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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3年第6期|巴音博罗:​乡土课本
来源:《朔方》2023年第6期 | 巴音博罗  2023年06月25日08:04

爬满青苔的井

我的怀乡病里有三口井坐在那儿,三口井装着满满的乡愁,清凌凌的乡愁仿佛故乡田埂的水芹菜,一拧就沁出清苦的汁液来。

第一口井在辽东南丹东与宽甸满族自治县交界的梨树沟村,那儿有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叫爱河,我父亲的水文站就在爱河的岸边。水文站的家属房在河的对岸,那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我家在村街的尽头,房山头有一瓦缸口粗细的石井,井极深,须探头才能望见丈余处黑幽幽的井水。井壁上爬满又湿又滑的青苔,我不敢使劲儿向下探望,我怕井里那个破破碎碎的阴影。母亲总嘱我小心,怕我掉进井去。那时我还小,担水的活计都是父亲和母亲做了。关于那口井我只记得一件事,是有关邻居——生产队的张姓会计家的趣事。他们家一溜儿地生了五个木头桩子似的小子,五个小子都很淘气,整日上蹿下跳鸡飞狗跳地玩耍,常常搅得四邻不安。那五个驴驹子似的半大小子都有个乳名,排列如下:大驴子,二疤瘌,三搅干棒子,四拣命和五拉渣。这五个名字都各有其故事,比如二疤瘌,是因为小时候不小心掉火盆里,额上留下碗大的烧痕;四拣命是因为刚降生时浑身生脓疮,是张姓会计的老婆用黑牛屎糊满那孩子的全身,他才侥幸活了过来。如此等等,皆有野趣,不一而足。

有一天晚上,我们家都已睡下,忽听得村街上人声鼎沸。父亲连忙披衣下炕看个究竟,半晌回来时才弄明白,原来邻居张姓会计家睡到半夜时才发现,横躺竖卧的大炕上少了一个孩子,一下慌了神儿,这才张灯点火叫喊起来,邻居众人起来四处寻找,却始终找不到丢失的那个。闹到半夜,张姓会计的老婆连拍大腿坐在地上大声哭号起来:“三搅干棒子啊——我的儿啊,呜呜……”有人说,是不是掉井里了?于是一干人慌忙奔了我家房山头的井边,点燃火把照了又照,又有人找来绳索,把大驴子顺到井底,用木杆探寻半晌,终于没找见。这时天已大亮,大家累了半晌各自回家,张姓会计的老婆躺在炕上正自抽泣,忽听身边炕柜里传来呼噜声,打开一看,感情那三搅干棒子正在里边睡成死猪样。

不久,随父亲工作的调动,我家搬到凤城县沙里寨乡蔡家堡子的二道沟,那里也有一口古井,也许有百余年历史了吧,在村头的一片开阔地边。井口足有一铺炕大,井沿是用大青石镶嵌的,井口的石壁上被无数井绳磨出很多凹槽。井沿边的青石光溜溜,仿佛打磨的古玉。漫长的岁月里不知多少脚掌一代代踩磨,才硬生生把这坚硬的青石板磨成乡村的记忆。

那井里的水真甜哪,又总是不见缺少,全村几百口人吃水全靠它的供养。只是那井离我家稍远,我还是少年的身板担一桶水,要歇好几次才能气喘吁吁回到家来。因此,每日的挑水就成了一件苦差事。

但井边的热闹又总是很吸引人,各家的男人女人总是喜欢去到古井旁嬉闹。姑娘媳妇们往往会打一桶水洗衣或洗菜,也借机唠唠村里的家长里短,说些私房话,有羞涩的姑娘、脸红的媳妇儿和放肆大笑的婆婆,也有坏坏的男人说些黄荤段子逗大家疯叫……小伙子会悄悄给喜欢的姑娘家挑几担水,姑娘也会把情郎哥汗湿的衣裳都拿来洗净。古井是一部乡村史的情感源头,之后才是甜甜的井水和灶上的饭食,是风的轻拂和柳枝的律动,是牛羊和下地的村人碌碌的身影。古井见证过几代人的存亡,也把一个个新生婴儿的啼哭轻轻摇荡和珍藏。我在那个井沿儿边看见村长的二闺女在洗脚,当清亮亮的井水把下田裹挟的尘土慢慢褪掉时,一双那么白皙的少女的脚踝就现出来了。我的心咯噔一下狂跳起来,扭头再也不敢看了。

后来我父亲的水文站在离我家很近的小山坡下又挖了一口井,井很小,只能容下一口缸的水,但也勉强能供应我们两户人家用的了。井很浅,如果有一户刚刚挑完水,另一户就要等上半个钟头个把小时才能再挑,否则井底就干了,会露出浑浊的泥底。我家时常在晚饭后挑水,那是我的工作,我也喜欢趁着月色干这活计。太阳像只羽毛蓬松的大鸟,眼瞅着在西天落窝了,夜幕降临了,归巢的山雀子遥遥地叫着,四下里静得很也空阔得很,远处的村子笼罩在一片烟火气中,像是一片沉沉大梦。狗也懒得叫一声,鸡鸭们也入窝了,黄鼠狼在柴火垛边寻搜,崖下的大河在汹涌东去,大山把黑幽幽的影子压过来,使我感到气喘。直到月亮升起来,月轮像村里一个我暗恋的姑娘的脸,既皎洁又明媚。她脉脉含情地看着我,却又不说一句话。我挑着两满桶的水,晃晃荡荡,走在荒草萋萋的沙土路上,那时候,前桶一个月亮,后桶一个月亮,我挑着两个月亮慢悠悠往回走着,一直走到今天。

河滩

河滩在我的生命里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较之于河水,河滩相当于音乐旋律与琴箱的关系。甚至可以这样说,我儿时的许多幻梦和故事均来源于河滩。

河滩分一片细沙的河滩和一地卵石的河滩,两者都是我所喜爱的。

先说一片细沙的河滩。整个暑假,我和小伙伴们都是在沙滩上度过的。我们在清澈的河水里嬉戏、扎猛子、摸鱼、做游戏,像一群无拘无束的野鸭子。我们在水面上躺着,把肚皮故意鼓得老高。如果没人的时候,我们就会光溜溜地裸泳。整个夏季,强烈的阳光常常把我的脊背晒脱几层皮,最后变得焦炭般的黝黑——油汪汪的黝黑,黑鱼棒子般的黝黑。

我们一笑,牙齿变雪白了。

在水里特别消耗体力,人很快便饿了。我们往往去岸上的庄稼地里扒几棒青玉米充饥,有时也潜到谁家的菜园子里拽几根大葱嚼嚼。我们的胃真可恶,像狗鱼藏身的洞洞。

在河水里时间长了,还会冷。这时候我们便躺在沙滩上,用阳光晒得暖暖的沙子裹住身体,静静地仰面躺着,看天上的一朵朵白云。白云闲闲地游着,像在河水里一样,山的倒影也在河水里,山上有个打猪草的人和割干草的人,他们像是站在云彩上,他们真高!

有时,我们也在沙滩上做游戏。或把一捧沙堆成馒头状,然后在顶端扒一酒盅似的小窝,再把尿撒在“酒盅”里,沙子的酒盅就会因尿粘在一起,我们也把湿湿的沙酒盅端在手里,比谁的更持久而不散碎。有时我们会在沙滩上逗弄沙鳖子玩。沙鳖子缩在一只漏斗形的沙凹处的底部,我们把它挖出来,看它如何慌乱地逃生,如何惊恐地把褐灰色的小身子重新埋进沙砾下面。我们对这种恶作剧兴致勃勃乐此不疲,一直到下半晌,母亲沿村街喊上几个来回,这才作罢回家。

我们在沙滩上,惊讶于邻居的女孩小青换湿衣服时的胸脯与我们不同,她的小小的胸蕾仿佛花骨朵儿,我们气吁吁地互相看一下,却谁也不吱声。

我还是喜欢穿花布衫儿和穿裙子的小青,喜欢她的黑眼睛有长长的睫毛,宛如春天漫山遍野的毛骨朵花儿,紫色的,略带忧伤的。

我折一根柳条做成穿鱼的串子,只要听见炮响,就向响声的地方冲去。我像一条白漂子鱼刺溜钻进河水里,一口气在水下能抓好几条被炮震昏的鱼。当我在水面偶尔探出头时,手中的柳条上早已串上十几条新鲜的鱼了。

放炮的炸鱼佬特烦我们这些野鸭子,但又拿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到傍晚时,我总能拎回几串儿捡来的鱼给母亲做当晚的佳肴和父亲的下酒菜。当然,有时父亲也会去下丝网捕鱼。通常是在傍晚,我和父亲划着水文站的小舢板慢悠悠寻找下网的好地场。这全凭经验,要懂鱼的生活习性,什么钟点在什么季节喜欢待在河的哪里。到了早晨,天刚蒙蒙亮时,我和父亲就爬起身来到河边,依然是用小舢板,我们会把昨晚下的几盘丝挂子全部起出,起的过程我们就知道今天的收成了。待回到岸边,我俩会蹲在沙滩上,把网眼里的鱼一条条摘下来放到水桶里,再把丝网用河水洗干净收好,以便明日再用。那时,白茫茫的晨雾正沿着河源口漫过来,把整个河谷遮掩得仿佛仙境一般,父亲干完活往往会蹲在沙滩上抽支烟。我呢,则静静看着镜子似的水面,听山雀子在对面山上啼唱,山被雾掩住了,鸟就更虚幻,仿佛挂在网眼里的鱼儿,鸟的叫声鲜灵灵的。

此外,我对满是卵石的河滩也感兴趣。我常常惊讶和痴迷于那些外表干净奇形怪状的卵石所拥有的美丽,有时会拣一些回家把玩,有时也会把那种薄薄的片状的石头沿水面平甩出去,看石片在水波中宛如跃起的鱼儿般啪噼啪飞翔,直到力道尽了,才软丢丢地扎入河底……

记得结婚后,我曾携妻子多次去沙滩上拣石头玩。至今我家博古架上还有新婚不久我俩拣拾的奇石呢,有的像动物,有的具人形,最奇妙的是有一块石头特像俄国大诗人普希金的侧面像,我给它配上底座,成为我和妻子的最爱。

黄泥草房

如果你用百度搜索草房子,基本上出现的都是曹文轩先生的名著《草房子》这本书的介绍。曹先生的小说我没读过,据说是获得国际安徒生奖并上了中学课本的,但我家却是真正住过黄泥草房子的。那还是在我少年时代,我们一家人随父亲的水文站搬到辽东凤城沙里寨时,水文站的家属房其实就是购买了当地乡民的旧草房,并把那原本一户三间的分给了两户人家居住。我们家原先在丹东住的是红砖瓦房,现在却变成黄泥草房了。搬家那天晚间,母亲懊丧地哭了起来。但哭归哭,哭一阵过后,母亲便把那一间半狭窄低矮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安排得井井有条了。

说是草房,其实在那屋顶的下半截,却镶了两排泥瓦片的,使整个房子看上去就像一个穿着绸马褂的人却系了根洋领带,总归有些不协调。那时,能住上瓦房的在乡下就算富裕人家了,辽东南的村庄大部分人家都还是泥草房。墙是用石头砌的,房山头有着歪歪斜斜的抹泥烟囱,时不时会冒出袅袅的炊烟来。

草房子日晒雨淋,挺几年就会漏雨,就要重新修缮。我家的黄泥草房就修缮过两次,都是水文站请的当地师傅来做的。修缮草房时我站在下面看新鲜,家里也像过年一样热闹。母亲为工匠们蒸了一锅雪白的平时舍不得吃的细面馒头,还有热腾腾的鸡蛋甩袖汤,师傅们也便更卖力气干活。新缮的草房顶是金黄色的,又结实又整齐,而旧的草房顶是灰黑色的,像一坨旧泥巴或朽木头。草房子蹲在山坡上岑寂无语,它或许浸染着乡村沉沉的梦吧。

我总觉得草房子的屋顶厚重又温暖,像母亲的棉袄大襟儿,那是乡土中国的最典型的象征,也是人类普遍情感的最温暖的地方。草房子的山墙是用当地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垒就的,却砌得严丝合缝坚固无比。草房子屋里的壁子是用高粱秆扎成的底子,再糊以黏黏的黄泥,所以薄薄地不隔音,隔壁人家孩子哭闹、婆媳吵架、打嗝放屁,另一家全能听得到,两家总归是没有什么隐私可言的。

好多年后,我已搬到这座北方城市的高楼里。有一次在古玩市场,我看到一对旧而裂的缮草的木耙子,竟毫不犹豫地买下了。我把它们放到阳台的几架上,闲时总要把玩一下。那搓衣板似的板面上的沟槽,不知梳理过多少人家的草房顶。那挥舞手臂劳作的修缮师傅,如今也不知还在不在人世。就像那乡村的黄泥草房,正渐次隐入烟火漫卷的农耕文明史籍的最深处,成了乡村谣曲的绝唱了。

菜窖

现在的人们都不自己建菜窖了。现在的人会买个地下室。小时候我们家住在乡下时,每到初冬是必须自己挖一个菜窖的,挖掘的地点往往是在院子里或菜园子里。我家的院子太小,又有一半被菜园子占据了,因此菜窖就只好挖在了菜园子里。这样我家的菜窖每年都得重挖,这很麻烦的。为什么呢?因为来年春上还要继续种菜。

在北方,整个冬天往往都大雪封山,一派荒凉。如果没有菜窖储藏,就吃不上新鲜的蔬菜,只能日日以腌制过的酸白菜度日了。那时候常常缺油少盐的,酸溜溜的酸菜简直难以下咽,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所以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宽敞温暖又保持湿度的菜窖,就弥足珍贵了。

刚开始时,我家挖一个简易的地窨子似的菜窖。那是在菜园子里只挖一米深左右的一个浅池子,把大白菜一棵棵立起来挤放在那里,上面盖上苞米秆子,再用泥土盖紧捂严实了,即大功告成。同时只从一角扒开土层,吃一棵往外拽一棵,再用苞米秆子和土封好,防止进入冷空气。但这样的窖搞不好就会将整窖的青菜全部冻烂,所以我家在某年吃过一次亏之后,就主动放弃了。

这年秋天,父亲终于下决心挖一个像模像样的大菜窖,我们摩拳擦掌,拎起镐头和铁锹,一起帮忙干起来。

这项工程我们爷四个足足干了一整天,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到傍晚才全部弄好。那是一个足有两米深的一铺炕大的地窖。上面以木头檩子搭建,再盖上苞米秆子和野草,整个窖顶严丝合缝又厚又保暖。窖口还用木板钉了个精致的四边形的槽,下面利用土壁掏了个简易但实用的梯子,以方便进窖的人上下。我和弟弟们都很兴奋,我们在黑暗潮湿的窖里钻来钻去吵吵闹闹,简直像过年一样快乐。那儿成了我们玩耍的另一个美丽天堂。

当冬天降临时,我们把秋天收获的所有蔬菜,什么白菜呀,胡萝卜、青萝卜、白萝卜呀,土豆呀,地瓜呀,山芋头啦,山上采的野山梨啦等等,全都妥妥地装了进去。父亲还在窖里弄了一盏汽灯,进窖的人可顺手点上,找寻东西也方便。

有一阶段,没事时我就会自己钻到地窖里。坐在暖洋洋的地上,虽然觉得空气有些憋闷,但黑咕隆咚中独对一盏灯光,使我蓦然觉得四周一下变得很神奇,一个人在地底下的日子很神奇。我想象蚯蚓的生活和老鼠的生活状态,我觉得自己很像一只会思索会忧愁的老鼠。当然,我要是能像蚯蚓那样吃土该有多好。我摸了一下土地,湿湿的有些水珠子,很黏手。我当然不会真的去吞咽泥土,但我又不能像灰熊或长虫(蛇)一样冬眠。我要是像灰熊那样睡过去,我担心我不会在春天醒过来。

“谁在下面?”这时窖口忽然一亮,父亲大喝一声。他看见是我,怒骂一句,“小兔崽子,不要命了,快出来!”就这样,我的梦和遐想结束了,我也开始长大了。

柴火垛

每当寒假期间,少年的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割柴火。那时我刚刚十四岁,全家人一年烧饭取暖所需的柴火就都压在我稚嫩的肩头——谁叫我是家中长子呢。两个弟弟尚小,父亲是个懒汉子,常推说水文站工作忙,基本上是不摸镰刀把的。母亲为此与其争吵多次,却没收到什么效果。有一次逼急了,父亲去附近生产队请人帮忙,人倒请来十几个,我家也要准备一顿丰盛的午餐,母亲把平常舍不得吃的白面做了一锅热腾腾的大馒头,又去邻居借了些鸡蛋,做了一锅鸡蛋黄瓜汤,结果来的人欺负我家是外地人,不懂割柴之妙,都用杂草夹带荆棘刺棵子糊弄我们。母亲后来烧柴时屡屡手被刺出血来,从此我家再也不请人割柴了,这倒省下那白花花的大馒头了。

我咬咬牙,决定自己上山干这苦活计。割柴要具备以下的技能:首先是备好家什,主要带弯头的麻绳(弯头相当于滑轮,是用带杈的粗树枝修理成的)。其次是会拧绕子,所谓绕子是用柔软的湿树枝折软和了当绳索,将收割好的柴火捆成捆。湿树枝需就地取材,一般要会识别哪些能用但又拧不断,比如青冈柳等等。第三是会打马架子,将割好的十几捆柴搭成一个类似展翅的鸟儿状的东西,叫马架子,以备顺利扛回家。第四呢是能扛起马架子在崎岖山路上风摆杨柳般行走。一切准备停当时,我会将一个破棉袄折成垫肩膀用的垫子,然后撅腚弯腰,把脑袋拱到马架子里,全身一较劲儿——起!就把马架子忽忽悠悠鸟儿展翅般地扛起来了,我扭腰摆胯,跟上割柴队伍一路向山下赶来。我们割柴的地方都比较僻远,往往在离家十几里高寒地带的大山脚下,所以与小伙伴们割好柴后,一声呼哨,队伍便按点出发了。我们休息是有固定地点的,你能否紧跟上队伍并坚持到休息地点是你能否被孤零零丢下的关键。因为一旦你被大队甩下,一个人是很难把一百多斤重的柴捆重新扛起来的,那该是多么可怖又无奈的事儿啊!

我那时虽说力气小些,但一直很好强,割下的柴火一点不比别人少,扛起时也能风摆杨柳一溜小跑。冬天气温低,常常头发上会结冰溜子,但身体却热得很。每当快坚持不住时,我肩上那山一样重的柴火就会被我念咒语,我说神啊列祖列宗啊请保佑我吧,帮我把肩上的沉重遗忘吧。我这么念叨后脚下似乎就不那么艰难了,就平添出一股蛮力。当我大汗淋漓卸下柴捆,躺倒到草地上时,我觉得能让我喘口气就是当时最幸福的事儿了。

整整一个冬天,我会割下一垛柴火。到了早春时节快要开学时,完成任务的我骄傲得像个老农民看着自己种下的庄稼,我一边打量那高高的柴火垛,一边哼起山曲:浪里个浪,浪里个浪……

柴火垛需要苫上一些苞米秆儿做顶的,以防雨水侵蚀腐烂。到了夏天,柴火也会慢慢变暗变黑,是一种苍然的样子。这时母亲会在田园边的篱笆外种些葫芦、倭瓜,倭瓜秧子会顺势爬上高高的柴禾垛,开出硕大的花苞,引来地雷蜂嗡嗡地爬进爬出。到了秋天,会有脸盆大的倭瓜窝在柴火垛上,那是极好的蔬菜,母亲拿剪刀剪下一个,抱在怀里,脸上现出少有的喜滋滋的微笑。

当然,黄鼠狼也会常常光顾这里。母鸡们在那里觅食时,不小心就会被藏在柴火垛下的黄鼠狼和蛇咬伤拖走。所以母亲常常对着柴火垛吆喝几声,吓唬一下,但并不管用。柴火垛依旧是野物们隐藏的好去处。有一次我在那儿就遇到一只精灵古怪的黄狼子,那东西用一双豆似的小眼睛盯着我,我也不敢轻易挪步,就这样我们两个气呼呼对视好久,才互不侵犯地走开了。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没对它进行攻击。

而巍巍然的柴火垛至今仍耸立在那里,那儿是通向我乡愁深处的一条隐秘通道;那儿幽静荒凉,有光芒在灼灼闪耀。

萤火虫

去年九月,我应朋友之邀,去位于辽阳大牛岭村的陶源谷烧窑。那天住在乡村,吃过晚饭,与妻子一起去附近的乡间小路和村街散步。久居城市,猛然间到了真正的乡下,那种感受全然不同了。乡间真黑呀,没有路灯,仅有的几点灯火,遥远得像明明灭灭的狗眼。乡间真静啊,所谓万籁俱寂,真是再贴切不过了,除了虫鸣、小溪里的水声和风拂过树叶的微响,真是静得什么声音也没有。即便狗懒懒地叫了几声,也是梦里一般。就这样,我们在乡间的泥路上走了许久,穿过小村又踅回来,忽然我看见路边的草丛里飘飘忽忽闪过几点亮来,“萤火虫!”我欢叫一声追了过去,很轻易地捉住几只在手中把玩起来,而儿时的情景火车一样轰然碾过我的心房。

那时候我也常常踟蹰于田野路畔,痴迷于那小小的亮虫。我觉得这举着小灯笼的虫儿特别神奇,好像天外来客,要么是人间遣往天宇的使者。我不明白为什么普通的小虫会有一只小灯呢?

后来我抓过很多只,才知道它们发光的地方是它的屁股。并且,也学着小伙伴们的样子,残忍地将萤火虫的屁股拧下来,贴到眼睛和额头上,这样我就有了四只或六只眼睛,也可以在漆黑的田间地头翔舞奔跑了。

萤火虫属昆虫纲鞘翅目萤科,尾端暗黄,有发光器,其发光器是由许多细胞组成,细胞里面有荧光素,遇支气管输入氧气,经过系列作用即可发光。民间一直有萤火虫是草根所化的说法,李商隐诗歌里有“于今腐草无萤火”,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其实萤火虫的繁衍是在秋冬季将卵产于溪水之中,春夏之际幼虫会飞出。传说隋炀帝下江南时,沿途让百姓捉萤火虫以嬉戏,运河两岸的萤火虫都被捉断种了。古人有囊萤读书的故事,说的是读书人捉了许多萤火虫放入沙囊中,照着微弱的荧光读书,想来是个美丽的故事。但我总觉得此为误传,因为区区荧光,其实很暗,有捉成百上千萤火虫的功夫,不知该读多少本书了。

我在儿时捉住萤火虫后,玩一会儿那萤虫屁股就不亮了,把萤火虫贴在额头,亮的时辰就更短了。可见萤虫之灯其实是很短暂的事情,所以便更美丽。就像时光,转瞬千年真的是白驹过隙呀。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摇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杜牧诗中“流萤”一词,用得极好也极贴切。卧看双星,离合悲欢,秋光渐凉,流萤也和童年一样,越来越遥远了。

供销社

在六七十年代的乡下,供销社相当于王府井百货商店了,往往是在乡政府所在地最繁华的街头。我儿时一生病(通常是感冒或拉肚子),父亲就会用水文站的公车——那辆除了铃不响浑身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带我去卫生所扎针,之后会带我去供销社买一斤饼干。那是我儿时最大的奢侈事儿了。我喜欢闻供销社里的气味儿:油盐酱醋的气味儿,花布的气味儿,雪花膏的气味儿和虾酱的气味儿,最关键的是小人书的气味儿——那时候我是多么渴望生病啊!

我上初中时在中学住宿,课下有时间就会到供销社转转。供销社的货架上有那个年代的装饰,有标语,也有用广告色画的韶山、井冈山、天安门和古长城的风景画。我时常傻站在那儿,呆呆凝望那些画法粗糙的图像,觉得他们真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我一边看一边嘴中念念有词,很想有一天自己也能画出这样的画来。

供销社的女服务员往往很漂亮,有一个皮肤白皙、梳着两根又粗又亮的麻花辫的女子,是其中最俊俏的。她的身上有一种香味,是让我心生奇怪的事情。有时我也偷偷瞥一眼她,看她怎样给十里八乡的姑娘媳妇扯花布,拿友谊牌雪花膏瓶子,她的手又白又细长,优雅得很。有一次被她注意到了,她用两只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盯视我一下,意思是问我有什么事儿吗。我慌忙低下头,脸红脖子粗地扭身走开了。

我那时尚小,也不懂男女之事,只是觉得她很好看,像画中走出的女人,因此只知傻傻地偷看,但被对方发现又很羞怯懊恼,后悔不已。

以后我再去供销社,就变得离她远远的,只在别的地方徘徊了。

好在那里还有一绝妙的去处,十几米宽的摆放图书的柜台和货架,我在那儿逗留的时间最长,总是长久地伸长脖子在那探望。我自己口袋里没钱,买书只是奢望,所以每次只是立在那儿,恶狠狠地看,那贪婪的样子恨不得用眼神儿把那书掠走。

有几次卖货员过来问我需要哪一本,我摇摇头也不出声,他问了几次,也就不再搭理我了。

我是没勇气叫他拿书给我看的。一开始曾有一次大模大样喊他拿了一本,我假装要买,站在那翻看一番,在他目光的催促下,很快又把书还给他。就在还书的一瞬间,我看见了他轻蔑的不耐烦的藐视,就再也没有了继续让他拿书的勇气了。那时的书全在柜台的里面,买者是不能自己随便拿来看的,我真羡慕现在开放式的书店。如今的人们是多么幸福呀!

大约二十年后,我已参加工作并已结婚,我儿子大约小学二年级时,我又一次携妻带子回了一次老家。在乡政府那儿,我看见那家供销社还存在,只是改了名牌,叫某某超市了。我慢慢走进去,看店的是一个黑胖的中年妇女,她望了望我,见不认识,就转脸干别的去了。我惊奇地发现,二十余年过去了,这家店铺货架后面的墙上,竟然还是我儿时见过的装饰画:韶山、天安门、井冈山、古长城……一瞬间有一层泪光浮上我的眼帘,而往昔经历过的一切又呼啸而至,像一阵从灵魂深处刮来的大风,我赶紧趔趄着离开了。

村小

小时候,我家一直随父亲工作的水文站在辽东南的崇山峻岭间转悠。作为家属,水文站的领导层似乎从未考虑过职工子女入学问题,所以让常常处于最偏远地区的水文站子女的教育荒置废弃,成了水文人心中永远的痛。换句话说,一代水文职工的子女教育被毁掉了,他们当中很难有能考上大学的,更甭说出个什么尖端人才了。有许多水文子女连个工作也找不到,成个家也困难。所以每当有人提起当年知青的苦事,我总会撇撇嘴,暗自讥笑起来,与水文子女相比,下那么几年乡也敢称苦叫难。

我小学一年级是在丹东郊区的一个叫梨树沟的小学里上的。奶声奶气白白净净的我,似乎很招老师的喜欢,加上我曾住在沈阳一年多,说得一口标准的沈阳话了,不像当地人还是土里土气的海蛎子味。老师让我当班长,文文弱弱的我哪能担得了这个重任,好在我有个好伙伴大勇子,同在水文站上班的他父亲与我父亲是好朋友,再加上我每天中午都把母亲给带的盒饭分一半给他吃,他自然就成了我最有力的支持者了。他家里兄弟三人,个个生得虎背熊腰,在学校打架打出了名,没人敢惹。我在班里发号施令,若哪个敢不服从,他就给谁颜色看。曾有一黄毛小子也蛮野性,有几次他故意捣蛋不服管,大勇子就把他叫到教室后窗下,让我扇他耳光,我不敢动手,他就做示范,直到我打出第一个响亮的耳光才罢休。

这样我当了一年班长,二年级时我就因嫌该小学离家远,转到丹东与宽甸县交界的爱河边的南岭外小学去了。

南岭外小学只有四个班五名老师,我和两个弟弟在一个班里读书,我读二年级,他们俩读一年级。我那时当的是副班长,班长是个漂亮女生,但我不喜欢她,她太强势了,像个大姐姐。我在这里读了半年之后,因为作文特别好,很快赢得同学们的喜欢和尊重。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儿,这件事一直埋在我心里,我本以为它会过去的,却始终没有。

有一次,我在操场上与几个同学玩篮球时,不小心把教室的玻璃打碎了,主要原因在我,但我没敢承认。老师发现后认为这一定是一个经常捣蛋的马姓同学干的,就把他叫去了教导处。我这时真应勇敢地站出来,却一直犹犹豫豫坐在教室里不吭声,直到那位马姓同学承认了,挨了罚站,事情才算过去。

好多年后,我曾想为当年自己的怯懦前往坦白,但我走到那个小学校时,学校早已与中心校撤并了,那位代我受过的马姓同学也不知去向了,我为此黯然神伤许久。

后来我家随父亲工作的水文站转到更为偏僻荒凉的凤城沙里寨蔡家堡子。学校离水文站家属房更远了,上学得走十几里山路,中间还要经过几处乱坟岗子。我最怕的是冬日临到我打扫卫生值日,全班同学都走光了,余下我独自一人清扫教室。冬天天黑得早,待到我扫完后,天已完全黑透,我一个人抱起书包往家走,如果想避开山根那几处乱坟岗子,就要从庄稼地中间绕行,那样就要多走五六里路。我咬紧牙关,一边唱歌给自己壮胆,一边飞跑起来。山风凛冽,夜鸟哀啼,我像一只惊慌的野兔玩命地飞跑着,直到眼瞅见水文站微弱的灯光。那时我已全身大汗淋漓,心跳如鼓了。

我儿时性子弱,常常被人欺负。但我因生得个子高,力气就大。有一次我与一位名叫老鸹眼的瘦黑的小子打起架来,我一下把他骑在身下,第一次打架赢了,为此我趾高气扬好几天。

后来有机会我回到当年的蔡家堡子小学,发现早已变成一家农产品加工厂了。我在门口那踟蹰良久,感叹万千,想起那个叫老鸹眼的同学,现在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作者简介:巴音博罗,60后,辽宁沈阳人。一级作家。出版诗集《悲怆四重奏》《龙的纪年》,油画散文合集《艺术是历史的乡愁》、小说集《鼠年月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