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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3年第3期 | 陈萨日娜:看不见夜的人(节选)
来源:《钟山》2023年第3期 | 陈萨日娜  2023年06月25日08:03

╱ 小编说 ╱

陈萨日娜的短篇小说《看不见夜的人》首发于《钟山》2023年第3期。女儿云朵说她想看夜空的月亮和星星,为满足她的心愿,“我”买了一架进口望远镜,却缺乏了解星图的欲望,没能帮她逮住一汪微光。妻子小满说她想看世界的街道和果实,为显示对她的尊重,“我”假装习惯于她不打招呼的离开,却藏起满腹委屈,沉溺于自我奉献式的感动。原来,看不见夜的人,看不清彼此心的人,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人而已。

陈萨日娜,1991年生,英国拉夫堡大学毕业,现为大连大学教师。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作家》等刊物。

看不见夜的人(节选)

文丨陈萨日娜

“不,你没见过夜晚,你见过的仅仅是天黑,夜晚应当有月亮以及好多好多星系照在天空上。”云朵说。

我其实挺看不上她这点的,有话不会好好说,“仅仅”“应当”“以及”,每次从五岁小孩嘴里听到这些词语,我就满胳膊鸡皮疙瘩,遗传这事真是一点招没有。

“你跟谁学的‘仅仅’?”我问云朵。

云朵说:“我妈妈呗。”

我蹲下,又在她裤脚喷了一遍驱蚊液,说:“云朵真厉害,会那么多词啊。”

她把脸转向山脚,城市灯火涌动,霓虹把风驱赶上来,无边的树影在黑暗中轻轻拍动,跟尽头的夜空连成同一片浩瀚。云朵说:“爸爸,咱们什么时候开始?”我把背包往边上挪挪,说:“等会儿行不行,爸爸再看一遍说明书。”

几个上山散步的人路过,一起停下脚步,用惊叹的目光朝我们看,有人忍不住问:“这啥玩意儿,机关枪啊?”云朵赶紧告诉人家:“这是天文望远镜,天文望远镜不能在家里用,双层玻璃会重影,会两个星星叠在一起,单层玻璃有色差,影响成像,边都花花了,就必须得出来用。”路人啧啧称赞,说这小孩真了不起啊,啥都知道。我挺不好意思的,给她往后面拽,说:“没有,小孩,瞎喜欢。”其实我也没撒谎,云朵的兴趣爱好,奇异且执着,有段时间沉迷鲸鱼,能熟练背诵每种鲸鱼的饮食习惯、怀孕时长。有段时间莫名爱听二人转,家里天天放《回娘家》《王二姐思夫》。前一阵开始稀罕有星星图案的衣服、鞋子,然后翻来覆去地听几个天文科普故事,我都没当回事,有天她说,幼儿园一个同学家里买了天文望远镜。她就是这样,想要什么不直接讲。

我翻了翻价格,没有便宜的,玩具性质的东西,铺张了。事情搁下没多久,小满在晚饭时发来信息:我去看极光。

我躺进沙发,胸脯起伏了一会儿,下单了一台配置远远超出儿童启蒙级别的进口望远镜。几天后,与价格同样沉重的器材送到,云朵高兴得直蹦,把大箱子里的部件全掏出来铺到地上。我捡起彩页说明,里面多幅绚烂绮丽的照片,像一片光,也像一团雾,细碎的晶体散布其间,深情地烁动,照片底下配有文字:由湖北荆州黄先生拍摄;由甘肃张掖李先生拍摄;由黑龙江齐齐哈尔林先生拍摄……相当煽动,仿佛手握这支黑色圆筒,你便跟宇宙产生了瞬时链接,面前的尘埃、气层、重力都不配进入视野,百万光年外的一颗星星等候着你与它对视。我被这种美妙的傲慢鼓舞,对云朵说:“来,咱马上遨游宇宙。”结果,光是组装上那些粗壮而脆弱的躯干就耗费了我全部耐心。最后我坐在满地大大小小的镜头中,问云朵:“爸爸给你找个宇宙纪录片行不行?”她不说话,嘴角耷拉下去。我忙说:“别哭别哭,爸爸安。”然后继续埋头找寻调焦旋钮对应的纬度螺丝。好不容易拼出个大概,说明书像恶作剧似的在结尾写道:此产品无法在室内观看,玻璃及灯光阻挡影响成像。我忍着火,给云朵穿上衣服,磕磕绊绊地把齐肩高的望远镜扛到楼下。

“看吧。”我说。云朵兴奋地踩上石阶,朝目镜凑过去,望了片刻她说:“爸爸,什么也没有。”我说:“好好看就有了。”她又盯了一会儿说:“爸爸,真的什么也没有。”我说:“这不满天星星吗,咋能没有?”

我把她抱下来,贴到跟前往镜头里看,果真像被蒙住眼睛似的漆黑一片。我仔细检查过镜头盖,又向各个角度转动了调杆,还是没有任何发光体进入视线。云朵在旁边不停地催问,我只好联系卖家,得到的回答是,观看星空需要结合寻星镜。我猛然想起,安装时确实有将一个筷子长的小圆柱拧在望远镜上。“远处微小的区域被放大后,人的视野就会变小,失去相对位置关系,尤其在黑夜,星体又非常相似……”客服在那端认真地解释,我关掉手机,把头伸向更小的那一只目镜,依照发来的图片指导,寻找镜片上代表赤经和赤纬方向的十字线,几番操作,仍不见任何物体。我一边安抚云朵,一边上网搜索寻星镜使用方法,得到的是大堆带有自动寻星功能望远镜的广告,价格比我这款还要贵两倍。

我说:“云朵,今天没看动画片吧?咱俩回家看一集汪汪队啊。”她说:“不要。”我说:“那回家我给你根雪糕好不好?”她抱紧三脚架,无声地看着我。我说:“爸爸不太会用这个,你容我回去研究研究。”她还是不说话,眼睛跟身后的夜一样黑。

我想了一下说:“好吧,那爸爸再试试。”然后起身,对准一盏路灯,把锤杆摇了过去,眼前渐渐弥漫进一片昏黄的光影。我叫云朵:“快来看,爸爸找着星星了。”云朵喜出望外,跳着靠过来。

我把她举起,“看见没,黄色的点。”

“爸爸……”

“别说话,快看,黄色的,海王星,看到了么,黄的那就是海王星。”

云朵还想问什么,我眼疾手快,扛起望远镜就往回走。她跟在后面,像一颗不会说话的小行星。

洗完澡,我把云朵哄睡,自己背过身去,翻看起漠河的天气预报。经我搜索得知,漠河是中国唯一能看到极光的地方,最佳观测时间是夏至前后十天,因为云层最淡。可是今明两天都有雨,不知道小满能否如愿。我还下了个预报极光的手机软件,有事没事便打开看看,上面实时更新观测地的观测条件,太阳风速、KP指数、磁扰率,这些缥缈的东西都会左右另一个更加缥缈的东西的存留。我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浏览,指尖不小心碰乱了设置,手机定位迅速拉回现实,预报显示,我所在城市目前观看到极光的概率为0%;一小时内为0%;八小时内为0%;二十四小时内为0%;三日内为0%;一周内为0%。迷蒙间,我合上了眼,半梦半醒时再一次听见小满坐靠在堆满电热水袋的货架上说,你知道么,极光是所有自然景观中最残忍和美丽的,它的本质是一场殉身,是小小的地球抵抗宇宙辐射时,光流出的血。

第二天我如往常一样给云朵送到幼儿园后,到店里坐了会儿,雇的人干活麻利,不用我操什么心,交代两句,我便回柜台里坐下,又想看看漠河的天气。点开手机,幼儿园的群消息先弹了出来,老师在里面点评公开课上每个孩子的发言,夸云朵知识丰富,就是今天不爱表现自己,希望大人回家多鼓励。我点击老师发来的视频,影像里一个声音问:“小朋友们,有什么东西是蓝色的,谁能说一说?”小孩们频频举手,争先例举常规的蓝色物品。“好的,都非常好,还有谁没发言?”镜头跟随声音来到了云朵面前。“来,云朵小朋友,你是不是还没讲呀?你能不能告诉大家,还有什么东西是蓝色的呀?”云朵抬起头说:“海王星。”班级里安静了一下,云朵说:“海王星的大气层中具有许多许多甲烷,因此海王星是蓝色的。”

我感到心脏像被皮筋儿崩了一下,两手在膝盖上搓了很久。晚上,我提前去给云朵接出来,带她玩了会儿抓娃娃,她挺高兴,笑脸比平日多。我说:“云朵,爸爸再试一次,明晚咱拿望远镜去山上看,那边条件好,这次肯定能找着星星。”她点点头,老气横秋地说:“也行。”我说:“你都想看什么星星?”她说:“我妈妈看见仙女做饭的炊烟了么?”

师范学院东门确实热闹,饭店、网吧、美发、小旅馆,反正干点什么都能挣钱。出门右拐第三个门脸是我的图文印刷社,拍摄冲洗证件照、毕业照,打印复印毕业论文、求职简历、社团传单,还有考试作弊的微缩小抄。隔壁是个杂货铺,出售零食内裤保温杯,项链眼霜手机膜,拖鞋油笔小台灯,估计经营者也对自己的定位比较迷茫,索性起名就叫“小满的店”。大家岁数都差不多,遇到总会打个招呼,一来二去熟络了,我不忙的时候也偶尔去她那里坐会儿,其实没啥聊的,可我就是爱看她卖货。

“对,那个袜子好看,花边洛可可的,配你这裙子挺十八世纪。”“不吓人哦,这个乐队唱哥特金属的,这张鼠标垫印的是他们首专封面,讲反战的。”“嗯,我也喜欢这顶帽子,《精疲力尽》里面珍·茜宝坐在床上抽烟的时候就戴的这款。”她不推销,也不问你要啥,有人进来,她就默默跟在几步远的地方,一旦顾客停下目光,她便开始介绍那些听上去跟货品没什么关系却又好像很重要的东西。我说,你好像个小博物馆里的导游。她“嘻嘻”笑着,说,那你来这么勤,办个年卡吧,合适点。我说,行,那你再讲点啥呗,我得捞回本。于是,我听到她倚在洒满阳光的橱窗上说,吕思清侧颈的红印是常年拉琴留下的磨痕,它有个专门的名字叫“琴吻”;听到她靠在堆满电热水袋的货架上说,极光是最残忍和美丽的自然景观,它没有实体,随便一阵风、一片雾,都能带走;听到她低头抠弄着指甲说,巴列霍会根据内容把诗歌写在不同颜色的纸上,《黑色的使者》其实最初写在一张暗红色的餐巾上面;听到她点燃薄荷味的香氛蜡烛说,外面车灯能发出好多交叉的直线啊,有未来主义的味儿了;听到她舔着要化掉的冰棍说,水是有灵性的,会变云变雨变河变泪,永远不消失,所以想念一个人就多喝水,总有一滴能让你们吻在一起;听到她照着镜子拢起马尾说,糟了,我家那边拆迁,商店都不开了。我说,那有没有影响你生活啊?她说,有啊,花店关门了。我说,啥?她说,玫瑰对我来说就是生活必需品。

我想这人咋这么有病呢,简直一秒都没正常过,卖的货稀奇古怪,讲的话文了八绉,整天迷迷瞪瞪,神神叨叨,想一出是一出,好像第一天来地球似的。可转过身,我却只想凝望那梦游般的神色,亲吻她堆满碎发的额头。

在一起后,我依然爱看小满卖货,还有她那迷糊的样子,不一块儿待着的时候,自己也会琢磨,想着想着就不知怎么觉得她可怜兮兮的,好像随时会碎掉或者被风刮走,很希望走到哪都把她揣在兜里,每天捏点好吃的喂一喂。

不忙的时候,我们会去郊外一个水库游泳。因为地点鲜为人知又禁止下水,所以常常只有我们两人飘荡在节奏犹如呼吸般的浪涛里。水面下,小满喜欢将四肢交缠在我腰间,搂着我哼唱些悠游的曲调,整个人也化成了柔软纤巧的水草。我想吻住她,她却总在这时松开我,后退出一段距离,片刻递给我一团东西,我拎起,是她的泳衣。接着她便赤身向远处游去,水面被划开又愈合。我喊她,她也不回头,只“嘻嘻”地笑着,直至身体隐没在水中,成为一道普通的波纹。每当这时,我都会让水蓄满掌间,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愿意永远永远望着那背影的方向。

有天上午,快十点半了她的店还没开门,我打去电话问,你在哪呢,睡过点了?她在一片纷杂而立体的汽笛声中回答,我在北京街呢。我说,你去上货了?咋不说一声,我开车拉你多好。她说,我在成都的北京街,青羊宫的大巴车来了,先不说了。

挂了电话,我一天都没缓过神,晚上蒙着被子气得半宿没睡着觉。我瞪着插座上一豆红光,想我他妈算个啥?拿没拿我当个人?这破对象处得算什么,人在哪我都找不见。

五天之后,小满回来了,宛如无事发生,该说说该笑笑,还给我带了个熊猫帽子。我几次想张嘴,话到最后还是咽了下去。结果就是她以同样的方式不定期地继续突然间消失在了昆明的鞍山路、郑州的厦门路、银川的绍兴路、赤峰的青岛路。初秋,她早上又没开门,我打去电话,那端回响着“啤酒花生烤鱼片,腿收一下”。我说,这次又去哪?小满说,没想好呢,就想找个有海的地方待一待。过了大半个月,我发信息问她,啥时候回来?开学季,来买东西的学生不少。隔了一天她才回复,不知道,刚租了房子,住一段看看吧。我说,为什么不回消息?她说,我答应自己了,只有看到辽A车牌的时候才回复你。我说,你不是在大连吗?她说,对啊,所以回复得有点慢。我说,你有意思吗?她说,有啊,生活这么没劲,我们融入一点游戏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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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首发于《钟山》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