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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6期|苏兰朵:吉祥如意(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6期 | 苏兰朵  2023年06月26日09:04

苏兰朵,满族,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小说集《寻找艾薇儿》《白熊》《嗨皮人》、长篇小说《声色》、诗集《碎·碎念》、随笔集《听歌的人最无情》《曳航船》等。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中国散文年会奖、林语堂小说奖、辽宁文学奖、辽宁省“最佳写书人”称号、《民族文学》《北京文学》《长江文艺》《鸭绿江》年度奖等奖项。小说《歌唱家》被改编为电影《假爸爸》,小说《寻找艾薇儿》被改编为同名话剧,另有诗歌、小说作品被翻译成德文、日文。曾就职于媒体与大学,现居沈阳,职业写作。

第一章

槐花路被命名为槐花路是2010年的事。那一年,槐花路所在的区域发生了很多大事。比如,吉祥蔬菜水果批发市场从露天走进了室内,更名为吉祥邻里广场。用现在招商广告里的术语,叫商业综合体。再比如,在红星拖拉机厂旧址上盖起来的智慧丽园小区入住了。它分为南园和北园,被槐花路隔开,是这一片最大的小区。南园是洋房区,北园是别墅区。由于可预见的居民数量大幅增加,吉祥社区也在这一年成立了。原来归属栖霞社区的吉祥小区自然要跟着名字走,与智慧丽园小区一起,被共同划分到了吉祥社区。

槐花路上并不都是槐花,东北这片土地上最常见的杨、柳、榆、槐四大树种一样都不少,还有十几株混杂在其中的银杏和五角枫。往前追溯,这些树的出身也不是行道树。槐花路往北的下一条马路叫丽水大道。之所以叫丽水大道,是因为这条大道的北边就是穿城而过的丽水河。在城市的脚步还不曾走到这里的时候,从槐花路到丽水河之间,是大片的树林。如今,树林已经被丰富的内容所取代:滨河公园、丽水大道以及大道上川流不息的汽车、学校、社区卫生站、一处在建的叫雅丽居的新小区,当然,还有智慧丽园北园的那些别墅。槐花路上的树是树林仅存的子孙。

它们高大、茂盛,以自己的方式顽强地证明着身为土著的存在。尤其是每年的春夏季,从漫天飞舞的杨絮、柳絮,到沉甸甸诱人的榆钱,再到沁入心脾的槐花香气,接踵而至,像一场接一场的盛大表演,让这里的人们对它们又爱又恨。可能因为树长得都很健硕,所以杨絮和柳絮也格外大朵,鹅毛大雪一般,看着就已经令人呼吸不畅,更别说飘到脸上、鼻子上了。智慧丽园北区去海南过冬的候鸟大爷大妈们,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不停往这边打电话,杨絮过去了吗?柳絮飘完了没?直到确认过去了,才急匆匆地订回程的机票。因为回来晚了,就赶不上榆钱包饺子了。吃过了这顿饺子,槐花就要开了。

没人仔细数过槐花路上的槐树究竟有多少棵,但是,每到这里被槐花香气笼罩的时节,人们都会产生一种错觉——这条路的两边只有槐树。那悠然的清香绵绵不绝地弥散,就算吉祥小区最南面的人家,打开窗子也闻得到。尤其是在安静的夜里,你会深刻地意识到,槐花简直就是这里的统治者,只凭借香气,就令人们臣服。并且,花香会持续很久,久到连最后一个担心香期明天可能就会结束的人都感到惊喜。是的,槐花路上弥漫的香气,每年都超出所有人的预期。这香气一定是比榆钱饺子的香气更加令人神迷,所以,在决定为这条路取一个名字的时候,并没有人提到榆钱路,自然,更不会有人提到柳絮路和杨絮路。

在我们的故事里,槐花路横穿三条街巷,自东至西依次为:杨官街、祥云街和彩霞巷。第一个出现在故事里的人物名叫唐晓霜。她的目的地是位于槐花路和杨官街交叉处的吉祥社区。当然,她像很多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一样,首先被槐花的香气俘获了。她穿着淡蓝色连衣裙,顶着一头浓密的短发,站在一棵槐树下,仰起头,闭上眼,深深地呼吸起来。香气像泉水一样漫过她的五脏六腑,这熟悉的味道,让她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爱上了这条路。只一瞬间,她感到她和它已经彼此接纳了。

有一个叫卫宁林的年轻人先她一步推开了吉祥社区的玻璃门。他自然也是喜欢槐花香气的,只是他已经习以为常。他的老家在南面的玉城,是一座山城,“十里青山半入城”,槐香就是这个季节玉城的寻常气味。他站在有些昏暗的大厅里四下打量了一会儿,稍稍有些失望。这是他即将工作的地方,从今天起,他就是一名社工了。

他向里面走,不停适应着光线。依次看到了志愿者服务角、居民评理说事点、会议室、警民联系站、“两代表一委员”工作室、议事共治室等牌子。有些牌子挤在一个门上。当他终于看到“社区办公室”几个字时,他感到有一个人在他身后停住了脚步。

卫宁林转过身。他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唐晓霜。唐晓霜稍作迟疑后也认出了他。他们是高中同学,不过,自高中毕业后就没再见过。唐晓霜成绩好,考上了京城一所985大学。卫宁林念的是老家玉城的一所二本院校。高中三年,他们说的话总共也不超过十句。大四临近毕业那年,唐晓霜还悄悄退出了班级群。即便如此,卫宁林也很欣喜。他握住唐晓霜的手,不住地说道,真没想到!没想到!唐晓霜面色平静,或者也可以说冷淡。她的手一点儿力度都没有,蜷曲得也很勉强。卫宁林的情绪马上就转向了尴尬。好在这时候,门开了。

谁呀?一大早就吵吵嚷嚷的。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口。黑色的半袖衬衫穿得并不熨帖,让人很容易产生他更喜欢穿运动衫的联想,比如,篮球服。他的同色长裤暴露了这一点。那不是一条西裤,而是一条伪装得很好的散口运动裤,速干面料,应该还是有弹力的。唐晓霜的目光继续向下——软底休闲皮鞋。他皮肤微黑,算得上鼻直口方、浓眉大眼,是老太太眼中典型的美男。

他叫夏博洋。唐晓霜和卫宁林很快便知道了,他早他们两年考进了吉祥社区,但是,重要的是,他出生在这里,这一片儿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这一片儿的人,也没有他不认识的。在这一片儿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他,不用客气。然后,他很突兀地询问起两人要不要在单位附近租房子,他手里正好有两间公寓闲着呢。价钱好说。他补充道。他的话内容多得显然超出了初次见面五分钟内所应该涉及的范围。卫宁林悄悄瞟了一眼唐晓霜。唐晓霜对夏博洋的滔滔不绝没感到任何压力,她四下打量着办公室,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看了一会儿,她收回目光,直视着夏博洋,若无其事地问,崔主任在吗?

崔主任?啊,是这样……夏博洋似乎被按了一下新的按钮,再度滔滔不绝起来。吉祥小区有个独居的董大爷,今天一早被邻居发现门窗紧闭。毕竟是六月天,觉得不对劲儿,就打电话告诉了崔主任。崔主任早饭也没吃,连跑带颠地从家里赶到吉祥小区,用一把备用钥匙开了门。结果一屋子煤气味儿,吓得马上打了120。这会儿应该在医院了。自杀吗?卫宁林显得很惊讶,人没事吧?刚才崔主任打电话给我了,生命危险肯定是没有,后遗症就不好说了。为啥呀?为啥?夏博洋皱了一下眉,他家的事,说来话长。有空我再跟你细说。

夏博洋将吉祥社区的情况大致给唐晓霜和卫宁林介绍了一下。比如,辖区内居民共计1580户,4802人,目前社区正式员工五名,党员两名。接着,又领着他们每个房间看了一下。

不知不觉已近中午。夏博洋说,毕竟第一天入职,到了我老夏的地界。这么着,我请你俩吃午饭吧。不远处就有一家韩国菜馆,大冷面巨地道,还有炭火烤肉。卫宁林一听,掩饰不住惊喜,嘴里却说,那怎么好意思呢?说完看了一眼唐晓霜。唐晓霜说,吃饭可以,但是不用你请,AA吧。那哪成啊?夏博洋的眼睛瞬间大了一号,我知道你是从首都回来的,但是既然回到了东北,就得入乡随俗不是?

饭店在吉祥邻里广场内,不算太大,六十平左右,但是人很多,几乎客满。唐晓霜和卫宁林都坚持吃一碗冷面就得了,但夏博洋还是让服务生支起了炭火炉,叫了三盘烤肉、一份拌明太鱼、一个素杂拌、一个韩式拌辣蟹,再加上赠送的四碟泡菜、一篮生菜、一壶大麦茶,摆了满满一桌子。因为下午还要上班,没法儿喝酒,夏博洋又让两人点饮料。卫宁林和唐晓霜没料到阵仗这么大,无论如何不肯点了。他就自作主张要了一扎酸梅汁。看到四人位的桌子连插一根针的缝隙都没有了,夏博洋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大手一挥,开整!

吃了没一会儿,夏博洋的话匣子又打开了。你俩赶上好时候了。对面正盖着的那个雅丽居,答应给我们社区四百平的办公空间。等那里一入住,咱们社区就搬家了。是吗?那可太好了!咱们现在办公这个楼挺老是吧?感觉里面特别暗。卫宁林说。那是,我出生前这楼就有了。你说得多少年了?而且太小了。咱们搞大点儿的活动,都得借用丽园小区的会所……来这算你们来着了!咱们社区啊人员特别复杂,上至亿万富豪,下至贩夫走卒,什么人都有。有意思着呢。唐晓霜问,那工作起来是不是很困难啊?你看看,有你夏哥在呢!夏博洋一副自来熟的口气,唐晓霜还不太适应。她忽然想起了房子的话茬儿,转移了话题。刚才你说有房子出租,在哪?多大?哎哟,你租真合适。夏博洋又露出那副不容置疑的诚恳神情。一套是四十平的LOFT,一套是四十五平的一室一厅。出了我们社区大门往东走,你连一百步都走不到,就到家了。还有LOFT?卫宁林也来了兴致,多少钱一个月?我租别人都是三千。三千啊?卫宁林眼里的火苗瞬间熄灭了。是啊,刚刚入职做社工,一个月的工资大概也就三千多。唐晓霜问夏博洋,你能给打几折?夏博洋翻了一下眼睛,八折两千四,七折……算了,你要是租,两千。唐晓霜想都没想,问,能看吗?当然了,分分钟。

结账的时候,夏博洋在收银台耽搁了很久,老板娘模样的女人边听他讲话边点头,面色显得很沉郁。唐晓霜和卫宁林远远地看着。卫宁林说,好像挺熟的,你猜会不会给免单?唐晓霜注视着那个女人,摇了摇头,说的应该不是钱的事。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夏博洋告诉唐晓霜和卫宁林,刚才跟他说话的那个女的,是今天一早开煤气自杀的董大爷的儿媳妇。

下午近三点的时候,唐晓霜和卫宁林终于见到了崔亚萍主任。她穿着平底凉鞋,看起来比卫宁林还要高。身高是卫宁林的短板,连续遇到夏博洋和崔主任两个高个子,令他感到有点儿压迫。崔亚萍率先握住唐晓霜的手,紧密而有力,令唐晓霜有点儿招架不住。欢迎欢迎!我们特别缺人啊!她又握了握卫宁林的手。大嗓门令两人吃了一惊。笑容以皱纹聚集的形式生动地浮现在崔亚萍的脸上。是的,崔主任的笑容与别人不同。她的笑容充满了动感,瞬间就摆在那里,有活生生的证据。它们与她声音里的明艳色彩相配合,让唐晓霜的心毫无防备地暖了一下。

夏博洋问,主任,董大爷怎么样了?这一问,崔亚萍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看了看夏博洋,又看看卫宁林,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卫宁林身上。小卫啊,我给你个任务。卫宁林马上打起了精神。但当他得知崔主任是让他去医院陪护董大爷时,又困惑起来。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毕竟这是领导分配给他的第一项工作。崔主任又嘱咐他,医生说今晚上没事儿的话,明天上午就可以出院了。到时候,你就陪他一起回来吧。卫宁林点了点头,好!崔主任分给唐晓霜的第一项工作是,第二天跟夏博洋去智慧丽园小区的会所,检查一个插花讲座的活动。安排完这些,崔亚萍去了大厅的居民办事区。隔着门和走廊可以听到她的大嗓门起起落落。

卫宁林问夏博洋,为啥让我去陪护?他不是……有儿媳妇吗?有儿媳妇就应该有儿子啊。唐晓霜想起夏博洋说董大爷是独居,跟着问,莫不是他儿子不在了?夏博洋叹了口气,那我就给你们详细说说他们家的事吧。

董连文、傅华夫妇有个独子,叫董书理。他们夫妇初中毕业就下乡做了知青,返城后在耐火材料厂当工人。那年头时兴父亲退休了孩子接班,所以董连文夫妇从未对孩子的将来发过愁,自打董书理出生后也没操过心。那还是个企业办社会的年代。大一点儿的国企,从托儿所、幼儿园到子弟学校一应俱全。傅华休完产假就把孩子扔到了托儿所。夫妇二人一心扑在工作上,却没料想董书理从打上学,成绩就名列前茅。子弟中学毕业后,竟然还考上了区里的重点高中。这下非同小可。这意味着,家里要出大学生了!那个年代,大学生凤毛麟角,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毕了业就是国家干部。董连文和傅华的喜悦与自豪之情自不必说,生活的重心一下子都转移到了儿子身上。由于不适应住校生活,董连文花了半年的工资,给儿子买了一台永久牌自行车跑通勤。即便如此,董连文只要晚上没事儿,都要骑着他那辆叮当作响的破飞鸽去接儿子下晚自习。

暑假的时候,董连文会带着董书理去河边钓鱼、游泳。董连文年轻的时候身体特别好,每年夏天都要横渡丽水河一个来回。董书理跟着他早早就学会了游泳。但董连文却严格禁止董书理横渡丽水,甚至不允许董书理独自去河里游泳,一定要跟着他才放心。为此,他给董书理办了游泳馆的月卡。自己想游了,可以约上同学去游泳馆。儿子一直很听他的话,所以他对儿子特别放心。但是,他终究还是低估了一个十七八岁男孩儿的勇气,也高估了他们的自制力。随着年龄的增长,横渡丽水河的愿望在董书理的内心不断膨胀起来,它渐渐变成了一个无法克制的诱惑和亟待征服的目标。

高中毕业,董书理不负众望,考上了东北工学院。而录取通知书在董连文和傅华的手里还未焐热,就传来了董书理溺死在丽水河的消息。可想而知,这已经是他等待和忍耐的极限了。在第一个人生巅峰到来之际,自信与好运的认同达到了顶点,它们扫清了董书理内心最后一丝禁忌和畏惧。智力已经得到了证明,他想在体力方面也证明一下自己,十八岁,从少年至成年,总要做点儿不一样的事儿,不是吗?

董连文的笑容就定格在了那一年的夏天。他此生最后悔的事儿就是教会了儿子游泳,并且告诉了他自己可以横渡丽水河。

那一年,傅华四十五岁,患有心脏病、高血压。与董连文再生一个孩子的愿望在几经浮沉之后终于化作泡影。夫妻间的生活陷入了痛苦的谷底。为了妻子的身体,也为了尽早逃离这份痛苦,董连文听从了亲朋的建议,说服了傅华,从福利院领养了一个身体健康的两岁男孩儿。

1992年,董连文一家三口从耐火材料厂家属楼搬到了二十公里之外的拖拉机厂家属楼,也就是现在的吉祥小区,开始了新生活。这里没人了解他们的过去,顶多会觉得他们夫妻可能晚婚晚育,孩子比较小。新的环境、新的孩子,似乎真的改变了董连文夫妇的生活。傅华的身体状况渐渐稳定下来。除了上班远一点儿,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样。董连文给这个新的儿子取名为董学理。

然而董学理上学后,董连文却感到了深深的失落。董学理学习成绩非常差,基本上就是班级的后几名。

夏博洋看了看手机,行了,下班了。卫宁林正听得入迷,说道,别呀,再给我多讲点儿,免得待会儿我说错了话。夏博洋一指卫宁林,你千万管好自己的嘴巴,他们家的事儿,什么也别问,就装作啥也不知道。卫宁林还有些不甘心。夏博洋说,我先交你一个底,董大爷现在跟董学理已经断绝了父子关系,俩人儿已经好几年没打照面了。是这样啊。卫宁林皱起了眉。

卫宁林走后,夏博洋陪唐晓霜去看了房子。

大概没有哪个单身女孩儿能拒绝得了LOFT的诱惑,唐晓霜也不例外。一踏进房门,她就在设想住在里面的情景了。这里可以添置一块地毯,再买个懒人沙发。周末的时候,边喝咖啡边看书。那里可以置一个开放式衣架,柜子太小了。有一年多没买衣服了。她想,是时候重新开始了!夏博洋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唐晓霜根本没听。她默默地跟着他走着,在挑空的大窗子前停下,抚摸着绿色的纱帘。它就像一片绿洲,令她的心感到适意。我喜欢这个窗帘。是吗?夏博洋高兴了,这个颜色是我选的。我妈本来都想弄成白色,说出租房,越简洁越好,符合大多数人的口味。但我就觉得,绿色,看着就让人心情好,是吧?

第二天,唐晓霜就退了宾馆的房间,搬了进来。这一天,卫宁林也如愿租到了一个七十五平的两居室,只要一千五百元一个月,就在董大爷的对门。

第二章

丽园会所是一幢独立的三层建筑,位于吉祥社区的斜对面,最初是智慧丽园的售楼处,大门开在槐花路上。

插花讲座在多功能厅。起因是入夏的时候,智慧丽园的物业买了一批花木,为小区进行绿化补栽。智慧丽园的物业公司是园艺公司的老主顾,对方就额外赠送了点儿花材。搬运花材那天,正好崔亚萍打会所门前路过。她问正在指挥搬运的苏经理,这是有人要在会所办喜事吗?苏经理说,哪是啊,园艺公司赠送的。这一大堆,每个办公室都得开花店了。崔主任,你也拿点儿,回家插一插,换换心情。崔亚萍“哦”了一声,随即对苏经理说,小苏啊,要不咱们搞个活动吧。苏经理忙走过来,好奇地问,啥活动?插花啊!你看你这里现成的鲜花,我从社区教育学院请一个老师来做讲座,教大家学插花,怎么样?好啊!苏经理眼里顿时迸射出了火花,这就变废为宝了!您看,要不您是主任呢!

唐晓霜跟着夏博洋走进多功能厅的时候,讲座已经开始了。房间中央拼起了四张长条桌,桌上堆满了各种花材。大概有二十多个人围桌而坐。老师此时站在一个中年女人身后,正在听她讲述自己作品的构思。夏博洋跟花艺老师打过招呼,就围着桌子看了起来。唐晓霜扫视了一圈,基本都是女性,中老年居多。夏社工,新来的呀?也不给介绍一下?唐晓霜循声望去,说话的竟然是个男的。皮肤白皙,面容清秀,手里举着一枝马蹄莲,正在看她。怎么哪儿都有你呀?夏博洋的眼里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厌烦。夏社工,像我这样的社区活动积极分子,你们是不是应该颁个奖牌给我呀?夏博洋没理他,转而对大家说,给大家介绍一下吧,他的手掌指向唐晓霜,我们社区新来的社工,唐晓霜,名牌大学毕业,心理学专业。人们停下手里的活儿,鼓起掌来。唐晓霜不好意思地躬身点头,大家多关照!清秀男孩儿伸出手来,唐社工是吧?我姓丁,叫丁欢。唐晓霜向前走了几步,握住丁欢的手。一丝微弱的古龙水的味道飘了过来。与此同时,她注意到,丁欢坐的椅子跟别人不同。他坐在一辆电动轮椅上,瘦弱的身体裹在一套满是褶皱的丝绸衣裤内,脚上穿着一双白色休闲鞋,微脏,侧面贴着古驰的大LOGO,红配绿,异常耀眼。

丁欢转身又给唐晓霜介绍了一个人,这是陈太太。唐晓霜看过去,陈太太四十出头儿,皮肤略有些粗糙,但气质非常好,尤其是一双眼睛,散发着一种异于常人的自信与优越。她正把一枝小小的洋甘菊插在花泥里,手腕上一只阳绿飘花翡翠镯子,像玻璃一样通透。她侧过头,冲唐晓霜抬了一下嘴角。那是陈晨,陈太太的女儿。丁欢指着一个女孩儿继续说,她们是我邻居。陈晨坐在陈太太的另一侧,十六七岁的样子,一头长发散乱地垂在胸前,挡住了脸。她像什么也没听见,兀自摆弄着手里的一枝菖蒲棒。唐晓霜看了一眼她面前的花材,竟然还有几枝灰突突的芦苇。这不是一个少女应该喜欢的花。唐晓霜很想看看她的脸。但陈晨始终没有抬头。

老师,您看看我的作品怎么样?说话的女人坐在对面,头发染成了亚麻色,梳着看似随意却精致的发髻,戴着小巧摇曳的珍珠耳坠,妆容就像打了滤镜,无一处不精雕细琢,就像化妆学校的塑胶模特。老师走到她身边,静静看了一会儿,说道,主花最好只用一枝,百合和玫瑰,你应该舍弃一个。你的主题是爱情对吧?对呀,可是爱情不是要成双成对在一起才行吗?插花是雅致的艺术,老师说,它表达的是一种抽象的寓意,不是简单的呈现。哦。女人嘟起嘴,若有所思。

丁欢手里的马蹄莲已经不知不觉被他撕烂了。他面前的花艺盆空空如也。老师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盯着亚麻色头发的女人,眼中有一种异样的神色。而女人的眼神却穿过百合与玫瑰,落在陈太太的脸上。那一瞬间,唐晓霜看到,她的眼神也跟塑胶模特一样,冷冷的。而陈太太呢,始终安之若素。

夏博洋接了个电话先离开了。临走,他嘱咐唐晓霜,多拍几张照片,存档。丁欢冲夏博洋挥手,这么忙啊,夏社工?夏博洋白了他一眼,我可没你那福气!他看我不顺眼,你看出来没?丁欢转向唐晓霜,好歹我俩还做过一年同学呢,就这么对待我。是吗?是呀,初二还是初三来着。你看他穿得斯斯文文的,其实就是一“体育棒子”,大力士,实心球全校冠军,还有排球、篮球,各种球,天天一身汗臭,熏得我都没法听课。丁欢皱起眉摇了摇头。他那时憋着劲儿要当体育生,考体育学院,他妈死活不同意。结果呢,本科没读上吧?你这算在黑他吗?唐晓霜平静地看着丁欢。我哪敢啊,我一残疾人,弱势群体。丁欢摆出一副无辜的神情。你上学,怎么去啊?唐晓霜瞟了一眼他的轮椅。我跑着去呀。唐晓霜扑哧一声,被逗乐了。丁欢也乐了,他笑起来眼睛又细又弯,目光纯净,像个小男孩儿。我的腿一直都是好的,就是最近才出了点儿毛病。什么毛病?好像也没打石膏啊。膝盖,运动不当,走不了道了。哎,你学心理学呀?丁欢转移了话题。怎么了?厉害!你猜猜我心里在想什么?我凭什么呀?我又不营业。你就营业一分钟,我付钱。丁欢说着掏出手机,来,先加个微信。唐晓霜看着眼前这位少爷,不知说什么好。搭讪得这么自然而且不讨人厌,她还是第一次遇到。不必了。然后,她压低声音故意说了下面的话,因为她正好很好奇。我猜,你喜欢对面那个姐姐。丁欢愣了片刻,看了一眼亚麻头发,也将声音放低,她?我呸!她也配!他的反应出乎唐晓霜的预料。她问他,她叫什么?丁欢已经将头转回了桌面,仿佛自己受到了侮辱一般,气呼呼地说,不认识。唐晓霜忍俊不禁,小气鬼!

让卫宁林没想到的是,董大爷死活不肯出院。

前一天晚上,当他推开病房门的时候,董大爷正坐在床上,眼睛盯着窗口发呆。他的面色晦暗,没有一点儿光泽。花白稀疏的头发薄薄一层,凌乱地贴在头皮上,仿佛很轻,只需轻轻抚一下,就会成片地掉落。他的眼神浑浊,眼窝深陷,是失眠者和酗酒者常有的那种眼神,恍惚而厌倦。他扫了一眼卫宁林,没动,也没说话。有一瞬间,卫宁林怀疑他患有阿尔兹海默病。卫宁林走到他跟前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坐在他对面的空床上。

他们毫不相干地各自坐着。卫宁林的目光不停在董大爷的周围逡巡,试图与他的目光交汇,进而产生交流。但是董大爷拒绝这种触碰,他像一尊雕像一般,盯着窗口。卫宁林觉得,时间似乎停止了,它们拥挤着,停在他的周围,一起看着他。他从未经历过这样尴尬的场面,额头竟渗出汗来。

不知过了多久,护士拍了拍门,在外面喊,董连文家属,出来一下。卫宁林获救一般,弹了出去。

他见到一位自称姓张的阿姨。我是他儿媳妇的妈妈。她这样介绍自己。她询问了董连文的情况,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将一保温桶饺子交给卫宁林。卫宁林请她进去,她却摆摆手,知道他没事,我就放心了。卫宁林只好硬着头皮又回到病房。

饺子的香气在房间里弥漫着。

过了有一会儿,董大爷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卫宁林,说道,饿了吧?过来吃吧。那声音很坚硬,含着一定的重量,像是他身上唯一有生命感的东西。卫宁林望了他一眼,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

或许是食物将董连文拉回到烟火人间,吃了几个饺子后,他对着卫宁林说起话来。他说,饺子馅有点儿咸。他们家做啥都咸。还是我们家傅华拌的饺子馅好吃。我们家傅华,做菜不行,就拌馅还可以。饺子、包子做得都好吃。她包的包子,我儿子小时候一口气能吃十来个。晚上撑得睡不着觉,就在床上打滚儿。没出息。他哥哥可不像他。他哥哥嘴不壮,从小就长得瘦,傅华总给他买香肠吃。有一年……董连文的音调从生涩一点点变得圆润,语速也不知不觉地快起来。像堤坝决了口,洪水恣意地倾泻出来,滔滔不绝。卫宁林没料到他竟然说了很久,很久。他从未听一个老年人在自己面前说过这么多话。这又是卫宁林人生中的第一次。董连文也没料到,他还拥有连续说这么多话的能力。当他恋恋不舍地停止讲述,望着已经沉沉睡去的卫宁林,眼中流露出了一抹深深的感激。

早晨醒来,董大爷的脸上少有地出现了红润的光泽。眼神也仿佛清澈了一些。卫宁林要去给他打饭,他摆摆手,让卫宁林陪他到楼下的食堂去吃。整个过程都很顺利,他虽然没再说什么,只是认真地在吃饭,但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隐隐约约的欣快。后来他问了问卫宁林住在哪里,接着就给他推荐了对门的房子。

卫宁林能感觉到董大爷的变化,却并不清楚这变化的原因。但看到他的状态,知道出院肯定是没问题。可没料到,当他说出“出院”两个字时,董大爷像换了个人一样,反应的激烈程度令他始料未及。他的脸一下子冰冷下来,放下碗筷,径直回了病房。进了屋,就脱了鞋上了床,脸冲着墙躺下了。跟着回来的卫宁林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又不吭声了。卫宁林出去给他办出院手续,再回来跟他提什么时候走时,他突然坐了起来,喊道,我不出院!我还没待够呢!卫宁林一下子蒙了,不知道哪里惹董大爷不高兴了。没办法,他找来了护士。董大爷冲护士大吼,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护士又找来医生,没想到,董连文竟然将保温桶摔在地上,又将枕头扔在医生的头上。我不出院,我就在这儿待着,我哪儿也不去!卫宁林惊骇地看着他,实在想不明白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让刚刚还那么温和的一个人变得这么疯狂。他只好给崔主任打了电话。

令卫宁林更没想到的是,崔主任一进屋,董大爷的嚣张气焰就神奇地消失了。怎么,我听说刚才发飙了?崔亚萍站在董大爷身边,不错眼珠地盯着他,语调中有一丝十分熟稔的人之间才有的嗔怪。老董头儿,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儿?你说,社区对你怎么样?菜帮你买,头发帮你理,水龙头帮你修,卫生帮你打扫。有什么活动都先通知你。你就说吧,你们那栋楼里,谁家做好吃的没给你送过?我们家老姚包的包子你也吃过吧?你作个什么劲儿呢?嗯?董大爷低着头坐着,一声不吭。还不想活了。我得好好跟你谈谈。这日子多好啊,不愁吃不愁穿,有啥想不开的?走,回家吧,啊?夏博洋开车来的,就在楼下等着呢。大家都看着董大爷。董大爷突然抽泣了一下,拖着哭腔说道,我的猫跑了……说着就呜咽起来,显得很委屈。啥?猫跑了?咱们给你找回来。实在找不回来呀,我再帮你弄一只!崔主任说着,去搀扶董大爷。还能找回来吗?能,咱们人多!董连文终于站了起来,边哭边跟着崔亚萍出了病房。

在回去的路上,董连文反复念叨的只有一件事,让夏博洋带卫宁林去找张阿姨租房子。

在夏博洋的帮助下,房租最终定在了一千五百元一个月。正常的话,吉祥小区这么大的房子可以租到一千八到两千。卫宁林觉得捡了个大便宜,非常感激,马上就拉着夏博洋去吃晚饭。

两人在槐花路上找了一家街边的烤串店,一人要了两瓶啤酒,坐在槐树下撸起串来。夏博洋说,想知道为啥这么便宜吗?我告诉你问题的关键在哪儿。在哪儿?张阿姨家住的是我们家的老房子,我们一直是一千块钱一个月的友情价租给她的。所以呢,我有这个面子。这样啊!卫宁林若有所思,她自己有房子,为什么还在这个小区里租房子住呢?该不是我租的这个房子有毛病吧?你想哪儿去了,她这个房子一直往外租着呢,就闲了没到半个月。那是折腾啥呀?不明白。还不是因为老董头儿嘛,总跟张阿姨打架,硬生生把张阿姨气走了。哦,这个倒没听董大爷说。怎么,董大爷跟你讲他家里的事了?夏博洋有点儿意外。他东一句西一句的,我也不敢搭茬儿,听得云里雾里。他家的事啊,其实也不复杂。夏博洋又干了一杯酒,用手抹了两下嘴巴。我就接着昨天说的,继续给你捋一捋。

董连文搬进吉祥小区,对门住着的就是张阿姨一家,她的丈夫姓闻。他们是这附近羊倌屯的拆迁户。这个曾经存在过的村子,现在唯一的遗迹,是智慧丽园小区和吉祥小区中间的马路,现在被命名为杨官街。

老闻夫妇很热情,家里烙个糖饼、蒸个豆包之类的,肯定要给董连文家送上一盘。傅华喜欢织毛线活儿。闻家的姑娘闻颖正读小学,傅华没事的时候就给她织个围巾、手套、帽子,因为花样新、颜色艳丽,闻颖十分喜爱,见到傅华也就特别乖巧。一来二去,两家的女主人先熟悉起来。

一天,老闻提着一条一尺多长的鲤鱼敲开了董连文家的门。他一脸得意,董大哥,来,尝尝丽水河的鱼,我钓的。你喜欢钓鱼?董连文问。嗯,以前主要是用炸药炸,现在不让了,我这刚学着用竿钓。这条啊,是我钓的最大一条,嘿嘿……哎哟,那怎么好意思。有啥不好意思的?老闻将鱼递到董连文的手上,这钓鱼啊,最大的乐趣不在于钓上鱼来,而在于显摆。你说说,辛辛苦苦坐了一天,没人知道你的战果,那还有啥意思,是不?老闻说着,哈哈笑了起来。自打董书理去世后,董连文已经很久没钓鱼了。他害怕面对河水。老闻走后,他一个人在厨房收拾鱼,忽然生出了去钓鱼的冲动。

接下来的周末,董连文就约上老闻一起去钓鱼了。走在路上,恍惚间他感到身边走着的人是儿子董书理。但令他有点儿意外的是,泪水并未如预期涌上眼眶。他意识到,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悲伤悄悄推远了。这天,他一条鱼也没钓上来,但却感到内心很平和。他面对着曾经抚摸过儿子的河水,曾经散落过父子无数欢笑的河水,感到,它的浩渺已包容了一切。他的心中不再有恨,更多的是那些美好的回忆。

他恢复了钓鱼。傅华什么也没说。只是夫妻间有个默契,从来不带董学理去河边。董连文和老闻的友谊在钓鱼的时光中慢慢加深了。

这一天,两人钓完了鱼,直接去了槐花路上的一家小饭店。将鱼交给老板,又开了一瓶老龙口白酒,叫了一盘炸花生米。酒下去半斤以后,两人都有点儿飘乎乎的。老闻忽然讲起,前几天,他在大市场看到前妻了,蹲那卖土豆呢。董连文一愣,原来你是二婚啊!老闻眼圈红了。前妻不能生育,被母亲逼着离了婚,找了现在这个。他说,我还是稀罕前面那个,她现在混得没个人样了。说着,他抹了一把眼泪,老董大哥,我对不起她呀!董连文叹了口气,唉,都是命啊!他给两人都斟满了酒,一饮而尽。之后,他将儿子董书理以及后来的董学理的故事说给了老闻听。这是他第一次对着别人揭开自己心头的伤疤。这天黄昏,他们在槐花香气的见证下,交换了彼此的秘密。从此,一条隐秘的通道将两人的心连在了一起,他们都感到特别畅快。

闻颖读初三这年开始谈恋爱了。在父母和老师的眼里,这就是早恋,而早恋无异于洪水猛兽。闻颖还和男朋友学会了抽烟。有一天董连文下班,路过一个胡同,正好看见闻颖和一个男孩儿勾肩搭背地站在里面吐烟圈。他连傅华都没告诉,第一时间告诉了老闻。当天晚上,隔壁就传来了吵架声,老闻可能打了闻颖,闻颖号啕大哭。傅华想过去看看,被董连文制止了。待她知道事情的原委,非常生气。她说,你怎么不动动脑子呢?这种事怎么能直接跟老闻讲呢?他不要面子的吗?为啥弄出这么大动静啊?为啥?给你听呢!他在管教女儿。可这事不能不管啊!你说咱们处得这么好。董连文执着地说道。你先告诉我一声啊。傅华瞪着丈夫,我找个机会含蓄点儿跟张姐说,这事得当妈的来管才行。能动武吗?人家那是闺女呀!

闻颖心中开始记恨董连文。她看见董连文不再叫董大爷,看见傅华也低下头匆匆走过。终于有一天,她将心里的这股怨气发泄了出去。那天,她在路上碰见了董学理。她发现他垂头丧气的,就问他怎么了。董学理说数学月考不及格,回家要家长签字。闻颖说,你知道你学习为什么不好吗?董学理困惑地看着闻颖,为什么?因为你不是你爸妈亲生的呀,他们原来有个儿子,学习可好了,都考上东北工学院了,后来淹死了,他们才抱养的你。不信你回去问问你妈。董学理惊骇地看着她,好半天才吼道,你骗人!骗人!说着就冲过来,拽住了闻颖的头发,在她身上又踢又打。闻颖好不容易才摆脱他,飞快地向家里跑。董学理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喊着,骗子,大骗子!

仿佛是两团火焰从密封的纸笺里冲了出来。闻家与董家自此便不再安宁了。

先是傅华愤怒地冲进闻家,质问他们是听谁说的,为什么要告诉董学理。张姐自知理亏,但还是表现出了无辜,说这话是董大哥亲口告诉老闻的。我们一家人从来没有跟外人说过呀!傅华转身就离开了闻家。不一会儿,董家就传来了摔东西的声音,以及傅华的哭声。张姐和老闻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老闻骂闻颖,都是你干的好事!知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祸!张姐呸了一声,还说孩子呢,你那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谁让你往出说了?说完,又走到闻颖跟前,照着她的大腿使劲拧了一下,闻颖大叫,干吗?!张姐对着女儿喊,哭,大点儿声哭,听见没?说完指了指隔壁。闻颖瞬间明白过来,干号起来。

这一轮鸡飞狗跳,以傅华心脏病发作被送往医院落下帷幕。董连文背着傅华出门后,老闻也飞快地跟了上去。

张姐赶紧煮了碗面条,给董学理送了过去。董学理打开门,瞪着张姐,接过面条,使劲砸在了地上。

自此以后,董学理就变了,变得沉默寡言,跟董连文夫妇不似原来那般亲昵了。虽然闻家不停表达歉意,但傅华心里有了芥蒂,跟张姐也不像原来那般融洽了。不过老闻和董连文还一如既往地去钓鱼。董连文说,这事早晚都瞒不住,说了就说了吧。

两家的关系再度好转起来是因为老闻得了癌症。张姐每天医院、家里来回跑,很快就消瘦下去。傅华心生恻隐,主动来闻家安慰张姐,还让董连文去医院陪护,让张姐时不时能歇息一天。张姐感动不已,两个女人重归于好。

老闻临去世之前,流着眼泪求董连文以后多照应一下妻女,董连文满口应下。自此以后,闻家的重活儿都是董连文帮忙干。两家人处得就跟亲戚一般。

闻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兑下了吉祥小区临街的一个小时装店,卖起了衣服。这个闻颖啊,也不知道是不是父亲去世得早,小小年纪竟特别立世,跑工商、税务,上货、退货,全都自己忙活,不用她妈帮忙,而且嘴甜,特别会夸人,生意做得有模有样。后来,她跟槐花路上一个开小饭店的人处上了对象,结婚了。婚后,正赶上吉祥邻里广场落成招商,两人就外兑了原来的生意,在吉祥邻里广场开了一家米线店。

董家呢,随着青春期的到来,董学理变得越来越叛逆,经常在学校跟同学打架。老师三天两头找家长。董连文气急了,骂儿子的时候便口无遮拦,把他跟死去的董书理相比,说他学习不如董书理也就罢了,还见天惹是生非。养两个董书理也操不了这么多心。这令父子关系变得更紧张。傅华毫无办法,除了给儿子买好吃的,就只会抹眼泪。

董学理高中毕业也没考上大学。董连文这时候已经退休了,但还是找到耐火材料厂的老领导,给儿子安排了一个厂保安的工作。董学理不喜欢这份工作,离家远不说,还经常倒班,而且也觉得没什么前途。有一天董学理在吉祥邻里广场溜达,路过闻颖夫妇的米线店,看见门口贴了张纸,正在招服务员,就走了进去。他找到闻颖,姐,你看我来当服务员行不?闻颖说,你不是有工作吗?我听我妈说,你爸托人给你找的,不干了?董学理说,不干了,没意思,挣得也不多。我想跟你学学做生意。闻颖说,你要是愿意干,我当然欢迎,雇你总比雇别人放心。就这样,董学理在闻颖的米线店里当起了服务员。他让闻颖先给他保密,等有合适的机会自己跟爸爸说。

闻颖的老公有个毛病,好赌。跟人斗地主也能玩通宵,输赢经常过千。夫妻俩为这事总吵架。张阿姨很上火,就求董连文去劝劝女婿。董连文是个直性子的人,说话不会拐弯,拿出教育儿子的派头。闻颖老公一听就火了,说,你以为你是谁呀?我看着我老婆的面子叫你一声大爷,你还真拿自己当我长辈呢?就是我岳父活着也管不着我。我亲爹都不管我,你在这儿瞎叨叨啥呀?你儿子都是我养着呢,知道不?董连文很奇怪,你这叫什么话?我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儿子就在我店里当服务员呢,闻颖给他开的工资比别的服务员都高。你不知道吗?

董连文以这种方式得知了真相,回到家里,就将儿子大骂了一顿。他还不解气,又冲到张阿姨家,正好闻颖在,就冲闻颖发了火。说董学理不懂事,你比他大那么多,怎么也不懂事?这么大的事,不跟我商量一下?你怎么总是搅和我们家的事呢?当年如果不是你……董连文叹了口气,说不下去了。闻颖一听,也很不高兴。说,董大爷,以前的事,是我说的不假,那是不是真事?不是我编的吧?学理不还是把你和傅阿姨当成亲爹亲妈对待吗?现在的事,学理他已经成人了呀,又不是我逼他来的。他没告诉你,那是你们家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呀?董连文被说得哑口无言,气呼呼地转身回了家。既然保安的工作已经辞了,他也只能随儿子去了。

但是,令董连文万万没想到的是,闻颖离婚后,带着个女孩儿,竟然跟董学理好上了。他拼了命地阻拦也没成功,两人还是背着他领了结婚证。

闻颖比董学理大七八岁不说,从小到大都没顺过董大爷的眼。你说,他得气成什么样?夏博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卫宁林说,所以,他就跟儿子断绝了父子关系?我昨天晚上听他念叨,说董学理把他妈给气死了。是真的吗?夏博洋翻了翻眼睛,我看啊,没准儿是他气死的呢。卫宁林认真地问,真的?夏博洋哈哈笑起来,瞧你那傻样。谁还能存心把家人气死呢?董大爷现在讲的都是歪理,他嘴里,都是别人的错处。要不怎么能把张阿姨都气搬家了呢?

第三章

早晨一上班,崔亚萍就把卫宁林叫到了办公室。

你搬到老董头儿家对门去了?卫宁林点头,是啊。正好,从今天起,你就做老董头儿的网格员吧。他长时间独居,跟儿子有隔阂。这么下去不行,自杀的事可不能再发生了。你呢,找机会好好调解,争取让他跟儿子和好。可是……卫宁林犹豫着,他不是跟儿子断绝关系了吗?父子亲情断得了吗?崔亚萍的大嗓门陡然升了一个调,把卫宁林吓了一跳。说的真是孩子话。从小养到大,就跟亲生的一样。他为什么要寻死觅活呀?作给谁看呢?他现在就儿子这一个亲人了。明白没?卫宁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临出门前,崔亚萍又叫住了他。你再看看,小区里有没有温顺一点儿的流浪猫,给他抓一只。卫宁林不解地问,那他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不是他丢的那只吗?原来那只也是他抓的流浪猫,哪只都无所谓。崔亚萍叹了口气,他就是想屋里有个动静。

唐晓霜走进主任办公室,崔亚萍招呼她坐到对面来。怎么样,各方面还适应吧?崔亚萍脸上的皱纹又聚集起暖人的笑容。还行。唐晓霜微笑了一下。你家里的情况,街道曲主任都跟我说了。以后生活上、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不要不好意思。笑容从唐晓霜脸上消失了,她低下了头。社区里都是琐碎的工作,每天忙忙叨叨的,也挺好,没时间想别的了。听说你是学心理学的,我特别高兴!我是这么想的,你的专业别浪费了。以后像邻里纠纷和家庭矛盾调解啊,这些事,你多参与一下。只有邻里关系、家庭关系和谐稳定了,别的工作才能正常开展。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好的,崔主任。对了,崔主任拿起桌上一份表格,我再跟你说说网格员的事……

中午吃饭的时候,卫宁林跟夏博洋和唐晓霜念叨起自己的新任务,一脸愁容。太难了。董大爷多大?他儿子多大?我多大?卫宁林眼前浮现出病房里与董大爷对坐的尴尬场面。不能妄自菲薄呀!夏博洋说道。为啥不让你去解决呀?卫宁林看着夏博洋,你比我跟他们都熟。你没看出来吗?夏博洋嘴里嚼着一块牛肉,眉飞色舞地说,董大爷多喜欢你呀!我都看出来了,崔主任能看不出来?崔主任的眼睛那叫一个雪亮!夏博洋美滋滋地咬断一条脆黄瓜。太好了!终于有人接手了。我宁可天天去检查创城,到楼道里清理杂物,也不愿意调解他们家里这些乱糟糟的事。卫宁林沮丧地又看向唐晓霜。唐晓霜,你能帮帮我吗?行啊,正好我也挺感兴趣的。唐晓霜面无表情地说道。真的?卫宁林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

丁欢坐着电动轮椅轻快地从门口滑进来。他原本的目标是窗边的一张空桌,看到夏博洋三人,临时改变了方向,在他们的桌前停了下来。嗨,唐社工,夏社工。他将手举到脸颊处,摆了摆。他的目光落在卫宁林身上,这位是卫社工吧?哟,这都知道。还真是没有你不知道的事啊。夏博洋的脸色冷淡下来。哪里哪里,跟夏社工比,差远了。丁少这吃的是午饭还是早饭啊?夏博洋放下筷子,拿纸巾擦了擦嘴。丁欢挤出一个明显的假笑,还是你了解我。夏博洋站起身,我吃完了,先走了。他对唐晓霜和卫宁林扬了下下巴,迈开长腿出了门。卫宁林有点儿蒙。我姓丁,叫丁欢。丁欢伸出一只手,跟你们夏社工住一个小区。卫宁林忙微笑、点头、握手。唐晓霜说,我也吃完了。你走不?她看向卫宁林。先等一下。丁欢调整了一下轮椅,面对唐晓霜。唐社工,我找你有事。现在是休息时间,下午去社区说吧。这事吧,不是我的事。就是上次你见到的那个陈太太,她家的事。唐晓霜的眼前晃过一只翠绿的镯子。社区里人太多,她想单独找你。私事?唐晓霜问。你放心,绝对是你们社工分内的事。唐晓霜狐疑地看着他。丁欢迅速拿出手机,调出二维码。我绝对没骗你。咱们先加个微信?唐晓霜犹疑了一下,从包里掏出了手机。

下午两点多,唐晓霜陪卫宁林去韩国烤肉馆找董学理。路上,卫宁林将他了解到的董大爷家的新信息简单给唐晓霜讲了讲。

店里只剩下两桌客人,还算清净。董学理中等身高,大骨架,国字脸,皮肤微黑,跟董大爷长得确实一点儿不像。他将两人让到角落的一张桌前坐下,又去拿了一扎酸梅汁过来,给唐晓霜和卫宁林一人倒了一杯。之后,他坐下来,安静地看着他们。那个……董大爷现在挺好,没什么后遗症,你……不用担心。卫宁林磕磕巴巴地开了头。董学理微低着头,没吭声。你岳母人真好,我现在住的是她的房子,就在……董大爷家对门。董学理看了卫宁林一眼,这些我都知道了。说完,又不吭声了。卫宁林求助地看了一眼唐晓霜。唐晓霜问,断绝父子关系是谁提出来的?董学理一愣。卫宁林也一愣。我……我爸。董学理挤出干涩的一句话。你们多久没见面了?唐晓霜又问。董学理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谢谢社区的关心,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忙了一中午了,想歇一会儿。董哥……卫宁林忙说,我现在是董大爷的网格员,你看看,我以后跟他相处,注意点儿什么。董学理站起身,你什么也不用注意。除了我,他对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挺好。你们俩慢慢坐,需要什么叫我媳妇。董学理说完走了,很快进了后厨。在吧台向这边张望的闻颖停了手中的活计,走了过来。

闻颖三十八九岁的样子,如果忽略掉眉间的川字纹和嘴角的法令纹,她看起来不比董学理老。这种感觉源自她身上有一种很精神的劲头,一双眼睛目光灼灼,说话的时候语速也很快。

学理不是不管他爸。逢年过节,社区去看他,带去的米、面、油、牛奶、鸡蛋,还有水果之类的,都是我们买的。他不是低保户,也不是军烈属,自己有养老金,根本不在社区慰问的范围,是我们托崔主任给送去的。闻颖说。我们结婚六七年了,到现在住的房子还是租的。也确实挣了点儿钱,学理跟我商量了一下,买了公墓。他妈、他哥、我爸,都迁进去了。他爸和我妈的位置预留着呢。你说,学理做得也算行吧?唐晓霜有些吃惊,这些……董大爷都知道吗?闻颖摇摇头,东西肯定不能说是我们送的,知道了一准儿从门里扔出来。公墓的事,办完的时候,我妈过去跟他说了一嘴。他听了几句,就说,算他小子有良心。但是你告诉他,我死了肯定是不会去的!俩人儿就在门口说的,他连门都没让我妈进。

唐晓霜问,你能不能再给我讲讲,董大爷是在什么情况下跟董书理断绝父子关系的?闻颖想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当时,傅阿姨在住院,在学理的努力下,她同意了我们登记。我们俩领了结婚证后,原打算把我的户口迁到他家,但是,他爸知道后,跟傅阿姨吵了起来。再后来,傅阿姨病情恶化,去世了。办完丧事,他爸就让他把户口迁出去,说从此以后断绝父子关系。这么说,还是跟傅阿姨去世有很大关系?唐晓霜看着闻颖。这事吧……闻颖似乎有点儿为难,还得以学理说的为准,我其实也不是特别清楚。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小跑着过来,颖姐,你去一下后厨。出啥事了?闻颖眉毛一挑。不是啥大事,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闻颖站起身,转向唐晓霜和卫宁林,我知道你们一片好心,我也希望他们父子能和好。以前崔主任也没少操心。但是吧,这事确实难度挺大。

卫宁林皱着眉,接下来怎么办呢?别着急,慢慢来。唐晓霜安慰卫宁林。这么着,你多跟董大爷聊,从他那边找找机会。董学理这边就交给我吧。卫宁林看着唐晓霜,行吗?这个董学理,不太好交流。行不行也得努力呀。这是工作。卫宁林笑了,唐晓霜,你现在的样子特别亲切,跟高中时一样。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要退班级群呢?唐晓霜的脸瞬间冷了下来,走吧,回去吧。

卫宁林去小区的草丛里抓猫。流浪猫倒是有一些,不过基本上等不到卫宁林靠近,它们就消失不见了。卫宁林在小区里逛了半天,有点儿沮丧。心里想着,要不就到宠物市场去买一只算了。这个念头刚闪过,他就看到了不远处,有个很胖的女孩儿蹲在草丛边上,正给一只瘦小的花狸猫喂香肠。卫宁林凑了过去。花狸猫发现了他,警惕地望了他一会儿。卫宁林静静地站着。花狸猫又继续吃起来。

它多大了?卫宁林问。女孩儿转头望了一眼卫宁林,我妈说,它两个月。卫宁林盯着女孩儿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觉得她似乎哪里不对劲。除了胖,她的容貌并不难看,看起来有二十多了,只是说话的神情和语气,怎么像个小孩子呢?再看她的体重,一百八十斤肯定有了。你养的吗?不是。姥姥不让养。你经常喂它?卫宁林又问。嗯,有三只,一个妈妈。另外两只呢?不知道。女孩儿显得很困惑。小猫吃饱了,心满意足地躺在草丛上,开始舔爪子。女孩儿伸出胖手抚摸它,它发出细弱的呼噜声。卫宁林往前走了两步,在女孩儿身边蹲下。把它给我……可以吗?他试探地问道。你要带回家去吗?女孩儿高兴地看着卫宁林,两眼闪出欣喜的光芒。卫宁林点了一下头。好呀!我妈说,它妈妈已经不要它了。你能把它抱给我吗?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卫宁林觉得手心渗出了汗。女孩儿将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一下子就抱起了猫,小猫并未抗拒。她亲昵地抚摸着它的背,呼噜声又幸福地响起。女孩儿站了起来,身高整整高出卫宁林一个头,瞬间又勾起了卫宁林的身高自卑。给。女孩儿将小花狸猫送入卫宁林的怀里。卫宁林一手托住猫,另一只手死死攥住了猫的后腿,心狂喜地跳了起来。花狸猫有一点儿惊惧,但只是挣扎了两下,并未做出剧烈反抗。卫宁林抱紧猫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问女孩儿,你叫什么名字?马明珠。女孩儿咧开嘴笑了,开心得像个孩子。

将猫带回家后,它就钻到了床底下。卫宁林唤了几声不见它出来,就忙活别的事去了。后来,花狸猫从床底下走了出来,不停冲卫宁林叫,而且越来越大声。卫宁林意识到,它可能饿了。他赶紧抱起它,去敲董大爷家的门。

过了半天,董大爷打开门,见是卫宁林,神情立即生动起来。小卫呀,快进屋来。走到灯光亮一些的客厅,董大爷才看见卫宁林怀里的猫。他愣了片刻,脸上的皮肤抖动起来,皱纹一点一点向上升去。康乐!他叫道。轻轻从卫宁林的手里抽出小猫,抱在怀里,用一只黧黑干瘪、指甲里嵌着灰尘的手,在猫的头和后背轻轻摩挲起来。小猫温顺地发出一阵细小的呼噜声,嘴不停地触碰他的手,好像在寻找着什么。这是饿了呀。董大爷走到一张书桌旁,拉开了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袋子,掏出一把猫粮,撒在了地上。小猫闻到了气味,挣扎着跳到地上,吃了起来。董大爷蹲下身去,脸上现出慈爱的神情。崔主任说得没错,他只是想屋里有个活物,是不是丢的那只猫都无所谓。这么说他原来的猫叫康乐。卫宁林的心里涌过一阵他说不出来的情绪。面前这位老人,他叫他董大爷,实际年纪应该跟他的爷爷差不多了。

卫宁林打量着房间。地砖大部分还算干净,衬得几片污垢特别显眼,有黑色的,也有浅黄色的,像是洒上了汤汁。布艺沙发靠墙而立,侧面已经破了,隐隐看得见里面的海绵,应该是猫抓挠的结果。沙发上堆着很多东西,内裤、袜子、外套、帽子、纸袋子、羽绒服,竟然还有两块木板。玻璃茶几上挤满了烧水壶、茶杯、茶叶罐、碗、摞起来的盘子、一碗牛肉面、风干的一坨肉,颜色很深,看不出是什么肉,还有一摞砂纸,长短不一的彩铅笔。窗帘的挂钩脱落了几个,布帘间出现参差的空洞,增加了房间的凌乱感。

康乐,慢慢吃,别噎着。董大爷不知何时端来了一个银色的金属碗,外皮很脏,里面盛了水。应该是以前的猫用过的。他蹲在小猫旁边,用手将散在地上的猫粮向猫嘴跟前推。卫宁林四下寻找了一番,没看到猫砂盆,就去了洗手间。打开门,一股浓重的气味扑面而来。卫宁林马上捂上了鼻子。马桶对面,有一个用木板钉的敞口盒子,里面放着猫砂。卫宁林放下心来。他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会儿,走了进去。马桶敞着盖子,桶壁上都是黄渍,气味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卫宁林在马桶和墙壁间的缝隙处,找到了一个沾满灰尘的马桶刷。他打开窗子,用马桶刷仔细刷了马桶,因为没找到清洁剂,随手倒了点儿洗手台上的洗发精。洗发精散发出柠檬的清香。味道好多了。

回到客厅,卫宁林跟董大爷告别。董大爷用目光在卫宁林的脸上抚摸了一会儿,走到冰箱前,在冷冻的抽屉里翻了半天,掏出一根已经变了形的冰棍来。孩子,来,吃了再走。

晚饭过后,唐晓霜来到了丽园会所。在一楼一个只有十多个座位的小酒吧见到了丁欢和陈太太。陈太太显得比上一次见面热情,至少微笑起来两个嘴角上翘的时长要久一些,目光也努力地柔和了一些。手腕上的镯子不见了,换上了一款闪着金色光泽的腕表。她为唐晓霜安排了饮品,是一杯粉、紫、绿三色有着明显分界线的鸡尾酒,配了一碟抹茶口味的小蛋糕。唐晓霜坐下没多久,服务员就将酒杯和碟子摆在了她面前。这个不含酒精的。陈太太说。小朋友来一般都点这个。丁欢笑嘻嘻地看着唐晓霜。陈晨很喜欢这个。陈太太补充道。唐晓霜扫了一眼桌子,丁欢面前摆着一罐压着吸管的可口可乐,陈太太面前是一玻璃杯白水,里面起伏着一片柠檬。她知道自己受到了特别对待,但并不感到开心。为别人安排饮品,在她看来是傲慢的表现,至少不够尊重人。好在她并不渴。她问丁欢,找我什么事?丁欢看了一眼陈太太,陈太太没吭声。他转向唐晓霜,你不是学心理学的吗,陈太太有点儿小事想咨询一下。他又转向陈太太,你说还是我说?我说吧。陈太太抬起了头。

我查过了,你们学校心理学专业的排名一直名列前茅。她这样开了头,唐晓霜感到有些意外。她很怕陈太太会继续追问她为什么放弃了专业,干了社工,所幸没有。陈太太马上回到了她自己的轨道。她接下来讲述的焦点,是那个手里摆弄着菖蒲棒的长发少女陈晨。

怎么说呢,陈晨从小学习成绩就不出色。我是哈工大毕业的,她爸爸毕业于吉林大学,我们是在南洋理工读硕士的时候相识的。她出生的时候,我们俩正在创业。所以,她基本上是保姆带大的。小学毕业后,我们的事业趋于稳定,我觉得应该好好抓抓她的教育问题了。当时通过一个朋友联系了一所英国的中学,我就辞了职,陪她出国读书。可是,到了英国后,她很不适应,跟我的沟通也出了点儿问题,变得越来越内向,后来到了几乎自闭的程度。我没办法,就带她回来了。

陈太太停下来,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眼神中的骄傲已经被焦虑替代。

去医院检查过了吗?唐晓霜问。

陈太太点了下头,去了,说是中度抑郁。

唐晓霜的心向下沉去。重度,还是中度?她问。

中——丁欢发了个标准的平声音。

您找我,是……需要我做什么?唐晓霜看着陈太太,心理咨询的话,我虽然有证,但是没什么咨询经验,不过……她踌躇着,似乎在思考接下来如何措辞。

没那么严重。陈太太摆了摆手,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咱们不是邻居吗?我是想让你跟我们陈晨交个朋友。她的嘴角再度翘了一下,没事的时候多聊聊天。

唐晓霜疑惑地望着她。她怎么能够如此云淡风轻?

唐社工,你尝一下。陈太太将碟子往唐晓霜跟前推了推,味道还不错的。唐晓霜迟疑地拿起叉子,吃了一小口。味道只能说一般,是冰箱储存的,不知道放了几天了。她又喝了一口鸡尾酒。令她没想到的是,竟然是类似红牛饮料的味道。怎么样?丁欢一直在看着她,味道是不是特别幼稚?唐晓霜克服掉一种隐隐袭来的不快,抬起头,挤出一个陈太太式的微笑,还真是,所见即所得。

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陈太太抿了一口柠檬水,问道。我……爸爸是医生,妈妈在大学办公室做行政工作。唐晓霜说完,端起面前的杯子,将鸡尾酒喝掉了大半。噢,陈太太的目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语气中不动声色地增加了热度。以后,欢迎你到我家里来玩,多教教我们陈晨。你爸爸是……陈太太,我还有点儿事情。唐晓霜拦住她的话,声音有点儿急促,您放心,陈晨的事,我一定会尽力的。说完,她站起了身,回头咱们再联系。

走出会所大门的时候,唐晓霜的手机响了一下,是丁欢发来的一条信息,写道,你没事吧?好像不高兴了。唐晓霜站在会所门前的台阶上,做了一会儿深呼吸。槐花的香气缓缓地进入她的身体,情绪渐渐平稳下来。她回了两个字,没事。今天说的事,要保密哟!丁欢的信息马上又发过来。后面跟了一个嘟嘴的表情。这个表情……唐晓霜困惑起来。为了求证,她在微信里寻出这个表情,把手指放在上面,果然,出现了“亲亲”两个字。唐晓霜对着丁欢的名字“呸”了一声。

第四章

午休的时候,卫宁林跟唐晓霜透露了一个董大爷的信息。

因为做了董大爷的网格员,卫宁林每天都要去他家看一眼。自然,小花狸猫康乐也很令卫宁林牵挂。

有天晚上,卫宁林过去的时候,发现董大爷正在做手工。一块木板斜搭在茶几上,地上有一个弓形锯条,旁边散落着一些木屑和几块锯下来的木块。卫宁林问,董大爷,你这是在做什么呀?董大爷抿着嘴,脸上挂着笑,走到墙角,拉出一个纸箱。然后,他神秘地向卫宁林招招手。卫宁林走到近前,董大爷打开纸箱,里面是一箱子五颜六色的木头块,各种形状都有。圆的、方的、三角的、长条的、梯形的、马蹄形的……卫宁林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是……积木?你看出来了?董大爷高兴地咧开了嘴。卫宁林拿起一块,用手摩挲着,边缘这么光滑,都是您做的?对,用砂纸打磨,要用细砂纸反复磨。小卫呀,你喜欢玩吗?拿回去玩吧。不用不用。卫宁林连忙摆手,您费很大工夫做出来的。没关系。我做了好多呢。董大爷说完,又抽出一个纸箱,打开,你看。卫宁林有点儿吃惊了。董大爷,没想到您有这个业余爱好。董大爷将其中一个纸箱搬起来,砰的一声,扣在地上。来,你玩一会儿。卫宁林不知所措,我……他看了一眼董大爷,董大爷的目光里竟充满了恳求。他的心软了一下,好……吧。

卫宁林坐在地上,看着积木想了一会儿,董大爷,咱们搭一个城堡吧。好!董大爷脸上浮现出一丝激动,在卫宁林的身旁坐下。卫宁林抽出几个长条积木做底座,试着搭建起来。董大爷一动不动地看着,脸上渐渐浮现出复杂的神情。然而卫宁林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玩着玩着,就聚精会神起来……

那天晚上,卫宁林是抱着一箱手工积木离开的。他不拿,董大爷不让走。到了家,他才发现,因为积木是用彩铅涂的色,脱色,弄了他一手。

你说奇怪不?卫宁林看着唐晓霜,我琢磨着,他做积木这事,跟他儿子会不会有关系?他这个岁数,小时候应该没玩过积木。唐晓霜边听边点头,有道理。

很快,唐晓霜就来到了韩国烤肉馆,将这件事说给了董学理。她边说边观察董学理的神情。董学理默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但不知为什么,唐晓霜有一种感觉,这个像木头一样的男人,被隐隐地触动了。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唐晓霜以为他要说话,等了一会儿,他什么也没说,只抬起手,给唐晓霜添了点儿酸梅汤。接下来,还是一阵沉默。唐晓霜感到有点儿窒息。她看着董学理,忽然问道,若是有一天,你爸爸突然不在了,而你们却没来得及和解,余生你会不会后悔?董学理愣了片刻,看了唐晓霜一眼,又垂下目光,依然什么也没有说。

下班回到家,唐晓霜意外地在门口发现了一袋垃圾。透过塑料袋,依稀可以看到里面装的是泡面桶、饮料瓶、啤酒罐,还有空烟盒。她用脚将垃圾袋往隔壁的门口踢了踢,开门进了屋。搬到这里快一个月了,唐晓霜从未见过邻居,甚至没有听到过隔壁的任何响动。她一直以为没人住。看来,墙那边隐藏着一个深宅男。

门关上的刹那,房间里变得异常安静。唐晓霜放下背包,换上拖鞋,去卫生间洗了手。当她重新站立在客厅的时候,忽然间感到一种巨大的孤寂。她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拽住,往下拉,那下面是个深渊。虚空感如潮水般涌来……而她无能为力。

她走到窗边。对面是丽园别墅区,巨大的园区闪着星星点点的灯火,远处是她看不清的丽水河在滚滚涌动。它们也不是拥挤、热闹的。它们在此刻也显得很清冷。她拉上了窗帘。唐晓霜在沙发上坐下,打算刷一会儿手机,期待遇到某个引人关注的新闻,能够将她从情绪的牢笼中打捞出来。

抑郁,就像个幽灵。它不知何时出现,将你堵在路口,让你无处可逃。你只要瞥到它一眼,就会沦陷进无底的深渊。无论如何挣扎,你都很难自救。你只能熬着,直到它自己决定暂时放过你,离开。唐晓霜机械地滑动着手机屏幕,什么也没看进去。

放下手机,唐晓霜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这次,不知不觉就看了五十多页。她感到内心渐渐变得宁静、踏实。幽灵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又过了多久,她又被一阵电话铃声唤回到现实。

是董学理打来的。

他喂了一声之后,沉默了一会儿。唐晓霜什么也没说,她耐心地等待着。她有一种预感,董学理这个深夜的电话,跟积木有关。

……你知道我哥的名字叫董书理吗?他这样开了头。如果你知道,你就会明白我爸给我取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我并不存在。我一直都是那个人的影子……唐晓霜的心颤抖了一下。董学理像变了一个人。句子一个一个顺着话筒流淌进来,像汩汩的急速涌出的泉水,绵绵不绝。

闻颖告诉我真相之前,我并不知道这些。我以为他们都是我的亲生父母,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我跟别人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积木是我爸爸拿给我玩的。不知道他从哪儿找出来的,不多,大概有十几块。我那时候很小,他教我玩。后来我发现,每次我玩积木的时候,他都会过来陪我。或者跟我一起玩,或者坐在旁边看我玩。我因此爱上了积木。因为我知道,他喜欢我玩积木。渐渐地,我大了。我想要一副新的积木,有很多很多块,说明书上的搭建指示图有十多个的那种。有一天,我们全家逛商场,我看到了那种积木,装在一个大盒子里,上面有个塑料提手。我站在那里就不走了,跟我妈妈说,想要这个。我妈刚要掏钱买,我爸突然就火了,吼道,家里那个不是好好的吗?然后就把我拽走了。我边走边哭,商场里的人都在看我。我爸爸铁青着脸。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发那么大脾气。

我开始赌气,不吃饭。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想要一件玩具。我原以为爸爸会高兴,因而感到委屈,泪水止不住地流。我妈心疼我,第二天偷偷买回了积木,但是叮嘱我,一定不要让爸爸知道。我只能晚上等我爸睡觉了,才把积木从床底下拿出来,躲在我的房间里,一个人偷偷地玩。然后我发现,没有爸爸的陪伴,我对积木一下子失去了兴趣。新积木到底还是被爸爸发现了,他像疯了一样将积木摔得满屋都是。我吓坏了。我妈妈搂着我一个劲地哭。我记得她不停地说,学理有什么错呀?你跟他撒什么气呀!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碰过积木。新的、旧的,我都不碰,看都不看一眼。我那时大概五六岁吧。在那之前的很多事情,我都记得不是很清楚。有时候我妈妈会忽然回忆起一件事,比如,带我去哪里玩过。她回忆一番之后,总会问我,你还记得吗?我总是摇摇头说,不记得。她就会翻出影集来,指着照片告诉我,就是这时候,想起来没?但是关于买新积木前前后后的事,我却记得异常清晰。尤其是我爸爸摔积木那天的事,每次想起来,心都像被刀子割了一下。现在我常想,如果我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他们的养子,这件事可能最终会淡化掉。但是,一旦我得知了真相,这件事就会说明另一件事情。那就是最折磨我的一件事——我是董书理的替代品。他们收养我就只有这一个目的。我只有足够像他,像他一样聪明、学习好,喜欢他曾经喜欢过的玩具,才能讨爸爸的欢心。我不曾存在过。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有资格成为我自己。如果我不能像董书理,那么,我如何努力,都没有用。

唐社工,我说的这些,你都能懂吧?

我……

你不会懂的。没有过这种经历,怎么能懂呢?你问我,有一天他不在了,我会不会后悔。我后悔有什么用吗?他根本就不在乎。

你……喝酒了?

你听出来了?是。不喝酒,我永远都不会说这些。毫无意义,徒增伤感。你知道吗?他把我赶出来之后,我跟闻颖过年的时候回去看他,敲门他不开。我们在我岳母家吃饭,他过来了,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倒插门,吃软饭,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根本不配姓董。我在他眼里,一点儿男人的尊严都没有了……

这天晚上,放下董学理的电话,唐晓霜久久未能入眠。她不可遏制地思念起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郁积了多日的泪水,像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她不再克制自己,失声痛哭起来。

清早起来,唐晓霜看到窗口的书页上残留着淡淡的水渍。夜里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她竟全不知晓。而此时的窗外,已是晴空一片。

走出家门,在锁门的时候,唐晓霜发现了一张卡片,用透明胶粘在了房门猫眼的上方。她疑惑地看了看四周,伸手将卡片取下来。巴掌大小的一张明信片,暖色调,秋日的麦田,硕大的太阳,戴着草帽、穿着长裙的长发女孩儿的背影……她正看向太阳的方向。唐晓霜翻过明信片,有碳素笔写的五个字:幸福的一天!后面画了一个心形的笑脸。她感到,自己的心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抚摸了一下。再看,笑脸下面有四个数字:1206。她知道了,送她祝福的人,就住在隔壁。他一定是听到了自己深夜的痛哭。

唐晓霜在走廊站了一会儿,她很想敲开1206的门,见见这个暖心的邻居。但想了想,还是觉得时间有点儿早。房门前的垃圾还在。唐晓霜提起那袋垃圾,上了电梯。

槐花的香气已经不知不觉地消失了,白色细小的花朵,粉末般,一圈圈落在了树根周围。清晨的空气因它们而显得清新、安静。你依然可以看着小小的白色粉末,想象得到它们的清香。

唐晓霜将卡片粘在了办公桌前方的隔挡板上。夏博洋和卫宁林都没有注意到它的到来。唐晓霜看着卡片,禁不住微笑起来。

上午,街道和民政局各有一个会议。夏博洋被崔亚萍派去了民政局,她自己去了街道。唐晓霜将手头的材料处理完,跟卫宁林说,我想去见见张阿姨。卫宁林伸了个懒腰,我这活儿还没干完呢。下午我帮你干。唐晓霜说。真的?卫宁林迅速用鼠标点了一下保存,站起身,走吧。

张阿姨家在吉祥小区的西南角,靠近吉祥邻里广场。董大爷家在东北角,与吉祥社区在一个楼。小区没有物业,半封闭,四面都有出口,所以两人平时基本上很难碰面。

家里的陈设非常简单。除了沙发、餐桌、冰箱、电视这些必需品,客厅里再见不到别的家具和电器。唯一的装饰品是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的两张大幅儿童写真照片。一幅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儿,穿着一套红色的洋装套裙,头上戴着同色的小礼帽。另一幅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穿着条纹的海军短袖套装,头上戴着有飘带的海军帽,怀里抱着一支塑料冲锋枪,笑得特别开心。

张阿姨端了一盘西瓜放在茶几上,见卫宁林和唐晓霜在看照片,脸上浮现出笑容,这是我的外孙子和外孙女,一丫一小,我也算有福气了。唐晓霜的目光停在男孩儿的照片上,这是董学理的儿子?是啊,叫康乐。丫头叫芸芸,是闻颖和之前那个男人生的。

康乐?卫宁林有些惊讶,想起了他领回来的那只花狸猫。

对,学理给取的名。希望他健康、快乐。哈哈。快坐下说。张阿姨搬了一把餐椅,坐在了沙发对面。

唐晓霜今天来见张阿姨,只为了一件事——在董学理得知真相之前,董大爷对他到底怎么样。

怎么样?和亲生的没什么两样。我记得……学理小时候喜欢吃螃蟹,一到季节,老董准往家拎螃蟹。这么大个儿的飞蟹,张阿姨用手比画了一下,反正我们家是舍不得买。还有西瓜。冬天,大棚里的西瓜多贵呀,老董为了儿子,也舍得买。还有什么补习班啊,才艺班啊,英语、画画、乐器、乒乓球,反正是学了不少。我们农村出来的,不讲究那些。但是老董为了培养孩子,特别舍得花钱。你说,那不就跟亲生的一样吗?周六周日,他和傅华也带孩子去公园玩。每次出去,傅华都把孩子打扮得精精神神的。除了学理成绩不好,老董唠叨两句,也没见他打骂过孩子。那时候的男孩儿,谁家还没打过两下?老董为人还是很好的,我们家闻颖她爸去世后,多亏他照应。就说楼上楼下帮我们扛液化气罐吧,整整扛了两年多,一直扛到后来通煤气。对我们孤儿寡母,那真是跟自己家人一样。闻颖她爸交过的那些朋友,谁都不如老董啊。可惜傅华死得早,她要是还活着,老董不会变成今天这样。我们两家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张阿姨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您没有劝劝董学理?唐晓霜问。

也劝,能不劝吗?开始的时候,他虽然不说什么,还听着。自从有一年过年,老董到我们家掀了桌子之后,这爷儿俩的事就不能提了。我这儿刚说上半句,学理起身就走。

掀桌子?卫宁林吃惊地看着张阿姨。

唉,我能理解他。傅华一走,对他打击太大了。我没怪他。我搬走,是因为我的身体不行了,一动气,血压就往上升,头胀得难受,什么也干不了。要是小颖没跟学理结婚就好了。或许傅华也不会走这么早。不过,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呢?学理也是个好孩子,能干、顾家、重感情。我对这个女婿那是相当满意了。

董大爷喜欢这个孙子吗?

唐晓霜这句话再度勾起了张阿姨一声深深叹息,他跟这个孙子呀……还没正式见过面呢!

这回轮到唐晓霜吃惊了,真的吗?

每年孩子过生日,闻颖都给他们拍照。我呀,每年都选一张康乐的照片,偷偷地塞到老董的门缝里。也算让他们爷孙俩见个面。当老人的,哪有不惦记孙子的?

唐晓霜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张阿姨,您的手机里有没有康乐的生活照?有啊,我这手机里呀,别的没有,全都是这两个宝贝孙子的照片。张阿姨说着,从手机里调出照片,递给唐晓霜看。

张阿姨还在兀自唠叨着。他们俩刚领了结婚证不久,傅华就走了。到现在婚礼也没办。我也不想张罗,老董也不能来,办得什么劲?本来想着,把小区里这些几十年的老邻居们都找来,好好热闹热闹……

回去的路上,卫宁林问唐晓霜,有收获吗?唐晓霜晃了晃手机,收获都在这里。我看到你录音了,卫宁林说,我也有个信息告诉你。我帮董大爷弄的那只花狸猫,你猜叫什么名字?什么?叫康乐!是吗?唐晓霜惊喜道,太好了!你觉得有戏?唐晓霜使劲点了下头,我有信心。

晚上,唐晓霜下班回到公寓,临上电梯前,又反身出了单元门。她来到楼下的水果店,买了半个西瓜、两串葡萄,还有四个桃子。

她站在1206的门前,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动静。唐晓霜将水果袋子放在门前,又敲了两下门,仍然没有动静。她回到自己家,找了张便条笺,想了想,写了“多吃水果少抽烟”几个字,落款处签上1205。她将便笺装进水果袋子里,又敲了两下1206的门,转身回了家。

近午夜时分,唐晓霜准备洗漱睡觉,走到卫生间门口,忽然想起了那袋子水果。她打开房门,发现1206门前的水果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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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