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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巍群山,汀上幽兰
来源:文学报 | 沐墨  2023年06月27日09:14

暮春,绿荫以爆燃式的速度覆盖群山,时间的意义布满生命和地理。沿着一条去往深山的路,车子如行甬中,迷失于历史的风声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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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4月,也是春天。那时毛泽覃还没牺牲,这一片土地不叫泽覃而叫安治。一个从赣州读书回来的青年,在安治赤沙田的家中与村民密谋暴动计划。暴动为响应风靡全国的工农运动,任务是打倒土豪劣绅,击毙兵痞,平分土地。无疑,这个青年是暴动计划的灵魂领袖,他叫邓希平,后来成了瑞金县委第一个书记。他带领队伍于庵子桥桥头集结,斗士们革命的激情如桥下涨起的春水,以冲决一切腐朽之势奔涌。

那一夜,桥头通粤古道上的回龙亭灯光微弱如萤,却在举旗的那一刻使整个安治解脱了对幽暗的恐惧。

我在赤沙田邓希平的村中,看到他创办的夜校旧址“醒群小学”。邓希平是一个进步爱国,深受民主思想影响的青年,显然,“醒群”是他初涉政治时的壮志之雏。

光从竹隙而入,就在竹隙间隔数几里远的地方,我遇见了当年邓希平办公的张屋。1930年10月,为了保卫新生红军政权,为了保存革命力量,邓希平带领瑞金中共县委从县城退至山林韬光养晦。这个村子很小,小到只能看到几间破旧的房屋,但它的隐秘性,加上早期邓希平在安治乡开办“醒群”的影响力,一个地方和一个人产生的化学反应,使原本平平无奇的张屋,使原本毫无希望的斗争,瞬间拥有了重要而制胜的力量。

在莽莽密林之中,这时候的张屋,像一只极少出没的山兔,两耳直竖,立在溪头,听着外面的动静。

经过半年的酝酿,邓希平又带着一干人马杀了回去,收复了失守的县城。那时,中华苏维埃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瑞金举行,中国共产党在瑞金开始了治国理政的伟大预演。

张氏祠,堂门大开,主体为一般屋檐式建筑,二进砖木结构,头进、二进之间有天井、厢房相连。廊壁衬着匾牌,上面刻着:兰崇。同行的乡干部说,这是村名,以前也叫“三崇”。山崇?年轻的干部微微笑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文友接过话茬,吟起诗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想到红白时期持续多年的汀瑞游击战,不禁在心底赞叹,好一个“山重水复”!

干部大概是本地人,操着一副瑞金深山口音,扬起来的“三”,也让人想到上音的“兰”。我在脑海中凝思须臾,“三”上两点,正是兰韵!难怪邓希平离开后,人们这里改为了“兰崇”。环视之下,涧边生兰,群山环绕,更添几分崇兰于山的意味。

邓希平一生家无私财,即便当上县委书记,也是两袖清风。除了赤沙田故地,他有几间破旧的房屋,此外,再也无法从瑞金的哪座建筑,找到一星半点关于他生活的影子。那时村子叫赤沙田。赤沙,听上去像穷山恶水,不毛之地。因为在荒时暴月的年代,大多带“沙”的地方,都与干涸贫瘠有关,薄种薄收。山沟沟里的沙田窄小,作物稀少,但村子靠山吃山,又在赣粤闽通衢的要道上,旧时这个村落还是人丁兴泰安时处顺的。

我曾在赤沙田邓氏祠看到四根方形石柱,貌似一个家族的图腾,上面隐约刻着些骨骼遒劲的字体,写的什么,已难以辨认。我隐约感觉到,这是一个家族的文化背景。它们曾与这个家族切实地发生联系,成了某种可以推测的部分,关于这个村子的年龄和资质。

后来,听文友说起学校的创办,在赤沙田并非先例,明清时期,赤沙田便有了自己的私塾,更是印证了我心中的猜想。我不知道邓希平时代,庵子桥头(后来也叫安治)吟诗的秀才遗风是否还在,但我确知那些好风如水明月在天的传说,经过邓希平这一代人的觉醒、奋起、拼命,最终又成为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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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林弹雨的日子在一个背风向阳的丘陵前停下,溪水绕进了赤沙田,鹰嘴桃留在了赤沙田,一些奇才异能的人也走进了赤沙田。他们深入村户,开园建厂,这个原本稀落的老村庄,闲置多年的田地和房屋,又重新被注入生活的气息。他们在村子洁白的墙面画着山水,在屋檐下挂起灯笼,让老井里的泉水进入厨房。90多年前,农民对于民主和温饱的诉求,彻底地解决了。如今的希平村,已不再是当年的赤沙田,村子不仅有了生活的气息,历史的典藏,更有了艺术和诗意。走到被溪水环绕的希平村,空气清新,一切很美,连猪栏也美。

四月雨后的兰崇张屋,幽然的竹笋香气轻音乐般细弱地在林间蜿蜒流淌。蔚为大观的笋食,在大山里的一日三餐,能吃出气象和境界。花样百出的笋味美食里,尤以酸菜拌笋最为经典而普及。这道菜刚柔并济酸涩交织,是一种对餐食的改善和调整。菜里,以笋鲜味最为厚重,在一团腌制的风菜叶子中,清透的竹笋如丛林间的明月,黑夜中的杂芜更显它的清亮。据说,顺着它的味道往深处走,可以从苏区瑞金沿二万五千里长征走到遥远的北方,直达峥嵘岁月枪突炮鸣。

在群山包围的张屋,在节奏感极强的鸟鸣声中,我以为“山崇”是最好的表达。后来,到了村党群服务中心,又看到“兰从”,才发现说最好还是不够,应恰到好处。“兰从”,宜室宜山,更是宜人,读一次,便是一句诗。

兰从村年轻的党支部书记从屋里走出来,对着透光的天井,讲起90多年前的革命故事。他身着白色衬衫,扣子直扣到脖颈处,给人一种含蓄、内敛、有秩序的感觉。除了每日处理村中大大小小的事务,他的日常就是讲故事。这些老故事,他从小就听,耳熟能详,尤其红军撤离瑞金后,游击团还在坚守后方与白军打游击的一段,从来不用讲解稿,倒背如流。邱云的语调不同于专业讲解员的抑扬顿挫,他在讲述邓希平、戴柳英、邱福高、邱绩成等烈士的事迹时,语速缓慢,语调低沉,彻底将我们带入90多年前发生在兰崇的革命斗争历史现场。

我注意到年轻的党支部书记讲述这些细节时的眼神,自豪而又深情。我突然明白了从“兰崇”到“兰从”的意义。邱屋是瑞金第一个村级党支部的诞生地,一些人的追随,事实上,也是基因的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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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屋的宗祠不大,它不像赣南别处的宗祠那样,敞着气势恢宏的高槛大门,它颔首低眉,敬天地丘壑,在日升日落雾断云续中生息。你可能意想不到,一个如此不起眼的小村寨祠堂,竟有“干城伟略”的抱负。

邱氏宗祠的正厅上梁悬着一块清代同治时期的匾额,出自一个名叫邱浩忠的千总之手。牌匾呈凹型,黑底红字,隶笔迟拙,四周毫无雕刻的花纹,显得古朴大气。一个武官的匾额,隐去了金光灿灿的虚荣与浮华,其人之正之洁,可想而知。尽管那时邱浩忠已够级别,但他似乎仍不满足,他要成为一个有抱负、有韬略、有作为的武官。遗憾的是,族谱对他是否成就伟业,并无详尽的记录。邱浩忠或许不曾生活在邱屋,而眼前这块英气滔天的匾额,大概是邱氏从长汀搬家到这个小山窝带过来的。

那时,安治从邱屋与长汀古城相邻,在山界并无明确划分的清代,也许邱氏疲于世俗的政治,难以实践自己的思想和理念,抑或家道中落的缘故,被迫隐居于此。无论什么原因,神秘的邱氏一族在这个小山窝里生活了百年。直到抗战时期,邱氏也没有为了躲避战火而再度迁徙。他们怀揣着祖先传下的这块匾,毫不犹豫地留了下来,先后参与到安治暴动与汀瑞游击战中。

显然,这块英气滔天的匾额分量十足,它没有空悬一世,没有因为“物是人非”仅仅作为古董而存在。它被邱浩忠的后人珍藏一百四十余年,无声地传承了一个家族的家风。

历史蔓延在绿荫翠霭间,透过堂匾背后的烟云,可以清晰地看到邱氏一族的脚步,闭塞和贫穷不曾改变他们的“干城”所向。

我抬头看看邱氏宗祠堂墙上,有名有姓的烈士遗照,清一色邱姓人。其中只有一个外姓,这个外姓女人是邱家媳妇,在宗祠墙的墙上排前头,特别醒眼,她叫戴柳英。这个出生于1908年的女人,死于1940年伪军的屠刀下,只活了32年。简介栏的画像上,她留着齐眉的黑发,发髻在后脑勺盘起,眼小而矍铄,脸颊微微有点婴儿肥,身穿一件中式斜襟裹颈领,更显示出其刚强、精干的个性。戴柳英还有一个小名,叫女麻,大概与她性情开朗做事麻利有关。

战争推动历史,在人们的印象中,妇女似乎是战争的旁观者,但在苏区时期的瑞金,妇女武装是一支不论人数、战斗力都最强劲最突出的部队,戴柳英就是这支部队中的成员之一。1934年10月,中央主力红军长征出发后,瑞金苏区的革命形势变得严峻。欧阳江保安团以及长汀瑞金的地主武装,时不时地展开搜山抄山清剿。戴柳英和战友们在大山里坚持游击斗争,她担任汀瑞边游击队的秘密交通员,当时邱福高任队长。

难以想象,一个童养媳出身的女人,何以走上革命这条道路。但戴柳英就是走上了,她在汀瑞边界的岭背山活动,在敌人火力猛烈的据点出没。她身处险境,把传输信件、情报等保密工作从滴水不漏做到天时地利。为了给小分队和游击队购买运送粮食、药品等急需物资,她一次次地冒险,行走在敌人的枪口下,又一次次出色地完成游击队交给她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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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云在张屋讲邓希平,在邱屋讲戴柳英,我便在这两个人之间作了短暂的想象。奋然激进的邓希平用“醒群”之火引燃安治乃至瑞金,那么戴柳英呢?在邱屋,她作为一个没有话语权的外姓童养媳,却隐隐承传着千总之后的邱氏之“干城”。戴柳英聪明好学,她负责给游击队购买运送粮食、药品等急需物资,严格按照财务工作程序执行,在经费不足物资短缺的时候,她甚至拿出自家的作物来补贴。她深得组织信任,也深得民心。在她的影响下,邱屋村民对红军游击战斗的支持不断升高。

我抬头观戴柳英的画像时,有了一种仰视的感觉。那时,大部队已离开了瑞金,后方一直坚持不懈地打游击战,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即便如此,艰苦卓绝的汀瑞游击战,因有戴柳英这样无私无畏的后勤干部而取得阶段性的胜利。直到1938年3月,游击战争的红色战士挥师北上,戴柳英仍活跃在安治一带,继续支援抗日救国运动。

面对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伙伴要集结北上,戴柳英心中充满感激和不舍。她眼见着季节流转,黄褐转成青白,在一昼夜的功夫。壑下坳前,林间笋上,都是活泛的春。那一刻,面临离别的戴柳英一定想过挽留,至少,得端上一碗山家清供送行,以慰远征的风尘吧。然而,战士们没等锅里酸菜春笋羹煮熟,就悄悄在夜里出发了。见过竹笋的山家,清楚地知道昂扬的奋斗,是在夜里不停歇的。闽赣边汀瑞游击队归编龙岩,他们穿过三月浓湿的雨雾,在最短的时间内听雷而出,四处蔓延。

戴柳英也知道,她曾心甘情愿不计回报供出去的粮食,苏区领导同志都以借赁的形式全数归还。即使他们匆忙离开,也不忘清算乡亲补给他们的一切物资。戴柳英是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妇女生活改善委员会下成长起来的,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像金维映她们一样上随军北上,但她有更重要的任务,汀瑞游击战需要她,“干城”之家邱屋需要她。虽然她没有军籍,但她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1940年,她在瑞金竹马岗被害,死时高洁如玉,凛烈如生。

当我用脚步丈量邱屋近五年来的旅游规划,再一次为他们的“干城”之志深深震撼。苏区艺术学院、苏区歌剧院、民宿住宅、蜜蜂园、石鱼生态,农田等多个体验区,理意写趣,有历史绵延的温暖,更有新时代带来的生机与活力。

巍巍群山,汀上幽兰,时间镶嵌其中。流量之外,兰从的丰茂、质朴和安静,是一段鲜血染成映山红的历史证词,是对无数忠烈英魂的深深祭奠,是对无数凌云壮志的默默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