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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3年第5期|邹弗:银月下的稻田
来源:《草原》2023年第5期 | 邹弗  2023年06月26日12:06

我啊,只要一看到金黄的稻穗就高兴。

如果没有人打扰我的话,我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马路边的田埂上,从早晨一直坐到傍晚。当然,事实上大多数时候就是没有人会来打扰我的。人老了嘛,就喜欢这样坐着。想想,年轻真好。年轻时候的我多么好动啊。

我抬头望着前面如一片汪洋的稻穗,心情格外放松。

环绕在我周围的除了金黄的稻田外,还是稻田。这儿是一片草原,或曾是种养花草与药材的土地。

阿豺看到了几只蝗虫,它立即像拉锁环一样把鲜红的舌头滑进嘴里。它齿排两边还挂着黏液,像钟乳石形成的瀑布参差不齐,只不过那些黏液里还粘着刚才由于趴在地上而带起的土粒,这多少有些恶心。我扭转过头,不去看阿豺,阿豺抖抖身子,一头冲进密密麻麻的稻田里不见了,身影快得像一支箭。

现在,整个世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六十三岁,我想,我真的老了。虽然我内心并不乐于接受这点,但是身体的行动却恰恰相反,比如说,我内心好动,腿脚却不再麻利,往往走上十几步,就不得不随地坐下来用手捶捶,前后舒缓。像今天下午,天气很暖和,我坐在有些发硬的泥土上,泥块上面长了几根突破坚硬泥壳的青草,它们向死而生,又向生而死,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我想。

我就这么坐着吗?突然间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多了一种荒唐的意味。我必须得做点什么其他事情了,阿豺为了不无聊的生存而追逐蝗虫去了,蝗虫为了生存拼命左飞右蹿,稻禾呢,我眼中短暂的世界,变成它漫长轮回的享受,屁股下压着的青草更是一种对生命的冲击,是对能量的重新定义,不是吗?

我拾起脚边的一个小土团,随手扔在了稻田里,我不在意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飞出去、它会经历怎样的路程、最终怎样到达它旅途的终点。

无穷无尽的土团中,我唯独选择拿起了它,它也正好在我脚边。可是至少有三四个独立的土团,只不过它恰好排在最前边,在我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我随便就能捡到;其他的虽然不是很远,但要费些力气弯腰。如此想来,它立在我前面,而我捡起了它,这莫不是有着某种巨大的缘分在其中?

平直线?抛物线?

五秒?七秒?

它从我的世界走进了与我相对立的另一个世界,于是我知道,紧挨我们几尺或是几米的地方是不尽相同的。说周围比较大,说世界就比较空了。我抬起头,我们之间有什么呢?除了最寻常的空气,还得有光速、有波长,或许还有其他很多东西……只是我看不见他们,也不知道如何识别而已。

当然,看得见的就比较多了,潮湿的泥土、圆润的沙子,一堆已经变得白而干硬的狗屎,粗陋的蜘蛛网以及啃食青草的飞虫……与面前的整片稻田相比,它们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我想,认为它们都是属于稻田的一部分也未尝不可。于是稻田这样呈现在我面前,在某种意义上要直观得多。稻田——金黄色摆渡着生命的稻田,沿着一条条神经,将我的记忆拉扯得很远。

母亲后来对我说,我就是在油灿金黄的、稻谷初熟的时节出生的。那时空气中弥漫着谷子的香气———是的,香气。具体是什么味道呢?我却不知道该怎样表述,可以说它太过具体,也可以说它是完全分散的:除了谷子的香气,还有泥土的香气、花朵的香气,甚至是蒲公英在风中摇摆的香气。啊,对了,蒲公英在空中摇摆的样子实在是好看极了。当然,产生这样的认知也是在三十几年前了——或是二十几年、十几年前?即使我记得并不是很清楚,但是也知道,还远远没有达到那个程度,总之你知道有些夸张,这就行了。

天熟,天熟。我的母亲经常这样叫我,母亲有一年生病死后,妻子就经常这样叫我。稻谷金黄金黄的时候,母亲说,那金黄的颜色就说明是稻谷熟了。今年没有旱灾,也没有洪灾,感谢老天爷,今年是一个丰收年,这些都是老天爷的恩赐。母亲回过头,看着被放在田埂上的正在哇哇大哭的我,说,你就叫天熟。

我时常绕在母亲身边问,那我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吗?跟稻谷有关?母亲正在刀板前切菜,被我吵得不耐烦了,就说,是的是的,你就是从稻谷里长出来的,所以你叫天熟。

那一年,我对母亲说,我喜欢稻谷。我母亲哀叹一声说,是啊,谁会不喜欢金黄的稻谷呢?喜欢就好,以后你要多种些稻谷出来。我感受到了母亲悲伤的情绪,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对着母亲郑重地点点头说,嗯,我要种很多的稻谷。

那个时候已经大旱了半年有余,庄稼跟着全部遭殃了。值得庆幸的是,第二年天气并不差,水稻长势也很好。粮食丰收的时候,母亲摸着我的头,说,想吃苗饭吗?我说,不想。母亲又问,想吃白花花的米饭吗?我说,想。母亲说,那好,咱们就吃白花花的米饭。我突然不自觉地说了一句,我也不想吃苦菜了。母亲明显一愣,脸上的神情纠结在一块。我看出母亲陷入一场痛苦的挣扎中了,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于是赶忙说,其实苦菜也很有味道。母亲没有说话,脚步有些迟缓地走向灶台。

晚上,我和母亲吃了一顿香喷喷的白米饭,吃完之后,我在心里偷偷发笑——在做饭之前,母亲拿着一把菜刀走向鸡窝,却怎么找也没有找到下蛋的那只母鸡,她站着踌躇了好一阵,才有些无奈地走回屋内,继续做饭。

收拾碗筷的时候,我对母亲说,我喜欢吃鸡蛋。母亲放下碗筷摸着我的头,喃喃地说,好,好,以后吃鸡蛋。

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候我正好九岁。

就这样,一直到现在,那只老母鸡还活着,时不时下一个蛋,咕咕叫两声就算完成了任务,而我则象征性地把鸡蛋捡起来堆放在床底。如今床底的鸡蛋已经堆起来很多了,自从母亲死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鸡蛋——我并不喜欢吃鸡蛋,那股味道总会让我恶心得想吐。

可惜的是,母亲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儿媳。在母亲走后第二年,我在一个丛林里遇到了妻子,把她带回了家。这似乎有些令人难以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现在,家里的鸡已经很多了,这些全是妻子的功劳。

鸡们有公有母,有大有小,一群一群地歪着走过来,再斜着走过去。有时候抬起屁股直接对着你拉一泡鸡屎,有时候甚至毫不顾忌地拉在我经常坐的门槛上,我会不耐烦地抬起脚来驱赶那只鸡。事实上,除了那一只老母鸡,我对其他的鸡从来都不会客气,经常把它们追赶得咕咕直叫。妻子闻声跑出来,说,天熟、天熟,不要把它们弄伤了,还要留着它们下蛋呢。

妻子喜欢吃鸡蛋。家里鸡蛋多,她一个人吃不了,就把鸡蛋放起来,等赶场天背到场上去卖。

我抬起头的时候,阿豺已经从金黄的稻谷海里钻出来了,它同样金黄色的毛发上粘了些灰尘、茅草、沙土,以及一些干瘪的谷子。干瘪的谷子通常没有什么重量,于人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它们轻飘飘的,稍微一点有黏湿性的东西都可以轻易把它们带走。

阿豺吐着鲜红的长舌,跑到我面前不停甩着尾巴,屁股一扭一扭,十分滑稽。我问阿豺,刚才跑去哪里玩儿了?阿豺就扭过头,朝左上方的一块稻田“汪汪”叫了两声,告诉我它刚才去了那里。我问,玩得高兴吗?阿豺又继续低鸣了两声,重新吐出鲜红的舌头,舌头前面稍微卷起,几丝口水从上面悬挂下来。这憨拙的样子告诉我,它此时此刻的心情极其兴奋。即使对犬科动物并不怎么了解,掌握的知识也不怎么丰富,我仍旧能百分百地肯定,我能理解作为一只狗的它的心情——只是阿豺,而并不是一只狗。我觉得,这其中的区别不可谓不大。

看到阿豺,我总会不自觉地想起丛子。

尽管许多年过去了,阿豺依旧和当初一模一样。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也没有觉得怪异,在我眼中心中,阿豺永远都是那个样子,它的生命或许比我还长。我用手抚摸阿豺的头,阿豺走上前来,两只前脚踮在我的大腿上,用舌头舔我的手臂。我感到手臂上麻麻的,立即又传来一些冷气,就用手把它推开。它站在不远处看着我,随即卧在地上,眼睛微闭着开始养神,但是尾巴始终一上一下拍打着泥土。我会心一笑。多么通人性而又多么神奇的动物啊,对不对?

阿豺是丛子带回来的。

我想到了丛子,想到我们的相遇,和后来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我想到她如瀑的长发,即使从不用镜子,她照样有各种办法打扮得干干净净。她经常会问我,我很漂亮,对不对?我说,是的,是的。她就得意地笑起来,说,那肯定了。我想到她拉起我的手说,走,我们吃饭去,今天我做了两碗菜,一碗鸡蛋,一碗白菜,我吃鸡蛋,你吃白菜。我说,好。

我想起了丛子干瘦的身材,一对乳房却长得硕大无朋,走路的时候就在胸前一晃一晃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甩落下来。在地里劳作的时候,我偶尔会跑上去抱住丛子,她立即推开我,满脸通红,软气细声地说,天熟,大白天呢。

遇上下雨天,我和丛子就什么都不管,把门关上,从早到晚就在我背后的那个小木屋里。而在这些年中无数个温暖的夏夜,萤火虫飞舞在田间,天上满是闪烁的星星,挂一弯银白色的明月,形态晶莹可人。稻田里的蛙声此起彼伏,“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我和丛子将竹床搬到屋外的核桃树下,月光与万物生灵都是我们爱情的见证。

阿豺的一双眼睛紧闭,耳朵耷拉着,舌头歪在牙齿的一边,一轻一重地喘着气。

在黄阳,有一则关于狗的传说。或许还有其他我没有听说过的,也或许这个传说根本不是讲狗的,不过都无关紧要。狗有伟大的一面,它们的功劳和重要性有必要偶尔提起:

很久很久以前,生活在大地上的人们是没有稻谷作为粮食的。那时候人们过得艰难穷苦,挖野菜、吃树皮维持日常生活。据说,越过茫茫无际的大海,就是老天爷居住的地方,老天爷那里种稻谷。有一天,老天爷在晒稻谷的时候,一条全身被水打湿的狗在老天爷的谷子里打了几个滚儿,身上到处沾满了谷子,又从大海的这头游到那头。狗身上的谷子大多都被水冲走了,只有翘在水面上的尾巴上还有一些。就这样,人们得到了稻谷的种子——当然,还有另外一个说法是,发了一场大的洪灾,所有粮食都被冲走了,只有一只游在水里的狗,尾巴上挂着仅有的几颗稻谷种子。

母亲走后的第二年,我第一次走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

母亲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我只是知道母亲在之前就得了病。我第一次看到坚强的母亲在床上睡了两天,此后病情不断加重。我总是跑到床前,问母亲,病好些了吗?母亲总是微笑着对我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能够恢复了。我于是一下子就高兴起来,跑到厨房开始做饭。

天近傍晚的时候,我扶着母亲起来吃饭。母亲只吃了小半碗,我给她倒了一点汤,她皱着额头勉强喝完。然后,她站起来,摸着我的头,问,天熟,我跟你讲的那些话都记住了吗?我说,记住了。然后,她歪过脑袋继续吃饭。对于母亲揉在我头上的手,我本能地感到一阵不适,而且杂乱的头发因为被母亲揉摸扯得生疼。我并没有任何吃饭的心情,却不得不努力做出吃饭的样子,尽管头发被母亲无意间扯得疼痛不已。我努力不站起来,是因为不想让母亲对我失望。我很少让她失望,而她也出奇地从来没有夸赞过我。母亲给我说的无非是早上做饭时要注意炉灶、打火机不要放在温度高的地方、晚上记得把白天晒的谷物以及衣服床铺等收回屋子、记得关好门窗之类的事。我在心里暗暗发笑,这些我怎么会不知道?

母亲于是露出欣慰的笑容。她说,我要出去走走。我说,天已经快黑了。母亲对此大不以为然,说,只是屋外而已,况且外面要更加凉爽一些。我仍旧担心她的病,就说,可是你还生着病呢。母亲听到了我说的话,可是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的意图。我看到她推门走出去,在渐渐黑沉的天色中一个人慢慢走远,背影显得异常落寞而孤独。母亲的话传到耳朵里,声音已经越来越小,甚至有点模糊不清了。

我从木凳上站起来,筷子滚到地上,菜碗被仓促打翻,菜叶洒得满地都是,油汤顺着木桌的低处流下来,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一切令人触目惊心。我站在原地,一时间头脑空白,冷汗直流,完全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能够做什么。

那时候我的个子已经很高了,比母亲还高了一个头,母亲天生长得矮小,所以自从我长得比她高了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像刚才那样摸过我的头。母亲天生倔强,她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我知道她有一个心愿,那个心愿,可以超越一切,比之生命、比之稻谷、比之木屋、比之连绵的群山,也自然比之于我。

我走到门口,呆呆望着静谧如同不存在的黑夜,那里已经没有了母亲的身影,也不知望了多久,一只飞蛾扑到了我脸上。我没有任何动作,让飞蛾静静趴在我的左脸下侧,只有在极度难以忍受的情况下,我才小心翼翼地扯动一下脸皮,力度微不可察。不久,那只飞蛾从脸上飞下来,停在我的手臂上,我得以清楚地看到它的样子,通体白色,纤尘不染,这让我在心中把它认为是一个精灵,或是一个伟大精神的物质载体。她的翅膀如同折扇,头上有两根神采奕奕的触角,我不知道她属于飞蛾中的什么种类,不过并不要紧。真正有意义的事物,无色无形无味无声,人们通常难以将他们进行分类。

不久,飞蛾挥动翅膀,在我的瞩目中飞出木门,飞进深不见底的黑夜。我望着它,看到它毫无畏惧地扑进夜色,然后消失不见。

这可能是一个意外,也可能是一场有意的相逢。

我关上木门,再细心关上窗子。此后两年以来,我都是如此做的,从来没有一天间断。直到妻子来了,她一手接替了我的工作。母亲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一直认为,母亲只是出门远游了。毕竟我那时早就有了自力更生的能力。小时候为了我,她不得不拼命劳动以维持生活,现在我能照顾自己了,她就果断去寻找十几年前种下的月亮。是这样吗?我这样想着,就觉得身体里充满了快乐。那么母亲一定也是快乐的。

母亲走后两年,我鼓起勇气推开了木门。这并不是说我以前就没有这样推开门过——不消说,我经常那样做。手掌抵住门的位置、力度、动作的方式,我都铭记于心。

只是我再一次见到晨曦的时候,心情忽然就变得不一样了。我望着白晃晃的朝阳,光线并不怎么刺眼,稻谷叶上睡着晶莹的露珠,画眉鸟站在树梢上唱歌,微风吹在我脸上,温度恰如其分,我站在木屋外面、稻田中间,一只青蛙就这样跳到了我的鞋上,停顿一下又蹿进草地。

一种强烈的欲望从心底慢慢升起,对于小路、对于稻田、对于群山、对于一些远处的风景和更远处的未知,最后也对于我与一个我之间的奇妙对话。

多么美妙,不是吗?

是的,一切正如你所夸赞的。

一切?

嗯,一切——包括痛苦的追忆与清新的空气。

把这二者同等对待吗?

在某种程度上,也未尝不可。

某种程度?

比如说现在,我觉得恰当无比。

总之是好的,你得承认没有什么事本来就十全十美。

嗯,我十分同意,那么,你打算接下来如何?

想出去走走,你跟我一起吗?木屋待久了总会烦闷的吧。

我很乐意跟你出去,但是你也知道,我不想离开这里,哪怕一刻。

我挥手告别了一个我,独自走在稻田间那条狭窄的小路上。小路的尽头是一条斜坡,我慢慢走下去。清晨的露水已经打湿我的鞋子以及裤管。今天早上的露水很大,通常这样的天气,太阳也要格外热烈些,所以我并不在意裤管和鞋子有没有打湿。即便湿透了,太阳一出来,立即就会晒干。

我走过斜坡,进入一条算是宽敞的马路,这条马路是黄阳的人共用的,虽然也是坑坑洼洼,但比泥泞的小路要好得多。马路上经常可见冒着黑色浓烟的颠簸拖拉机、灰尘扑扑的老旧摩托车、驮着东西的强壮大马、拿着铧口扛着锄头慢悠悠走路的村民……

我经过一块苞谷地,一个老妇人在苞谷地里锄第二道草。我说,伯娘这么早啊?伯娘说,要快点锄完,再过几天就没有时间了,你要去哪里?我说,去盖上。我又经过一块烤烟地,烤烟已经油绿,一大片一大片的。我喊,二叔在忙啊?二叔说,是啊,你要去哪里?去盖上。我说。

我一路向前走,大概半个小时后,眼前再也看不到任何农作物。连绵的群山和平整的草地冲进我的视野,我只继续我的路程。说实话,对于到底要去哪里、以怎样的姿态、达到怎样的目的,我心中既无明确的概念,也没有什么计划。一次荒唐的出行,我想,但不完全如此。

我穿过森林,踏过草地与平坝,站上一处高地——我是说,相对于面前低矮的灌木丛,是一处高地。我看到许多人围在灌木丛中的一块地方,有人来来回回,有人则高声喊叫。我走近了些,才发现那些都是我认识的本村人,有男有女,围在一起,脸上的神情很是怪异,怎么形容呢?我认为是恐惧。最好的证据不在他们千篇一律的脸皮上,而是被他们紧紧握在手上的柴刀锄头等农具。

我问大叔,这里怎么了?大叔赶忙朝我招了招手,说,赶紧走,赶紧走!但我说话的同时已经走到人群外围,正准备侧着身子从人群中挤过去。大叔也没有过多阻拦,只是叹了口气,说,有野人婆。

怎么,真的有野人婆吗?我问。

大叔指了指前方。我心中顿时就一紧,恐惧感在全身迅速蔓延,关于野人婆的诸多传闻竟然毫无堵塞地被一一记起,一些是从我母亲那里听来的,一些则是村里的老人、妇人们席间饭后的谈资。野人婆通常邪魅无比,她们全身上下乌黑一片,黑色的帽子、黑色的披风与衣服,时常拄着一根拐杖,和影视里女巫的形象差不多。野人婆住在山野之间,每到夜晚就到村子来,专门抓那些落单的孩子吃,要是哪家的孩子晚上不听话,或哇哇大哭,惹得野人婆生气了,野人婆就会拄着拐杖去抓他(她),这是村里的人都知道的。在村里的煤油灯下,经常会看到大人拍着还幼小的孩子说,再哭就叫野人婆来吃你,还不快脱了鞋上床睡觉。于是孩子就真的不哭了,是一下子就止住的那种,对于哭,他们收放自如。他们乖乖脱了鞋,爬上床,将整个身体都藏进被窝里。大人们则明显松了一口气,眼睛望向窗外,陷入短暂的沉思,但马上他们就会站起来,着手忙活其他事。

想到这里,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我浑身一震。心中隐隐地害怕,但同时却也有一些小小的期待。我渴切地想看一看野人婆,神秘而又邪魅,到底会是怎样的样子?我想,那时候我真的是疯了。在人人都惊恐不已的时候,我却张扬着一脸欣喜。

我终于挤到了众人前面,令我失望的是,眼前的女人虽然也披头散发,衣着打扮都显出怪异(嗯,相较习俗定义于我们的认知),但和想象中的野人婆形象格格不入,她既没有一身黑色的衣物,手里也没有一根拐杖。

那根本就不是野人婆!一个念头在我脑中忽闪而过。我被这个念头惊出了一身冷汗,我敢说,在认为她就是野人婆的时间里,虽则无比害怕,但从来没有出现后背发冷从而惊出冷汗的情况。这可真是怪事。

不过,我很快就找到了答案。想一想吧,如果她不是野人婆,那也未免太过骇人了。一个人,一个女人,要反常到什么地步,才会活成这副惊世骇俗的样子?她一脸花样,头发上面都是柴草碎屑与泥土,衣服破烂不堪。她蜷缩在地上,眼神邪魅地看着周围的人。这样的人,无疑会被认为是一个精神病、杀人狂、偷情妇,也许都是。

这时,四祖公大喊一声:打死这个野人婆,不然我们整个村子都要遭她的殃。

四祖公开头,用柴刀往她身上砍,她本能地想躲,但明显力不从心,在她侧过身体的时候,柴刀砍在她肩膀上,鲜血顺着肩膀汩汩流下,这时我看到她的眼神。猛然间我惊呆了——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邪魅的眼神。她痛苦地惨叫。

我站出来,对四祖公说,放了她,她根本就不是什么野人婆,野人婆不会是这个样子。四祖公顿了一下,当然也只是一下,我看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然后慢慢举起手中的柴刀。

这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颤抖的女人竟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全身血光乍现。她一边张牙舞爪,一边从口中发出各种令人恐惧的声音。四祖公确实被吓到了,他手中的柴刀落到地上,转头就跑,一边跑一边惊慌地喊:发疯了,发疯了——只可惜他上了年纪,很快就被疯狂逃窜的人甩在了后面。

等四祖公他们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她才动作稍停,发现我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她立即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其实,那时候的她在我眼中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只是看着她,便有一种想要和她亲近的感觉,即使我们之前从没有见过,也从不相识,但是那种感觉在我心中却越来越强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能明显感受到,却说不出来。这种奇妙的感觉,并不是苍白而匮乏的语言所能呈现的。

我说,你应该知道我并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不是吗?

她停止了动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又问,你来自哪里,为什么要在这里?

她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说,你的伤口需要处理,而且这里的人你也知道,应该没有人会欢迎你。

她突然抬起头有些期待地说,我想知道你会欢迎吗?

我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当然,还有一点我不想隐瞒你,我一个人住。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有些艰难地说,我不能走了。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的腿也受伤了,而且达到了不能走路的程度。这需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我完全可以想象。就算是我也做不到一声不吭,不喊不叫。那是一种怎样的忍耐力与倔强啊——不,不,既不是忍耐力,也不是倔强,而是强大到无与伦比的内心。就是这样的内心,让我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水。

她说,你怎么了,是不是后悔了?我偷偷抹干泪水,转过身说,不是,我背你。

说话时,我已经将她背在了背上。也许她微微张了张嘴巴,我想,但最终没有说话,这是事实。

就这样,我一步步将丛子背回了家,一起生活了六年,用她的话来说,这是两个疯子的编年史。

后来,有一次她问我,是否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跟我在一起。我说,因为我救了你,所以你就以身相许了。她笑着捶了我一拳,说,当然不是,再想。我说,那是我把你背在背上,你告诉我你叫丛子的时候,你就对我产生了感情,是不是?丛子低声轻笑。

最后丛子也没有说出答案。她拉起我的手,和我坐在屋外的木凳上一起认真看天上美丽的火烧云。看累了,她就将头靠在我肩膀上。

丛子走后,我在她留给我的信中看到这样一句话:天熟,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你吗?因为啊,我看到你悄悄为我流下泪水了。也许就是那个时候,我便已经爱上了你。在她轻巧的字迹中,我看到信上满是被泪水打湿的痕迹。

而关于我为什么会爱上丛子,丛子没有问过我,我也没有向她说起过。

那天,我看到她坐在地上偷偷用被砍的流出来的血抹在身上、脸上,然后她突然满身血光地站起来,口中乱喊一些令人恐惧的话语,所有人都被吓跑了。我留了下来,而她一双大眼睛鼓鼓地看着我,慌乱、胆怯而狡黠。我有时候会想,我怎么会爱上丛子呢?那大概就是因为这种神色,让丛子在我眼中充满了魅力,使我心甘情愿地迅速陷入爱情,即便她是一个“疯子”。

我低下头,看到阿豺眼睛紧闭,似乎已经陷入酣睡了。

它有属于它的世界,而我有我的世界,我承认(事实上也必须承认),这二者只是在一定程度上的共通,大多数时候他们呈现相异。我的世界过于复杂,但也不能说它的世界过于简单。总而言之,一些自我的、片面的认识都近乎是狂言一般。

我不去管阿豺,只是抬起头,眼睛平视前方。刚才阿豺映在我眼中的模糊的影像在地上经过几次跳跃之后,就彻底消失不见,我突然感到周围一切变得安静极了。如果仔细聆听,当然可以清楚地察觉到在风的微波中,事物在晃动,例如金黄色的稻穗、青绿色的枝叶、白色蝴蝶扑扇着的白色翅膀。而就在凝望的那一瞬间,所有的晃动都以一种近乎和谐的形式转为寂静。是的,我看到了,没有借助任何语言、任何思维、任何逻辑,没有任何知识与观念,有的只是一个坐在田埂上的生命体,直觉与体悟是他和其他生命之间进行联系甚至交流的唯一通行证。

铃木大拙说:一便是多,多便是一。那么把它理解成“动即是静,静即是动”也未尝不可。现在想来,那个父亲教孩子的偷盗方法,不仅仅是别致的方式,更多的是一种意识的深层规律。

这时,一个模糊的影团站在我面前,他似乎因风而生,又乘风而来,只不过影团里古朴的气息让我产生了反感。我多少有些这样的想法:但愿只是一些古朽的官能错现。谁又会承认有这样的情况呢?

他朝我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我本能地朝他点点头,但我并不能确定身体与意识是不是在点头的动作上保持完全一致。通常来说,它们互为一体,对所有情况的反应都契合得一丝不差。

你沉默不言,实际是缺少一种真实语言的表达。其实,这也并不算什么太差劲的事,你精通于其他语言,而且对它们能运转自如。我可以料想,你在某一种虚构的形态中生存得足够舒坦,通常情况下,这样的料想无比准确。

事实上,你完全不必惊讶,因为我眼前的影团也平静至极。

我问,你是谁?

不知道,没有名字。

那么你是什么?

不知道,没有固定的形体。

我该以怎样的方式定义你的存在?

事实上,正如你先前所说,我不存在于任何存在,叫法只是盲目的叫法而已,如果你不是那么介意的话。

没什么吧,只是一个叫法而已,而且你或许并不知道,我想,不是我们过于盲目,只是被困于未知,不,这是事实,你应该知道。

这或许并不重要,未知不过是相对的不是吗?

你刚才似乎在称赞一个父亲,而且是在知道那个父亲是偷盗者的身份上。

不错,而且他儿子向他学习偷盗的技术,他也极力教给他的儿子。

奇异的是你竟然会称赞这种故事,我是说,在这种大环境之下,我也知道,没有什么都是绝对的。

故事而已,本身是虚构的。

那么,说说虚构里的非虚构成分。

嗯,怎么说起呢,想来你不喜欢苍白得近乎絮絮叨叨的叙说——就是一个父亲教他的儿子偷盗,父亲意外地将儿子锁进箱子中,自己一个人逃跑了,临走之前大喊一声,有小偷。

很有意思,但是一定得有转折吧,不然你刚才不会如此夸赞。

这是自然,只是这样的转折已经跳出了纯粹的情节层面。

我想我知道了,儿子最后几经波折终于逃了出去,而且他丝毫不恼恨他的父亲。

完全就没有必要嘛。

因为他成功地从父亲那里学到了做一个小偷的所有技巧——这种东西是别人教不了的,跟他父亲的关系绝对不大,而且跟所有的处世方法也沾不上多大边儿。

一种本能的生存——生存延伸出的关于技巧的领悟。

大概就是如此,我也说得不太清楚。

自然不能太清楚,不然就是硬生生的教条,会失掉一大半意义。

这样的说法倒没有听说过。

比如说,你认为语言是苍白而无聊的。

确实是的。

因为你在表现它们的时候大多数忽略其要表现的目的,而往往在表达的形式上、准确度上、单一性甚至统一性或完整性上下功夫。

这样说的话,我无可反驳。

但语言真正的魅力恰恰在于它的不准确性,和你极力想要达到的目标正好相反。

所以苍白的原因是我自身造成的,而不是语言本身。

也许它本身已经越来越开始呈现某种生命的丧失,至于具体我不得而知。

当然,你有这样想象的权利,随你理解。就像我也在从不同的方面思考你说的话——但也只是偶尔如此了。

那么你说的是——完全不需要技巧?

你是说?

自然属性与之技巧的表达。

——知道非洲的狮子与羚羊吗?前者擅长极致的猎杀技巧,而相应的,后者就必须擅长逃生的极致技巧。从一出生他们就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

是为了基于生存而出现的本能技巧。

可以这样说。

那么技巧也是不可或缺的,抛掉幼稚的自然状况。

不,你错了,这并不是关于两个概念的分歧选择,他们本身就是一回事儿。

是这样吗?

是的。

这时候阿豺已经醒来了,它从地上猛地站立起来,警惕地朝半空中吼了两声,而我的眼前,一瞬间什么都没有了——不,至少耳边还有一些轻微的风声。一切重新归于我所熟悉的样子,我摸了摸阿豺头上柔顺的发毛,阿豺则用头亲昵地蹭着我的大腿。我打了一个哈欠,感觉有些迷蒙,也许是才睡醒的缘故。刚才在朦胧的睡梦中,我仿佛隐约看到了丛子,只不过由于梦境过于模糊而又凌乱,这当儿,我已经全然记不起来了。

丛子离开的第一天,天空是灰暗的。

我只是呆呆地坐着,一会儿看看木屋里的四周,各种家什整齐地摆放着——往常这些都是丛子一手操劳的;一会儿看看外面,天色并不见得怎样好。黑色在我的世界里那么熟悉,但又那么突兀,有时也会令我害怕得颤抖。

当夜色来临,三种同等颜色的光就融汇在一起。

我坐在门槛上,双腿耷拉着,像狗的尾巴,瘦骨嶙峋,无力下垂。丛子走后到现在,我一粒米没进,一滴水没喝,身体处于一种极度麻木的状态。我满脑子都是她的身影。对于丛子的离开,六年来我经常会有这样的预感,每个凌晨醒来的时候,我看着丛子睡着的样子,用双手抱住她,那一霎我内心的满足溢于言表。丛子简直可爱极了,是不是?是的,当然是的。也只有在那时候,我内心堆积的对于丛子的迷惑与不甘,会一点点消散。

我的希望是时间足够长,最好是无限,尽管这个想法显得那么自私。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天长地久、海誓山盟,最后往往不过是时间长河里比较耐磨的沙子而已,再磨磨,也就圆滑了、世故了,打磨的过程就是变化的呈现,有的成了碎末,有的成了珍珠,这是人们最世俗的争夺价值。但也许这并不是沙子的原意,也许每一粒珍珠的灵魂里都有一个关于沙子的梦。

就像丛子最终走了,她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而我什么也没有问。

丛子是快到凌晨四点的时候起床的,她大概看了我很久,然后开始拿起笔写字,她应该会偶尔抬头看看睡在床上的我,最后她站起来,却并没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她当时一定是在看着我。当关门声像飞走的鸿雁,在风中渐行渐远的时候,我知道丛子已经走了,而且永远不会回来。我睁开双眼,叹息一声,眼泪不自觉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我不知道丛子将要去哪里,就像我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就这样生活在一起,主动避开一些生活的嫌隙。值得说的是,我们在这一方面都做得非常好。有时丛子好奇地说,你怎么什么都不问我?丛子严肃极了,从她不断变化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不过这些我都假装没有看见。我说,你也什么都没有问我啊!她伸出手,摸着我的脸,说,那你现在问。我说,你先问。她没有立即回答。我低下头。其实那个时候,我心里想到了很多:丛子会问什么呢?而我会怎么回答她,知无不言?我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恐慌。

你爱我吗?丛子突然这样问。

爱,我说。

丛子笑笑,于是我也笑了。

这就像是开了一个先河,之后丛子经常这样问我,我们保持这样的练习,直到丛子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核桃树、稻田、蛙声,甚或是月光与竹席,一遍遍地在我脑中浮现,这些元素随时都能让我快速进入丛子营造的场景中。

丛子走的第二天,我喝了两碗水。

第三天。第四天。

第五天,我开始下地劳动了。

第六天我把乱糟糟的屋子收拾干净。

第七天我什么也不做,那天的阳光不太强也不太弱,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屋外,眯着眼看山的那边。当然,我知道,山的那边除了山,什么也不会有。

光线显得格外柔和,我就这样坐着,直到太阳落山。

回来之后我总在想,如果不是阿豺的话,我早就应该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听见不一样的风声,或者可以用手——自然也不排除我身体的其他部分——触摸到一些未知,感受到相对现在的另一种状态,无论是我的生活,还是足以供给我呼吸的周遭的空气。

存在这种可能吗?我望着夜空的时候,夜空沉静如常。我常常问自己,但大多数情况下不得而解。这时我会转过头,询问阿豺的意见。阿豺卧在地上,只是慵懒地叫唤两声,我便知道,它也不知道,或是它对此完全不感兴趣。往常我会叹一口气,不再理它。可是今晚我总觉得有些隐隐的气堵塞着我,这令我很自然地想到傍晚的时候,在稻田边上,阿豺对着空中的两声怪吼。阿豺的聪明与机警也随着年迈而逐步衰退了,不然也就不会常常犯一些低级的错误,像我一样。

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我心中有些不甘,仍对今天发生的事耿耿于怀。于是我站起来、走出去,在黑夜中,脚步尽可能迈得又快又稳,我寻着记忆中的路,在一块稻田的边上停下来,又坐下。

稻田充满了磅礴的生命力,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坐在田坎上,银月抖落的碎屑铺满我的肩头,天上的星光洒下来,与我周围的萤火相映生辉。

邹弗,原名邹林超,生于1996年,黔北人,仡佬族。吉林大学研究生在读。曾获第八届青春文学奖、第八届野草文学小说奖、《诗刊》“最江南”诗歌奖、第二届“重庆地质杯”自然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