了草场,我身上的羽绒服,又增加了几个破洞。西饶嘉措身上,沾满泥巴。太阳已偏西。

草场悬崖边,有一堆玛尼堆,五彩斑斓的幡巾覆盖其上,寒风吹得幡巾咧咧作响。我和西饶嘉措盘腿坐在玛尼堆旁,面对康家雪山巍峨的峰顶,一股威严气息,俨然实体化,压得我们不敢抬起头与雪山对视。寒风像飞针一样,刺在我们脸堂上。我看见西饶嘉措稚嫩的脸堂上,红扑扑地,像熟透了的苹果。他嘴角两边,已有稀稀疏疏的胡须长出来,喉结也在明显隆起。他用稚嫩的青春,对抗着康家雪山的寒风,努力活出自己的样子。

“能给我说说,益西德吉为什么打你?”我问。

“其实,我并不是去看尼珍。”西饶嘉措说。

“那是为什么?”

“昨晚,我从尼珍家路过。听到益西德吉与尼珍争吵。我听到益西德吉说尼珍穿着林阿姨送的灰色羽绒服,惹得村里许多男人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益西德吉明显是吃醋了。”

“你小小年纪,就知道人家吃醋!”

“老师,我十三岁了!”

“所以你就帮着尼珍说话,挨了益西德吉的打。”我说

“不是,”西饶嘉措说,“益西德吉骂了尼珍就算了,他竟然强行把尼珍穿的羽绒服衣角撕烂了一个口子!”

“你是心疼林阿姨送的羽绒服!”

“是的!”西饶嘉措说,“林阿姨是你带来的好人。她送给我们那么多那么好的羽绒服,益西德吉竟然去撕衣服。真是不要脸!”

“我懂了孩子!”我说着话,把西饶嘉措搂在怀里。他被寒风吹得冰冷的脸庞,贴在我怀里,小声啜泣着。康家雪山吹来的寒风,愈加猛烈。把我们的话,吹到草场宽阔的原野上,落在一片片白皑皑的雪地里,变成一朵朵晶莹剔透的雪莲花。

“老师,”西饶嘉措在我怀里问我,“我前世的妻子是尼珍,这一世我不能与她生活在一起,算不算背叛?”

“额,这个老师没有经历过。我没有办法回答你。”我说。

“老师,你有的。”西饶嘉措说,“你看,你从沿海那么远的地方,会来我们这里教书。我看得出新来的卓玛央金老师爱你,你们前世肯定是一家人,这一世才会遇见!”

“你还是小孩子,不懂这些。”我说,“以后在别人面前可不能这样说话。”

“老师,我懂。我不会乱说。”西饶嘉措抬起头认真地问我,“其实将来要和你在一起的人是林阿姨,对吗?”

“西饶嘉措,我们不谈论这个话题好吗!”

我们彼此不再说话,只有寒风肆意咆哮着,把草地上的雪花卷起来,抛向更远的地方。雪峰上有一团团乌云呈现,似乎有暴风雪来临的征兆。在庞大的雪山威压下,草场上所有的生灵,匍匐颤抖着。

“西饶嘉措,你说康家雪山像什么?”我问。

“怒目金刚法相!”

“我也是这样觉得。”我说。

“十三年前,我出车祸去世时,我的魂灵就飘到康家雪峰前。是雪峰里的怒目金刚法相,把我的魂灵压迫回我们定日村,重新转世为人的。”

“你说的话怪吓人的。”

“老师,我没骗你,”西饶嘉措说,“就像我给你保证过,再也不去打扰尼珍的生活一样,我会说到做到。”

“老师相信你……”

我和西饶嘉措,面对着威严圣洁的康家雪山,我没有把他当做小孩,他也没有把我当成老师或长辈。我们相互说着心里最想说的话,忘记了全世界的寒冷。等讲累了,太阳明显偏西了,我拿出剩余的糌粑和酥油茶一起吃喝。等啃完僵硬的糌粑,喝完冰冷的酥油茶,我们两个骑着摩托车,跌跌撞撞赶回定日村。回到定日村,太阳完全落到雪山后面了。我把西饶嘉措送回他家去,给他父母说明了,他离家出走的原因。他母亲满眼泪花,对我千恩万谢。回到学校,我把摔得有些难看的摩托车,还给扎西校长。扎西校长果然没有生气。学生全部回家了,其他老师也回家了,只有扎西校长和卓玛央金,还留在学校,等着我回来。

卓玛央金,弄来一罐热乎乎的酥油茶。我蒙泡了一大壶,香喷喷的生普陈茶,我们三个,在我宿舍里喝茶。暖烘烘的酥油茶和普洱陈茶,喝到肚子里,消除了一天疲劳。扎西校长像变魔术一样,从他挎包里摸出一包牦牛干巴,馋得我直流口水。他说吃牦牛干巴,要配青稞酒。我拿出他早上送给我的青稞酒,倒了三大杯酒。我才喝了小半杯,扎西校长三两口喝光了一大杯。卓玛央金只是抿了一小口。我和扎西校长,大口吃牦牛干巴,大口喝酒。卓玛央金喝着酥油茶,陪我们聊天。

“曹老师,看你衣服都撕破了,今天怕是摔了不少跟头?”卓玛央金问我。

“就是,我的摩托车都变成废铁疙瘩了。”扎西校长接着卓玛央金的话说,“好在没把你这个沿海的大学生给摔没了。”

“冰渣子路上,摔跤是少不了的,”我说,“好在扎西校长的摩托车够结实,就是摔不坏。”

“那是,”扎西校长说,“我的摩托车,在雪地里行驶,就像开坦克一样,比你们城里人的豪车好使多了……”

我们聊了个把小时,我酒精上头,说话舌头有点大。酥油茶喝完了,普洱陈茶喝光了,牦牛干巴吃光了,青稞酒喝了大半瓶,外面完全被夜幕笼罩。卓玛央金深一句浅一句问我,一些教学上的问题,从侧面关心我的一天出行安危。扎西校长眯着眼睛,听出了年轻人敏感的话题。他装醉,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说是要先回家,趔趔趄趄走出宿舍,骑着摩托车回去了。卓玛央金还留在我宿舍里,谈到教学,她似乎有很多问题请教我。我边回答她,脑袋里边想着白天西饶嘉措说的话。与卓玛央金独处,我有些不自在。我来康家坝小学,才慢慢治愈的社恐症,又在隐隐发作。卓玛央金察觉到我的不自然,便改变了话题。

“曹老师,今天下午你不在学校,格桑拉姆那个野丫头,又闹出不少笑话来。”

“她又干什么了?”我问。

“下午上体育课时,扎西校长忙处理学校的杂事,我忙着批改作业。格桑拉姆就约着几个伙伴,到学校后山草地上吃草。”

“她的同学不可能跟她吃草。”

“她的同学没有跟着她吃草,但是她竟然领着几个同学找蝙蝠蛾,而且全靠她的嗅觉,就能找到哪丛草底下有蝙蝠蛾。她们徒手挖了许多蝙蝠蛾回来,高年级同学看到了,又加入到挖虫子的队伍里。一个下午,学校里差不多有一半的学生,跑去后山草地上挖蝙蝠蛾,可把扎西校长气坏了。”

“扎西校长收拾格桑拉姆了?”

“哪等得扎西校长骂她。她觉得自己作用大,忙出风头,结果从后山的草坡上滚下来,摔得满身是泥巴,在扎西校长跟前叫爹喊娘的哭。扎西校长拿她没办法,烧给她十几只蝙蝠蛾吃,她才破涕为笑……”

卓玛央金讲,格桑拉姆白天所作所为,把我笑得酒都醒了。之后,我们又讲了一些,格桑拉姆和西饶嘉措转世之谜,探讨了一些两个人教育方法的相似之处。我建议卓玛央金,多给格桑拉姆看些植物学和昆虫学的画册,培养她过人的植物和昆虫知识。说不定,将来格桑拉姆会成为超级植物学家,或昆虫学者。毕竟,学校图书室里,关于植物学类和昆虫学类的书籍、画册非常多。康家坝树木、草本类和昆虫的种类也非常多。卓玛央金认为,我说的话有道理。之后,我们又聊了雪域高原上的文学和轶事。聊到了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书》范稳的《水乳大地》《悲悯大地》丹增的《小沙弥》。讲到康城寺院里的活佛转世等。直到有些时候,我觉得深更半夜,留着卓玛央金讲话,有些对不住远方的林曼,才提出送她回去。

卓玛央金,没有拒绝我送她回去的好意。学校到定日村,有一公里路程,黑灯瞎火的,一个女子走夜路会害怕。我们用手机灯光,照着结了一层薄冰的路面,顶着刺骨寒风,往定日村走去。路上,卓玛央金走得很慢,她讲述着小时候在草场放牧的故事。我们一路说说笑笑,把迎面刮来的寒风给漠视了。有几次,我手机灯光,照在她红扑扑的苹果脸蛋上,她会投给我一个甜美的笑脸。我觉得,深夜寒风里的卓玛央金,的确很美。我和她曾相识,在一场重复做了两次的梦里。

等走到定日村,卓玛央金家门口。她再次给了我一个甜美笑脸,看得我傻傻地呆在寒风里,有些不能自持。随后我们相互道别。她像个孩子,蹦蹦跳跳走进自家大门。我一个人冒着严寒走回学校,寒风裹挟着孤单,化作一场场惊天动地的雪崩,向我涌来。我背着未婚妻林曼,无法遏制地想起了卓玛央金红扑扑的苹果脸,想起她甜美的笑容,仿佛就能消融眼前无边无际寒意。打了一个个寒颤后,想起白天西饶嘉措说过,关于卓玛央金的话,我不禁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

顶着寒冷,我努力回想着村子里,老人们讲过的鬼怪。譬如只有一个头,吐着舌头,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的妖怪。只有骨骼,四肢趴在雪地上行走等恶鬼。想出一大堆,还是不能吓退脑海里,卓玛央金甜美的笑脸。后来,我想起《西藏生死书》里描述的种种离奇死亡现象,果然怕了。感觉到,回学校路,每跨出一步,我与死神都脱不了关系。才抱怨自己没事,找鬼怪吓唬自己,是最愚蠢的事。等我胆战心惊走回宿舍,后背心早湿透了。走进宿舍的瞬间,我感觉到康家雪山峰顶,有一双眼睛,穿透稀薄的空气,无视严寒,注视着我。

我爬上床,盖好棉被,觉得满世界空落落的。于是,我想起了未婚妻林曼。夜已深了,我犹豫着,要不要给她打个视频电话。在酒精的作用下,我还是打通了林曼的视频电话。电话那头,林曼还坐在办公室里,处理公司业务。她精致的瓜子脸蛋,美得有些不真实。看得出,她极度疲劳,脸颊鼓胀的眼袋,让我生出许多怜悯和自责。与我视频对视,林曼有些小激动。她不好意思地揉揉眼袋,理了理并无半丝凌乱的青丝,给我讲了些近期她家族企业发展状况。我给她说了,白天去过康家雪峰对面的草场。她颇为激动,向我索要雪山照片。我才想起,白天和西饶嘉措在草场边坐了一下午,一张雪山照片都没拍下。甚是懊恼。半年前,我带林曼去过一次雪峰对面的草场。那时候是盛夏,雪峰上,积雪不明显。与冬天景色,完全不是一个样。更糟糕地是,林曼高原反应严重,她在草场上,差点丢了性命。要让她再次到康家雪山,看雄伟壮丽的雪峰,几乎是不可能了。

我极其尴尬,向林曼说明了白天去康家雪山的原因,没拍留一张图片。她听了没有生气,只是让我注意安全。我也嘱咐她,不要过于操劳,注意休息。挂了电话后,我觉得这一天过得充实,没有什么遗憾了,才沉沉入睡去。

接下来一段时间,学校进入一段相对平稳期。西饶嘉措没有去过尼珍家,格桑拉姆不在闹腾。卓玛央金经常到我宿舍,与我探讨低年级教学问题。扎西校长没事就跑到我宿舍,不是吃牦牛干巴喝青稞酒,就是喝我的生普陈茶。雪山飘来的雪花,被寒风裹挟着,给学校和康家村、定日村换上了银装素裹盛装。学校后山洼子地上,积了一层雪。孩子们不怕冷。下雪了,他们在操场上打雪仗。扎西校长把打雪仗,作为体育课来上,孩子们高兴坏了。学校里,所有学生着装,都是羽绒服加棉裤。服装颜色,只有白、灰、黑三种。就连康家村和定日村,甚至邻近学校的几个村庄,都是相同颜色和面料的服装。因为这是半年前,林曼捐赠给康家坝的五千套羽绒服和棉裤。

我来康家坝小学支教后,加入了一个义工群,经常获得全国各地义工帮助。为康家坝捐赠了许多服装、生活用品和部分医疗器具。因为教学和做义工,经常与孩子们和当地群众交流,我的社恐症得到有效治疗。半年前的暑假,我给林曼说康家坝进入冬季后,许多人家缺少过冬衣服,特别是孩子,衣物单薄,坐在教室里上课,个个身体打颤得像在打拍子。林曼说她家工厂里,刚好有一大批冬装滞销,其中羽绒服和棉裤居多。在我们两个说服下,林曼的父母同意以康家坝小学为中心,给康家坝捐赠五千套羽绒服和棉裤。由林曼亲自到学校,现场开展捐赠仪式。

上个暑假里,我和林曼押送着两辆挂车,满载两集装箱衣物,来到康家坝小学。通过联系,康城和盐城电视台和日报社,分别派出记者全程跟踪报道。扎西校长让康家村和定日村的村民,在学校操场搭建了一座捐赠台,作为现场捐赠点,向周边村民和学生开展现场捐赠活动。那几天,康家坝天气,难得地晴朗。林曼穿着自家工厂制造的羽绒服和棉裤,在新闻记者摄像机和聚光灯下,向村民发放捐赠物资。村民们涌上台,给林曼系上洁白的哈达。她雪白的瓜子脸蛋和脖颈,淹没在哈达中。当天晚上,康城和盐城电视台争相报道,林曼到康家坝爱心捐赠冬装活动。第二天,两城日报社,头条刊登了林曼爱心捐赠事迹。林曼被誉为雪山绿度母。远在沿海的林曼父母,在相关网站上看到了,他们公司爱心捐赠活动视频、画面和文字,众多网民好评帖子。我的父母,高兴得连连给我和林曼来电话。

林曼适应不了,康家坝高海拔环境。捐赠活动还没结束,她便出现了头晕、恶心、呕吐等高原反应症状。我为她的健康担忧,要陪她立即返回沿海去。

“虽然来得不是季节,但我想让你陪我看看这个地方的雪。”林曼说。

“夏天,”我说,“康家坝没有积雪,除非到康家雪山脚下,在雪峰顶端,才会看到部分积雪。”

“那我们就去康家雪山脚下,看看积雪吧!我们沿海多年都不会看到一场雪,来到雪山岂能不看一眼雪!”

“可是,”我说,“那里海拔四千多米,我怕你受不了!”

“有你在,我怕什么,”林曼说,“面对圣洁的雪山,能死在爱人怀里,一生足以为傲!”

“你不要动不动就说死!”

“放心,我死不了,逗你玩的……”

林曼是个不服输的女人,话不多。说定了的事,谁都改变不了。这是我喜欢她的主要原由。她大学毕业后,在她家公司,从员工做起,学习家族经营管理,现在是家族公司核心管理人员之一。她能吃苦,韧性足,不喜欢抱怨。母亲私下跟我说过,林曼过去谈过几个对象,对方受不了她是个事业狂,相继吹了。我和林曼走在一起,多半是因为双边父母极力撮合。自从我和林曼相处后,父亲绯闻少了很多,他与母亲之间更亲密了。我一个社恐症患者,只在网络上谈过恋爱,大学四年没有处过对象。来到康家坝小学支教,才找到了属于我的东西,找到了活着的理由。与林曼谈恋爱,我们更多是在精神上,给予对方宽慰和治愈。这个社会病得太重了,人人都被传染,人人都需要治愈。

林曼要去看康家雪山的雪峰。我找扎西校长商量,如何前往康家雪山峰顶对面的草场。扎西校长说,这种事不叫事。他几个电话,才半个小时,定日村一群村民,骑来十几辆摩托车,在他家庭院里集中,听候我们差遣。其中西饶嘉措的父亲,也带着西饶嘉措在队伍中。我们备足了糌粑、酥油茶和水。扎西校长安排两个骑技比较好的村民,一个载我一个载林曼。林曼提出,要让我骑摩托载她。我依了她。我们一大早便出发,雪山上吹来的冷风,被盛夏的阳光止住了,威胁不到我们。我们的队伍浩浩荡荡,去往康家雪山峰顶对面的草场。

我的骑技不好,一路上我带林曼摔了几次,幸好没有造成什么伤害。每次摔倒,林曼都会鼓励我放松点,她没事。我有些紧张,在她鼓励下,一路艰难前行。几个在前赶到草场的村民,徒步返回来,跟在我和林曼的摩托车后面。只要我们摔倒了,他们就把我们扶起来,护送我们一路前行。林曼看着护送我们的村民,她雪白的脸颊,变得潮红。一路上,她在后面紧紧抱着我。有几段路,她把脸蛋紧紧贴在我后背上,悄悄啜泣着。我与她相识近一年,那次她与我贴得最近。隐隐中,我找回了做男人的自豪感。

我们赶到草场边悬崖上,隔着金沙江大峡谷,面对威严的康家雪山峰顶,在玛尼堆旁观看雪山。时间刚好是早上十点,东升的太阳,斜射在雪山峰顶正前方。雪山峰顶,坚硬的岩石历经雪花和寒冰洗礼,大部分变成一片灰白色,与剩余的小部分积雪融为一体。阳光照射下,积雪和岩石发出耀眼的反光,返照着观雪的我们和玛尼堆。分不清是我们看雪山,还是雪山看我们。一千多米深的峡谷底下,金沙江浪涛发出隆隆怒吼声,捍卫和守护着康家雪山。警告行走在大地上的生灵,所有对雪山和神灵的不敬,都会被浪花撕成粉碎。

在草场放牧的村民,得知林曼对康家坝的善举。看到我们来朝拜雪山,他们带着许多食品和青稞酒、酥油茶,纷纷赶到玛尼堆旁,目睹绿度母一样的林曼。他们拿出哈达,献给林曼。林曼雪白的小脸蛋,再次变得潮红,她不再克制情绪,当着所有人面,流淌着在城市里不轻易流淌过的泪水。我怕她过于激动,引起更严重高原反应。扶她坐在玛尼堆旁,村民们用干草铺垫成的草堆上,歇息。扎西校长领着众人,重新给玛尼堆系上幡巾。几个老牧民手持转经筒,围着玛尼堆诵经,众人跟在老人身后,围着五彩斑斓的玛尼堆磕长头。林曼出神地看着磕长头的人,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我没有打扰林曼,让她专注地看。

“我们两个去磕长头吧!”林曼说。

“好!”

我扶起林曼,加入磕长头的队伍。村民们给我们两个让出空位。林曼学着村民,匍匐在玛尼堆边的草地上。起来时,她雪白的羽绒服上沾满草屑和泥土,小脸蛋上染着泥水。两唇间,还衔着小半截草根。没有人取笑她磕得不好。她向着大地俯身,五体投地,把心脏贴在大地上,与每个熟悉磕长头的人一样,对雪山和神灵充满敬畏之心。我刚到康家坝小学时,磕长头的样子比她狼狈。扎西校长走到我们身边,一遍一遍教林曼磕长头。十几次后,林曼掌握了其中要领,磕起来有模有样。围着玛尼堆磕了两圈后,她的衣裤全是泥水和草屑,雪白的小脸蛋上,乌黑的发丝上,已是泥水和草屑。因为卖力磕长头,她呼吸变得急促,开始不断干呕。高原反应症状,越来越明显。

我不敢让林曼多磕长头,把她搀扶到干草堆上坐稳。她靠在我怀里,微闭着双眼,眼眶有些湿润。女人淡淡的体香味,幽幽钻进我鼻孔里。我没有避讳众人目光,边搂着林曼娇躯,边抚摸她发丝。企图帮她减轻些高原反应不适感。心里突然想到《红楼梦》里,林黛玉长卧在潇湘馆里暗自流泪,令多少读者怜惜她的情景。那天,林曼偎依在我怀里,乖巧得像只小猫。我们变成一本书。我不是读者,林曼不是,磕长头的村民也不是。那里唯一的读者只有一个,是矗立在我们前方的康家雪山。

“老师,吃点牦牛干巴,喝点酥油茶。你们累了。”西饶嘉措红着脸蛋,羞怯怯地站在我们身边。怀里抱着一个皮囊,拿着一包牦牛干巴和两只碗,小声对我们说话。

“谢谢你西饶嘉措,你林阿姨不舒服,我照看她一下。”我说。

西饶嘉措“哦”一声,放下东西,回到磕长头队伍中,继续磕长头。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暖烘烘的。林曼睁开双眼,看看雪山,看看我,看看磕长头的队伍,又把眼睛闭上,躺进我怀里。她用小脸蛋在我怀里蹭了蹭,一副弱不禁风样子。卸下了在城市里,冷艳、霸道的女强人铠甲。

“我头晕,想吐。”林曼说。

“你是严重的高原反应,”我说,“起来喝点酥油茶,吃点牦牛干巴,会好一些。”

林曼听话地抬起头,坐起来,斜靠在我肩膀上。我倒了小半碗酥油茶喂给她喝。她只喝了一小口,干呕了几次,便把喝进去的酥油茶吐掉了。我撕给她一小撮牦牛干巴吃。她勉强吃了几口,又是干呕了几下,吐掉了。

“倒给我点茶水喝。”林曼说。

我赶忙从她随身携带的保温杯里,倒出一小杯生普陈茶汤,慢慢喂给她喝。林曼喝下去后,没有呕吐。我又接连倒给她几小杯陈茶汤喝。半晌,她气色好转了些。林曼以前喜欢喝咖啡,我喜欢喝云南的生普陈茶。我们相识后,我唯一改变她的就是,让她学会了喝普洱生茶,和我一样喝云南的普洱生茶。来到康家坝小学后,我才慢慢学会了喝酥油茶。我一个人呆着时,还是习惯喝普洱生茶。与扎西校长聊天,或到村子里走访,我便跟着当地人喝酥油茶,喝高度青稞酒。

“知道吗,我最喜欢你的地方是什么?”林曼扬起煞白的小脸蛋,带着一丝温婉的笑容问我。

“安静!”我说。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其实你也安静。”我说。

“这算不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可以这样说吧,”我说,“我也喜欢你这一点。”

我们说完话,相互看着对方会意地笑出声来。林曼又把身子挤进我怀里,雪山上吹来的冷风,拿我们没办法。感觉身体好转了些,她又尝试着倒了小半碗酥油茶喝。结果只喝了一小口,又全部吐掉了。我赶快给她倒了一小杯普洱生茶汤喝,她才缓过神来。

“酥油茶腥味重了些,”林曼说,“我压不住那股味道。但闻着却是很香。”

“这个味道不像我们喝的生普一样,有纯粹的茶香味和回甘味。酥油茶是保命茶,已经超出了我们品茶的范畴。在这些地方要活下去,还必须学会喝酥油茶。”我说。

“这个地方,人们的物质不算富有,可他们精神上却是富有的。我们在物欲横流的大城市里,活成一个逃兵。”

“我们只是造物主制造出来的玩偶,谁也不比谁高级。精神越强大,我们就越靠近造物的主。物质搭建的天梯,永远也无法靠近造物的主。”我说。

“这就是你的生存法则?”林曼略显吃惊地问我。

“不算!”

“那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林曼问我。

“没有意义。”我说。

“人活着怎么就没有意义呢?”

“没有意义的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当人认为自己意义重大的时候,其实已是没有意义了。就像日出日落,白天与黑夜更替交织,它们的意义多么重大,但我们都习惯了平常的每一天。不是吗?”我说。

“你的话,我一时理解不了。那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他们与我们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林曼指着磕长头的众人问我。

“他们敬畏大自然,敬畏神灵。在他们眼里,一切存在的生命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说,“而我们自以为从事着某项了不起的职业,活着意义重大,我们的生命高于其他一切生命。一味地索取,不断给自己套上枷锁,痛苦而又迷茫地活着……”

林曼失去了与我争辩气力,她无力地靠在我身上。我也不知道,会在雪山下讲了那么多大道理,与我一如既往安静恬淡性格,不相符。我记得,从认识林曼开始,之前有过几次约会讲过的话,加起来还没有那天多。我想那天,林曼肯定在怀疑,她一直为之努力的一切,是否值得。她认识中的我,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人的思想差异会如此之大。我看她楚楚动人的样子,停止了自以为是地表达,给她倒了一小杯生普茶汤,慢慢喂给她喝。等平复了思绪,有了一点精力,她又开始问话了。

“你会一直呆在这个地方吗?”

“我想待下去,慢慢老去,悄无声息的死去。”我说,“但是我做不到,我还有父母,还有你。”

“我们结婚后,你会听从我的安排吗?”

“会。”

“大家都说我有大局观,”林曼说,“其实我内心非常倔强,不愿意屈服于任何人。”

“那我就屈服于你,永远站在你身后支持你。”

“对着雪山说话,是要履行承诺的!”

“一家人过日子,总是要有人付出。”我说,“我们相互偎依着过完一生,看似毫无意义,其实就是活着的所有意义。”

“我讲不过你,但我觉得你说得在理。”林曼又把头埋在我怀里,说完话,小声啜泣着。我抱着她,轻轻拍打她后背,尽量让她平复情绪。防止她过于激动,加重高原反应。也不想让众人看着我们卿卿我我,特别是人群中还有我的学生。巍峨庄严的雪山,自然不会在意人类情感交流的途径和方式。林曼躺在我怀里,还在断断续续与我交流。

“他们相信因果和轮回,真有这么回事吗?”

“我也不太清楚,”我说,“但是我教的班级里就有一个孩子,就是刚才给我们送酥油茶的西饶嘉措,他记得他前世所发生过的一切。”

“这种事,我只在网络上看人发过帖子。想不到你会遇见真实存在的案例。”林曼说。

“存在就是合理,只要我们不偏见和傲慢。”我说。

“是啊,感谢遇见,”林曼说,“就如上天让我遇见了你。”

林曼又在我怀里激动起来,小声呜咽着。她反复激动后,精神越来越虚弱。她的健康,令人堪忧。

“我们还是回去吧,你的反应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我们连活着都不怕,还害怕死吗?”林曼反问我。

“你不能死,我需要你,雪山下的人们还需要你的善举。”

“好,我听你的!”

林曼不再倔强,我搀扶着她,慢慢围着玛尼堆走了几圈。她双手合十,长久地跪拜了玛尼堆,跪拜了康家雪山。磕长头中的几个老人,手持转经筒,一遍又一遍给林曼诵念六字真经。林曼拿着手机,恋恋不舍拍了许多张雪峰照片。她还拍了几张,我和她坐在干草堆上,脸贴着脸的亲密照。其中有一张照片,她设置成了手机封面屏幕。那张照片里,她雪白精致的小脸蛋,紧贴着我被高原紫外线,照射成紫色的国字脸。

我给扎西校长说了林曼的状况,扎西校长一刻也没有耽搁,让大家停止朝拜活动,返回学校。回学校的路,林曼依然坚持让我骑摩托载她。扎西校长找来一条背巾,我用背巾把林曼不松不紧裹在后背上,她整个人紧紧贴着我后背,有气无力地搂抱着我的腰。一路上,多出湿滑路段,被村民们用石块铺垫过。我们没有滑倒。回到学校,林曼已陷入昏迷状态。经扎西校长求助,盐城医院派救护车来接林曼。在盐城医院疗养一天后,林曼高原反应症状好转了一些,脸蛋依旧惨白得吓人。我一路护送着她,从盐城坐飞机到昆明,又从昆明坐飞机,飞回了沿海。

回到家,林曼的健康状况明显好转。林曼的母亲,对我没有照顾好她的女儿,明显不快。我的父母,也急匆匆赶来看望林曼。对我没有照顾好林曼,很是生气。我母亲当着林曼的父母,大声责骂我,父亲也责怪我。我的确没有照顾好林曼,如果她就此丢了性命,我是死多少次都不足惜。林曼看到双方长辈都责难我,她表现出了极为罕见的怒意,怼了她的母亲,也没给我父母好脸色看。

我们双边父母在一起。我才发现,我的父母,在林曼父母身前,自惭形秽。我心里不舒服,也没有发作。我听林曼说过,我们家的纺织厂,百分之九十以上成品,都供应给他们家。几年来,如果不是林曼家一直关照着我家, 我家可能破产了。我们两家联姻,也算是企业整合。更多层面上, 我家的企业离不开林曼家的企业。我父母属于弱势的一方。自从我与林曼确立关系后,我父母之间的感情,与日俱增。他们几乎成双成对,出入各个社交场所,隐隐约约在我和林曼身前,做着好夫妻的示范和表率。不管他们做作成分有多大,我都从心里由衷地为他们高兴。我似乎又看到了我童年和少年时代,我们一家温馨生活场景。就为了维持这种美妙生活氛围,我愿意做所有人的工具。

天气越来越冷,学校周边草地,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积雪。西饶嘉措越来越懂事,没有去尼珍家闹事。按照西饶嘉措成长历程,格桑拉姆有些不寻常,她似乎听话得过早了些。像她那样会记住前世过往的人,一到三年级期间,很闹腾。会不停给人讲述,他们前世过往点点滴滴,企图让别人接受和相信他们所说的话。为了证明他们所说之话的真实性,他们会按照前世记忆,翻找出许多证物。这个过程,往往会引起许多误会和麻烦。上四年级后,他们知道了一些厉害关系,便不会再主动讲述自己前世故事了。

西饶嘉措就是最好例证。他上一到三年级时,经常跑到尼珍家,找出他前世用过的生产工具,存留下的钱币。指出前世他耕种过的地块界线,放牧过的草场。甚至与人争执过的言语,他都会一一讲给大家听。最尴尬的是,西饶嘉措向大家说出,他前世的妻子尼珍,左乳房下有颗黑痣。大腿根有块疤痕。那块疤痕,是他们前世争吵时,他抓伤的。这让后来娶了尼珍的益西德吉,又羞又恼,与西饶嘉措父母发生了不小的磨擦。还是通过扎西校长多次调和,两家人的矛盾才渐渐消除。格桑拉姆过早地安静和听话,让我颇为担忧。

有一天,我在图书室里看书,刚好卓玛央金也到图书室看书。我们谈起了格桑拉姆,卓玛央金忧心忡忡。

“曹老师,格桑拉姆的事,”卓玛央金说,“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讲。”

“她近来不是很听话吗?”

“不是表面看着那样简单。”卓玛央金说。

“她家里发生了什么,还是你对她采取了什么特殊教育方法?”我问。

“前不久,格桑拉姆的父母去康城寺院里寻访了一位喇嘛。询问格桑拉姆的养育方法。”

“人家说了什么?”我问。

“那位喇嘛说,格桑拉姆算是几世积攒来的福报,从畜生道轮回为人道。要让她忘记前世,就要找到前世对她影响最大的人或物,好好供养对她有福报的人或物,她这一世就能平平安安。”卓玛央金说。

“那前世,什么对她影响最大?”

“听格桑拉姆说,她前世就是一匹小马驹。是谁家放养的,她没记住。她只记得,是他们村子里那个屠夫扎西平措宰杀了她。”卓玛央金说。

“那这要怎么办?”

“格桑拉姆的父母给那个喇嘛说了,关于屠夫扎西平措的事,喇嘛说让格桑拉姆拜扎西平措为干爹,将来好生赡养扎西平措,格桑拉姆就会无灾无难了。”

“扎西平措我知道,他是康家村的屠夫,膝下无儿无女,已是年过半百的孤独老人。如果能够有一个干女儿,也是他的福报。”我说。

“你是不知道,格桑拉姆平生最怕的人就是扎西平措。一提到扎西平措,格桑拉姆就会浑身发抖。她完全记得扎西平措宰杀她的过程,死都不愿意拜扎西平措为干爹。”

“那怎么办?”

“格桑拉姆的父母强行让她去拜扎西平措为干爹。格桑拉姆自从拜了扎西平措为干爹后,来学校上课,整天都是坐着发呆,话都不肯多说一句。我估计她是被扎西平措吓到了。”卓玛央金说。

“也不一定。”我说。

“那是为什么?”

“你看外面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还看见草丛吗?还有虫子吗?”我反问卓玛央金。

“你是说,她找不到前世记忆中的东西,缺少了表达的话题,所以不讲话了?”

“有这个可能。根据心理学家马斯洛关于人的五个需求层次判断,格桑拉姆的表达是希望获得别人的认可。她缺少了自己最以为是的东西,找不到相应的存在感,自然会安静下来。等明年春天到了,她又会开朗了。”我说。

“你说的是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就是说不上来。”

“当然了,在你们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存在的东西就是合理的。向我们班的西饶嘉措,你们班的格桑拉姆这样的人,如果没来康家坝小学支教,我可能认为他们只存在于网络的虚拟世界里。”我说。

“曹老师,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在我们这里教一辈子书。你就会遇见比他们神奇的人和事!”

“是吗?”

“比如我也很神奇啊!”卓玛央金说。

“你不但神奇,还漂亮得一塌糊涂!”

“是吗?”卓玛央金的苹果脸变得绯红,瞪着卡姿兰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询问。我才意识到,一个有未婚妻的男人说话,应该注意分寸。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气氛有些尴尬。卓玛央金不在乎我的尴尬,听了我对她的赞美,高兴得蹦蹦跳跳出了图书室,把我一个人扔在图书室里。

格桑拉姆的转变,我越来越担忧,虽然她不是我们班学生,但我有过类似教学经验。这个学年完了,我支教时间也到期了。在离开之前,如果能帮助卓玛央金,找到教育格桑拉姆的特殊途经,我的支教工作才算圆满。提到卓玛央金,我又想起那天西饶嘉措在雪山脚下和我说过的话。通过近一学期观察,我发现卓玛央金的确对我动了男女私情。她是个好姑娘,林曼也是个好姑娘。我心里,无比忐忑和矛盾。

寒假来临之前的一个星期六早上,我一个人独自去离学校几里远的烈士园陵,瞻仰曾经为雪域高原剿匪牺牲了的烈士。园陵不大,占地十几亩,修建在一座丘陵坡地上,二十三位烈士遗骸,曾经二十三个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这块雪域大地上。自从来到康家坝小学后,如果我情绪低落,读《百年孤独》《西藏生死书》都不能自我安慰时,我就会独自到烈士园陵里,瞻仰先烈们。这座园陵,静卧在严寒的高原雪地上。皑皑的冰雪一年又一年,给烈士们装扮着隆重和圣洁的新装。独自坐在园陵中,我就会遐想,烈士们的英魂,时时刻刻都能神游康家雪山之巅。雪山的神灵们,也无时无刻照看着园陵。它们共同呵护着,高原大地上所有生灵,护佑着人间平安。

只要时间充裕,我会阅读每一个烈士墓志铭,甚至查看地方史志资料。想象他们在一场场残酷的剿匪战斗中,英勇无畏的战斗精神。其中,一个叫李勇的烈士,他牺牲时才有十八岁。为了掩护战友撤退,他身中数枪,仍旧站在狭隘要道上,死死堵住追击来的悍匪。最后拉响了身上数枚手榴弹,与悍匪同归于尽。每次读完李勇的墓志铭,我已是热泪盈眶,心中阴霾,随之烟消云散。重新坚定,好好活下去的信念。

我在康家坝小学的六个年头里,只要是清明节,扎西校长都会带领学校全体师生,到烈士园陵扫墓,开展爱国教育活动。

那天早上,我坐在李勇烈士墓碑前。阳光照在我身上,只有一片白光,没有一丝暖意。寒风时强时弱,席卷着园陵周边冷杉树枝叶,沙沙响声不绝于耳。地上的白雪,被一片片卷起,散落在某座墓碑上,发出不易觉察的声响。我便权当是烈士们,欢迎我的到来,与我攀谈他们的过往。高原的静谧,会让人觉得除了天空和大地外,什么都不存在了。雪花落下来,就是大地一片白茫茫,真干净。回想起我们沿海地带,冬天的白昼,炽热的阳光打在身上,天地变成一个大炉子。特别是景区海滩上,游人密密麻麻,身着五花八门泳装,套着救生圈,漂浮在浅滩上。如果从上帝视角来看,场面如下饺子。想着沿海的酷热,我坐在雪地里,有了些许温暖感。我真实体会到了望梅止渴的含义。真遗憾,我在讲给学生“望梅止渴”这个成语时,没有想到这种贴切的场景。我是想念沿海的家了,想念操持着家族企业的父母,想念长着精致瓜子脸蛋的未婚妻林曼。宁静、空旷、高远的雪域大地,只是我魂灵急躁、迷离的向往和净化之地。安放我肉身的家,还在沿海的市井里。六年支教工作结束后,回家终究是我必然的选择。我想,我还是好好享受,身处雪域大地,为数不多的好时光。

我正在痴醉地回想着,一个个过往场面时,突然看到园陵外的围墙边,有一团黑影在移动。吓了我一跳,还真以为有鬼魂跑出来了。等我定眼看清那团黑影时,原来是穿着黑色羽绒服的格桑拉姆。她知道,她吓到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张开嘴巴,露出两排不太整齐的牙齿,对着我笑。格桑拉姆被寒风吹得变紫了的小脸蛋,甚是惹人怜爱。

“格桑拉姆,你一个人跑来烈士园陵做什么?”我向格桑拉姆招手问话,她只是趴在围墙边沿上笑着看我,没有说话。

“过来。”我说。听到我叫唤她,格桑拉姆有些羞怯,慢慢走到我身边。我把她楼在怀里,一只手握住她两只小手,一只手抚摸她小脸蛋。她的脸颊冷得吓人。

“曹老师,你想家了?”

“你怎么会知道?”

“我听扎西校长说,这些烈士都是从很远很远的大城市来。他们守在这里,你来看他们,肯定就是想家了。”

“格桑拉姆真聪明!”我说。

“曹老师,等你回去后,你就不想卓玛央金老师了,只想林阿姨。是吗?”

“你听谁胡说的?”

“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们都这样说,我们村子里的人也这样说。这是真的吗?卓玛央金老师是我们康家坝最漂亮的人了!”格桑拉姆一脸认真地看着我问话,语气完全不像一个孩童的口吻。

“格桑拉姆乖,不要听人家瞎说。听说你拜了一个干爹,能跟老师讲讲吗?”我赶忙转移话题,怕格桑拉姆再问出一些我想象不到的问题,让我不知如何自处。格桑拉姆看了我小半天,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也没生气。

“曹老师,你不知道我那个干爹是干什么的吧?”

“老师听说他是你们村里的屠夫。”

“嗯、嗯,他就是一个屠夫。我前世就是被他宰杀了。”

“是吗?”

“我那个干爹可凶了。那次我帮康家村人驮青稞去定日村,就在学校下边的一个落坎上摔下去,我的前脚摔坏了。他们就把我牵到干爹家院子里,死死地拴在木桩上。干爹喝了一碗青稞酒,拿着他经常宰牛马的斧头,站在我前边。我知道他要杀我了。我拼命地叫喊,让他放过我。他不理我,抡着斧头就往我头上砸下来。我把头偏了一下,但斧头还是砸在我头上。鲜血从我鼻孔和嘴巴里流出来,我痛得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眨着眼睛,乞求他不要杀我。但他又给了我一斧头。我的身子倒在地上,我的灵魂就飘了起来,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讲完她死亡过程,格桑拉姆可怜巴巴看着我,眼里已闪出了泪花,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我听得呆住了,盯着她看,说不出话来。

“我倒在地上,他们就拿着刀剥我的皮,可是我却感觉不到半点疼痛。我知道我死了。我飘在半空中,大声叫骂他们,让他们不要剥我的皮,可他们没有听见,也没人理我。他们继续剥着。我正气得不行,突然就有一阵风,把我往康家雪山那个方向吹去。吹到雪山顶顶,一个长相奇怪,一会儿慈祥一会儿严肃的老爷爷,抓住了我。跟我说了许多话。我只记得,他叫我半夜回到村子里去,钻进一个女人的肚子里。我就听了老爷爷的话。等到半夜,飞回康家村。刚好有一家人的灯还亮着,一个女人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我就钻进她肚子里去了。后来这个女人就成了我的妈妈。”

格桑拉姆眨着大眼睛,在我怀里讲完了她重新转世为人经过。我像听神话故事,张大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紧紧抱着她,感受着一个小生命,在怀里蠕动的喜悦感。生怕放开了,便再也找不回来。

“曹老师、曹老师,我说的都是真的。我那个干爹两斧头都砸在我头上,我爸妈说我有两个陷窝,其实就是斧头砸出来的印记。”格桑拉姆说完话,从我怀里挣扎着,伸出一只小手,在她头上摸索着。顺着她的小手,我看到两个陷窝,非常明显。

“老师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我说。

“我干爹也说是真的。他说他从来没有宰一匹马,砸过两斧头,就只有宰我的时候。所以,他说我说的话是真的。”

“以后,你还是少跟别人讲。”我说。

“为什么?”

“别人说你是牲口不好听,你是康家坝小学最聪明最可爱的孩子,不是牲口。”我说。

“嗯、嗯,我不说了。”

“格桑拉姆真乖!”我问,“听说你非常害怕你的干爹,是吗?”

“以前特别特别害怕,”格桑拉姆说,“现在不害怕了,还有些喜欢他,可怜他。”

“为什么?”

“干爹对我可好了,他三天两天来看我。给我买新衣服、新鞋子,稀奇的玩具,还有好吃的大白兔奶糖,还有香香甜甜的蛋糕。”格桑拉姆说,“所以,现在我不怕他了,还很喜欢他。他就一个老头子,没有人照看他,怪可怜的。等我长大了,我会照看他的。”

“格桑拉姆长大了,懂事了。”我说。

“曹老师,要是我忍不住又想起我的前世,说出来了,怎么办?”

“说了就说了。老师相信格桑拉姆是最聪明的,一定会记住老师说的话,以后会不说自己的前世是小马驹的。”

“好,我记住了曹老师的话,以后我不说了。我是康家坝小学最聪明的学生,不是小马驹。”格桑拉姆边说话,边高兴地从我怀里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往园陵外走去。

“曹老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你跟我来。”走出园陵,格桑拉姆在前面带路。她像头小黑熊,沿着园陵外的围墙,在斜平的雪坡上奔跑着。我气喘吁吁跟在后面。跑出几百米远,她停在一块积雪覆盖得很薄,坡度陡峭的雪坡上。好些地方,还露出草丛的根须。

“曹老师,这里就是我的秘密基地。”格桑拉姆说。

“有什么东西?”我问。格桑拉姆不说话,趴在露出来的草丛根须上,用她的小嘴巴东嗅嗅西嗅嗅。确定某个位置后,她便用小手刨开积雪下面的泥土层,几下就揪出一个拇指大的虫茧来。她徒手撕开虫茧,一条筷头大的米黄色虫子,无奈地蠕动着。被格桑拉姆捏在手指间,在我眼前晃动。

“曹老师,这就是蝙蝠蛾,烧着吃,可香了。”

“这个虫子也能吃!”

“能,曹老师。很香,你是没吃过。蝙蝠蛾冬天是虫,等到夏天,它长出叶子了就是虫草。拿去卖,老值钱了。我们村里,每年我家挖的虫草最多。就是我带父母来这里挖的。你可不许告诉给别人啊!”格桑拉姆说。

“老师不会告诉给别人,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我们边聊,格桑拉姆边挖蝙蝠蛾。我负责帮她收集蝙蝠蛾。一个多小时,我们竟然挖到了五六十只蝙蝠蛾。等格桑拉姆挖得累不动了,我们便一起返回学校。我把她挖到的蝙蝠蛾用油锅炸出来,再炸上几个糌粑,泡小半壶普洱生茶汤。格桑拉姆吃得满嘴流油。我吃了一只油炸的蝙蝠蛾,果然很香,有点像昆明城里卖的蜂蛹,用油炸出来的味道。格桑拉姆毫不客气,吃完所有的蝙蝠蛾、糌粑。普洱生茶汤,她只喝了一小杯。她说,苦,不好喝,没有酥油茶好喝。

那天,我和格桑拉姆讲了很多话。我拿糖果给她吃。她吃着糖果,开心极了。我感谢格桑拉姆,能在一个寒冷而又寂寥的星期六遇见她,给我分享许多鲜为人知的新鲜事儿。傍晚,她蹦蹦跳跳回家去了。

想着格桑拉姆说的话,还有西饶嘉措说过的话。我心里总是对卓玛央金有种愧疚感。多好的一个姑娘,排队追求她的小伙子,可以排到巴黎去了。她就对我产生了感情。五年前,我似乎就与她发生过一段美好的故事,可我就是记不起来。想到卓玛央金,我又想起林曼。我与林曼的感情,有了质的突变,还是上次她来康家坝捐赠物资,在雪山下的谈话,才算系牢了真正的爱情红绳。我来康家坝时,也时常幻想过,找一个心仪的高原女孩,轰轰烈烈谈一场恋爱,一生一世留在雪域大地。默默无名生活,安安静静死去,了结一切尘世因缘。可我没能做到,因为我是一个社恐患者。我的想法永远停留在想法中,没有付诸行动,特别是对异性的交往。

刚来的头两年,学校里有两个年轻漂亮的未婚女教师,一个来自盐城,一个来自康城。她们青春洋溢,对人热情似火。我们生活在学校里,周末没有家可回。两个女教师主动到我宿舍来,与我交往。我却给她们吃闭门羹。想到要和女人交往,便会发生感情,接着是鱼水之欢,再后来就是建立家庭,然后像父母一样,养育孩子后,进入无休止争吵状态。这是地狱般的生活,我憎恶和恐惧极了。所以我拒绝与女子交往,拒绝谈恋爱。

我把我理所当然的想法,讲给扎西校长听。扎西校长说我病得不轻。他说既然不想谈恋爱,那就学喝酒,多喝酥油茶。让青稞酒和酥油茶,帮我打通爱情筋脉,我便会找女人了。结果我学会喝青稞酒和酥油茶,三五天大醉一场。两个漂亮的女教师,相继嫁给了来下乡的男工作队员,调回康城和盐城去了。再后来,还有年轻未婚女教师调来。可她们都知道我有“病”懒得搭理我。我也落得个清静,没有去招惹哪个女教师。为此,扎西校长对我很失望。有一次,他在教师例会上,公开批评我是“单身汉第一名”。直到父母牵线搭桥,我被迫与林曼相处。这学年初,卓玛央金来了,带着雪山上最纯洁的爱情火花,试图点亮我灰蒙蒙一片的感情世界。

来到康家坝的六个冬天里,我的生活只有单调重复,周一到周五上课,周末或假期基本窝在宿舍里,读书,或到周边草地上瞎悠转。只有做义工的事,才会到村寨里走动。父母在家里越闹腾,我便越是不回家。有几个年头,我甚至连过年都不回家,呆在康家坝小学,一个人享受和承受着,雪域高原的宁静和孤寂。父母没时间搭理我。

一年前的冬天,母亲连连给我打电话,关心我的生活,关注我的一切。父亲也时常来电话关心我。那个冬天,父母给我打来的电话次数,超过了我从上高中到大学,从大学到康家坝前五年的次数总和。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去过春节。从父母语气和表达方式里,我听出他们两个已不再争吵了,很多想法都和我上初中时一样,趋于一致。我仿佛看到,我家似乎又回到过去,那种难得地温馨时代。于是,寒假,我早早回家。

回到家,看到我家偌大的庭院,处处换发生机,人气满满。父母穿着得体,满面春风。家里客人来来往往。那场景,我家有五年还是十年没出现过,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自从我青春年少起,父母便没日没夜争吵。家里空空荡荡,阴森寒冷,玻璃、瓷器等碎片,几乎散布每个房间每个角落。厨房里和储物间,不是菜蔬腐烂恶臭味就是衣物霉臭味。很多个夜间,我家整座院落里,只有我卧室的灯会亮着。下晚自习回家,老远看去,宽阔的庭院就像一座鬼屋。我在这种阴森森大宅子里,度过了三年高中生活。那些年,我从渴望得到父母关注,到憎恶他们,再到期盼着永远离开只有大房子的家。上大学后,只要可以不回家,我便坚决不回家。我慢慢把自己锁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拒绝与任何人交往,淡忘现实中所有的人,包括我父母。我几乎成功地遗忘了世界。直到我来康家坝小学支教,一头扎进静得只有天空和大地呼吸声,宽广得想象力无法企及的雪域高原。我的社恐症,还在企图肆意生长和蔓延时,大自然、学生和村民们,别样的声音和情感,才逐渐把我拉回了现实世界,挤掉了社恐症。

与父母度过了几天少有的温馨生活后,就在春节来临的前五天,父母给我安排了一场相亲活动。想到可能会有个对象,我脑海里便会浮现出抖音里那个看到一条鱼,不敢去捡的小伙子。我对他深表同情,想法不谋而合。我坚决抵制相亲。母亲带着哭腔,恳求我参加相亲。我态度坚决,不去相亲。如果再逼我,我就要返回康家坝小学。又过了两天,父亲找我长谈了一个多小时。父亲说,让我相亲的对象,是林氏集团的千金,比我大一岁。近几年来,我们家族纺织厂生产的布料,大部分供给林氏集团。特别是近一年来,家族的布料几乎全部供给了林氏集团。如果没有林氏集团这个大金主,家族企业可能在四五年前就破产了。我们家族能够与林氏集团联姻,以后家族企业发展,前途一片光明。这个重担便落在我肩上了。我要是能娶了林氏千金,就算以后我躺平了,都是家族功臣。本来我没打算屈服,看着父亲斑白的辫颊,日渐老去的面孔,在儿子面前无力地求助。我还是心软了。答应去相亲。

过春节前的两天,父母陪着我去相亲。地点订在一家高档餐厅内。情节和抖音里,许多富家子女相亲场景颇为相似。我和父母穿戴得体,早早在餐厅包间内,点好了菜品,等待女方到来。林氏夫妻带着他们的千金,迟到了一个多小时,才赶来。我父母恭敬地迎上去,说了一大堆好听话。林氏夫妻表情没多大变化,他们的千金叫林曼,只是礼貌性地与我们打招呼。我也是礼貌性地与他们打招呼。只有我父母,卖命找话题,变着花样赞美林氏夫妇,夸赞林曼美貌与智慧并存,偶尔也夸我两句。我打量了林曼几眼。高挑的身材,大长腿,精致的瓜子脸,美丽而不妖艳。相亲也没脱掉职业装。配上她貌似深沉而干练的表情,似乎在向我挑明,她眼里只有事业和奋斗。相亲这档子事,只是小孩子玩过家家。林曼吃东西慢条斯理,不慌不忙,有大家闺秀风范。想起康家坝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场景,感觉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里。整个席间,我没有动筷,没有食欲。好几次,我想找上洗手间的借口,直接走人回家。又想想年迈的父亲,父母之间才刚缓和过来的情感,我坚持坐了下来。

“这孩子,脸怎么这样黑?”林曼的母亲说。

“他常年在高原工作,紫外线强,晒黑了。以前和你家林曼一样白白净净。”母亲为我辩解。我不解释,只是礼貌性向他们点头微笑,表示认同母亲的说法。

“听说你有社恐症?”林曼冷不丁问我。

“嗯。”我回答。

“哎哟,严重吗?”林曼的母亲惊讶地看着我问话。

“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好了,很健康。”母亲急忙替我说话。

“社恐症是一种心理疾病,很难根治。”林曼的父亲冷冷说了一句。两家人的喉咙像被鱼刺卡住了,场面尴尬。我父母的嘴脸难瞧极了。

“你的社恐症有多严重?”林曼定眼看着我,认真地问话。不得不说,她认真的样子真美,把她职业女性的魅力彰显到了极致。我给了她一个微笑,不得不为自己说上几句话。

“我的脸有多黑,我的社恐程度就有多严重。”我说,“好在雪域高原的雪很白。它们全部融进了我心堂里,把黑色的社恐症全部挤到脸堂上……”

我还没说完,大家就笑开怀了。我只能跟着笑。林曼的笑脸仍旧带着职业化,看不出她是真笑还是假笑。但她的笑脸,的确有别样的美。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林曼的父亲问我。

“好好的活着。”我说。

“这孩子,怎么说话!”父亲涨红了脸,怒视着训斥我。

“谁不想好好地活着呢?”林曼似笑非笑地问我。

“许多人都在努力地让自己好好活着,可是活着活着,就活成了别人的样子。”我说。

“你想努力活成你的样子?”林曼问我。

“嗯……”

我们小的一番对话后,双方父母又聊了一些公司事情,我们就散了。回家路上,父母拐着弯说了我几句,在雪域高原呆长了,脑子不好使,不明事理。我也有些后悔,没有按照父母谱写好的剧本,完成相亲任务。随着春节的到来,我很快把相亲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春节过后一个下午,我提着茶杯,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悠逛。抬头看见林曼一个人,两眼空荡荡地正对着我走来。我想避开,已来不及。

“这么巧!”林曼堵在我前面说。

“是啊,好巧。”我敷衍着说。

“我学着找回自己。”林曼冲我一笑。

“找到了吗?”我随便问了一句。

“难!”林曼摇摇头说。我冲她一笑,打算擦肩而过。林曼不甘心,堵在我前面。

“遇见就是缘!走,我请你喝咖啡。”林曼说。我本来想说,我不喜欢喝咖啡,我只喝普洱陈茶。但当面拒绝一个女孩子邀请,不礼貌。再说,我也没有找到合适借口,只能答应她邀请。我们在街边一家咖啡屋里,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听着《蓝色多瑙河》钢琴曲。林曼要了两杯咖啡。她的加糖加牛奶。她问我要加什么。我呆了半晌,一时回答不上来。她替我做主张,与她的一样,又加糖又加牛奶。

林曼开始小口小口喝咖啡。我桌前的咖啡,冒着热气,一股股苦香味和着浓浓的牛奶和焦糖气息,弥漫在咖啡屋每个角落。加工保鲜过的牛奶,没有雪域高原刚挤出来的羊奶、马奶和牦牛奶生香、清甜气息。挑不起我品饮食欲。我一口咖啡都没有喝,只是喝自己蒙泡着的生普陈茶。一会儿工夫,林曼喝了小半杯咖啡。她看我没有喝咖啡,只是喝自带的茶水,有些好奇。

“你怕我点的咖啡里下了药?”林曼皱着眉头问。

“不是,我更喜欢喝茶,喝云南普洱生茶中仓储过的陈茶。”我说。

“好喝吗?”

“入口生香、苦涩,喝下去后绵绵不绝地回甘,整个口腔和喉咙都像泡澡一样,柔和、舒畅。”我说。

“你还有吗?”

“还带着一点。”我说。

“我冲泡点喝喝看。”林曼说着,从她手提包里摸出一个精致的保温杯,就等着我给她茶叶。

“你拿杯子来,我帮你冲泡。你不知道茶水比例,难冲泡出好茶汤喝。”我说。

林曼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杯子递给我。我让服务员送来一壶,用纯净水烧的开水,目测她保温杯,能盛五百毫升左右的水。当着她面,将两克左右的陈茶放进保温杯里,冲进去半杯开水醒茶,把醒茶的开水倒了,再冲满开水,盖好瓶盖,递给她。

“等二十分钟后就可以喝了。”我说。

林曼拿起保温杯,挑着眉看杯中茶叶,慢慢被开水泡开,绽放成茶叶在枝头怒放的样子。她白皙的脖颈连着精致脸蛋,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我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她像个孩童,注意力完全被杯中茶叶吸引,没有注意到我看她的眼神。等了五六分钟,她拧开瓶盖,慢慢喝了一小口。

“有淡淡的苦涩味,花蜜香和兰花香的味道倒是很浓。”林曼说。

“蒙泡的普洱生茶,需要一点时间。你再等十分钟后喝,味道会不一样。”

等了十几分钟后,林曼又喝了一小口茶水。像喝药一样,咂着嘴巴,慢慢咽下去,微闭着双眼,细品普洱茶气息。

“苦涩味加重了,花蜜香和兰花香味道浓得化不开。喉咙里有一股股奇特地回甘味,整个口腔温润润的,感觉不错。”林曼说。

我没有说话,看她品茶表情,像我们康家坝小学的学生,天真、活泼,没有半点做作。

“这东西,好是好喝,就是冲泡起来麻烦,花费时间。现在都这么忙,谁会有时间泡茶喝。”林曼说。

“我们再慢再快,奔向生命终点的时间都是一样。喝茶,就是要让我们静下来。留给我们思考和回忆的时间。”我说。

“也是这个理……”

那次邂逅,我们独处了一个多小时,林曼与我加了微信,添加了联系电话。她急匆匆回公司去了,说是有一份订单,要发往国外,耽误不得。临别时,她说有时间让我教她泡茶。我答应了,没当一回事。林曼说得对,像她那样忙碌,的确没有泡茶喝时间。与我呆了一小时,对她来说算是犯罪了。我也觉得,谋杀了她一小时的时间,成了一个杀人犯。估计,她心里负罪感,可能没有我强烈。

没过几天,林曼主动给我打电话,邀约我到她公司,喝下午茶。我没有拒绝她的理由。父母知道后,高兴得手舞足蹈。精心为我准备和安排了出行的一切。我按时到林曼的公司,她身着天蓝色牛仔套装,扎着马尾辫,显露出迷人的大长腿。我暗暗赞叹,城市女人没有最美只有更美。我们在一套幽静、大气、精致的茶室里对坐品茶。茶柜里,摆放着各种名茶,但普洱茶偏少。我有些惊诧和惋惜,她平时竟然不喝茶,白白浪费了一柜子好茶。我拿出随身携带的普洱生茶,用盖碗冲泡。

“普洱茶分生茶和熟茶,”我说,“茶树所生长的地理环境,决定了它的品质。做茶人的工艺,决定了它的存放年限和价值。冲泡的水,决定了普洱茶的口感。”

“普洱茶的门道很多。”林曼说。

“用盖碗冲泡普洱生茶……”我给林曼讲解,冲泡普洱生茶的水温很讲究,一定要达到水的沸点。第一泡叫洗茶也叫醒茶,第一泡茶汤不喝,茶水比例是一比十。往盖碗中注水,水线要均匀,每泡出汤时间,根据喝茶人口感而定,每次出汤要出干净……

林曼听得很认真,让我联想到了她工作时的样子,也让我想起康家坝小学那些学生,他们听我讲课时的样子。心中不由得对她敬佩几分,也产生了对我学生的强烈思念之情。后来,林曼又问我,那天在咖啡店,我蒙泡普洱生茶,对茶水比例有什么要求?她说,她回去蒙泡了几壶普洱生茶,不是苦涩味重,就是没有味道。再也没有喝到过,我蒙泡那种滋味。我说,蒙泡普洱生茶,对茶的品质和工艺要求很高。茶的品质不佳,工艺有问题的普洱生茶,蒙泡着喝就是遭罪。普洱生茶仓储到一定年限,要检验其工艺有没有问题,蒙泡着喝一壶就知道了。好的普洱生茶陈茶,蒙泡着喝,一般茶水比例可以是一比两百,或一比三百不等,要看茶的品质而定。蒙泡时间,不要低于十分钟,不要超过……

林曼被我的茶艺知识迷住了,她精致的瓜子脸蛋上,长长的睫毛配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珠,始终没离开过我泡茶的双手和脸庞。我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给林曼科普茶艺知识,我感到更自信。

“我看你泡茶喝讲解茶艺,就一个字。”林曼一脸温和地对我说。

“什么字?”

“静!”

“是吗?”我问。

“看得出,你内心的平静和强大!”

“我没有你想象中那样静……”

林曼对我的评价,我不认可。但与人争论不是我的强项,所以我保持沉默。后来我们又聊到黑茶、白茶、黄茶、红茶、绿茶……话题很是愉悦。直到我说在学校做义工的事,林曼皱起眉头,影响了她精致小脸蛋的美观。她对近些年来的公益机构和慈善机构表示疑惑,她说她宁愿拉着物资去现场,发放给需要的人群,也不会给相关部门捐一毛钱。我找不到说服她的理由,没有尝试去说服她。我只是说,我们康家坝小学,许多学生和家长缺少过冬衣物。她说,有时间她想去看看康家雪山。

我们整整聊了一个下午,相互间有了更深了解。分别时,她站在公司大厦前送别我。我走出很远,她还站在原地看着我离去。往回走的路上,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默默关注着我。我似乎掉进了林曼的眼睛里,永远也走不出她的视线。我为这种奇怪想法,感到不解,却也受用其中。我第一次有了要和一个女人,建立一个真正属于自己家的想法。

就在我要动身前往康家坝小学前的晚上,父亲颇为激动地告诉我,林氏集团与我们家纺织厂签订了购销合同。我们生产的绝大部分布匹,都供应给林氏集团。父亲毫不掩饰夸奖我,是我用爱情红绳,牵动了家族公司前程。母亲知道后,激动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紧紧抱住了我。我内心复杂。我想说给他们,是林曼拴住了我。我长久被社恐症侵占的心房,终于腾出了一个位置,准备要接纳一个女人入住其中。

我回学校那天,父亲和母亲一起送我去机场。过安检时,两个老人挥手送别我。因为航班延误,我在候机大厅独自呆了两个多小时。等我登机时,回头看了一眼百米开外,机场边沿的铁丝栅栏。我看见,母亲挽着父亲手臂,他们站在栅栏外,远远看着我登机。我脸颊发热,泪水止不住流淌。飞机从沿海飞往昆明,两个多小时航行中,我脑海里出现得最多的画面,是母亲挽着父亲手臂,他们努力向我挥手。过往,他们无休止争吵场景,慢慢淡出我的记忆。

从昆明飞往盐城途中,飞机越过重重高岭,越来越接近盐城,我竟然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从盐城前往康家坝的崇山峻岭中,无边无际的大雪飘落下来,覆盖了所有的道路和山岭,世界一片银装素裹。我迷路了。在我努力寻找前往康家坝的路时,白茫茫的雪地上,出现了一对母女,她们始终走在我前方。母亲身材高大,面容苍老。女儿年过二十的样子,编着蝎子辫,一张甜美的苹果脸。红扑扑的脸蛋,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我追赶上去,要与她们同行。年长的母亲有些不愿意,年轻的姑娘满心欢喜,点头答应让我与她们同行。她们说要去朝拜康家雪山。一路上,我与女孩讲了许多话。我们落在她母亲后面,很远很远。年长的母亲停下脚步,等我们走近,她板着脸从我身上抢过大包小包行装。她嫌我们只顾讲话,走得太慢。她背着我所有的行装,在雪地上行走,快得无人能及。没多大会儿功夫,她又把我们甩得老远。翻过一座雪峰,年长的母亲站在前面一座雪峰上,大声对我说,要娶她女儿,我必须赶上她。姑娘听了她母亲的话,拉着我的手在雪地上狂奔。我们一起奔向她母亲那座雪峰。可无论我们跑得多快,姑娘的母亲,始终离我们远远地站在雪峰之上。后来,我摔倒了。姑娘把我背在她背上,向着她母亲所在的雪峰奔去。我在姑娘背上,暖烘烘的,就像骑在一匹小马驹背上。跑着跑着,我从梦中醒来了。飞机稳稳地停在盐城机场上。

从盐城前往康家坝的路,全部是盘山公路。春季开学,路面上几乎看不到雪的影子,在阴暗的山洼里,路面还有冰渣子。汽车驶过去,发出“咔嚓、咔嚓”响声。驾车的老司机说,有冰渣子覆盖的路面非常危险,湿滑,容易侧翻。老司机边开车边给乘客们讲,他四十年来,在盐城开往康家坝路上所发生过的故事,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努力回想着,我在飞机上做的那个梦,似曾熟悉。后来终于想起了。五年前,我第一次到康家坝小学支教时,在昆明飞往盐城的旅途中,做过同一个梦。当时,梦醒后,我就努力回想梦中那个女孩貌相,依稀记得她长着一张好看的苹果脸,脸蛋红扑扑的。五年后,我竟然在同一趟旅途中,做了同一个梦。那次的梦,我记住了,女孩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酒窝,还编着蝎子辫。

一百多公里盘山公路,汽车整整行驶了四个小时。四个小时里,我在一遍遍梳理着那个重做的梦,企图记住梦中每个细节。特别是那个长着苹果脸蛋,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的姑娘。我莫名地期待着,会在康家坝某个村庄,遇见与之相似的姑娘。五年前,我的想法也是同样如此。

等我提着大包小包行装,走进康家坝小学大门,太阳从康家雪山顶峰沉下去。学校开学工作,在扎西校长带领下,全部理顺了。扎西校长见我姗姗来迟,他迎出来,分担了我身上几个提包,一起走向教师宿舍。

“小曹,开学工作,你又是迟到第一名了!”扎西校长说。

我惭愧地笑了笑,几个在校老师,也迎上来帮我提行装。我们说说笑笑走向教师宿舍。就在宿舍楼梯拐角处,一个姑娘急匆匆跑下楼梯来。楼梯有些狭窄,我们相互避让不开,那个姑娘一头撞在我怀里。她猛然抽身,重心不稳,又跌坐在楼梯台阶上。

“哦呀!卓玛央金,你毛毛躁躁搞什么?”跟在我后面的扎西校长问到。

“我、我,对不起,对不起……”姑娘有些语无伦次,连声道歉。她抬头看我,一脸窘迫。我惊奇地发现,这个姑娘长着一张苹果脸,红扑扑的脸蛋,编着蝎子辫。我一时呆住了。

“这是我侄女卓玛央金,今年刚刚大学毕业,来我们学校任教。”扎西校长说,“这是来我们学校支教的曹老师。正准备给你们认识一下,哪个晓得你们就撞在一起。哦呀!”

“曹老师,对不起!”卓玛央金说,“我们班新招收的格桑拉姆同学,她在操场边的洼子地里吃草,我得去看一下。”

卓玛央金说完话,勉强向我挤出一个笑脸。一对非常漂亮的小酒窝,挂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我看了她几眼,赶忙挪开视线,往楼梯顶端的二楼周边看去。我在寻找她母亲。她太像我两次梦中遇见那个姑娘了,应该还有一个年迈、高大的母亲跟着她才对。那个姑娘从我梦里跑出来,她母亲必然要跟着出来。

“哦呀!小曹,你也是卓玛央金都向你道歉了,你也应该向人家说一声没关系。”扎西校长说,“你到处瞄什么?你以为还会有一个更漂亮的姑娘来撞你吗?我告诉你,卓玛央金是我们康家坝最漂亮的姑娘了!没有第二个!”

“我、我……”我一时脑袋卡壳,不知要说什么。众人哈哈大笑。卓玛央金站起来,低着头,脸红到耳根。她理了一下蝎子辫,从我身边挤下楼梯,往操场边的洼子地跑去了。

“哦呀!小曹啊,这次招收新生,一年级又招到一个叫格桑拉姆的女娃娃,像你们班的西饶嘉措一样。”扎西校长说,“她记得她的前世。她说她的前世是一匹小马驹说,老火了。”

“啊,又来一个了!”我惊讶地大声说。

“我们这块土地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一个跟在我后面的老师说。

“哦呀!就是、就是。以后关于这个娃娃的教育方法,你要多教教卓玛央金。”扎西校长说。

那天,我遇到的奇人怪事太多了。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袋里一直浮现着梦中那个姑娘影子,与学校新老师卓玛央金的相貌。以至于连我平安到了学校的信息,也忘了给父母回复。关于卓玛央金和我梦里姑娘的事,我很少讲给林曼听。就像卓玛央金没有见过林曼一样,她从来不问我与林曼之间的事。人生有些遇见,虽妙不可言,但只能烂在自己骨子里。

我六年支教,最后一个寒假来临。期末考试结束,学生回家了,学校里只有我们八位老师在阅卷、登分、写教学质量分析、教学小结、安全工作总结等内务。康家坝的雪,铺天盖地降下来。远处的康家雪山,仿佛矗立在雪域高原上的一个白色巨人。学校操场上,积雪没膝。父母天天给我来电话,催我早点回家。他们说要确定我与林曼的具体婚庆日期,双方长辈,我和林曼都要在场,这是我们那边的风俗。林曼也给我来了电话,她说我们要在春节前夕拍婚纱照,她已与一家婚庆拍摄公司商定了,就等我回去。我一一答应了。结婚,是一个人一生中的大事,我不敢马虎,更不敢忤逆。我想家了。想大长腿精致瓜子脸,喜欢上喝普洱茶的林曼了。

回家前的第三个晚上,扎西校长提着一壶青稞酒,抱着一大包牦牛干巴,来我宿舍找我喝酒闲聊。我蒙泡了一大壶云南临沧的冰岛普洱生茶。这款茶,是我与临沧的一个傣族作家阿当购买的。他是一个爱茶爱到痴迷的作家。我的茶艺知识和对云南普洱茶的了解,就是从他那里学来的。我们先喝茶,吃牦牛干巴,闲聊。

“哦呀!这个茶喝着有一股兰花香味,”扎西校长说,“喝到肚子里,一张嘴巴和喉管都是甜蜜蜜的。”

“这叫冰糖甜,”我说,“只有云南临沧勐库的冰岛村才产这种茶,是那里的一个作家做的茶。”

“那个作家真了不起!要是他来我们康家坝,可能会写出很多作品。不知道他会不会喝我们的酥油茶。”扎西校长说。

“这我不知道,你得去问他……”

茶喝得差不多,我们开始喝青稞酒。六十多度的青稞酒,喝到肚子里,像流动的火,在肠胃里熊熊燃烧。屋内所有寒气,都被我们逼了出去,退缩到雪山那边。扎西校长喝茶与喝酒一个样。他一口一大杯,大把大把抓起牦牛干巴,塞进嘴里,咀嚼几下便吞咽下去了。

“哦呀!你知道吗,”扎西校长说,“我在这个学校执教快四十年了,当了三十多年校长。今年七月份,也就是这个学年的暑假,我就退休了。”

“我看过你的档案。你把一生都献给了雪域的教育事业,真了不起!”

“你也很不赖,到我们这种地方支教六年了,”扎西校长说,“还给我们康家坝捐赠了许多东西,我们所有人都记得你。”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情。献爱心做义工,就算我以后不来支教了,我还是会继续关注康家坝的。”

“你要是能继续支教下去就好了,”扎西校长说,“虽然你拿了几次迟到第一名,但你有爱心,教书又有方法。等我退休了,若是你能接我班,当康家坝小学校长,这个学校会更好……”

我没有打断扎西校长的话,只是学着他,把大半杯青稞酒,一口灌进肚子里,辣乎乎的酒精烧得我淌眼泪花。扎西校长讲完话,也是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酒。我们最忠诚的听客,是远处矗立在天地间的康家雪山。

“小曹老师,你支教回去要去做什么?”

“听天由命,”我说,“你呢,扎西校长?”

“哦呀!我退休了想去圣城拉萨朝拜冈仁波齐神山。”扎西校长说,“我这一生,该为国家做贡献的已做了,也该遵从自己内心,为自己好好活上几年。”

“是啊!”我说,“我们都应该为自己好好活着……”

夜深了,茶喝淡了,青稞酒喝完了,牦牛干巴吃完了。扎西校长摇摇晃晃站起来,就要回家。我才发现他老了,脸上爬满皱纹,头发花白,身躯佝偻……我把自己存留的一提冰岛七子饼生茶,送给他。这提茶是作家阿当半卖半送的,我已经珍藏了五个年头。扎西校长没有跟我客气,提着茶,像一个黑乎乎的大皮球,从学校操场移动到定日村小道上,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黑夜下的雪地里。

回家前的第二个晚上,卓玛央金来我宿舍。她知道我要回去了,给我带来一袋牦牛干巴,一袋藏红花。我们在宿舍里泡茶喝,外面风很大,我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在暖烘烘的灯光下,热气腾腾的茶香中,卓玛央金就坐在我对面。她晃动着大长腿,大大方方拉开黑色羽绒服大衣锁链,粉色的保暖内衣,包裹着她凹凸有致的身躯。红扑扑的苹果脸蛋,配着长长的蝎子辫。她冲着我笑,两个惹人喜爱的小酒窝,挂在脸蛋上。我只感觉到脸庞发烫,身体的某个部位鼓胀起来。只得埋下头,不敢正眼看她。

“康家村的那个扎西平措生病了。”卓玛央金说。

“就是格桑拉姆的老干爹。”

“嗯,”卓玛央金说,“一个星期前,扎西平措杵在他家门板上吐了很多血,就晕倒在家里。后来被村民送去了康城医院,听说是患了肝癌。”

“人的生命无常,生死有命。”我说。

“你知道吗,”卓玛央金说,“自从格桑拉姆认了扎西平措为干爹后,扎西平措就没有再宰杀牲口了。他疼爱格桑拉姆得不成样子。”

“他不当屠夫了?格桑拉姆倒是说给我过,她干爹非常疼爱她。”

“嗯,不当屠夫了。”卓玛央金说,“他把砸死过无数牲畜的那柄迟钝的斧头,丢进山洼里的深池中去了。他说自从格桑拉姆认了他做干爹后,每当他拿着斧头要砸死牲畜时,就会看到无数牲畜的灵魂向他求饶,他就再也下不了手了。”

“他是年纪大了,精神不好,产生了幻觉。”我说。

“不知道,”卓玛央金说,“以前格桑拉姆看到扎西平措,就会吓得瑟瑟发抖。认了扎西平措做干爹后,就不一样了。现在,天天粘着扎西平措……”

谈格桑拉姆和扎西平措的话题,始终有些沉闷。卓玛央金算是一个文学青年,我也喜欢文学。在满屋子茶香中,我们的话题慢慢转向了文学。我们讨论文成才旦的《母校》诺尔章的《少年的苦行者》白玛娜珍的《拉萨红尘》何马的《藏地密码》……谈文学,卓玛央金陷入一种痴迷状态。她央求我,让我给她介绍一些情感细腻的作品读本。我记得学校图书室里有一套,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书。我们就到图书室里翻阅。果然找到了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雪国》《千只鹤》《古都》《睡美人》五本。

“川端康成的文笔非常细腻,但有些阴柔,”我说,“你的性格开朗活泼,不知能不能读下去。”

“你只看到我开朗的外表”卓玛央金说,“其实我内心像你一样宁静和细腻。”

“你怎么会看到我的内心世界?”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卓玛央金说,“这个假期,我就把川端康成的作品看完……”

谈到夜深,我送卓玛央金回家。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把我最后珍藏的一提昔归七子饼普洱生茶,送给了卓玛央金。这提茶,也是作家阿当半卖半送的,我珍藏了三个年头。卓玛央金提着我送给她的茶,蹦蹦跳跳走在前面,我抱着川端康成的书跟在后面。康家雪山的寒风,卷起漫天雪花,在后面追赶我们。卓玛央金走在前面,不时回过头,叽叽喳喳述说着,未尽兴的文学话题。我却只看到她的蝎子辫,晃动的大长腿,红扑扑的苹果脸蛋,笑起来迷人的小酒窝。曾经两次重复做过的那个梦境画面,完全显现在我眼前。我开始四处张望,开始在后面小步奔跑。我要寻找到那个面容苍老,身材高大的母亲。我要和那个从梦中走出来的姑娘,一起追上她的母亲,让她兑现承诺。

当我停下奔跑的脚步时,我们已到了定日村,卓玛央金就站在她家大门口。我走上前去,递给她川端康成的书。她又给了我一个甜美的笑脸。我们相互挥手说再见。我满脑子空落落地奔跑回学校,试图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迷路,遇见那对梦中的母女,但我未能如愿。

回家前最后一个晚上,西饶嘉措来找我。他抱着一大袋牦牛干巴,天还没有黑透,来到我宿舍。他父母知道我要回去了,让他送牦牛干巴给我。他正在发育猛长的个儿,很快就要超过我了。凸起的喉结越来越明显,胡须越长越多。他弯卷浓密的头发,被寒风刮得像泡开的方便面,说话声音有些像成人。他和格桑拉姆一样,不爱喝我冲泡的普洱生茶。我拿给他糖果吃。他有些害羞,只吃了几个,坐在我宿舍里,忧心忡忡的样子。

“西饶嘉措,”我说,“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天黑了风大,别冻着。”

“老师,我、我……”西饶嘉措怯生生地看着我,说话结结巴巴。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是有好多话想对你说,”西饶嘉措说,“我怕你回去了,就再也不来我们康家坝了。以后没人听我说话了。”

“怎么会呢,我要把你们教到六年级毕业,送你们去上初中。我的支教任务才完成。”

“我有种预感,你不会在康家坝小学呆太长了。”西饶嘉措说,“这个学期以来,我经常看见你在手机上和林阿姨视频聊天,一聊就是很长很长时间。我怕你这次回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班其他同学也是这样说的。”

“怎么会呢!”我边回答西饶嘉措的话,边回想着一学期以来,我的确与林曼联系频繁。有时候,我们会视频一个多小时。想不到,我所有的举动,学生都看在眼里。他们会滋生出如此多想法。

“老师,你知道我的身世特殊。”西饶嘉措说,“你教了我六年了,我说的话别人不相信,还会取笑我。只有你认真听我讲话过。我前世的经历,已经慢慢被我忘记了,但记着的部分,在我心里憋得慌。我想讲给别人听,别人又不愿意听。就连我的父母都不愿意听。我还能再讲给你听一遍吗?”

“好的,今晚我就好好听你再讲一次你的前世故事。”我说完话,拉了一把椅子,让西饶嘉措坐在我身边。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在他身前的桌面上放了一碟子糖果。示意他,边喝水边吃糖果,慢慢讲。

西饶嘉措喝了几口热水,放松了情绪,开始讲,他三年级之前讲给我过很多遍的故事。“我前世叫益西江曲,是定日村人,妻子叫尼珍。我们有两个女儿,家里有一辆农用车,我在康城与康家坝之间跑农运,贩卖牛羊。尼珍在家放牧,照看孩子。我们家在定日村,算是相对富裕。我打算攒够了钱,就带着一家人去圣城的冈仁波齐神山朝拜一次。我出车祸时,大女儿才有十三岁,小女儿九岁,妻子还年轻。出车祸那天,是入秋的一个傍晚。我收购了村里的一群羊,一个人到康城贩卖回来,车子刚刚驶入康家坝岔路的第一个弯道上,看见路中间站着一头健硕的白色攒角牦牛。我按了几下喇叭,那头牦牛仍旧站在路中间,不让路。我只好把车停稳,下车去驱赶它。等我站在大路上,哪还见到牦牛的影子。我就有些慌,想着是遇上脏东西了。看着湿滑的路面,感觉是结了一次薄冰。康家坝才入秋,一般路面极少结冰。早上我去的时候,也没有结冰。我没有在意,就返回车上。启动车,刚要加油门,又看见那头白色的攒角牦牛站在路中间。我害怕极了。”

讲到这里,西饶嘉措好像还在害怕,他停下来吃了几颗糖果,才接着讲。“我使劲按喇叭。它还是拦在路中间。我不敢再下车去查看,只好硬着头皮,加足油门冲上去。等车冲到那头牦牛身前,什么东西也撞不到。我只感觉到,车子快得像风一样。我使劲踩刹车,车子在路面上滑了出去。才知道,路面真的结冰了。可是已经晚了,车子在弯道处直接滑下了山崖。几个翻滚后,跌落在崖底。我在车内,像皮球一样,被上下抛飞了几次,就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看到车子像一个捏瘪了的铁盒,四仰八叉摔在一块大石头上。我的腿上、腹部、胸部,被车内卷起的铁块,深深地穿透了五六处。身体差不多被肢解了,一个驾驶室都是血。我正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了,就发现我正飘在空中,看着车祸发生现场。才知道,自己已经灵魂出窍了。我不想死,我要去圣城冈仁波齐神山朝拜的心愿还没有达成。于是,我拼命地飞进残破的驾驶室里,一次次试图挤进残破的身躯里。可我就是挤不进去。”

“我想到可以飞回去,找尼珍来救治我。于是,我开始往康家坝定日村的方向,拼命飞驰。只一会儿功夫,我就飞回家了,太阳还斜斜的照在康家雪山峰顶上,拉出雪峰长长的影子。我看见尼珍,正在灶边煮羊肉,打酥油茶。就飞到她身边,大声叫唤她,说给她我出车祸了。可是她什么反应也没有,自顾自做着手中活计。没办法,我又飞到学校里,在两个上着课的女儿身边叫唤,告诉她们,我出车祸了。可是两个女儿根本不理睬我,学校里所有的学生都没有人理睬我。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后来,我又满村子乱飞,见人就喊叫。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会我。除了村里的狗,恶狠狠地盯着我狂吠,牛马用木木的眼睛盯着我看外。天黑后,我担心自己残破的肉身,会被山崖下的野兽吃掉。又飞回车祸现场的山崖下,漂浮在肉身上空,守护我的肉身。夜里,有许多怪虫在我身上爬来爬去,吸我的血。大个大个的老鼠,啃咬我的身体。有几只怪鸟,也飞来啄我的尸骨。我怎么撵它们,它们都不怕我。”

“直到第二天,尼珍才带着亲朋好友,沿路来找我。他们终于在山崖下面发现摔散架了的车子,看到我残破的躯体。尼珍站在山崖边,抱头痛哭。我飞到她身边劝慰她,她不理我。几个年轻人,把我的肉身从残破的驾驶舱里拽出来。我肉身上的骨头和肉块,被驾驶舱锋利的铁片,东一块西一块撕扯下来。我叫他们轻一些慢一点,他们一个也不理我。只管用力拽,我恨死他们了。我现在还记得那些人。我大声叫喊,让村里人把我送去医院,把我的肉身重新缝合好,或许我还可以重活过来。可是没有人理我。人们商量着,说我不得善终,只能火化就地埋葬。我在人群中飞来飞去,大声抗拒。可没有人听我说话。当天,村里人就在山崖下,就地取材,火化我的肉身。大火燃起来的时候,我的血肉在烈焰中,一块块烧焦、消融、变成粉末,随着火焰在空中飘散。我跪在所有人身前,大声求助,让他们停止焚烧我的肉身,没有一个人理我,没有一个人停手。尼珍和我的两个女儿,只管蹲在火塘边痛哭。他们全部都是刽子手,是屠夫。傍晚,我看着大火烧尽了我的血肉,就连骨头都只剩下粉末和碎片。人们把我剩下的骨头渣子,就地埋葬在泥土里,开始回家。我挡在他们前面,大声乞求,让他们多陪我一会儿。他们一个个从我身上穿过,回去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山崖下。”

“老师,那个时候我才知道真正的孤独,是你站在满是亲人的人群中。人们却把你当成了空气。”西饶嘉措哭诉着说。

西饶嘉措的前世经历,我已经听他和村里人讲过多次了。每次听他亲口讲出来,悲伤就会灌满整个世界。我一句安慰他的话也说不出来,整个喉结都硬了,只想陪他一起痛哭。但我意识到,我是他的老师,我不能在他前垮掉。于是,我用手一遍遍抚摸着他凌乱的头发,企图让他感受到,有人在聆听他讲话,有人在乎他的过去。

西饶嘉措说,“后来,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把我从山崖下卷起,往康家雪山方向飘去。等到离雪山主峰很近的时候,我听到一个老人威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说我还有遗愿没有完成,让我回去定日村重新再活一世。我就出生在了我现在这个家。我还是婴儿的时候,总是哭闹个不停。我父母有些烦我。他们不知道,我是想念我的妻子尼珍,挂念我的两个女儿。只要我见到我的尼珍和孩子,或她们从我身边走过,我都会很乖巧。我还只有两岁的时候,尼珍又嫁给了益西德吉。但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老师,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啊!”西饶嘉措说,“康家雪山上的神灵让我重生为人,是让我带着一家人去圣城朝拜冈仁波齐神山。我两个女儿都长大嫁人了,尼珍也成了别人的妻子。我该怎么办?”

“这不是你的错!”我说。

“我已经慢慢长大了,我不能对神山失言啊!”

“等你再长大些,有能力了,可以把他们全部带着去朝拜冈仁波齐神山。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学知识,学本领,健健康康长大。”我说。

“我听你的话,老师……”

西饶嘉措,再次讲完了他前世的故事,外面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情绪激动,我不断安抚他,把桌子上剩余的糖果,塞进他衣袋里。我送他回家。康家雪山的寒风,如刀子般削刮着我们裸露出来的面颊。独自返回到学校,我站在操场上,顶着深沉的夜色,不顾寒风肆虐,久久注视着远处的雪山。在如山如海压迫而来的威严中,我感受到了,雪山之巅,有一双眼睛注视着我,眼神不怒自威。

第二天一大早,我坐车赶到盐城,从盐城坐飞机到昆明,再转机飞回沿海。傍晚到了沿海,父母早就等候在机场,把我接回家。

一个寒假,我在家里过得像打战一样,时间被安排得没有一点空隙。先是陪父母与林曼家商定好了,等五一五四长假,举办我与林曼的婚礼。然后是与林曼在各个景点,按照她指定要求拍摄婚纱照。之后就是在林曼引导下,参加双方公司业务管理学习。空闲时间,除了陪父母之外,与林曼聊茶艺、逛街、购物……培养我们之间的感情。为我们的婚礼做前期筹备工作,与双边长辈和朋友们往来。只要有林曼在场,活动主导权都在她一边。林曼对我主动示弱,很是受用和满意。在企业管理和社交方面,她显现出来的能力,比她脸蛋和身材还要突出。我暗暗赞叹,她是一个卓越的都市女强人,我的确在雪域高原呆得太久了,几乎要被城市快节奏生活给淘汰。我由衷佩服,林曼年纪轻轻,能做到他们公司高管,是她父母的得力助手。这是她长年累月,没日没夜工作磨炼,才有的结果。双边亲戚朋友,私下里议论,说我要吃软饭了。父母听了脸色很不好看。我觉得在正常不过了。吃软饭也是饭,有得吃就好。我想做的事,就是与身边的人和睦相处,平平淡淡活着。

一个寒假,我最舒心时刻,就是与林曼在茶室里品茶,或是在马路边某条长凳上,我们漫不经心坐在一起。她把精致的小脸蛋,靠在我肩上,眨着睫毛弯弯的大眼睛,翘着大长腿。我们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偶尔会因相互之间不同的见解,争执几句,服软的人往往是我。如果在某个适静的小公园里,林曼还会毫无顾忌地扑到我怀里,像漂亮的母狮,冲着我,露出得胜的笑脸。有时候,我也会把她轻轻按倒在软绵绵的草地上,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听着彼此心跳声,静静享受着快节奏生活下,城市另类的天高地远与绵绵柔情。初春的沿海,阳光还算暖和,潮湿的空气,带着海边淡淡鱼腥味,燃起了我们对未来生活的向往。然而,这样的时光,总是太短暂了。短暂得用白驹过隙这个词来形容,都显得阔绰。

寒假结束前,我说服父母,给康家坝捐赠一批学习用品。我想力所能及地为雪域高原的孩子们,再献一点爱心。我打算把捐赠的每一份物资,亲手送到每一个孩子手上。这是受林曼影响。我也想体会一番,她在企业管理上,事无巨细的办事风格和艰辛付出。

为了从始而终,操办一项公益捐赠活动,考验自己办事协调能力,我拒绝所有人帮忙,包括林曼。我从沿海租了一辆挂车,运输一集装箱物资,安排人上货卸货,一路押运几千公里,从沿海高速驰行到盐城。夜间,我和驾驶员住宿在高速服务区酒店里,我强迫自己入梦,幻想着能再次在梦中遇见雪地上的母女。但我失败了,整个运输过程,我被这样或那样琐事所困。睡觉时间极少,也难于入眠,更别说做梦。

为了能安全行驶到康家坝,我从盐城改租几辆小型货车,转运集装箱里的物资。重新找人卸货上货,行进在狭窄湿滑的山路上,前往康家坝。与康城和盐城新闻部门沟通,做好宣传报道。谢绝有关部门安排人手帮忙。父母捐赠的学习用品,数量不少。康家坝小学和周边十几所学校,都得到了一定数额捐赠物品。我前前后后忙碌了十几天,搞了十几场现场捐赠活动。把一件件学习用品,亲手送到孩子们手上。十几场活动搞下来,我累成一条老狗。体会到林曼平时繁忙的工作,受累的程度,非常人能及。捐赠完所有物品,我收获了无数个孩子的笑脸和祝福,十几所学校的真诚谢语,十几份盐城和康城公益捐赠认证书。我累着并快乐着,把许多现场活动视频,分享给林曼。她既惊叹又后悔,没能说服我,与我同行。

等我回到康家坝小学,学校已正式开学。所有学生,穿着林曼捐赠的羽绒服和棉裤,背着我父母捐赠的书包和学习用品,穿梭在校园里。我有种莫大地成就感。我再次与远处的康家雪山对视,感受到雪峰之巅,那双注视着我的眼睛,目光变得慈祥而柔和。

我持续奔波操劳,身体吃不消了。明显感觉到呼吸不顺畅,头晕、恶心,没有食欲。康家坝海拔不低,我高原反应了。扎西校长让我在宿舍好好休息。一整天,我们班的学生几次来看我。下课和休息时间,卓玛央金跑到我宿舍,有些不好意思地借着跟我聊川端康成作品话题,给我端茶倒水,守护在我床边。看着她着急的样子,我心里又舒服又内疚。卓玛央金红扑扑的苹果脸蛋,因为着急,她几乎没有露出过笑脸,两个迷人的小酒窝没了,但不影响她青春洋溢地美。聊到川端康成,我们有了共同话题,很是投机,彼此间没了不适感。卓玛央金上课去后,我脑海里一会显现出林曼精致漂亮的小脸蛋,一会又浮现出卓玛央金红扑扑的苹果脸蛋。想着她们的青春美丽,迷人的大长腿,我既满足又莫名内疚。

第二天,我还是躺在床上静养。我们班学生陆陆续续来看我,西饶嘉措像个老中医,给我全身按摩,有模有样。卓玛央金早上来看我了几次,下午没了影子。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学校发生了事情。傍晚,卓玛央金一脸焦急,一双鞋跑得湿漉漉地来到我宿舍,坐在我床边,一言不发。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也、也没什么事。”卓玛央金结结巴巴回答我。

“到底什么事,你说呀!”

“格桑拉姆不见了,”卓玛央金说,“中午没回家,下午也没来学校,她家人都找到学校来了。”

“是怎么回事?”

“格桑拉姆的干爹昨天从医院回来了,”卓玛央金说,“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说是明天要动身去圣城拉萨朝拜冈仁波齐神山。格桑拉姆知道了就嚷着要与她干爹一起去。她父母不允许。早上她来学校跟我说,她要和她干爹去朝拜神山,我说她要读书,暂时不能去。想不到,她中午回去就不见了。”

“这还没事!”我说,“你们去找了吗?”

“找了,下午我们全部老师都去找了,她父母也去找了。到现在还找不到。”

“我知道她在哪里!”我说。

“可是你,”卓玛央金说,“你这样虚弱,周边的山上好多地方雪还没有完全融化,你跑出去找人更危险!”

“不要说了,”我说,“正因为周边雪还没完全融化,天黑后还找不到格桑拉姆,要是真出事,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我告诉卓玛央金,格桑拉姆在烈士园陵后面有个“秘密基地”她可能跑去那里了。卓玛央金大体上知道那个位置,离学校不远不近,海拔高出学校两百多米,积雪比学校周边要厚一些。如果格桑拉姆真是去了那里,天黑后还回不来,的确会有性命之忧。

“我去找扎西校长,让他陪我去那里看看。”卓玛央金说。

“扎西校长也在外边找人,等他赶过来,天都黑了。”我说,“我们两个现在赶过去,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

“能行吗?你!”卓玛央金问我。

“能,相信我!”我说着话,给了卓玛央金一个自信的眼神。起来穿好羽绒服,领着她往烈士园陵方向,一路小跑去。卓玛央金一次次跑到我前面,摆出长辈脸谱,让我慢慢走,不要心情激动,引发更强烈的高原反应。她生气的样子很好看,虽然没有小酒窝,但原本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的眼珠里装着整座康家雪山。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把雪域高原上,所有女子的善良和勇敢,诠释得淋漓尽致。我隐隐约约在她眸子里,看到从我梦中走出来那对母女,不免又想起林曼,母狮般扑在我怀里,得胜而归的笑脸。我内心无比复杂,呼吸变得更急促,恶心、头晕、想呕吐症状来得更强烈了。我强打着精神,向她抿嘴笑着说我没事,寻找格桑拉姆要紧。

卓玛央金拦不住我,只能跟着我一路小跑前行。我们跑过烈士园陵,顺着园陵围墙,向不远处坡地跑去。那里就是格桑拉姆的“秘密基地”。园陵周边,太阳余辉被几棵高大的冷杉影子挡住,覆盖了我们奔跑的影子。寒风无趣地吹着我的发丝,刺骨的寒意,与我毛孔里冒出的汗液交战。坡地上,积雪融化了大半,多数草丛显露在地表上,草地变得湿滑起来。不远处的洼子坡地,逐渐显现在我们眼前。阳光完全被山坡的草地阴影遮挡住,积雪反射着暗淡的白光,显得灰蒙蒙一片。

“格桑拉姆、格桑拉姆……”我大声呼唤。

“格桑拉姆、格桑拉姆……”卓玛央金跟着我喊叫。除了草地回声外,就是寒风呼呼作响。没有出现我们期待中,格桑拉姆小黑熊一样的身影。

“我们再跑近一些,说不定格桑拉姆就在洼子地的草丛里挖蝙蝠蛾。”我说。

卓玛央金急匆匆跑在我前面,向着洼子地深处冲去。我气喘吁吁紧跟在她身后。卓玛央金跑过一道洼子地土坎,身子歪斜了一下,我便看见她摔倒滑了下去。来不及多想。我纵身扑上去,拉住她的衣角,借着惯性,我翻滚到她前面,把她的身躯堵在土坎上。顺着洼子坡地,我不可抑止地往下翻滚。一阵头晕目眩地翻滚后,我滚落在坡底的一块突出石块上。腰部和腿部一阵钻心疼痛后,在寒风的包裹下,我下身失去了痛觉。

“曹老师、曹老师……”卓玛央金带着哭腔喊叫着。她像一个皮球,从草坡上滑下来,撞开一片片残雪,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来到我身边。

“曹老师、曹老师,你怎么样了?”卓玛央金边喊着我的名字,边把我从岩石下拽出来。她羽绒服上沾满泥巴,蝎子辫被滚散了,满脸是泪水。我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呼吸困难,头晕头痛。坐了一会儿,我努力挤出一个笑脸,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颊,莫名心痛。

“我没事,”我说,“不要哭,你哭起来就不漂亮了!”

“你怎么样了?”卓玛央金大声哭着说,“都是我害了你!”

“是这草坡太调皮了!”我说。听了我的话,卓玛央金哭得更伤心。她搂着我,把头埋在我怀里,只管“嗷、嗷”叫哭,洼子地一点点黑下去。卓玛央金几乎把整个身躯扑在我怀里,她依旧搂着我大声哭着。我看不见她的面庞,她露在草地上的双腿,修长。她身躯贴在我身体的部位,暖烘烘的,有种说不出的舒适感。我有种错觉,仿佛看到林曼穿着天蓝色的牛仔修行装,一个人坐在海边沙滩上。她肆意地伸着大长腿,看着远方层层叠叠涌来的海浪。她的大长腿,穿过海浪,穿过万重山脉,一直伸到我和卓玛央金身边。在黄昏的雪山草地上,林曼的大长腿,慢慢与卓玛央金修长的腿,重合在一起。我笑了。

“我,我感觉腰间和腿上有些疼痛。”我说。卓玛央金仍在搂着我埋头痛哭,顾不上讲话。

“好了,”我说,“没事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你还能挪动吗?”卓玛央金终于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颊搭理我。

“我试试看。”我说着话,开始活动双腿。卓玛央金从我怀里抽出身躯,坐在我旁边,焦急地看着我。我努力挪动了几下。感觉左腿还能动,右腿动不了了,腰椎有阵阵木痛感传来,还可以勉强扭动。

“我没事,”我说,“只是右腿暂时动不了。”

“伤得这样严重,还说没事!”卓玛央金说着话,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天色越来越黑了。

“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我说,“扶我起来,我们回去,天黑了,格桑拉姆还没找到。”

“我背你回去!”卓玛央金说着话,在我前面蹲下来。我才发现,她长得比林曼结实。雪域高原的女人,比沿海的男人都壮实。我没有拒绝卓玛央金好意,伸出双手搂着她脖颈,她反手搂住我双腿,“嗨”地哈出一口大气,就把我背起来了。

卓玛央金背着我,一步步往草坡上爬。一个个深深的脚印,踩在草丛里,非常卖力。但她依旧一声不吭,往上爬。我呼吸越来越困难,头晕想呕吐的症状,越来越明显。靠着她后背传进我身体里的温热感,我强打着精神,没有昏迷过去,意识却慢慢模糊了。

“我的右腿怕是动不了了。”我说。

“动不了了更好,”卓玛央金气喘吁吁地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右腿。”

“傻姑娘,你是在诅咒我!”

“只要你愿意,我愿意一生一世背着你!”

我不敢再说话,怕自己再说出不当的言语。迷迷糊糊中,我看见前方站着一个高大、苍老的女人。我梦中那个姑娘,正背着我拼命向那个女人跑去。卓玛央金后背上传来的温热感,越来越明显。我觉得自己就骑在一匹小马驹上,飞速向前奔去。

“你早就背过我了。”我迷迷糊糊地说。

“什么时候?”

“在五年前的梦里。”我说,“靠在你的背上,就像坐在小马驹的背上,很舒服。”

“以后,我就是你的小马驹!”

卓玛央金后背暖烘烘的体温,刺激得我清醒了些。我感觉自己又说错话了,但嘴巴不听从大脑管理。

“我真羡慕格桑拉姆和西饶嘉措。”我说。

“他们有什么好羡慕的?”卓玛央金喘着大气问我。

“他们能记住自己的前世,还可以再来一世……”我迷迷糊糊说着,像梦呓。在我彻底失去意识的最后阶段,我感觉到卓玛央金的后背,起起伏伏。她好像在大口大口喘息,又像在无声啜泣。

等我醒来,已经躺在定日村的村医室。头还在剧烈疼痛,恶心、想呕吐的症状有所缓解。全身骨骼散架似地疼痛,腰椎和双腿疼得更厉害,右腿上放着夹板,固定了不让我挪动。我怀疑,自己是被肌肉的疼痛感给唤醒的。扎西校长蹲在我床前,满眼是血丝。

“哦呀,你醒来了!”扎西校长惊讶地说。

“我的身体应该没什么大碍吧?”我问。

“小曹老师,这回你摔得不轻,”扎西校长说,“你的右腿骨骨折了。更老火的是你的高原反应太严重了。你都昏迷了差不多一天一夜了。”

“卓玛央金呢?”我问。

“她把你背回村医室,守了你一夜零大半天,刚刚回去吃饭去了。”扎西校长说。

“格桑拉姆找到了吗?”

“找到了,在学校下边的洼子地里,挖蝙蝠蛾。说是要给她干爹做朝圣路上的口粮。”扎西校长说着格桑拉姆的事,语气里,前面一句还有要责骂的意思,后一句就没了。

“哦呀,这次你伤得有些重,”扎西校长说,“特别是你的高原反应病症,再不好好医治,恐怕不行。我已经把你的情况给你家人和教育局说了。”

“你干嘛让我家人知道!”我不顾伤痛,大声吼了扎西校长一句。扎西校长默默地听着,半响不说话。

“哦呀!曹老师,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们康家坝小学,”扎西校长说,“我给你父母说明了你摔伤和高原反应的情况,他们很着急。我又给教育局报告了你的伤势。你父母给教育局打了电话,态度非常强硬,要让你终止支教工作,回家养伤。教育局也同意了你父母的要求。他们终止了你最后半年的支教工作。你父母明天就来接你回去。”

“你为什么要让我的父母知道……”我不顾疼痛和头晕目眩,大声对着扎西校长咆哮。扎西校长站起来,默默地走出了村医室。我一个人在病床上失声痛哭。

几个小时后,父母给我打来了电话。他们坚决要让我终止最后半年支教工作,把我接回去。旁边还有林曼带着哭腔的声音,说要与我父母一同来接我。我感受到了他们的关切之情,压在我身上的期望,我找不到反驳他们的理由。只是说,林曼高原反应太明显了,让他们在盐城机场等我。我坐车去盐城与他们汇合。考虑到林曼的健康问题,父母作出了让步。他们带着林曼在盐城等我,指派盐城医院救护车,来康家坝小学接我下去。当天,扎西校长让同事们把我的行装收拾好。我把大部分能用的东西,送给了学校,只让他们帮我收理了个人衣物带走。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坐着盐城的救护车来接我,母亲陪着林曼在盐城机场等候我们。操场上站满了学生,还有定日村和康家村的许多村民,他们前来送别我。父亲下车与送别的人群一一道别,我躺在救护车里抹眼泪。救护车驶出学校大门口时,我侧头看见卓玛央金站在一棵冷杉树下,她满眼通红,不断抹着眼泪,向我挥手道别。我呜咽着,眼泪慢慢模糊了视线,与她渐行渐远。扎西校长和父亲并排坐着,他要送我到盐城机场。

中午,到了盐城机场。扎西校长不断地感谢我的父母和林曼。林曼红着小脸蛋,寸步不离陪在我身边,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过安检时,扎西校长硬着脖颈,与我告别。

“小曹老师,感谢遇见你!”

“感谢所有的遇见……”我呜咽着回话。

过了安检,林曼和父母推着我,往候机大厅走去,准备登机。我扭头看到扎西校长,还在机场大厅外,使劲向我们挥手。

我眼前突然变成一片银白的世界,无边无际。天空中,有漫天雪花飘落下来,扎西校长、西饶嘉措一家、扎西平措等人,就站在雪地上,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人。他们正朝着一座威严的神山,跪拜磕长头……

【作者简介:张新祥,笔名:阿当。男,傣族,1981年12月生。2001年参加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云南省临沧市文联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