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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2年第8期|张新祥:木鼓响起来
来源:《青年作家》2022年第8期 | 张新祥  2023年06月21日08:48

一个八月天,腊勐大山深处,雨水异常多。毛毛小雨下完,瓢泼大雨又来,大雨才过,小雨又下起。我们芒嘎村,被雨水冲洗过,又被山风梳理着。被山风梳理完,又被雾帘锁住。

一大早,我祖父达保,躺在床榻上,盖着牛肚毯,清理他一生的记忆。生硬的床板垫着一条毛毯,它协助祖父,击退寒气和潮气。牛肚毯,汗迹斑斑,好些地方棉线已破损,变成一把大号拖把。这是死去多年的祖母亲手织的,留给祖父不多的想头和纪念。现在,我估计,祖父怕是记不清祖母模样。明天或下一刻,抑或不久,他就可以与祖母,在大地之神咩西雍的葫芦里相见。小牛才学会叫,鹌鹑还长着尾巴时,天神达西爷用大火焚尽大地,我们巴绕克人,跟着癞蛤蟆走,遵从魔苇示喻,寻找到大山深处福地,落地生根,繁衍生息。

祖父床板下藏着一把两寸宽三尺长、寒光闪闪、乌黑发亮的长刀。这是一把猎头刀,凝聚着祖父所有骄傲、威武、精气和恐惧、忏悔的刀。在他手里,有两个人头,被这把刀砍下过。一个是奔跑在山涧的活人,一个是躺在棺椁里的死人。

山风携手雨珠,节奏欢快。祖父的时空,被卷进过往时光隧道,重现部落与部落间,争夺狩猎林地,砍人头献谷地的时代。那时,祖父身材魁梧,能吐出炸雷,可以抓住山风。巴绕克人,世世代代砍头献谷地。没有人头,谷种发不出谷苗。那时,芒嘎部落强大,人畜兴旺。小伙子彪悍、勇猛。木鼓声,震天撼地。神灵魔苇,掌管着巴绕克人的天,魔巴是神灵的舌头,人们日常活动,遵从魔巴安排。旱谷地里,秧苗发芽、拔节、抽穗、打浆和饱满,是魔巴神性显现的最重点。猎手在鸡卦里,预知猎物大小,寻找捕猎方位。女人在祷告声中,奶水流淌得像小溪一样。孩童比旱谷地里的小麻雀还活跃,比草丛底下的鹌鹑还会窜。

祖父那一代,能成长为猎头勇士,是活着的荣耀和象征。他们从小苦练绝技,变得比狼还凶狠、敏捷,最终脱颖而出,成为部落第一猎头勇士。在魔苇示喻下,人们敲响通天神器木鼓,杀死一头水牛,把牛肉四下发送给周边部落。十几个部落收下了牛肉,诚服于芒嘎人,只有达永人拒收牛肉。于是,我们猎头的对象就是达永人。

祖父说,那个时候,他们也怕被猎头。为防止被偷袭,人们在村落周围深挖壕沟,插满竹签,栽种刺藤。白天,聚集在一起劳动,晚上闭门不出。风吹草动,树叶“唰唰唰”作响,人们竖起耳朵,警惕起来,生怕背着麻布筒帕、挎着长刀的达永人来。有声音,人们拨亮火塘,盯着篾笆墙外,彻夜不敢眠。猎头刀生出寒光,狗不敢发声,黑夜宽广无边、漫长如斯。如若猎头刀闪过,就会有人头不翼而飞。夜突然静默,凄厉的哭号声多半从孤儿寡母人家传出来。但这样的夜,多数留给达永人。

有一年,布谷鸟叫了,旱谷地要下种了。魔巴吹响牛角号声,召唤回密林深处挖老鼠、诱飞鸟、抓蛇捕麂兼监视达永人的祖父和众人。魔苇喻示,魔巴把猎头刀交到祖父手上。备齐烟、茶、米和老鼠干巴。祖父按时辰,带领十余勇士,外出猎头。

上次猎头行动,祖父虽未能直接砍到人头,但他死死堵住受猎者退路,把受猎者击成重伤,助其他勇士顺利砍到人头。被猎头的是达永人,长着一脸大胡子。那颗人头,连续十几个年头,带给部落五谷丰收。正因为芒嘎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猎取达永人头,我的二爷爷尼色,一个胡须旺盛的小老头,才被达永人猎去了头。导致两个部落仇恨越来越深。

平日里,祖父在山涧狩猎,严密监视达永部落,特别是长满络腮胡的人。他熟悉得如掌心纹路。临近达永部落的一处林野,一对叫岩伞和尼克的兄弟,经常来狩猎。那里林子深,果子多。鹌鹑、貂鼠、飞鼠、果子狸、蟒蛇很多,甚至麂子也经常出来,捡橄榄果、多依果吃。那片林野,虽临近达永部落,可芒嘎人才是它的主。上一次,我的二爷爷尼色,在那片林野狩猎,被达永人猎去了头。

祖父决定,猎取达永人头,目标是岩伞和尼克。岩伞一脸络腮胡,是掌管五谷生长的神灵的最爱。

两兄弟在林野深处、老鼠洞旁,布满吊脚扣。几只干洞老鼠,挂在吊脚扣上,做垂死挣扎。黄昏前,两兄弟要来收吊脚扣。祖父带着勇士,秘密潜伏在林野里。太阳快下山前,猎物来了。只是,两兄弟迟迟没有走进林野。林野外,他们发生了争执。

“哥,算我求你了,”尼克说,“今晚我们就不要进山坳里收扣子了!就算有多少老鼠来钻扣子,我们也不稀罕。”

“尼克,你怕什么?”岩伞质问,“如果不带点野味回去,你坐月子的嫂子吃什么?”随后,他的语气柔和了一些,说道,“这两天你侄儿天天哭喊着,就是因为你嫂子没有奶水了。阿爹阿妈也是快有一个月没吃过一嘴肉了!”

“可是这会儿要撒旱谷种了。”尼克带着恐惧的语气说。“正是芒嘎人出来猎头的时候。我们是去人家山林里狩猎,不要中了他们的埋伏。”

“尼克,我们不会那样倒霉。”林野都听得出,岩伞的语气里,也和他弟弟一样,带着恐惧的气息。可岩伞,仍旧不停地给尼克打气,“你想想,上次我们在这里,猎到一只果子狸,还有十几只又肥又大的白肚皮老鼠。你嫂子的脸才红润起来,奶水才像小溪一样,流进你侄儿嘴里。今晚的收获,肯定比上次更多。”

“哥,你不要忘了,今天中午,嫂子从睡梦里惊醒过来的事。”尼克说。“嫂子在梦里,看见大滴大滴白花花的雨点,从大地往天空倒下着,这个山坳里白光一片,你和以前被我们猎去头的那个芒嘎人,坐在山坳里大笑着。”听到那个被猎去头的芒嘎人,大滴大滴白花花的雨点,已经扑不灭祖父心中的怒火了,那是他二弟尼色!祖父手中的猎头刀,因握得太紧,刀柄在微微颤抖,已经影响了尼克讲述的语调。尼克感觉到,林野中有一股股恐惧的气息袭来,他战战兢兢往下讲着,“那个被猎去头的人,脖子上流淌着一股股脓水。嫂子来叫你回去,你就是不肯回去,她准备一个人回去时,转身看到你也和那个人一样没了头,脖子上流淌着脓水。这是凶兆,凶兆啊!”

“尼克,不要怕,”岩伞说,“我们有魔苇护佑。再说芒嘎人要砍我的头,还得问问我手里的长刀同不同意。”

是猎物的诱惑,让弟弟劝不住哥哥进山收吊脚扣的步子。巴拆鸟拍打着山风,在树林里“别、别别、别……”地叫得急、叫得慌。祖父手里的猎头刀握紧了又松下来,松下来了又握紧。曾经的二爷爷,冒着生命危险,猎取野兽,也是为了抚育孩子。他想,猎取岩伞,他们家刚出生的孩子怎么办……但是,谷物要生长,后山土地贫瘠,叫不醒旱谷种魂灵,小雀和老鼠需要岩伞的人头,召唤和守护谷魂。想起二弟尼色,被达永人猎去了头,祖父的仇火,再次被点燃。但祖父产生了另一个念头,猎取尼克的头。虽然,尼克胡须不够旺盛,但不会留下遗孀。

两兄弟走进埋伏圈。祖父他们从四面八方风一般袭向尼克。岩伞抽出长刀,横在尼克前,用身体和刀刃,挡住一道道寒光。这些寒光,有些落在岩伞肩上、手上、腿上,有些被他手里的长刀挡住,极少落到尼克身上。落日如血。林野里,多把长刀,与一把长刀,疯狂碰撞,只求饮血,叮当之声,惊落飞雀。祖父他们,有几个被砍伤,热血喷洒,山野腥臭。岩伞身上,处处伤口,深见白骨。他仍旧挥舞长刀,铁塔一样,挡在弟弟身前,一次又一次,挡住众人合击。时间的小马车,载着众多寒光,穿透岩伞身体,落在尼克身上。尼克瘫坐在哥哥身后,不知道躲闪,只会哭叫。岩伞的血,洒在弟弟身上,满身都是。他终于明白,那个黄昏、那趟狩猎、那片林野,遇上众多芒嘎猎头勇士,注定有来无回。他把长刀横在身前,放弃抵抗,与祖父他们谈判。

“不要再打了,芒嘎的勇士们。”岩伞说,“我的胡须比我弟弟的长得浓密,我愿意帮你们守旱谷地!”岩伞接着说,“但我有个条件,请放过我弟弟!我家里还有老人要照看,有妻儿要喂养,你们就让我弟弟回去吧!”

岩伞转身,不再与十几把猎头刀对抗,把长刀递给尼克。被砍头的命运,前世已注定,不怪谁。要怪就怪选错出行日子。保住尼克,是岩伞最奢侈的愿望。祖父挥出的寒光,告诉岩伞,芒嘎人志在必得。巴绕克人,个个爹娘生,谁不报父母恩?岩伞的话,说到祖父心坎上。他慷慨赴死,用这种头颅祭谷魂,谷穗饱满。祖父用眼神默许了他,尼克可以活着回去。

“是好汉就不要哭,”岩伞说,“拿着长刀赶快跑回家,阿爹阿妈在火塘边等着你。拿着这把刀,做达永人的勇士。”

岩伞说的话,现在祖父还记得。鲜血像小蛇一样,从岩伞身上四处窜出。那些如劈柴一样的伤口,达西爷看了都会颤抖。

打斗声停止,林野寂静,空气凝固。尼克接过长刀,颤颤巍巍站起来,捂住哭喊声,踉踉跄跄顺原路回跑。等尼克跑远,岩伞扫视祖父他们一眼。他咬紧牙关,站直身体,挺起胸脯,捋了捋浓密的络腮胡和长发,在仇敌面前,保持最后的尊严,兑现最后的承诺。

若不是布谷鸟叫得欢,旱谷种要发芽,若不是遵照魔苇的神谕行事,若不是与达永人有世仇,岩伞就是络腮胡再茂盛,祖父也不愿意挥刀砍向他的颈。祖父狠下心,手起刀落,一道寒光掠过,岩伞的头颅“嘭”的一声落地,一双果决、平静、温润的眼珠,平视前方,准备好看守芒嘎人的旱谷地。无头之躯缓缓倒下,拉下腊勐大山灾难深重的夜幕。

祖父常说,如果是现在,他只想与岩伞一起在火塘边喝上三天三夜水酒。

祖父他们回到部落壕沟边,发出“唔唔唔”的狂吼声,宣告猎头胜利归来。芒嘎部落,男女老少,敲响木鼓,出寨门迎接。祖父送出人头,与众猎头勇士,狂吼猎头调,挥舞猎头刀,做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劈砍、刺杀、防身等舞蹈动作。这是荣耀之舞,属于猎头勇士,胜利归来的刀舞。魔巴念经咒,老人们把一坛坛水酒,递到祖父他们手上。

女人们梳洗人头,痛哭流涕,说道,“你的眼睛瞎了啊,有路你不好好走……”她们哭诉声里,充满着汉子们刀舞起起伏伏的跳跃节奏感,她们仍在继续说着,“偏要撞上砍头刀,我们的汉子才砍了你的头……”小孩们争着往他嘴里塞食物,把鸡蛋磕在他的门牙上。一头头毛色漂亮、漩涡好、体格健壮的黄牛,被男人们牵出来,拴在镖牛桩上。一双双绝望的眼神,在魔巴祭词中,被剽死。木鼓敲响了,人头桩上,新人头被恭恭敬敬供奉起来。

大榕树下,木鼓声中,魔巴祭词里,芒嘎人迈开步子,甩起长发,跳起舞。敬请各方神灵,护佑部落平安、五谷丰登。“今天把人头送到人头桩,保佑我们有吃有穿。”魔巴继续念,“多多打得谷子,多多收获小红米,寨子的狗会咬、鸡会叫,人畜兴旺,以后我们多找伙伴和你在一起……”是祭词里的粮食和牲畜,在淡淡腥甜气息中,养育了一代又一代芒嘎人。

岩伞的人头,兑现他生前承诺,用平静的目光,守护旱谷地,守护部落平安。在他护佑下,我们寨子风调雨顺十几载。祖父猎到吉祥人头,坐上第一猎头勇士交椅。我们家享受部落特殊供奉。

祖父说,达永人饱尝猎头之苦,岩伞人头被猎走后,他们举寨搬迁。谁也不知道他们迁到何方!听原野的风传讯,他们迁徙到一个流淌蜜汁的地方,谷粒比鸡蛋大。他们拔掉人头桩,改信赛玛教,不再猎人头,不再剽牛祭祀木鼓。他们献旱谷地,还是敲响木鼓,只用小猪做祭品。

日过晌午,大雨转小雨,没有停下来。我躺在客厅沙发上。右手拿酒瓶,杵着地板。左手抚摸着汗津津油腻腻的沙发。我的思绪,神游飞驰,偶尔停留在带给我无尽快感的叶香的温柔梦乡里。想起叶香瀑布般的长发,大眼珠如黑宝石,一对小酒窝嵌在玫瑰红的脸蛋上。酒精的作用,越往深处想,愈加麻痹舒服。我黑黝黝的脸堂上,一撮小胡须在下巴颏上微微颤抖,表示欢快或愉悦。

悠悠然,我进入梦乡。梦里,我正在射杀鸟雀。小雀机灵,从这棵树飞到那丛竹棚,很难射中。我只能在草丛中寻找目标,射杀趴在蕨草丛里抱蛋的鹌鹑。然后,拔掉鸟毛,撕开鹌鹑肚皮,掏出肠肚,拽丢。叶香架起柴火,我把鹌鹑在火焰上烧燎一气。从竹筒里摸出一把盐巴,抹上。叶香把鹌鹑穿在竹棍上,架在火塘中,慢慢烘烤。等鹌鹑胸脯上的水汽烤干,我倒出一盅老烧酒。叶香吃雀翅膀,我吃雀头。一盅酒一个烤鹌鹑,我与叶香慢慢撕咬,慢慢吃鸟肉。

吃饱肚子,梦境又切换画面。梦里,叶香对我说,天天只知道喝酒,她要出去打工,再也不回来了。果然,她再也不回来了。我踉踉跄跄,赶往村委会,要向村支书岩嘎、下村工作队长何峰讨要新电视机。没有叶香,是电视机抚慰我,进入梦乡。今早醒来,电视机罢工了。听说有人赠送村里一批液晶电视机,得快点,晚了就被别人抢走了。哦,还有小锅盖,用旧了。在房顶上,可能被风吹歪了,被猫碰到了,被小雀啄坏了,被老鼠咬了。总之,电视信号不好,得换一套来。

我七尺男儿,与沙发比起来,明显有点长。不过,火塘设置得正合我意,伸出脚丫,就可以触碰到铁三角。天气潮湿,柴禾有些少。已是晌午,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燃尽最后几块火炭,迸发出最后一丝热量、最后一点光亮。我听见它“啪”的一声惊叫,在恐慌中,熄灭了。一小团青烟,升起来,分作两小股。一股飘向屋外稀稀疏疏、不乏节奏感的雨帘,一股被冷风卷起,飘进内屋祖父卧室。内屋传出“吭吭吭”的咳嗽声。祖父已病卧很久了。

“尚过法,腊过勐。”这是祖父讲大道理的开头。“达西爷开天辟地以来,傣族人掌管天空,我们巴绕克人掌管大地。吭、吭、吭,傣族人忙着去开车、修路、盖房子、做生意去了,不好好敬献达西爷。”祖父的肺叶,越来越不争气,但丝毫不影响他悲天悯人的情怀,“天漏了,一个大地是水,怕是叫我们巴绕克人,回到司冈里去了。吭、吭、吭……”

祖父咳嗽得快喘不过气儿了,却仍在自言自语。好几次肺叶跑到喉咙边,冲出来,遇到牛屎猪粪气息,又被堵回去。他在内屋咳嗽得越厉害,我在外屋鼾声就越洪亮。我鼾声越洪亮,祖父愈加不安与恐惧。近一段时日,我酒喝得越来越多,呼吸越来越急促,鼾声越来越不均匀,身体越来越肥肿,胸闷、气短、头昏、眼花。以前,我打鼾,像分管雷雨的天神皮扎祸,扔炸雷,一串串,又响又脆。现在,已是老太婆便秘,半天放不出一个屁。唯有喝酒,喝醉,我才会感到舒服,忘记痛苦,忘记叶香。

五年前,大哥岩倒,像现在的我,饮酒过量,身体肥肿,打鼾中被黄叶子鬼屁短冷,掐住喉咙,一口气进不来,一命归西。二十年前,雨水淅淅沥沥下,母亲从对面勐傣坝赶街回来,被暴怒的南批河带走。更早的时候父亲就因吸鸦片把命丢了。现在只有我,还喘着气,还陪伴着祖父。

岁月漫长,汇聚成祖父忧伤的源头。何峰和岩嘎多次请医生,为他义诊。一群医生,一堆仪器,诊断出一堆病。他肺叶上有斑点,钙化;两个心房,肿大;肝脏,硬化;肠胃,糜烂……

关于身体,关于病情,祖父已不在乎。一个耄耋之人,早已与病痛讲和、妥协和共用一个肉身。人活得太久,不怕死神。死神见了祖父,也要骑着山风,绕道走。祖父看见死神绕道走,揪住它耳朵,从山风背上拉下来。死神斜瞟他几眼,恨恨溜走。祖父担心我。他不止一次看见黄叶子鬼屁短冷,趴在客厅墙壁上,伸出麻绳般鲜红如血的舌头,吮吸睡在沙发上的我的血肉。祖父把一串串咒语,恶狠狠砸向屁短冷。屁短冷经不住拷打,慌忙逃窜,我才一次次得以活命。

这几年,我们村,像一个野人脱去粗衣麻布,换上夺目新装,变成花枝招展、美丽动人的大姑娘。山寨人人改变,家家变样。但像我一样,整天抱着酒瓶,靠着沙发,守着火塘的,还有一小撮。说心里话,没了叶香,我很无奈。醒的时候,不知道劲要往哪里使、心里话向谁诉说。睡着了,又经常做噩梦。导致我干劳动没气力,调侃没对象,走路步伐凌乱,说话颠三倒四,吃了早饭不管晚饭。

可是,祖父说,好久没有听到木鼓声了。寨公房里的木鼓,老了,没有生育能力。芒嘎人,忘记了天神达西爷,忘记了地神咩西雍,忘记了守护神魔苇。现在,我们像达永人,不砍人头祭木鼓献旱谷地。家家户户叫魂,不准剽牛,只准杀小鸡小猪。我家埋在柴房里的镖牛桩,好多年尝不到牛的血腥甜味,只能吃土。小牛拴在上面“哞哞哞”哀号求饶,已成为历史。祖父说,没有魔苇护佑,我才会整天昏昏沉沉、魂不守舍。

祖父说,他作为芒嘎村的魔巴,一定要在没有山风侵扰的林野里,选一棵粗大标直、没有伤痕的红毛树王,用一支弩箭射中它,把树鬼吓跑,砍倒让村民拉回来,做成新木鼓。即使不剽牛,也要杀一头小猪,祭祀魔苇。把神灵安顿下来,虔诚供奉,得到神灵庇护,我们才会栽出鸡蛋大的谷粒,才会涌出流淌蜜汁的河流。

祖父床板下的猎头刀,已被岁月打磨得乌黑木钝。曾经的部落第一猎头勇士,多少巴绕克汉子的梦,都系在刀把上。祖父十分挂念柴房里白骨森森的牛头。他痛惜大半埋藏在生土里,被白蚂蚁蛀得只有碗口粗的麻栗树镖牛桩。等镖牛桩被白蚂蚁吃光,巴绕克人的神灵就没有了。山寨,也就不叫山寨了。

祖父说,魔苇已示喻,腊勐与勐傣交界处的南批河,已被达西爷惩治。达西爷斩下它高高抬起的头颅,让它像蚯蚓一样,匍匐在山涧,受山风蛊惑,要淹死人了,在这个阴雨绵绵的八月里。

那个晌午,我靠在客厅沙发上做白日梦。梦里,我很忙,要办的事情,头等重要。

“尼倒,醒来了。”突然有人叫我。“睡觉门都不关,老鼠爬进裤裆了。”

“尼倒,快醒来。醒来煮饭给祖父吃。”又有一个声音闯进来。

“尼倒,快起来了。”是岩嘎的声音。他气咻咻地说着,“你家后山墙角有一处被山水冲垮了,赶快清理修补,要不然山水和泥巴堵在排水沟里,会影响你家新房子。”

“哦,哦,你们送电视机来了?”我故意答非所问,因为要关注梦里的大事。“还有小锅盖,小锅盖也要换了,信号不好。你们送来了?”

“吭、吭、吭,岩嘎,你们又来了?”祖父的声音像小媳妇不穿衣服,裸奔一样,羞愧难当。“辛苦你们了,家里招待你们吃的一样都没有。我又一身子病,起不来,你们随便坐。尼倒,起来了,吭、吭、吭……”

“尼倒,快起来了,看看你祖父!”

众人一声比一声催得急。我是一万个不情愿,只能勉强睁开蒙眬醉眼。我看见祖父,一脸愧疚,从内屋挣扎着走出来。我翻了一下身,斜瞟了众人几眼,仍旧躺在沙发上,懒得起来让座。再说,我家的脏沙发,他们嫌脏,不会坐。他们扰了我的梦,无趣。他们不知道,我的梦有多重要!梦里,我与何峰争讨,电视机要新的,小锅盖也要新的。何峰不同意,说坏了可以修一修,许多人家还没有电视机。小锅盖更是没有。我强烈不满!我们争执不下,岩嘎来了。我以为,他会帮我说话。当上村支书之前,我们一起喝过酒,一起吃过鸡肉烂饭。岩嘎说,我煮的鸡肉烂饭最好吃。其实,我只是像烧鹌鹑一样,在火焰上,把小鸡烧燎过一番。在稀饭里,多放一把火烧舂辣子、一把青花椒、一撮盐巴。把小鸡骨头烧煳,舂碎,拌进烂饭里。花椒味和辣子味,冲鼻子,味道煳香煳香的。吃得岩嘎不停抓头皮,满脸冒汗。想不到,岩嘎却站在何峰那边。我很生气!我与他们大吵大闹。不料他们竟然真的来我家了!

“何队长,”我直截了当地说。“我家电视机烂了!”

“会不会是哪里接触不良?”何峰看了我一眼,有些敷衍我的意思。“修一修就可以了,尼倒。”

“何队长,我家电视机烂了,小锅盖信号也不好,要着换了!”我的语气强烈。“我已经给你说过好多次了,我不想再说什么了!”

“你什么时候说给我听了?尼倒。”何峰用无辜的口气说。“昨晚我从你家旁边路过,还听见你家有电视声音传出来的。”

“就是啊,尼倒。”随行的人也说,“你是不是还没有醉醒?”

“刚才在梦里,我去和你们要电视机,”我切切地说。“你们就是不给我,我说过给你们了!”

我的愤怒还算有分量,赢得了暂时的安静。我家房子小,造访的人不少,挤了半个屋子。屋里热闹起来了,人声比屋外的雨声大。有人抱来柴禾,熄灭的火塘重新燃起来。有人在屋内窸窸窣窣地活动着。

“尼倒,你怎么让电源也喝酒了?”有人在质问我。

“哦,什么?”我不屑一顾,“我家没有酒给电视吃!”

“你把酒杯都扔到插座上了。”那个人用既专业又不可质疑的口气下了定论,“插座进了酒,短路烧掉了。”他的权威,在他的语气里,冒着烈焰。“电视机,嗯。”烈焰的燃烧,让他有了故弄玄虚的资本,“应该没什么问题,换一个插座就好了。”

“什么,电视机没有烂?”高高在上的家伙,打碎它,我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疑问。“那为什么放不出来?”

“电都不通,哦。”他有些干着急地回答,“你怎么放!”

“我家新电视机,还有小锅盖。”我还是抓住对话的主题,“不给了?”

“尼倒。”岩嘎带着愤怒的语气,“不要张口就要东西,自己长着手长着脚,要东西就自己去挣。嗯。”但他很快失去了愤怒的支撑点,“想想看,当年达保叔还是我们村的猎头勇士,那是多么威武。现在,他还是我们村的魔巴,是我们的神灵。怎么到了你就不争气了!”

“哦,你要叫我去砍头嘎?岩嘎支书。”打蛇要打七寸,我的质疑让热闹的场面安静了下来。

“尼倒,听何队长和支书的话,”祖父不得不怀疑我的质疑。“不要吵,不要喝酒了。昨晚上说你几句,你就砸杯子,酒我都不得吃,我老了,吭、吭、吭……”

说到猎头勇士,说到砸酒杯,特别是祖父的泄密,我讨要电视机的理,被他们卸了。我歪歪斜斜,靠在沙发上,盯着漆黑的新墙体,寻找黄叶子鬼屁短冷。我努力回忆,昨晚祖父在里屋,劝诫我不要喝酒,说屁短冷就在墙壁上,壁虎一样趴着,伸着又长又红的舌头,等着吸我的血,叫我要提防。这样的话,我听腻了。祖父这个老魔巴,老昏头了。他喋喋不休地讲着,我厌烦。回答他的,就是玻璃杯的破碎声。现在,除了几个啤酒瓶外,酒杯全没了。不过这不影响我喝酒,我可以对瓶喝,口大量足,醉意来得更快。

祖父的身体,叫病魔抽干血肉,变成一棵黑杵棍。干瘪的脸庞,缩成一撮,岁月剃光了他的胡须。他努力坐直坐正,射出一道苍老、深邃、幽远的目光,带着时光的威严。我知道,祖父努力坐着,是想让所有人,在他眼神里,找到当年猎头勇士的尊严。

只是,每每看着端坐的祖父,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得出,有一只怪雀,飞进了他脑海深处“呜嘟噜、呜嘟噜”地叫。细细一看,还有一只麂子,竖着耳朵,捡食橄榄果。同样,我耳朵里,只有落叶声音、虫子鸣叫声、山谷回应声,与大路上摩托声、拖拉机声、小汽车声,相互排斥,又相互交融。看腻了,听烦了,我困,浓浓睡意袭来,闭上眼皮,昏昏沉沉靠在沙发上,或醉或醒或睡,我也说不清楚。

散赕,何峰的好朋友,芒那村长贺散赕之子,而立之年的傣族汉子。他们之间友谊的加深,源自一场灾难。

芒嘎村与芒那村中间,横躺着一条大河,叫南批河。芒那村,就躺在河那边勐傣坝上。我们芒嘎村,挂在河这边腊勐大山坡上。南批河,傣族名字,意为魔鬼的河流。南批河的水,从来没有灌溉过两岸农田。相反,一到雨季,河两岸农作物,基本上会被冲毁。于是,傣族人诅咒这条河流,是魔鬼盘踞的河流。过去,每年都会有人淹死在这条河中。河里,到处是淹死鬼。

八月下旬,腊勐大山深处的雨,下了一阵又一阵、一天又一天。天上之水,一滴又一滴,插入腊勐大山。无数滴雨点,昼夜不间断,与山野交媾,魔鬼应运而生,汇聚成洪流,在山涧沟壑夺道飞奔,汇入南批河中,泥浪翻滚,波涛轰鸣,露出残暴、虚伪而又狡诈的面目,捕捉人类惊恐、无助的眼神。是魔鬼布的局,谁也逃不掉。渡河发生的灾难,何峰记不清了,只有坐在河对面公路边的散赕,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个瓢泼大雨天的下午,为了赶回他们单位开会,何峰让我的朋友岩块用摩托车载着他,从芒嘎村的泥道,顺势而下,奔到南批河边。渡河之前,岩块背着何峰。何峰试图说服岩块,放下他。可岩块说,岩嘎支书交代过,要把何峰安全送过南批河。岩块还说,背着一个人渡河,身子重,脚下更稳。岩块牛高马大,何峰干瘪瘦小,像一个父亲背着孩子涉水。魔鬼就在河底,变成一块块硬滑的石头,等着岩块踩上去,让他滑倒,把他们拉进洪水里。还没走到河中心,岩块身形一晃,何峰感到身子一冷,他们就泡在翻滚的泥浪里。满是泥沙的河水,肆意往何峰嘴巴、鼻孔、耳朵里灌进去。随着河水涌进体内,他意识模糊了。他想站起来,却有无数双冰凉的手,把他往下拉。迷迷糊糊中,先是有一双大手拽着他,再后来是两双。等他完全清醒过来,已在对面河岸上。

半小时前,散赕已赶到河边。血红的泥浪,夹杂着无数枯枝烂叶,让大地微微颤抖。离渡口四十几米的下游,是一道二十几米高的跌坎。跌坎下,泥浪聚集在乱石丛里,扭打翻滚咆哮着,形成一个巨大漩涡。那个漩涡底部,有一些突兀的怪石盘踞着。一群群魔鬼,以柔韧的姿态,奔跑着、拍掌欢呼着,赶往漩涡里,赴一场场盛宴。那是水鬼的老巢。当年,我母亲就是在这个漩涡里丢了命。是散赕与岩块一起,在激流中,拉住了何峰。二人合力,将何峰拉到河岸边。

“我本来就打算洗一个澡,”何峰说,“现在好了,被南批河一冲,满身污泥洗净了,正合我意。”

“何峰,你不要忘记。”散赕说,“要自己在河边捡七个小石子背回去。”

“拿回去干什么?”何峰不解地问道,“难道南批河还产宝石?”

“拿回去让家里人给你叫叫魂。”散赕解释,“你的九十个魂三十个魄,大半都丢在河里了,人丢了魂魄,也就丢了精、气、神。”

“何队长,我们腊勐人也这样讲。”岩块插了一句,“我听达保叔说,这个八月南批河要淹死人了。”

“你们说的达保,”散赕问,“是一个老头了吧?”

“你也认识达保叔?”

“何止认识,他年轻时,砍过我爷爷的头!”

经过这次生离死别,何峰决定,他要回去跑项目,在芒嘎村与芒那村之间的南批河上,建一座大桥。

十月天,腊勐大山,雨水减少了很多,寒意增添了不少。好在林野的葱郁、云朵的白,洗尽了南批河的戾气。我们芒嘎人,在山坡上,暖洋洋的,好晒太阳。芒那人,除了撵山打猎、喝酒夜游,没有我们芒嘎人厉害外,其他的,我们什么也赶不上他们。日怪得很。我们住在山上的巴绕克人,脑子就像坝子一样,一个平面世界。芒那人,住在坝子上,他们的头脑,就像我们腊勐大山一样,是一个立体世界。

大山顶上,天空才泛着鱼肚皮的白,老鼠还来不及爬回窝,打鸣好的大公鸡,还收不住翅膀,岩嘎就在广播上卖脖子。他的声音比尼毛家那头老母牛发情的声音还刺耳。一寨子的狗,都竖直了耳朵,狂吠起来。岩嘎在广播里通知我们,还没有结婚的大龄青年,早上十点之前,乘坐尼毛家的时俊王子拖拉机,去对面的芒那村,参观养牛场和养鸡场。

头一天晚上,我和岩块、尼勒等几个老光棍拼酒。快到凌晨三点,我们大醉才归家。酒精的麻痹,可以让我暂时忘记思念叶香的痛苦,但却让我头痛欲裂。岩嘎的声音,从门缝里钻进来。像钢锥一样,刺进我耳朵里。这个觉,咋个睡!

我们十几个老光棍,懒懒散散聚拢,坐在尼毛家院场里,沐浴着晨光。快到十点了,在岩嘎再三催促下,才拖拖拉拉爬上尼毛的时俊王子车厢。尼毛启动了时俊王子。岩嘎没好气地爬上副驾驶室。尼毛的胆子真肥!拖拉机喷出一股股黑烟,发出老公牛打斗的怪叫声,像没有安装刹车一样,盘山而下,在通往南批河的泥道上飞驰而去。我们十几个老伙计,各自揉着刺痛的红眼,喷着昨夜的酒气,相互抱团,争相讲着昨夜的春梦。由于弯道和拖拉机的惯性,我们在铁皮车厢里,一会儿往左甩,一会儿往右甩。每次甩动,随着惯性,我们加紧抱成一团,嘴里发出“哦、哦、哦……”的吼叫声。有几个弯道,随着惯性和我们抱团移动,我发现时俊王子的后轮,都离开路面半尺高。

十月的南批河,在山谷中静静流淌。时俊王子发出“突突突”的怒吼声,冲过砂砾石底的河面,雪白的水花满天飞。我们在车厢里再次“哦、哦、哦”吼叫。远处,一片蒙蒙的雾气中,芒那人的狗开始狂吠起来,鸡也在打鸣。离河面不远处,一群人,在河两面打桩下基槽,正在架设一座大桥。

我们来到养牛场,何峰和贺散赕带着养牛合作社的人,站在牛棚外道路两旁,夹道欢迎。按要求,我们要先到消毒间,洗净脚手,喷洒防疫消毒液,穿戴好防疫服,按秩序走过消毒池,才能进入牛棚。我们十几号人,嚷嚷着,走进消毒间,清洗黑漆漆油腻腻的脚手,小半天洗不干净。何峰派人进来,催促了好几次。我们才晃晃悠悠,走出消毒间,挨个走进牛棚。我发现门口芒那村的傣家小卜哨,一个比一个水灵。有一个,竟长得与当年的叶香神似!我瞪大眼睛,盯着她脸蛋看,挪不动脚步。岩块和尼勒他们也一样,故意慢吞吞接过人家递来的消毒口罩和手套,看得她们脸蛋发红。

走进牛棚,地面干干净净,牛圈栅栏一尘不染。我突然觉得不习惯!牛儿们摇头摆尾,在圈里走来走去,红着眼,盯着我们看。几头老母牛,看见我们靠近,可能是嗅到酒味和烟气,转过头,用才屙完屎拉完尿的水汪汪的牛屁股对着我们。几头公牛,看着我们走近,看见母牛们抗议,愤怒地用牛角冲撞着牛圈栏杆。为表示愤怒程度,它们鼻子里,吹出一团团白沫子,发出低沉而有力的“扑哧、扑哧”之声。牛圈栏杆在牛角抵触下,发出“噼啪、噼啪”的剧烈响声。我自小放过牛,听到公牛发出警告声,自然是走为上策。

按计划,那个长得像叶香的小卜哨,是要给我们一伙介绍大牲畜养殖技术。这是我期盼的,讲什么不重要,我也听不懂,我只想多看她几眼。她太像叶香,我想叶香了。岩嘎看到我们进牛棚,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他好像挨了子弹,吃了炸药。贺散赕在一旁,提醒他时间不早了,该投料了,肉牛进食时不适宜参观。

岩嘎真的吃着炸药了,看着我们在牛棚外瞎转悠,他把我们集中起来,一阵机关枪扫射般批评教育。

“萨图,尼倒,你们这些人啊,真是坐在柴堆上都要砍脚杆子烧火,蛇钻屁股,都要被你们蠕断。你们一个个烟鬼酒鬼懒鬼,好吃懒做……”我烦,脑子里只有那个小卜哨,心里想着叶香。魂魄早已飞回当年与叶香相遇的沟沟箐箐。

想当年,我在林子深处挖大竹鼠。我用锄头、用铁镐,使劲掘泥土。竹鼠在铁镐下面,沙砾土层深处遁地而行。我掘土速度始终赶不上它打洞逃亡的速度。我们都困了,竹鼠在土层深处战战兢兢休息,我踉踉跄跄走到箐底小河边找水喝。我学着猎狗姿势,爬在河边牛饮。喝饱了就躺在河边,吹着山风晒太阳。我突发奇想,随手捡几个鹅卵石,垒在河边,学着祖父念经咒,算是镇压住土洞里的竹鼠。之后,回家,等第二天接着再挖竹鼠。竹鼠果然被我的经咒镇住。第二天,我们继续开展拉锯战,未果。累了渴了,仍旧到河边喝水,我发现自己垒放的鹅卵石旁边,垒放着相同的一堆小青石块,与我的鹅卵石遥相呼应,像一对恋人,含情脉脉,注视着对方。我又垒了一堆鹅卵石,同样念经咒,回家。第三天,我发现新垒放的鹅卵石堆对面,又增加一堆小青石。那天,我再垒好石堆,躲在河边,准备一探究竟。傍晚,一个黑发如瀑、眨着黑宝石大眼珠、有着一对迷人小酒窝、泛着晚霞笑脸的姑娘,走到石堆旁,学着我垒石堆。这是我们村最漂亮的姑娘——叶香。在叶香的笑容里,我浑身是气力,铁镐掘土速度慢慢逼近竹鼠刨土速度。叶香,不止脸蛋迷人,脑袋也灵光。我和竹鼠比赛刨土,她从河边背来一葫芦一葫芦泉水,灌进竹鼠洞里。竹鼠败下阵来,成了我们火塘边的美餐。吃过竹鼠稀饭后,叶香的笑脸更加灿烂迷人。

岩嘎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叶香的倩影被吓跑,再次把我拉回现实中。“……你们做了些什么呢?整天醉了又醒、醒了又醉,半夜三更在村寨里吼吼叫叫。是不是还要给你们每个老光棍讨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做婆娘……”

岩嘎的声音,震得我脑瓜子嗡嗡响,连叶香容貌都记不住了,竹鼠稀饭味道,也记不起了。我好不容易丰富起来的想象力,在岩嘎的训斥下,作鸟兽散尽。尼勒和岩块他们低头不语。没了叶香,我就没了魂儿,生活早就没盼头了。

做群众思想工作,我最佩服的人,还是何峰。遇事他不慌不忙,饭一口一口吃,道理一套一套讲。即使我们不对,他也从来不吼我们。重点是,干酒我们一个也干不过他。看着我们一个个垂头丧气,何峰开始安慰我们。

“岩嘎支书说得话丑理真!”何峰说。“你们要记好,幸福生活是奋斗出来的!今天,组织你们来参观芒那村的养牛场、养鸡场……”何峰的话让我的脑袋瓜一下就灵光起来。叶香的身影,又活脱脱呈现在我眼前。

我记得,竹笕槽下,山溪亲吻着叶香乌黑的秀发。我拿香皂在她秀发上搓来搓去,一串串香皂泡泡在笕槽边飘起。几点调皮的水珠,爬在她泛着红晕的脸蛋上,让我看清山溪贪婪的面孔。叶香梳洗好长发,在阳光下甩开晾晒。香皂的气息隐藏不住她特有的体香味。山风轻抚下,她凹凸有致的身段,随着秀发舞动。这是我一辈子都看不厌的风景。她离开我那个晚上,我们紧紧相拥在寨公房里,流干眼泪,直到旭日东升。她说,她想到大城市,看看外面的世界。可她一去不回。她送给我一个崭新的筒帕,装满了她所有的爱恋。现在,筒帕我还时常背着,已装满了我思念她的所有悲伤情怀。

要是我不穷,叶香就不会离开我了。现在,解我忧的,唯有老烧酒。“……你们看芒那村养牛场,一年需要上千吨饲料。”何峰接着讲,“这些饲料,就是你们随处可栽种的皇竹草、青玉米秆子,他们缺得很。我们已经与芒那村谈好了,你们哪一家只要种出来,他们都会现金收购……”

何峰的话,让我干涩的眼珠子润滑起来。有的人摩拳擦掌,有想要干养殖业的想法。接下来,参观养鸡场。一群群肉鸡、蛋鸡饲养在钢丝圈笼里,羽翼新亮抢眼。蛋槽里,鸡蛋不停滚出来,看得我眼花缭乱。后来,我们还参观了芒那村的豪猪、竹鼠等特色养殖场,一直被我们称为野味的珍品,芒那人就把它们圈养在铁丝笼里、水泥洞穴里。就连我们在山野里需要小半月都难得遇上的蜜蜂、葫芦蜂、土蜂这些山珍,芒那人也成批喂养着。

参观回来后,我的小伙伴们有的要尝试养牛、养猪、养鸡、养豪猪和竹鼠。他们与芒那村集体养殖场签订提供种苗、预收购成品合同。尼勒和几个家里,有青玉米秆的家伙,主动与养牛场签订出售青饲料协议。养牛场预先支付订金,收购他们的青玉米秆、皇竹草。

以前,我们的队伍浩浩荡荡,喝醉了,鬼哭狼嚎,吼成一片,何其壮观!现在,像我一样的,已经没有几个了。

我还是我,只是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清醒的时候,我感觉到浑身不自在,说不出是哪里痛,又感觉到处处都痛。站起来走几步路,眼前一片黑暗,天旋地转,恶心,想吐。吸进来的气越来越少。体内的浊气,呼不完,比老太婆放的屁还臭。喉咙里总有东西堵着,打个呼噜就会噎醒。祖父在内屋咳嗽,我在客厅咳嗽。我家小屋子,不分白昼黑夜充满咳嗽声。唯有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我的疼痛感才会消失,断断续续的打鼾声才会回来。我被自己的鼾声噎醒的次数越来越多。祖父看我的表情,越来越惊恐。

有一次,我梦见了叶香。她带着小酒窝的笑脸,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哭脸。发出“嘤嘤嘤”的啼哭声,但依然很美。叶香哭了,我很伤心。我伸手去,要帮她擦干脸颊上的泪痕。突然,她的小酒窝没了,面容模糊了。整个面部,只剩下泛着红光的两颗眼珠子,还有两排交错的獠牙。发出“嗷嗷嗷”的嚎叫声。身子也变成一只毛猴,张牙舞爪,向我扑来。我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身子轻得如一片羽毛。梦中叶香蜕变的模样,是祖父常说的黄叶子鬼屁短冷的模样。我日思夜念的叶香,变成屁短冷,正来索要我的命。我的生活,我的世界,从我的噩梦中回到祖父常讲的历史中去了。

讲到历史,祖父就会容光焕发。作为猎头勇士,将来他的灵魂会守护村寨平安,直至永久。祖父讲,在腊勐大山解放之前,我们村发生了一次瘟疫,全村上千号人在大半月里死去大半。芒嘎部落从此走向没落。有人说,是达永人用远迁他乡的绝毒方式,给芒嘎人施下毒咒。迁徙中他们遭受多少灾难,芒嘎人就要加倍承受他们的灾难。也有人说,那场灾难来自祖父猎取的第二个人头。那是一个被侵扰了的亡灵。两种说法,祖父都不否认,认为与他脱不了干系。

祖父说,如果部落里女人的乳汁不再像流淌的小溪喷涌而出,新生的孩子,越来越少,寨公房里的木鼓,敲不响了,山地上的旱谷秕谷越来越多,家禽牲畜,莫名其妙丢失和死亡,那就预示着大灾难就要降临了。

那一年,旱谷地要下种时,魔巴打鸡卦,在魔苇神谕里指出部落需要猎取一个新人头来祭祀神灵。作为第一猎头勇士,祖父带着猎头勇士们,在众人期盼和祷告中,启程去猎人头。

那次猎头行动,神灵没有站在祖父他们这边。达永人,早在十余年前,就在芒嘎人的认知世界里消失了。谁也不知他们迁徙到哪里,无从跟踪过去,猎取他们人头。附近各个小村落,依附于我们部落,共同盟誓过,不能猎取他们人头。山对面,隔着南批河的勐傣坝,与腊勐人历来井水不犯河水。大山深处的巴绕克人,谁都没有越过南批河去猎取勐傣人头过。越界猎人头,就要挑起两族人战争。巴绕克人不需要战争,也承受不起战争带来的灾难。猎不到活人头,可以猎取死人头。可不幸的是,那段时间,腊勐大山,连一座新坟茔都没出现过。旱谷地马上要下种,祖父带着一群猎头勇士,变成热锅里的蚂蚁,在南批河上上下下游走徘徊,寻找任何一个机会猎头。半个月过去了,下地的谷种没有生根发芽,献谷地的人头不能再等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南批河对面,勐傣坝芒那村举行了一场葬礼。村里的祭司布岗、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善终了,佛爷召尚为逝者念诵超度亡灵经文,给逝者举行隆重葬礼。芒那人为老人的离世悲痛不已。可更悲痛、气愤、恐怖的事发生了,就在老人入土后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芒那人还在家里、在缅寺为亡灵诵经滴水引路。祖父带领猎头勇士,逮住山风尾巴,出动了。他们在月色掩护下,渡过南批河,摸进芒那人竜林里。十几个人一起动手,把刚刚下葬的老人,从泥土里刨出来。祖父亲自砍下死人头。一群猎头勇士,在阴森森的竜林里,在一堆长满悲伤的新泥土上,丢下刨得一片狼藉的棺椁、一具无头尸体,风一样逃回芒嘎部落。

第二天,芒嘎人从村边迎回这颗人头。妇女们照例为人头梳妆打扮一番,喂给人头好菜好饭,为人头哭诉祈祷。可她们碰到冷冰冰的死人头,找不到它的头发,摸不到它的胡须。它干瘪僵硬的嘴里,没有一颗牙齿,塞不进任何食物。它深陷的眼窝,眼帘紧锁,像一个石雕,拒绝人类打扰。男人们敲响木鼓。听到木鼓声,附近小村小寨的村民,怀着忐忑之心,备足祭品来参加祭祀活动。他们奔走在密林深处山间小道上。手里的祭品,被一阵阵怪风吹上天去。他们的眼光,被一团团黑雾包裹着。怎么走,都找不到来我们村的路。祖父一遍又一遍擦拭猎头刀。怎么擦,都擦不掉沾在刀面的污血。因为,那些污血就长在刀刃上,运转到刀柄周身。

听到芒嘎人敲响木鼓声,芒那人的哭喊声、愤怒声和吼叫声连成一片。隔河缅寺里锣铓声响起来了。那是警报声,是勐傣人有大事发生了。清晨,一匹快马从芒那村飞驰出发,向勐傣坝土司安雅召府邸奔去。晌午,勐傣坝傣族士兵,一队队一列列,开进芒那村。傍晚,我们的木鼓声还没有歇下来,一袋红辣子已送到头人家里。这是开战的信物。因为祖父他们刨尸砍了芒那人德高望重的老祭司人头,侵扰了勐傣人的勐神、寨神、山神、水神……是对勐傣人最大的不敬与凌辱。除了以牙还牙,除了开战,什么都免谈。

那个时候,芒嘎人不怕打战,因为我们人多势众,山高路险。但我们理亏,神灵不站在我们这边。况且芒那人倾巢出动,勐傣土司爷安雅召,派来大批士兵。我们只有挨打、跑躲的份。勐傣士兵个个手持火铳和大刀,攻进山寨。芒嘎人在战争到来之前,大部分躲到密林中去。拼死守护家园的勇士,大都战死。芒那人烧毁了我们的山寨,拿走了人头。就连寨公房、寨桩和木鼓,都未能幸免。半天时间,一个村庄在狼烟中只留下一片焦土。勐傣士兵撤走了,芒嘎人返回家园。焦土中散发着悲伤、无奈和恐惧的气息。祖父说,芒嘎人来不及悲伤,为了活下去,人们含着眼泪,埋葬丧失生命的亲人。芒嘎人互帮互助,割茅草、破竹子、砍梁、竖柱,在焦土上,重新建盖起栖身的茅草屋。共同盖起寨公房,拉回新木鼓,栽起新寨桩。似乎一切又回到当初。可从那以后,芒嘎人与芒那人,以南批河为界,种下仇恨的种子,搅得双边人神不得安宁。

一场战火,摧残了生命,诞生了魔鬼。芒嘎人还在,木鼓声不消失。祖父说,芒嘎人才重建了村庄,泥巴脚印还晒不干,魔鬼就送来厚礼——一场前所未有的瘟疫。魔鬼从腐烂的尸首里爬出来,骑着啃食死尸的老鼠,躲过魔苇的眼光,跳开魔巴的经咒,大摇大摆,走进村庄。瘟疫是魔鬼的化身,不管你是魔巴、猎头勇士、妇女、小孩还是老人,只要是喘着气,它们都袭击。巴绕克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瘟疫。许多人早上还活蹦乱跳,晚上就七孔流血,一身乌黑毙命。与勐傣人的战争相比,瘟疫才是我们的噩梦。半月内,芒嘎人十室九空。瘟疫面前,人们连哭喊、悲伤、恐惧的力气和勇气都没有了。瘟疫过后,上千人的大部落,变成几百人的村庄。

与勐傣人开战,祖父活下来了,魔巴活下来了,众猎头勇士死伤过半。瘟疫中,祖父活下来了,魔巴死了,众猎头勇士生还者寥寥无几。瘟疫过后,祖父收起猎头刀,被魔苇既定为部落新魔巴。猎头献谷地,成了往事,写进历史。解放后,祖父继续为芒嘎人传递魔苇的神谕,组织拉木鼓祭旱谷地。大山深处,依旧木鼓声阵阵。后来,祖父娶妻生子,听着奇雀怪鸟声,抓鹌鹑逮老鼠,喝小罐茶,煮鸡肉烂饭,过着清贫安静的岁月。时间飞逝。芒嘎人与芒那人,一起走进了新时代。

祖父的脑海里浮光掠影般闪过他坎坷奇幻的人生之旅。等所有自豪与辉煌、悲伤与无助,统统落下帷幕,大脑就变成一套锈迹斑斑的老钟。发条再也转不动,这才肯接受生命已垂垂老去的残酷命运。可是,他饥肠辘辘的肠胃,无法用回忆来填满。他不能指望我给他熬稀饭。他得拖着被病魔视为乐园的身躯,强打起精神,生火熬稀饭,让肠胃里伸出来的饥饿之手有所收获。

柴禾有些潮湿,需要肥明子助燃。祖父双眼昏花,双手颤抖,半天才生起火。肥明子燃起的松香味,引发了我体内的小宇宙爆发,我大脑清晰无比。竟然让我想起了大山深处祖父的父亲们,不知是那一代老祖宗,曾经栽种着一些古茶树。我们巴绕克人,祖祖辈辈最好的药,就是茶。或许,茶能治好我的病。

“祖父,”我问,“我们家还有一片老茶地?”

“老茶地?”祖父用质疑的目光看了我半晌,反问我。

“嗯,”我说,“就是老茶地。”

“好多年没有去采摘了。”祖父说,“怕是成大森林了。”

我没有理会祖父的话,没有帮祖父淘米熬稀饭,踏着松香味,精神从没有过的抖擞,身体变得轻盈。走进柴房里,我找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走出了家门。

“你要去哪里?”

“老茶地。”

松香味完全盖过了我身上的气息,没有半点酒气。我动作连贯,举动异常,这让祖父犯嘀咕。他想,十月天,茶地里除了杂木,就是荆棘。老鼠不肯打洞安家,麻雀不愿意做窝下蛋,鹌鹑飞出了草丛,我去茶地干什么?我知道,祖父更多的是担心。担心我的身体已变成荒塔,风一吹,雨一淋,就会摧枯拉朽,倒塌成一堆。酒,是我的续命水,不喝酒,我还能活下去吗?我还是尼倒吗?是可恶的屁短冷上了我的身?是难缠的批迫鬼控制了我?等我走到林野深处的茶地里,它们就从我残躯里钻出来,吃我的肉、饮我的血!祖父肯定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后怕。为我的反常举动感到惊恐与不安。他肯定再次想到,当年被他猎杀的那个达永人,想起那个被他们刨尸砍去头颅的芒那老人,确信杀人偿命的古训。大哥的死,母亲的死,都是神灵安排,为他猎去头颅的人偿命。现在,唯一剩下我,难道还要用来为他的罪过偿命吗?祖父一定认为他是一个罪人。自己的罪过让全家人用命来赎,他能不自责和悔恨吗?

我踏着掺和着松香味的夕阳,跨出竹篱笆围着的自家小院。一个回头,看到夕阳西下,霞光万丈。坐在火塘边的祖父,用老泪横流的眼神,与阵阵腾起的炊烟,熬好稀饭,和着一身罪孽感,慢慢往肚里吞咽,抚慰肠胃里伸出来的饥饿之手。祖父是真正地老了。历史的车轮碾过,即使是猎头勇士,也会被时光无情抹杀。也许,学会忘记,痛饮畏惧,走向时光幕后,选择被时间遗忘,是祖父最后最有尊严的归宿。

我扛着锄头,气喘吁吁地爬到村头的小土坡坎上。夕阳在我脚下的大地上画出一条界线,变成一道鸿沟,把腊勐大山与南批河劈开,把我与生活了多年的芒嘎村分开,产生一种天人永隔的错觉感。对面炊烟弥漫的勐傣坝,夕阳扫射着芒那村,流淌着血红色的霞光。

离开了松香味,离开了炊烟味,我爆发的小宇宙渐渐枯竭。我的残躯走过一些山路后,再也支撑不住。林野泥道上,山凹两边的灌木挡住黄昏暗淡的光线,黑暗的影子结结实实压在我身上。脚下一个趔趄,我眼前就是无尽的黑暗。身体再次轻盈,变成一片羽毛,带着我的意识,飞向比腊勐大山还高的点点星空。

星空下,我看见芒嘎村漆黑一片,却安详、寂静。祖父坐在我家小院场里,用孤独、落寞的眼神,盯着门外看。院场上还坐着一些人,包括何峰、岩嘎等人。邻居家大花狗,对着星空中的我狂吠。院子里的人群不停地说着话,我听得不太清楚。风声,狗吠声,夜鸟鸣叫声,人们移动的脚步声和交谈声汇集在一处,杂乱不堪。只有祖父低沉、苍老、焦急、熟悉的声音,我听清楚了。

“他说去老茶地,到现在还不回来。”祖父说,“怕是着屁迫鬼蛊惑,回不来了!岩嘎,麻烦你们去帮我找找!”

“达保叔,你不要着急。”何峰说,“说不定他是去哪家了,我们再等等。”

祖父颤颤巍巍,坐立不安。众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院角的竹篱笆上,一只小母鸡被群鸡啄下架。夜幕下,小母鸡紧张四窜,找不到方向,被众人移动的脚步声吓退到竹篱笆边。它把头伸进一个旮旯里,蓬松的尾羽,护住黑色的爪子,躲在篱笆根,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一只出早工的老鼠,躲躲闪闪,从院子门口南面的篱笆根,顺着土坎,跑到东边去。那里是厨房的位置,门外排水沟里,有祖父洗锅的零星米饭颗粒,这是它们的主要食物来源。下旬月,随着时间推移,祖父焦急的脸上,逐渐被夜的黑所掩盖。唯有他长短不一的叹息声,与我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随后,岩嘎与何峰各自掏出手机,分头打电话寻找我。

夜很黑。在我的魂魄指引下,岩嘎他们在村后山牛路上,找到了我倒在烂泥中的残躯。看着我还有一口气,大家轮流背着我,急速奔走,赶到村委会。县医院的一辆救护车等在那里,把我接走了。

我长期过量饮酒,肝脏脾胃严重受损,已危及生命,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病情相对稳定后,回家慢慢调养,酒是万万不能再喝了。

村头公路边,尼勒家旱谷地里的南瓜和冬瓜栽在土坎下。它们在时间的方格里生藤,爬上土坎,开花。南瓜开黄花,冬瓜开白花。等到旱谷拔节、打苞、开花时,芒那人饲养的蜜蜂整天在谷花丛中“嗡嗡嗡”飞舞。南瓜藤和冬瓜藤,在旱谷地里肆意生长。藤蔓密密麻麻,霸占了小半块旱谷地。绿色的车轱辘一样大的南瓜和冬瓜,晒着太阳,喝着雨水,在旱谷地里酣睡,压倒了好些旱谷秆子,尼勒家人也不来管管。等雨水下完了,旱谷地变成一片金色,南瓜藤、冬瓜藤干瘪成一片。黄里透红的南瓜,粉白色的冬瓜,懒洋洋地躺在旱谷地里,尼勒家人才约了亲戚朋友,一起把旱谷收进粮仓,把南瓜和冬瓜如数摆放在家门前的走廊下,用丰收的白色和黄色,迎接腊勐大山即将到来的冬天。

村头寨公房换掉了破破烂烂的茅草屋顶,变成木栅栏、水泥柱、小青瓦、敞开式小亭阁。为建盖寨公房,岩嘎与何峰多次召集民众开会,村民公投,芒嘎村要重新立寨桩,供奉木鼓。

我祖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的身体,一天一天好起来。祖父用尽所有气力活着。作为村里的老魔巴,他还不可以撒手,回到祖先的葫芦里去。他要为村落制作一对蕴含强大生命力的木鼓,守护着村落,才能去司冈里见祖先。

入冬,第一个属龙日子的清晨,腊勐大地,天蓝地绿。一层薄雾,由山风相送,均匀铺盖在村落四周。这是晴天的预兆。我戒了一年多的酒,在家吃药调养,脸上多了一丝红晕。一大早起来,我帮祖父穿好黑色对襟上衣,大摆裆裤,戴好插着白鹇艳羽的帽子。祖父脚踏麻线底绣花鞋,枯瘦的身躯上,透出一个老魔巴的威严气息。这是祖母在世时亲手给祖父织布、染浆、裁缝的衣服,亲手纳的鞋。那顶配有白鹇艳羽的帽子,是祖父作为村寨里德高望重的魔巴所属的佩戴物。

初冬的林野,虽然晴朗,但道路仍旧湿滑。祖父由几个壮汉搀扶着,在后山林子里选定一棵红毛树王。那是一棵两人合围、树干笔直、树尖没有折断过的吉祥树,是上好的制作木鼓之树。祖父一次又一次看过鸡卦,确定砍回木鼓的好日子。为了把木鼓顺利拉回寨子,岩嘎选派青壮年,照祖父要求,穿着节日盛装,进林野砍木鼓树。我身体虚弱,不能参加拉木鼓,只能待在家里,等众人信息。

祖父身子骨更虚弱了。进山野的路,如果没有人搀扶,他爬不了几个坡、下不了几个坎。但祖父却兴奋得手舞足蹈,一路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故事。对那棵选定的红毛树王,祖父使用最原始的砍伐方法。念完一段驱赶树鬼咒语,他让尼勒拉开弩箭,射在树干正中间。大家一起发出“唔唔唔”的狩猎声,吓唬树鬼赶快离开红毛树。铁精箭头,没入树干,红毛树发出“嗡嗡嗡”的响声。几片发黄的叶片,从高处震落下来。树鬼经不起咒语拷打,经不住众人吓唬,受不了利箭射杀,纷纷远遁。为驱赶掉红毛树上所有不干净的邪灵,祖父让人杀死一只红公鸡,把鸡血绕着红毛树滴落在地,他用苍老的声音念经咒。

树啊树,

你是林中主,

你是寨中王,

我们杀鸡卜卦选中你,

你是好木鼓,

请你回到你的家……”

念完经咒,祖父放下死去的红公鸡,拿起斧头,在红毛树干上象征性地砍了几斧子。岩块一伙一起上,七斧八刀砍倒红毛树。人们欢呼着,再次把弩箭齐射向砍倒的红毛树王。祖父在地上捡起几个小石块,安放在砍倒的树根上,把隐藏在大地深处的树鬼,镇压在大地深处。侥幸躲藏在树里的树鬼,被大伙齐射出的弩箭吓得魂飞魄散,慌不择路地逃跑。

岩块一伙按照我祖父要求,选中两段笔直树干,各两米多长,分别砍断。又在树筒两端,凿出两只鼓耳。用一棵棵拇指粗的藤索,编织在一起,扭成又长又粗实的绳索。把绳索穿过鼓耳朵。众人开始齐心合力“嘿哟、嘿哟”地拉木鼓。

众人一鼓作气,把两截树筒拉出箐沟。在地势相对平坦的山道上,岩块和尼勒扶着我祖父,气喘吁吁地赶上众人步伐。人们把他扶到一截树筒上站稳。我祖父笑得满脸杜鹃花绽放,他拍拍大摆裆裤,扶正白鹇艳羽帽,挥动一节红毛树杈子,扯开嗓子,领唱拉木鼓调,“红毛树哎,好木鼓!”众人立马接上,“嗨嗨,好木鼓!”祖父又唱,“我们请你来当家!”众人接着唱,“嗨嗨,来当家!”山林里,粗犷的木鼓调吼起来,众人步子就灵活起来了。大家不再是一个劲儿往前拉树筒,而是分散在树筒前后两端,来回牵拉,慢慢前移着、歌舞着。欢声笑语填满整个林野。遇到用劲的地方,在我祖父指挥下,大家齐喊“哈嗨嗨哎,哈嗨哈,哈嗨哈嗨……”祖父不断挥舞树杈,一曲接一曲,领唱木鼓调,众人乐此不疲,歌声震林野。

“选中藤条开百花!”“嗨嗨,开百花!”

“选中木鼓结红果!”“嗨嗨,结红果!”

“哈嗨嗨哎,哈嗨哈,哈嗨哈嗨……”

“上坡木鼓使劲拉!”“嗨嗨,使劲拉”

“木鼓下坡慢慢摇!”“嗨嗨,慢慢摇!”

“不要躲在森林里!”“嗨嗨,森林里!”

“不停留在河岸边!”“嗨嗨,河岸边!”

“哈嗨嗨哎,哈嗨哈,哈嗨哈嗨……”

傍晚,阳光打在祖父涨红的脸上,歌伴舞氛围中,拉木鼓大队伍归来了。两截树筒拉到寨门口,根部对着寨子,让一路受侵扰尾随而来的恶鬼进不了村寨。何峰领着妇孺,为众人准备晚餐,额外还准备了一只煮熟的公鸡、一个生鸡蛋、一块煮熟的老鼠肝。这是拉回木鼓的祭品。祖父唱了一天、欢乐了一天,已疲惫至极。可他一脸兴奋之情难于掩饰,仿佛回到了童年。他挑出公鸡卦,剃干净卦骨上所有的肉,翻过去转过来,端详许久。“明天是个好日子!”祖父说,“拉回来的树筒,明天就可以砍木鼓了。”

说完话,祖父倒了小半杯茶水、小半杯白酒,拿起老鼠肝、鸡蛋,颤颤巍巍地走到寨门外两截树筒边。他把茶、酒、鸡蛋和老鼠肝,一份一份放在树筒上,大声念道,“就要用红毛树王做成的木鼓啊木鼓,你们一定是好木鼓!傣族人管天,巴绕克人开地的时候,我们的母亲安姆,遭遇猛兽,是她敲打身边的空心树,发出嗡嗡的声音,才吓跑了猛兽。那棵空心树就是你原来的样子。后来我们始祖妈侬姆,在梦中教会了安姆,木鼓的样子要按照她隆起的肚皮做,我们才有了今天的木鼓……”最后,祖父把生鸡蛋在树筒上磕开,分别喂给两截树筒吃。做完这些他舒了一口气,露出微笑,靠着两截树筒,面对大家,面对就要落下山去的太阳,坐下来。

这个时候,时光这位大神,披着霞光外衣,认认真真停留在老人身上,好好审视这位耄耋之人,作为芒嘎曾经的第一猎头勇士,村里的老魔巴,命轮里的定数是什么?

日落,余晖返照。人们看到,一道道祥瑞之光,照射在芒嘎村新民居上、茶地上、竹林里,与远处茫茫大山、高处云天薄雾,遥相呼应。于是,腊勐大地,出现漫天映红彩霞。最后,霞光返照在拉木鼓人脸上。

人们沉浸在幸福、祥和的霞光中。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快看,达保叔靠在树筒上,睡着了!”果然,祖父干瘦的身材,刚好靠在两截树筒中间,低着头,古铜色面容上布满皱纹,双眼微闭,显示出安详入睡的神态。他头上佩戴的白鹇艳羽在霞光下绽放出异样光彩。那是灵魂之光。何峰和岩嘎,感觉到那道光芒不一般。他们双双上前,一左一右,要来搀扶我祖父。

“怎么会这样?”何峰盯着我祖父看,表情惊愕。

“达保叔,”岩嘎询问,“不会真死了吧?”

“他去了!”何峰说,“他完成了作为芒嘎村魔巴的使命,去了!”

突然,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达保叔死了!一下子,大家全围拢过来,跪在我祖父四周。众人一脸惊恐。有人眼里已噙满泪花,有人开始小声呜咽。更多人则是睁大眼睛,盯着我祖父看。人们无法相信,才砍回新木鼓,一路与大家欢唱拉木鼓调,方才还在念经咒的老魔巴,怎么就死了?

“大家不要惊慌!太阳落下山了,小雀小鸟归家了,达保叔是回到祖先们的家园司冈里去了。”岩嘎说,“这么多年来,达保叔最大的愿望,就是为我们村拉回新木鼓。他的经咒,已经融入了他为我们选的木鼓里了。”岩嘎明显激动起来,大声接着讲,“只要敲响新木鼓,他就会时时刻刻守护着我们的平安!我们不能过度悲伤,要风风光光送达保叔一程……”

岩块连哭带爬跑回来,把我祖父离世的消息告知我。我闻讯赶去,看到斜靠在树筒上平静死去的祖父。我扑上去,紧紧抱着祖父,一次又一次哭晕厥过去。

何峰和岩嘎组织村民分成两队,一队料理我祖父后事,一队制作新木鼓。妇女们细心给我祖父梳洗,给他换上合身衣物,为他盖上祖母编织的牛肚毯,给他唱哭丧调,悼念他生前为芒嘎村做过的善举。男人们杀猪宰牛,准备柴禾,埋锅做饭,到竜林里选点,准备火葬事宜。

寨公房旁,大山深处的夜,被一堆堆篝火照亮。一坛坛水酒摆放在火塘边,人们围成一圈圈,陪着我一起守护着我祖父的遗体,连夜制作新木鼓。曾经的第一猎头勇士老魔巴离世了。村寨里,狗不敢吠,鸡不敢打鸣。就连躲在墙角昼伏夜出的老鼠,也不敢公然出来觅食。

夜越来越深,天越来越寒。村寨里,一群年事已高的老人围着火塘边,抽着兰花烟,吃了一罐又一罐小罐茶,喝了一坛又一坛水酒。他们在讨论一个古老的话题。

“岩嘎,本来我们也不想来为难你。”一个老人走到岩嘎身边,目光有些躲躲闪闪,黑色大摆裆裤,无风也在微微摆动,他右手轻轻搓着黑色的衣襟,说道,“但我们佤山有佤山的规矩、祖先有祖先的道理,老鼠偷不来谷种,何来谷子开花,有些话我们还是要跟你说。”

“大爹,你们是前辈,是活着的理,有什么话你们就说出来。”岩嘎的目光灼热,他说,“要不然小雀飞错窝下错蛋,我们这些年轻人还不知道。”

“那就好,岩嘎。”老人不再搓他的衣襟了,他说,“你听我们说,达保不是一般人。活着时,他是我们村的第一猎头勇士,也是我们的魔巴。死后,他的灵魂会成为我们寨子的守护神。他死了,我们要找一个佛爷引渡他的灵魂,他的灵魂才会在火化后回到祖先居住的司冈去,才能守护我们芒嘎村的平安。”

“唉!”岩嘎叹着气说,“可是我们早就没有缅寺了,哪来的佛爷和尚?谁还会诵念超度亡灵的经文呢?”

“我们知道这个很难。”老人说,“可以前的魔巴离世了,我们都是按这种方式,送他们去祖先那里的!”

“以前我们的魔巴离世了,都是请勐傣的佛爷,可是自从我们砍了芒那村的人头后,勐傣的佛爷就再也没有踏入我们芒嘎村了。这种事,就算上级部门出面帮助协调,人家也不会来啊!”

“那我们要怎么办……”

岩嘎与老者们的谈话,被我听到了,也被一边忙着办事的何峰听到了。我没有办法。但何峰认为,并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于是,他也参与进去,与大家一起想办法。

“河对面的芒那村,不是有一个缅寺吗?”何峰说,“我听散赕说过,他们村的缅寺里,就住着一个佛爷,还有几个小和尚呢。”

“何队长,你是不知道,”一个老人说,“达保叔生前就刨坟砍过芒那村布岗的人头,那个布岗就是散赕的爷爷啊!”

“是啊,何队长。听说现在散赕的祖父,贺散赕就是芒那村的村长。砍亲人的头这种仇恨,人家怕是不会忘记!”

“我们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帮忙呢?我来联系,看看能不能行。”何峰说,“不行的话我们再想其他办法,总不能让达保叔这样晾着吧!”

“那就请何队长试试吧。”一个老人无奈地说,“但不要强压人家,都是新时代了,不行的话,就按新时代的方法办理……”

夜已深,何峰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接了一个又一个电话。站在村头寨公房旁边,模模糊糊可以看到河对面芒那村几家灯火一直亮着,缅寺的灯也亮着。凌晨两点后,一辆手扶式拖拉机载着几个风尘仆仆的僧人,还有一个长者,赶到我们村寨公房边。来者正是芒那村住寺僧人,由芒那村长贺散赕带队过来。几个小和尚灰头土脸,从车里取下幡巾、经文、蒲团、金伞等法器。大佛爷僧袍上,多处沾满泥巴,他略带倦意,一脸堆笑,跟随贺散赕来见芒嘎村众人。

“啊啰啰,岩嘎、何队长,你们大桥没有修好,有些进村路段还是泥巴路。”贺散赕说,“搞得我们连辆轿车都开不过来,只好坐手扶式拖拉机来,每个人都吃了好几斤灰尘!”

“你们、你们是贺散赕和大佛爷!”岩嘎迎了上去,说道,“你们要过来也不说一声,我们派车去接你们,实在是对不住你们了!”

“散赕这娃娃,在我面前吱吱呜呜半天,没说清楚是怎么回事。”贺散赕说。“何队长,你也是,这样大的事情,不直接打电话跟我说!要是你早打电话,我们早就过来了,也不会弄得这样灰头土脸的。”

“贺散赕村长,你们、你们不记恨我们以前对你们做的事了吗?”

“岩嘎支书,都是什么年代了!还要去计较过去那些事情干什么?”贺散赕故意生气,却带着笑意说,“啊啰啰,人死为大嘛!达保叔不在了,我们理所当然要来送他一程。”

“贺散赕村长教训得是,贺散赕村长教训得是……”

贺散赕众人的到来,将我祖父的丧事似乎办成了喜事。人们按照佛爷吩咐,连夜砍竹破篾、剪纸扎花,编织佛爷念经坐的帕萨,挂起幡巾,打开金伞。佛爷与小和尚安安稳稳端坐在帕萨里,给我祖父念诵度亡经文。人们把米花、蜡条、茶叶、大米、草烟、饭包等祭品,用芭蕉叶包好,放在漆器篾桌浪摆上,敬献在佛爷跟前。全村人一起守护着我祖父遗体,围着帕萨,听经闻法,一起悼念他,指引他的亡灵。我祖父的亡灵,在诵经声中,逐渐清晰起来,在众人祈祷下,做好回到司冈去的准备。贺散赕被众人围拢在火塘边,水酒一坛一坛喝光,鸡肉烂饭一碗一碗吃完。

佛爷定了三天后祖父的遗体在我们村竜林里火化入土的时辰、地点。

火化当日,我们村所有成年人一起动手,在竜林里收集干枯柴禾,摆放一处。祖父的遗体放在柴禾堆上,像婴儿熟睡过去。柴禾堆四周,分别立起四根三丈高笼竹,竹竿顶上系着一块长方形僧袍。佛爷为祖父念诵完最后经文,柴禾堆燃起火苗。慢慢地,火苗舔舐整个柴禾堆,熊熊烈火中,祖父的遗体,慢慢化为灰烬。一股股火焰往高处僧袍蹿去。在火焰燃得最旺盛时,一团拳头大的金色火球,从柴禾堆里蹿起,凝而不散,向僧袍冲去。众人惊呼声中,那团火球触碰到僧袍,“嘭”一声爆裂开,无数细小火焰,在僧袍上留下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洞孔。僧袍变成四方形竹筛,似浩瀚宇宙中繁星点点的苍穹,引起众人一阵惊慌。

“达保的灵魂借助肉身燃烧,”佛爷说,“回到你们祖先那儿去了。他会成为你们芒嘎村守护神的!”

“达保叔回去了,回到祖先走出来的地方,回到司冈里去了……”

佛爷的话,破除了众人惊慌的眼神。众人回过神,为我祖父欢呼。我的悲伤,让我失去了情感。在佛爷经文的加持下,在熊熊烈火中,在众人的雀跃里,祖父去了他要去的地方,做着他要做的事。他尸骨化成灰烬,深埋竜林里,变成众多植物的养分。像他来时一样,赤条条的,没有占用一寸土地。

祖父生前留下的猎头刀,被请进村史馆。就连我家柴房里埋在泥土里的大半截镖牛桩,还有多年前祖父剽牛留下的一副副牛头骨,也被请进村史馆。岩嘎说,要让后人在透着寒光的猎头刀前,白骨森森的牛头骨里,枯烂发黑的镖牛桩上,看到时光像漩涡里的浪花,旋转一万年,不会忘记我们巴绕克人的往事。

寨公房小亭阁里,摆放着两只新木鼓。这是一对夫妻,它们身上依附着祖父母的灵魂。白天,它们静静歇在亭阁里,没人打搅。到了夜晚,年轻人都会到亭阁里谈天说爱,抚摸新木鼓。聊到欢心处,便敲响新木鼓。泼水节、青苗节、新米节等重大日子,我们把新木鼓敲得震天响。

办理祖父丧事后,芒嘎人与芒那人频频来往。芒那人提议,等南批河大桥建好,两个村联合,搞一次简单公摆庆祝活动。这个提议,我们芒嘎人极力赞同。

春末,第一批春茶刚刚采摘结束,河对面芒那人水田里,双季稻刚刚扬花。一个属马的吉祥日,天刚蒙蒙亮,老鼠才觅食回家,公鸡刚刚练完嗓子,小雀小鸟才飞出窝。我们全村男女老少,穿上节日盛装,全体出动,打扫村落。家家户户,把庭院打扫干净。新魔巴祭拜了木鼓,祷告了魔苇。男人们用两根绳索从寨公房里前后拉着两只安装滑轮的木鼓,聚集在活动广场。女人们天还没亮就舂好牛干巴,煮好鸡肉烂饭,滤好水酒。老人们煨好小罐茶,扎好纸花,炸好谷花,在神龛下滴茶、滴酒,点蜡烛,给家神诵完经。小孩子在庭院里,在村边道路上嬉戏、玩闹。岩嘎通过广播催促大家在活动广场汇集成队伍,一起唱拉木鼓调。岩嘎前方指挥带路,何峰带领护村队殿后。全村男女老少,唱唱跳跳,向新大桥进发。

我一大早起来,收拾好卧室、客厅、庭院、厨房,穿上新衣服,从客厅木柜里,小心翼翼,抓出一把把古树春毛茶,放进密封袋,背进筒帕里。我跟在大队伍后面,没有去拉木鼓。因为我怕挤碎了筒帕里的茶,这是今年我家老茶地里的春茶,是我亲手采摘、亲手制作的,芒嘎村最好的古树春毛茶。今天,这份茶对我意义重大。

芒那人更早就做好准备。半个月前,大桥还没建好,他们家家户户争先恐后募捐,在大桥两边河岸上各修建一口功德井。我们到大桥之前,芒那人已经蒸好糯米饭,舂好牛干巴,拌好牛撒撇。用芭蕉叶包好蜡条、盐、米、茶、烟和糖,放在浪摆上,端到桥头前。大佛爷和小和尚,天亮就坐在桥头帕萨里,手持蒲葵扇,念诵做公摆经文。老人们剪纸扎花,带着幡巾,打着金伞,撒着谷花,在桥头铺好草席,打坐,听经闻法。男人们三五成群,敲打着锣铓,在桥头赛鼓。女人们,踩着象脚鼓和锣铓节拍,在桥面上一圈又一圈围拢,跳嘎秧舞。春季的南批河水,在新大桥下温顺地流淌着,不敢造次喧哗。

我们大队人马敲着木鼓,赶着太阳,来到大桥边。芒那人早就等在大桥上。两方人马,两股洪流,汇聚在大桥上,相互邀约喝水酒,尝鸡肉烂饭,吃牛撒撇,大快朵颐。闲聊一番后,人们给新大桥做赕叫魂。

按事先约定,芒那的佛爷给大桥滴水做赕,诵念经文。双方长者从桥两边的功德井里,取来清水,端坐桥面上,听佛爷诵经。每念诵完一本经文,长者们将一滴滴清水滴在桥面上,把一粒粒谷花洒在河面上。嘴里发出“萨图、萨图……”的祷告声。我们年轻人站在两旁敲木鼓、敲象脚鼓和锣铓,发出“水、水……”的祝福声。佛爷念诵完经文,我们的魔巴手拿鸡蛋和谷米,按照守护神魔苇示喻,诵念司冈里经咒。

“地长出来了

天压下来了

太阳出来了

小雀鸟醒了

司冈里的大门开了

满山坡谷穗饱满了……”

经咒带着无上法力,变成金色小蝌蚪,漫天游动。金色小蝌蚪在魔巴的指引下,游到大桥面上、河水里、四周山岗上。众目睽睽下,新大桥的魂魄,由无数金色小蝌蚪驮着,从天而降,无声地一头扎进新筑大桥体里,与钢筋混凝土融为一体。南批河的魂魄,醒了过来,划动碧波,发出“哗、哗、哗”的流淌声。山岗上的万物,在经咒引领下,由一阵阵和风相送,发出“呼、呼、呼”的欢呼声。一条大河边,两岸山谷中,万物魂归兮。

两方祭祀活动完成,剩下的是我们年轻人的天地。桥头一边,我们巴绕克小伙敲起木鼓,唱着“加林赛”跳起甩发舞。桥头另一头,芒那傣族小伙,敲起象脚鼓,集体跳嘎秧舞。我们这边,服饰以黑色和红色为基调,舞蹈苍劲有力。芒那人那边,以金黄色和白色为基调,跳着柔美似水的舞蹈。桥面上人头攒动,水泄不通。何峰、岩嘎、贺散赕、佛爷等一群村组干部,聚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喝水酒,品茶,吃牛干巴、糯米饭、牛撒撇等,看大桥上的表演。

“岩嘎,你们芒嘎人的甩发舞,跳得比你们挖地还有力气。”贺散赕说,“身上佩戴着的银项圈、银项链、银镯子,说明你们家底殷实啊!”

“没有你们傣家小卜哨厉害,”岩嘎说,“你们跳舞都在算账!”

“算什么账?”

“你们那个嘎秧舞,兰花指翘起,一前一后、一进一出的手势,刚好是进来五百,出去三百,还剩着两百嘛!”

“哈哈哈……”

桥面上发生了些许变化,部分傣族小伙,跑到我们舞场跳“加林赛”。我们的小姑娘,悄悄加入芒那人嘎秧舞阵营。两个阵营时而比赛敲木鼓、敲象脚鼓,时而聚在一起,跳孔雀舞、嘎秧舞、甩发舞。“加林加林赛、加林加林赛……”调子与“水、水、水……”融在一处。歌唱够了,舞跳累了,鼓敲不动了,我们相互邀约,坐在一起喝水酒、吃牛干巴、吃糯米饭……两边孩子不知道累,他们在两边河岸上,窜来窜去。在深及膝盖的河面上跑来跑去,溅起无数浪花,搅浑一条河水。岸边芒那人卖米粉、米线、凉粉、米干,用野番茄熬豆豉酱做佐料。我们芒嘎人卖柑橘、野杨梅等小零嘴,是孩子们的最爱。一场公摆,随着太阳慢慢升高,清凉的河边逐渐变成一场宴会、一场特色小杂品交易会。两边青年,成双成对钻河边小树林去了。

我没有去找傣家小卜哨钻小树林,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身背筒帕,我站在离何队长、岩嘎他们不远处的河岸边,看着他们,与贺散赕一伙,把酒言欢。他们谈兴正浓,我等了好一会儿,不敢打扰众人雅兴。

“尼倒,你不找小卜哨钻树林,”何峰一脸坏坏地笑着,问我,“跑来这里守什么?”

“何、何队长,我有样东西想献给大佛爷。”

“什么东西?”

“我想把今年我家第一批发的古树春茶,送给大佛爷,献给缅寺里的佛菩萨。这是我亲手采摘、亲手炒制的茶叶……”

众人听到我的话,像被施了定身法术,呆坐在大石头上,全都看着我。过了一小段时间,何队长、岩嘎支书与贺散赕用眼神交流,贺散赕与大佛爷也用眼神交流。他们相互、反复看了对方后,笑了。我赶忙双手举着筒帕,举过头顶,把茶叶送到大佛爷面前。大佛爷笑眯眯看着我,打量一番,说了一声“萨图”,郑重地接过我的筒帕。

公摆赶完了,我们给大桥提名为:勐腊大桥。有了这座大桥,南批河收起暴戾性子,水鬼不敢造次。岩块和尼夸两个人合伙,买了一辆二手农用车。他们拉茶叶、拉核桃,卖给勐傣人,从勐傣城拉百货回芒嘎,跑运输,做小本买卖。岩格给牛场送料,尼勒养着十几窝大土蜂。

村里开办了一所茶叶初制加工厂,我学会一些古树普洱生茶的基本制作工艺。平时我采摘自家古树鲜茶叶出售,有时去茶厂学制茶。

我们山寨山货不少,有人陆陆续续来我们村收购土特产品。每次有人来,我会出来观看。我期望看到那个黑发如瀑、眨着黑宝石大眼珠、有着一对迷人小酒窝、泛着晚霞般笑脸的姑娘出现在村边大道上,出现在我眼前。我要在村里等她,等她一辈子。

何峰回去了,上边又派来一个小伙子,驻我们村。他见人先笑,也不知道干酒厉不厉害,我没时间搭理他。山寨交通方便了,我们的生活,被车轮子追着走,慢不下来。岩嘎支书还是经常吃炸药,来我家走访,成了他的习惯。岩嘎的脾气,我有办法对付。一锅鸡肉烂饭,多加一把火烧辣子、一把青花椒。小鸡骨头,烧煳,舂碎,搅拌在烂饭里。岩嘎吃了抓头皮,就不会骂我了。

【作者简介:张新祥,傣族,笔名阿当,1981年12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中篇小说选刊》《边疆文学》等刊,现居云南临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