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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史记(节选)
来源:文学报 | 杨早  2023年06月27日09:13

富顺、成都、广州、北京、天津、高邮、南京、上海、西安、合肥,这十座城在作家杨早的人生中留下了或深或浅的印记,并最终成为他笔下书写的对象。在他看来,阅读城市,居停和解史同样重要,脚步丈量与深入陋巷更是必不可少,“阅读城市更该是一个比生命更漫长的过程,重点是对城市的好奇,对世间无数独异生活的兴趣,是否一直在你的血里。”

十年一吃

1973年12月19日,天下太平。我出生在川南一个叫富顺的县城人民医院,并在县城里度过了生命中最初十年的大部分时间。

先介绍一下这个大家都不知道的地方。富顺县,原名富世县,因六朝时创建的富世盐井得名(后来号称“盐都”的自贡,起初不过是富顺的一个区)。唐初改名富义县,宋初又改名富顺县。这个地方除了出盐,也出过一些人,据说明清两代中进士者两百多人,川中共称“富顺才子内江官”。

说到才子,明代有李调元,清代有刘光第,民国有李宗吾和陈铨。据说记得乡先贤的事迹有助于励志,所以这些人我从小就记得很熟。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富顺的吃食不算特别著名,但也不辱没天府之国的名头。其时敝人尚未成长为一名美食分子,但显然已经得了启蒙的滋味,后来能够一直将吃作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和小时的成长环境是分不开的。

这个年纪的吃是不成体统的,只好不依谱系而按照地域,将其划分为三类:家中、街上和学校。

家中

富顺吃食中最家常又最知名的,莫过于豆花。豆花不是豆腐脑,也不是老豆腐,在外省学会吃川菜的同志注意,你们根本就没吃过正宗的豆花!

黄豆现推的豆花,如雪如玉,堆在一汪鹅黄的卤汤中,食指已经开始微微摆动。

然而富顺真正名震全川乃至行销海外的吃食并非豆花,而是豆花的蘸水。而且一定要现点的,罐装的完全不是那回事。紫红的辣椒、翠绿的葱花,一碟碟地摆在乌黑的木桌上,并无香味,却已引得唾液如心事般奔涌。一碗豆花、一碟蘸水,是谓之“素豆花”(“荤豆花”只是多加一碗肉,其实不必),再来两斗碗“帽儿头”(两碗饭扣在一起),就是人见人爱的“豆花饭”。拢共两毛五分钱,却能吃得人满头大汗,口舌生津,一个字:high(高兴)。《死水微澜》里说,当叫花子都要在成都当,其实在富顺当也不坏,一天总能吃上一顿豆花饭。

豆花蘸水最好的牌号是“刘锡禄”,听说后来此人到美国去了,于是整个富顺的豆花饭水平倒退了一个世纪。他女儿开的“小刘豆花”,也不错,只是不够high。

闲常早饭,馒头花卷之外,有泡粑和燕窝粑。泡粑类似外地的发糕,只是个小些,易消化,不甚经饱,以西湖宾馆的为佳。燕窝粑是所有小孩子的恩物,从我爸到我,无不对之终生垂涎,念兹在兹。其实不过是做工精细些的花卷,抖散后成丝状,染红色,极甜,间杂肥猪肉粒。这有什么好吃的呢?然而热爱得不行。多年后我将它写进大学时的作文里,同学们都以为粑以燕窝为名,定然高级好吃过广东茶楼的“顶点”“超点”,实则也是穷人乐。但是小时候对它的爱慕不亚于慕少艾。

小时吃的席,多半是婚宴丧火或年节时的转转酒。据说我一上桌就霸着面前那盘菜猛吃,带我的大人无不叫苦连天。现时多已淡忘,印象深刻的只是一盆青笋焖兔。富顺人实在爱吃兔子,上小学时会经过一条叫马门口的街,一条街都是杀兔子的。杀好的兔子一只只倒挂在树上,无头,据说剥了皮的兔子和猫难以分辨,有奸商挂兔头卖猫肉,顾客回家一吃,酸的。这种传说不时听闻,以至重兔轻猫的观念根深蒂固。后来我在广东十年,从来没起心去吃他们的“龙虎斗”,大概这是童年阴影。

我小的时候,富顺的酒席还是很有章法的,六碟凉菜、三道热菜、一道汤、一道甜点,再三道菜、一道汤、一道甜点……似乎可以无限循环。

街上

我在十岁前很少有下馆子的经验。那么在街上吃什么呢?爆米花、棉花糖,这些是少不了的。成都街头常见的糖饼,富顺并没有。我能记得的街头吃食,无非是稀米粑、冰粉和凉糕。

稀米粑大约是糯米做的,如纸般薄薄的一大片,寻常果盘大小。味道很淡,有一点点甜,像软糖外层的糯米纸,但是更有质感,一片可以颇吃些时候,每片又有不同的颜色,一分钱两片,也是小时狂爱的吃食。掰一小块放在嘴里,让它在唾液中慢慢溶化,也是极满足的事。在大人眼里这是既不健康又没吃头的东西,因此决不容许购买。据说我曾经为了争取这一购买权和姑姑闹别扭,甚至跳进水田相威胁。姑姑那时从“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回来没多久,根本不理我,我也只好算了。

这么平淡的叙述,出自强势的大人一方,在我模糊的记忆中,那时的悲愤和失望是难以言表的。每当我读到书上关于弱势群体权利的表述时,就会想起那个试图用自杀捍卫一片稀米粑的小孩。倘或今天我带着一个小孩,他要求购买这种低档的不卫生食品,我同样会强硬地拒绝。所以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冰粉是夏天的吃食,家里也会每天做上一桶给大家饭后喝。然而街上的冰粉更有味道,用纱布包着一种叫“冰米子”的植物颗粒,不停地在水中搓捏,慢慢地,那水便凝固成果冻状的半固体。舀一大块在碗,用马口铁小勺切碎,浇上稀稀的红糖水,一口气吸喝下去,心头一片清凉。不知怎的,总嫌家里的冰粉凝得不好,红糖水也兑得太甜或太淡,还是街头五分钱一碗的解恨。

冰粉都是凉水摊带卖的,这种小摊主要卖凉水,自来水加上糖精和色素,盛在玻璃杯里,用玻璃片盖着。买这种水喝也被大人悬为厉禁。可是对于一个疯跑了一下午,满脸是汗,水壶里的水早就喝得精光的小孩子来说,一杯凉水可真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凉糕是担子挑来卖的。糕是米糕的一种,黄黄的,一大块罩在纱布里。挑担子的人为你切一块下来,同样放在碗里,切成小块,浇红糖水。凉糕味道像湘西的米豆腐(或者就是同一物也不一定),碱味颇重,我不甚爱吃,但是在门前叫住一副挑子买东西吃的况味很有意思。

学校

有人说:学校有什么好吃的?中学之前是没有,每顿饭都回家嘛,顶多是校门口应季的桑葚。夏日的中午,校门要两点才开,许多小朋友都会提前一刻钟到达,于是五分钱一捧的桑葚便迎来了它的旺季。到校门开启时,大部分小朋友的嘴唇都是乌黑的一圈,常遭到把守校门的值勤老师的怒斥。

上了中学便是另一番天地。富顺最好的中学是二中,离城约四公里。学校在柿子岭(亦写作十字岭)上,周围都是川南丘陵地形,一条大江从山脚下流过,说不上山明水秀,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那时还没有班车通学校,几乎全部学生都必须在校午餐。富二中的食堂是当时学校风潮的重要源头。大师傅们早上来做饭时,会发现门板上钉满了干枯的馒头,三五时会有“大字报”在校园出现,往往是上百行的长诗,而且是一韵到底,带给观众许多吟咏的快乐。有一句顺口溜流传上下:“天大地大不如富二中的馒头大,山青水清不如富二中的稀饭清。”

在我的记忆中,食堂仍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首先是水煮肉片,是用菜头(又叫儿菜,外地不知叫什么)打底,一颗颗花椒粒密布于汤内,肉片半肥瘦,在筷尖上泛着油光。

肉片的鲜嫩、菜头的润滑、花椒的电麻,轻易就制造出一场舌头风暴。多少次吃完这个菜,跑到水龙头下冲舌头,以抵消一点儿那种蚀骨销魂的快感。这样的好菜居然才卖两毛钱。后来每逢在他乡吃到全无滋味的辣椒汤,内涵单薄的打底生菜,以及冰冻的肉片,我都忍不住深深地怀念富二中那一大盆的水煮肉片,禁不住泪流满面。

其次是每当放学时,大师傅们站在校门口,用大簸箕装了无数卤鸭头和鹅翅膀。五分钱一个的鸭头,擎在手中,一路吃回去。当然,不到十分钟就报销了,然后是抓蝗虫、偷玉米、逗农民家狗的时间。

虽然有这么一个思之潸然的食堂,可富二中饮食天地的美好就在于它的多样性。罗素说得好:“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通往操场的门口有一家小面店,冬天的课间,那是一定要去吃一碗抄手或汤面的。抄手基本上只有皮,面也只有一两,然而要的是那碗奇辣无比的汤。我们站在小店口,一边呼噜呼噜地喝汤,一边听老板娘和来吃东西的工人打情骂俏。

更好的吃处在校外。一般是三四个人,合出一块钱,到小饭馆里请老板称一点儿肉,加素钱炒个“翘荤”。莫忘了,咱学校是在农村包围之中,那肉那菜都鲜灵无比。每次都让我们吃得汤尽盘干,心满意足。不太方便的是要凑够人,有时人数够了,又须大家同意吃何种菜,同学常常因此翻脸,各自走开,隔几日方又凑到一起大吃小喝。

饭后的余兴也很多。校外的公路上,常年都有农民摆摊卖各类果菜,什么时鲜卖什么。甘蔗、大麦柑(柚子)、番茄、苹果、橘子、玉米……“划甘蔗”是流行的娱乐。取一根甘蔗,向老板借了刀,用刀头点住甘蔗梢,使之立住,提起刀来,喝一声,刀在空中画一个圈,在甘蔗将倒未倒之时立劈下去,倘能将甘蔗一分为二,那自然是高手中的高手,可以独享整根甘蔗;若大半都是宫本武藏式斜劈而下,则断口以下的部分归你;下一个接着来,直至将甘蔗分完,甘蔗钱由输家付。许多人对这游戏乐此不疲,志不在吃,往往有赢了后分赠路人的壮举,当然也有为甘蔗“倾家荡产”的,老板总是很乐意让你赊账。

我最喜欢的,是用两角钱买一个大麦柑,携一册小说,去到礼堂的阶梯转角处,那里有一扇窗。慢慢地翻书,慢慢地将大麦柑剥来吃了。富顺的大麦柑总是青涩的,吃得满嘴发麻,从嘴唇到舌头都失去知觉,而且酸得让人泪流不止。

然而哲人说过,有吃的,有看的,沙漠也是天堂。就这样吃掉一个大麦柑,看完一册书,听到预备上课的钟响,站起来说到此处,想起唐振甫先生批评川菜美韵久已不传,全无规矩,剩下的,只是火锅这种上不得台盘的东西在那里跋扈。确实,火锅只是符合外地人对川菜的想象,一味麻辣而已,论到细品,有甚滋味?忍不住改龚定盦诗曰:

剧谈惯喜说吃喝,满眼京华尽火锅。

忆到滋味唾液涌,天下美食已无多。

(《城史记:我读过的十座城市》杨早/著,后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3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