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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3年第6期 | 周婉京:造房子的人(节选)
来源:《山花》2023年第6期 | 周婉京  2023年06月14日07:05

周婉京,1990年生于北京,后迁居香港。博士毕业于北京大学艺术哲学方向,曾在美国布朗大学哲学系担任访问学者。现任教于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日语学院。文学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山花》《小说界》《十月》《花城》《芙蓉》等文学刊物。学术论文见于《艺术学研究》《北京电影学院学报》《艺术设计研究》等艺术学研究刊物。出版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取出疯石》、长篇小说《新贵》等。

一根立柱,无光。两根立柱之间,有光。希腊建筑是一个无光、有光、无光、有光……不断交替的过程。造一根从墙上倾侧而出的柱子,让它谱出无光、有光、无光、有光的变奏:这是艺术家的奇迹。

——路易斯·康

第一章 入口

到了二月中旬,于晓丹又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这一次跟前几次不同,她把寻人启事贴满了整个高家园社区。她刚在派出所待了三天,最后是她的前夫张铎把她接了出来。他们已经有将近一年没见了,她见到他的第一句话还是那句,“琦琦找到了吗?”

不过就在这段时间里,她的前夫已经“move on”了,跟他们都认识的一个女孩好上了。那个女孩一直都挺喜欢晓丹的前夫,一直说要给他在将台路开一个日出卖咖啡、日落卖酒的餐吧,就开在他们原先那个房子的楼下。

派出所的民警打电话给张铎,张铎接了。如果是于晓丹来打这通电话,张铎肯定是不会接的。张铎把海润的公寓卖了之后,转给于晓丹的钱全被她用掉了。于晓丹三年来一直不停地搬家,房租基本都是张铎掏的。于晓丹后来又向他要过几次钱,他也都如数给了。他把晓丹送上高家园小区的时候,跟晓丹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帮她。

于晓丹开了门。

漆黑的客厅里有一个立柱。他们从客厅走进厨房,张铎走在前面,帮于晓丹拿着行李。穿过厨房,他们见到一个关着门的洗手间。张铎问她是想住左边这个屋,还是右边这个屋。他顺手打开灯。右边的屋里堆着各种电子音箱,左边的屋里放了一个床垫。没有床,张铎跟于晓丹说,只能先凑合一下了。他随手推开两个屋中间的门。洗手间里一只飞蛾冲了出来,于晓丹吓了一跳。

那个能住人的房间里,一张没有床单的床垫靠墙摆放着,旁边是个床头柜和灯。距离床边半米以外的地方有个阳台,能看到对面邻居家阳台上在晾被单。张铎把于晓丹的行李,一个瘪瘪的网球挎包放到床上,走到窗前。于晓丹说,她想看月亮。张铎又转到右手边的那间房,他说这边能稍微看到一点。果然,一轮明月高挂在天上。然而于晓丹的眼睛始终没落在月亮上,她注视着对面海润公寓里亮灯的那些人家。

张铎说,“我会帮你安顿好的。明早我给你送枕头和被子,今晚你先盖着我的衣服睡。”

于晓丹能做的就是点点头。然后她说,“你把衣服给我,回去不怕被女朋友骂?”

“她知道我今天来找你。”

“她还好吗?”

“还行吧。她让我问你好。”

“她不会问我好的。你用不着敷衍我。”

“别胡思乱想了,早点睡吧。”

“哦。”

“睡前记得关窗户。”

张铎走出这个不到四十平方米的房子。他关上门前,于晓丹还站在阳台上眺望。

等他关上门后,于晓丹迅速地推开所有可以打开的窗户,从卧室床上的行李袋中翻出一个三脚架和高倍望远镜。她架好机身之后,开始测试相机直拍的倍率。5倍,6倍,7倍,8倍,10倍,12倍,15倍。快门连着闪烁七下,最后她决定用12倍。这样她能把对面海润公寓楼上的人,他的一举一动拍得清清楚楚。她盯着拍出来的照片看了看,突然笑了。

她关上观鸟镜,脱了衣服,关了灯。她又站着看了一会儿窗外,隔在高家园与海润之间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将台路,等到路上的行人一个都没有了,她上了床。

于晓丹经常给儿子琦琦念诗,一些廖世奇喜欢的诗,儿子却总是枕着她的手睡着了。她念诗有自己的一套程序,在每一首诗之后她都会加上几句点评,这些都曾是廖世奇对她说的话。平常的人,遇到读不大懂的东西时就会绕道走,于晓丹却是那种对未知事物充满好奇的人。她总是在学习。因是他的所爱,她就一直想要学。

她以前也像自己的儿子一样,听不了几分钟,就闭上眼睛睡着了。他接着大声往下念,他说,只有大声朗读,那些句子才能流过身体。他最喜欢的一首诗叫做《死亡临近》,很短,所以他会反复地念,每一段刚好都是“哦”在起头。偶尔,他的一个“哦”字迟迟不出,她梦乡里远处浑厚的声音就这样被突然切断。

“在香烟熏黄的衾枕上……”她像被吓着似的睁开眼睛,书脊大概就距她两厘米,甚至更近。她出神地眨动着眼睑,好像这本书连同这个读书的男人,都是她梦里的一部分。他摸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继续念了下去,“……恋人瘦削的肢体今夜分离。”

于晓丹盯着望远镜里的画面,目不转睛地看。

对面公寓里的灯亮了起来,她看到廖世奇带着一个女人躺倒在她为他挑选的灰色水洗亚麻床单上。他们翻了个身,肩并着肩趴卧在一处。他们在镜头里显得十分享受。廖世奇给女孩看了自己最新的设计图纸,他从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够了一支笔出来,用曾经也考过于晓丹的一道题来测试这个女孩。从他的口型可以看出,他正在向这女孩提问。他问她,能不能画出一张展示光的图?这女孩从床上跳了起来,最先做的是从这间屋子逃了出去。

于晓丹把倍数又调大了些,更聚焦了。

通过人物面部表情的变化,她能读出他们在说的话。她看到这女孩对着廖世奇说,她本能的反应就是要逃到某个地方去,因为这件事情根本做不到。接着,廖世奇拦住了她,示范给她看,究竟怎么才能画出光。他的方法比她想象的要简单,他只是用一根黑色墨水笔在纸上随意画着。被墨水涂鸦过的地方就是没有光的地方,就是那些一块块的黑色;剩下的部分,就是光经过的地方。

白纸本身就是光。

很快,廖世奇的屋里黑了下来。他们已经三年没有见到彼此了。他们共同经过的那些山陵、溪流,他们一起呼吸过的空气,都已经认不出他们曾经为彼此发光的样子。只要是物质体就会被光照到。物质体将会投下阴影,可这阴影依然属于光。

光是所有存在物的来源。当这个世界仍处在混沌状态时,没有任何形状和方向。混沌充满了表现之欲,是一种喜悦和美好的凝结。欲望是它的外壳,为了让它被看见。

2010年夏天,于晓丹从建筑工程学院毕业之后,好一段时间什么也没有做。她学建筑,这个决定是在她父母离婚的时候就作了的。她以为学了建筑,至少可以在家的内部造一个房子。为家,为她自己,造一个边界。

到了2012年冬天,她跟着未婚夫张铎来到纽约,没有带任何梦想。她简单地憧憬了一下他们的婚姻生活,但也是很短的一段时间。等他们钱用得差不多了,张铎说他要放弃在哥大管理学的硕士学位,不得已去中国城打工了。他对着一张粤菜馆的名片没日没夜地叹气,原本就苍白的脸显得更瘦了。

在他们二人平分了家里最后一片面包的某个早晨,于晓丹告诉张铎,她要去替他打工。哥大附近一家墨西哥人开的咖啡店正在招短工。她没告诉他,他们后来的生活费都是她孤身徒手挣来的。那年纽约冬天的温度在零下十八度,地上积雪有半米厚,她扫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雪。

新雪在脚下嘎吱嘎吱地响。有人一脚没踩稳,撞到了于晓丹身上,摔了个跟头。那人胳膊肘下面的黑色作业夹掉了出来,白底蓝线的图纸滚在雪地上,足足有两米长。于晓丹帮他捡起这团纸的时候,除了跟这个蓄长了头发、看上去有些邋遢的男人对视了一眼,她还瞥到了图纸背面角落里的落款,小楷,斜体,歪歪扭扭的一个——“廖”。

这人应该是个建筑师。于晓丹把自己雪天在咖啡店外的偶遇经历转述给了张铎。张铎随即问了她几个关于那张图纸的问题。于晓丹简单地描述了一下她所看到的,她尽量让她所看到的那些曲线在她的脑中以三维立体的形式呈现,她最终停在了“光”这里。她记得自己把这套图纸反复看了几遍,发现整个车站没用一处人造光。张铎笑了,他说纽约市政府怎么可能让这种方案通过?这也太不实用了。如果这位廖先生的创作真的中标,那么意味着中央车站只能依靠白天的自然光,在夜幕降临后就什么也做不了。

说不上为什么,于晓丹一直记得这位廖先生。

那个冬天下了好几场雪,每一次她都会想起那个揣着图纸匆匆而过的男人。记忆这件事很奇怪,想起一个人,想起的总又不只是那个人。

等到这位廖先生真的来到于晓丹在110街的公寓,没有谁比于晓丹更惊讶了。她帮他开了门,他说自己是高张铎三届的学长,也是哥大建筑系的硕士。他一进屋就把厚外套交到张铎手里,拿着自己带来的两瓶平价餐酒直奔厨房。于晓丹悄悄跟了进去。他们笑着对视了一眼,她接过他的酒,一手一瓶。他从她手中抢了回来,他说,不能让女主人来煮酒。

母语是广东话,廖世奇发不清楚“煮”和“酒”这两个字的音。说这话时,他脸红了。他说他叫廖世奇。于晓丹那晚说了很多话。她把他的名字反复默念了许多遍,念顺之后,她才跟他谈起自己对建筑的看法。这些话她从没有跟张铎说过。

他们聊到了中央车站的那个项目。廖世奇帮她拿着她的那杯热红酒,于晓丹的脸上微红,她有一点醉了。

“我不喜欢现在的纽约,被现代建筑环绕的四四方方的格子间。我想要生活的城市应该是个自然形成的聚落,不是现在这样……”

她垂下眼睛,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她带着他顺着卧室的窗户钻了出去,爬上既陡峭又有些颤颤巍巍的楼梯。

他们靠在楼梯上俯瞰下面的城市。一些墨西哥人喝醉了,还在街道上搂搂抱抱,又叫又嚷。

“我更喜欢六七十年代的纽约。”

“为什么?”

“我其实想问你为什么不喜欢现在的纽约。”

“你说吧,我听。那什么……我喝多了,脑子不灵光。”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下楼梯。

“在六十年代,我可以跟我崇拜的人一起共事。”

“但你要是生在六十年代,就不会认识我了。”

他们说着越过墨西哥人和路边的雪人,一直往西走,往哈德逊河的方向走。

两个人穿街而行,避开了那些喧嚷到似有人喊马嘶的大路,选了一条少有人出没的小巷来走。

巷子的尽头,能看见河。巷子的两头开着几间生意惨淡的小店,杂货铺,烟草店,脚踏车修理铺,热狗店。

路走到一半,他们就后悔了。馊水汤汁,尿味汗味,还有不知哪里蹿出的一两只老鼠,吱吱喳喳。

于晓丹不敢东张西望,这城市的角落里常有她不想看见的东西,有时是粪便,有时是死老鼠,有时甚至还有一些变态。廖世奇说,那样的咸湿佬,他刚来纽约那两年也经常遇到。

那条小巷比想象中的要长。他们一直走,走了十米开外,便听到一阵怪声。两个人都回头看,垃圾桶上落满了雪,没有人。

他们俩站在巷子里,无头无脑地讲起了英文,你一句,我一句,像是要给彼此壮胆似的,故意讲得很大声。

“你为什么要来纽约?”

“我?我是跟着张铎来的!”

于晓丹怕她的话被这遍地的白雪稀释了,特意升了一个调说话。在每句话的结尾,加上了她的感叹。

“你怎么没来上我的课?你没跟他一起读研?”

“我没有,我可能不需要吧!”微微尴尬,她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我觉得纽约可能也不需要我吧。”

那一天接连发生了许多事。

等他们回到家,于晓丹的手里牢牢握着一个东西。那是廖世奇在巷子里,塞给她的护身符:一颗牙齿。他说这是廖世伟的牙,这个人一生就长了这么一颗牙。护身符,再走夜路的时候带上它,辟邪。

他信这个。

可于晓丹总是半信半疑的。她心想,这兴许是廖世奇上山打野猪时,从猪身上发现的。

毕竟掌中的牙齿太小,怎么看也不像是人的。

后来,她还问过,“廖世伟是谁?”

廖世奇答说,“我细佬,就是我弟弟。”

于晓丹发现眼前的人好像没意见,这颗牙是谁的都好。他只是有几分落寞。那画面让于晓丹感受到一种猝不及防的悲伤。

那晚,他们没有接吻。

廖世奇告诉于晓丹,自己就住在三条街之外的另一栋简易公寓楼里。他刚来的时候,周围的墨西哥人全在讲西班牙语。他想家,整夜睡不着。但他从来不抱怨,甚至还开玩笑说干脆就不睡了。廖世奇睡不着的时候经常趴在地板上整夜画图。过了凌晨,于晓丹在沙发上睡着了,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五点钟了。她赶着回她和张铎的家,却看见廖世奇正坐在他家厨房餐桌旁喝着牛奶吃着三明治。他看上去精神紊乱了,好像几天都没睡觉。实际上,他确实没怎么睡,他们连着聊了三天三夜。

于晓丹对张铎撒谎说她去了康涅狄格的女朋友家。他们虽然都很不安,但是又很高兴能有彼此相伴。廖世奇给于晓丹做了热可可,然后他们继续交谈。廖世奇聊到他开始在建筑系做助教,他正在给张铎他们上一门建筑理论课。说到张铎的时候,他们都停顿了一下。外面还很黑,也很冷。他们同时听到了树枝被雪压断的响声。于晓丹把脑袋压在廖世奇肩膀上,从他们头顶的小窗户向外望去。

于晓丹在张铎毕业前一年,一有空就会跑到三条街外的公寓,一有空她就想和廖世奇在一起。他们一起看路易斯·康的纪录片,然后照着康的线索借来了哥大图书馆里希腊、罗马、哥特、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图册,他们一边拥抱一边看书,向彼此发问。一个提问,一个回答,一个吻。如果有一方答不上来,那么就要满足对方一个心愿。心愿多半还是更多的吻。于晓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令她毫无犹豫,尽管当时她对他们的未来毫无所知。

差不多快到2014年春节时,廖世奇提议带他教的学生一起去参观新罕布什尔州的埃克塞特学院图书馆,算是一次不太远的实地考察。

临出发那天,于晓丹也出现在开往新罕布什尔的灰狗大巴上。张铎向他的老师廖世奇介绍起了自己的未婚妻。廖世奇笑着回答说,他们见过,而且在一次聚会上成了朋友。张铎也笑了,他说他没想到路易斯·康是他们仨共同的偶像。廖世奇说,这也许跟康的建筑有关,比起其他的美国建筑师,康有时候更像是一个东方人。

在埃克塞特学院图书馆里,路易斯·康关心的是人和书是怎样相遇的。廖世奇带着于晓丹绕着图书馆的每一层走了一遍,最后在图书馆的中央大厅停下了脚步。这是一个挑空的正方形中庭。他们抬头,刚好看到正午的阳光穿过屋顶、穿过书架、穿过月洞门,正在进入这个空间,强烈地凝聚着。

廖世奇提到一个人的时候,这个被谈论的人仿佛就在他们身边。参观结束之后,学生们解散了,在埃克塞特学院里自由活动。于晓丹还留在廖世奇身边,她还有问题想问。

路易斯·康和贝聿铭都是美国现代建筑史上的大家,可是于晓丹到现在也只看过他们的两三件作品。她也跟着张铎去过贝聿铭在曼哈顿上东区的故居。那个房子嵌在一个街角处,他们绕了两圈才找到。

经过东河岸边,穿过草叶茂盛的前庭,一个爬满了藤蔓的秋千迎着她。贝聿铭的居所像是宋代人的古迹,但又偏偏是在这纽约城。从那幢毫不起眼的房子,于晓丹没觉得贝聿铭有多了不起。于是,她甚至带着些怀疑问道,“贝聿铭和康那么出名,被谈论得那么多,但他们不可能全都那么好,是不是?这跟书一样。”

“举个例子。”廖世奇用怂恿的眼光看着她。

于晓丹随手抽出书架上的一本书,是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她复述着曾经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话,“把你能找得到的福克纳全部读完,然后再读海明威的所有作品,最后把他们俩全忘了。”她在思考,也在提问,“读书是一个遗忘的过程,那么做建筑呢?那些不能被人记住的项目,难道就不好吗?”

廖世奇认真地听着她说话。等她说完以后,他从“福克纳”那一层的隔壁取出一本“海明威”。他拿着书,牵着她的手,来到侧庭的阅览区。

在他们周围,馆员在光的下面陈列书本,读者抱着手中的书走到大厅的四边,他们倚窗而坐,开始了阅读。每一个座位上有一扇与读者视线齐平的小窗。有的读书人怕阳光太晒,早早地拉下了百叶窗。有的读者往他们站着的地方瞄了几眼,然后打开窗望向树木遮天的新英格兰式校园。图书馆里的每个人,都拿着一本书迎向光明。

她停下脚步。她看到了一个以前从未注意过的物体。那景象就像是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给她治愈的力量。

阳光透过柚木板,透过天顶的十字梁,落到她的手上。

他走向她。他开玩笑说,原本只是想带她到图书馆的某个角落,用他独特的亲密方式让她对这座建筑留下更深的印象;但是此刻他却说,这样待着就已经足够。

如果不是一场误会,于晓丹大概可以跟廖世奇就这么一直纠缠下去。这个念头在她戴上张铎送给她的求婚戒指时,还在脑中浮现。她想过一些让廖世奇担心的办法,但是哪一个都没有这个好用。她甚至在订婚前的一次聚会上当着张铎的面,问起他们系里是不是有人在传她和廖助教的闲话。张铎听后大笑,这不可能,他连连解释说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廖师身上。

那天的来宾中有一个新面孔,是一个有着晒棕了的小麦色皮肤的女孩。她说她叫王艺潼,大家记她的英文名就好了——“Kira”。Kira随着张铎笑了起来,眼睛悄悄落在表情略有些尴尬的廖世奇身上。她接过刚才的话头,讲起她今年进了哥大建筑系以后听到的八卦。她最后提醒似的告诉大家,要是将来有人听了她的什么故事,那毋庸置疑,一定是真的。

临近毕业,张铎去学校的次数更频繁了一点。有几次他想带上于晓丹一起出门,都被于晓丹拒绝了。他并未发觉晓丹的异样。后来他提议毕了业就回北京找个建筑事务所实习,这次于晓丹没有拒绝。至于这个决定是几时作出的,张铎全无印象。他只是在收到父母的最后一笔汇款时,开开心心地张罗了一顿饭。他又有钱了。也是因为这笔钱,于晓丹不用再去墨西哥咖啡店上班了。

一天下午,于晓丹坐在公寓外挂的消防逃生梯上,淋着小雨。

天渐渐黑了,她听见楼下邻居在放广播。广播里,一个男性声音说,纽约市的建筑师们正在考虑撤掉这些逃生梯,寻找新的逃生方案。这个声音同时扮演着正反两方的角色。正方建筑师的意见是一定要拆掉这些老楼梯,因为它们既不安全也不美观。反方建筑师却认为,要是火灾发生在冬天,很多纽约人家的窗户都会被冰或积雪覆盖,人们不能从窗户逃生,除了消防梯没有其他选项……那雨下得大了。于晓丹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一本康的传记遮在头上挡雨,书的封面都被雨打湿了。

雨中有出租车司机冲着乘客叫嚷的声音,几个男女嘻嘻哈哈推着挽着躲进了楼道,走在后面的那个人回头塞给司机一堆硬币。善后的这个男人就是廖世奇,打头的那对男女是张铎和Kira。张铎推门进家的时候,廖世奇已经追了上来。Kira被廖世奇注视着,于晓丹和张铎也看到她的小腿上被溅了一长条的泥印,像一条蛇,从脚踝蜿蜒到膝盖。

廖世奇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Kira。他做完这个动作,才看到于晓丹连同她手里的书也是一团湿漉。张铎帮廖世奇摘下帽子,抖了一地的水。于晓丹蹲下来擦,被正在屈身擦腿肚子的Kira一把拉了起来。张铎让晓丹招呼客人,他来煮咖啡。Kira说她想喝热红酒,于是也跟着张铎一道去了厨房。客厅里只剩下廖世奇和于晓丹,一个窄长的组合沙发,他们各占一头。

廖世奇先开口道,“前些天听人说你生病了。”

“你听张铎说的?”

“不要那么警惕好吗?”

“那就是张铎说的了。”

“他也是好心。”

于晓丹闷闷地发出一声“哦”。

廖世奇继续说,“纽约一到这个季节就闷得慌,就像中国江南的梅雨天……”

张铎端着咖啡壶和三个咖啡杯出来了,他接上世奇的话道,“廖师的这个比方打得不好,您又没去过江南,哪里知道那里的雨是怎么一个下法?”

廖世奇被张铎的话拿住了,只好顺口问问江南是怎么一番景致。他知道贝聿铭在十多年前接的苏州博物馆项目,他对于中国南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白墙灰瓦。正说着,Kira从于晓丹的屋里走了出来,她这时候已经脱掉了来时那套短裙,罩上了张铎的大号T恤。她手里拿着一杯热红酒,远远地挑了个脚蹬坐下。张铎让她上沙发上来好好坐着。她摇摇酒杯表示拒绝。

于晓丹笑着对廖世奇说,“人家姑娘这是要你过去接她,捧着、抱着、驮着,把她请到沙发上来。”

廖世奇也在笑,他说,“别瞎说,人家Kira早就有主了。”

张铎赶忙插话来问,“谁啊?我们这一届的吗?”

于晓丹喝着咖啡说道,“那敢情好,咱们这屋子里现在都是有主的人了。”

“不,我该伤心了啊。眼下廖师和晓丹是一对,我和Kira也不能输!就这么输了,多可惜啊。”

“张铎,你喝多了。”于晓丹说。

被于晓丹这么一点,张铎一个鲤鱼打挺直起了腰。他打趣似的朝着Kira说,“怪我怪我,连带着你也被你晓丹姐嫌弃了。”

四个人点了两份炒面和一份蒸饺。吃得半饱还觉得不够,于晓丹又去冰箱里拿了几个鸡蛋来炒。她打蛋的时候思忖着,廖世奇好久不来,这趟来肯定是有话要对她说,但是这人有话又憋着不说,偏要带上另一个女人来激她的将。他刚刚还盯着她食指上的钻戒看,闷声不吭。热油滚了,她把蛋浆下到锅里。Kira从厨房门外探进来半个头,问她是否能帮上忙。

于晓丹说不用。她是真的不用。

2015年初,中央车站的项目批下来了。主持设计师是哥大建筑系的教授,副手是廖世奇。廖世奇原本可以挂“联合建筑师”的名,但是因为他不是美国人,最后还是被组委会换了下来。评委说他们代表的是美国纳税人的利益,他们不能允许一个中国建筑师在美国土地上,造出比美国建筑师用价还贵的房子。

廖世奇在最后一轮陈述中也提到了贝聿铭,但是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一位评委打断了。那位评委是美国建筑师协会的理事,他曾跟贝聿铭一起共事,但他并不喜欢贝聿铭,他觉得“贝”比“康”差远了。这话后来被廖世奇转述给建筑系的学生。所有人都忿忿的。于晓丹告诉张铎,要是廖世奇一开始不放低姿态,不妥协,也不缩减预算,那么结果可能会不一样。这话传到当事人耳朵里,廖世奇显然不同意。

很快到了毕业聚会,那顿大酒是从廖世奇办公室开始的。起初不过是三两学生带了啤酒来,几个人对着廖世奇刚做好的中央车站模型聊天。他将办公桌背面墙壁上的照片一张张取下,送给曾出现在这些照片中的人。

他在接下来的整整三年,可能都没法再带新学生了。

等他把墙上的照片送出去一半,他就被学生们拽着去了一家唐人街附近的小酒馆。这时他们中已经有人喝多了,抱着廖世奇哭。廖世奇听不清他究竟在抱怨自己上学期的成绩,还是在吐槽那条街的名字。伊丽莎白街。为什么中国城里有一条以英国女王命名的街?往东走两条街,就是哥伦布公园——又一个外国人。酒精让这些人似乎都变成了傻瓜,他们叫嚷着说,在法国,他们也喝葡萄酒,在美国,他们也喝波本……说到底,他们只爱烈酒,单一麦芽的威士忌配陈年的茅台,谁要是能保持一个健康的肝脏一直到老,那才是真正的悲哀!更多的年轻人加入进来,于晓丹也是这时跟着张铎来的。

于晓丹扶起已经喝多了的廖世奇。廖世奇剪短了头发,一头整齐油亮的发脚紧贴在双鬓旁。当时,他正在跟一个骂哥伦布的学生理论名声的好坏。廖世奇坚持说,不是航海家或是殖民者的身份害了哥伦布,而是他自己的名声。

“出名不好吗?”

酒吧里的醉鬼逐渐多了起来,邋里邋遢地举起酒杯。

“杯中酒!我先干为敬!”

廖世奇挥舞着酒瓶,浑身都是醉意。他勉强睁着一只眼,看见于晓丹往自己这里来了,反显得无措。他出了酒吧,直往后打了几个踉跄,噼噼啪啪,洒出几泡苦水。上车以后,他又吐了一次。

“哈,我明白了。你觉得不好!”廖世奇脸色紫胀,脖子粗红,头歪到一边说,“……我们这些建筑师不一样。一辈子,不过是希望人们能够生活在我造的房子里,躲避一下外界的伤害……”

于晓丹将他扶正了,把他的头很自然地放在她的腿上。

他还在说话,“最好的建筑师……应该是一块砖。”

“你喝多了。”

“我就是一块砖!”

“你不是。”

“那你说,我系乜?”

“你系……我不会讲广东话。”

“不要学广东话,你讲普通话好听。”

“什么砖不砖的?”

“你知唔知我点解咁钟意路易斯·康?”

于晓丹摇头。

“因为佢同我一样……冇钱!”

廖世奇说这话的时候,正用两只手搭在于晓丹的腿上。他模拟砖一块块砌起来的样子,慢慢做出了一面墙。

“墙的中心是空的”,廖世奇接着说,“你要是一块砖,呢个时刻,你就要做选择了——如果我们在这面墙上开一个洞,那么顶上的这些砖该怎么办?它们的重量,谁来解决?”

于晓丹感觉他喜欢她在身边,听他讲话。

“一块砖,最大的梦想是成为拱。为什么呢?因为只有那样,它才能摆脱上下挤压的尴尬局面,勇敢……”廖世奇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后继续说道,“是它的勇气让它能够奇迹般地撑起它头上所有砖块的重量,然后它再通过渐变的角度,把它所承担的负重分散到拱门的两侧,最后才能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允许空间和阳光从漂亮的圆拱中穿过……”

这些年,纽约一直在变。变得他们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

一个急转弯。

刹车。车子停在市中心密斯·凡德罗设计的西格拉姆大厦楼下。楼上半明半昧开着的灯像是被点着了的玻璃巨幕,从大厦的中间切开,一面向天,一面向地延伸。公园大道上宁静的花岗岩和大理石广场,南北各有一个长方形的喷泉水池,像是建筑师故意要托住这无尽。

他看到她听自己说话时眼里的迷醉,垂怜的眼神,猎人的笑颜。

车驶过他们。

她突然意识到,他一直生活在比她更有光彩、更成功,最后也更有意思的同代人投下的影子里。

2015年3月,廖世奇经人介绍认识了贝聿铭。在窄而细长的四层小楼里,他们围坐在贝聿铭收藏的艾琳·格雷茶几周围。廖世奇扭头去看,是一面与天花板等高的书墙。贝老被夫人搀着出来。在座的所有人都起立注视着他,他慢慢走到了两扇窗的背面,在一张他自己的肖像下坐了下来。

廖世奇几乎还没想好怎么向贝老介绍自己,贝老就已经主动跟他开口说话了。贝老说,他听说最近有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在美国建筑圈打拼。廖世奇羞红了脸,接不上贝老的话,但又等不及贝老再说,立刻将自己手机里存着的设计方案给贝老看。贝老认真地盯着他的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最后笑着告诉他,他现在眼睛不好了,什么都看不清。廖世奇接着说,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也没有一定要看的必要。贝聿铭说,他有几个美国建筑师协会的老朋友,最近跟他抱怨过廖世奇的这个项目,但是事情就是这样,只要有人去做总要得罪另外一帮人。

那场短暂的会面让廖世奇在接下来的一年中都过得如梦似幻。

虽然廖世奇自己不愿意承认,但是凭着贝老对他的认可,他开始逐渐被纽约建筑圈接受。他收到了美国建筑师协会的入会邀请,推荐人正是当初批评他的那个评委。随之而来的是美国上流社会的接纳与欢迎。起初是一些有钱的华裔富豪邀请他去家中做客,他们通常都住在上东区,靠近大都会博物馆和古根海姆美术馆。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他们每年都给这两家美术馆捐钱,不只是为了参加一年一度的慈善晚宴,他们希望自己的钱能花在目力所及的地方,让更多人看到。

接着是一些记者,他们瞄上了这颗“建筑界冉冉升起的新星”。他们的提纲列得非常详尽,其中关于私人生活和专业问题的比例均衡。当被问到私人生活的部分,廖世奇只是笑着回答,他是一个不婚主义者。

这些人把廖世奇的答复连同他的设计选稿一起刊登在报刊上。当于晓丹读到这份报纸时已经是她临回国的前一天了。她的眼睛从“不婚主义者”上面掠过,又折回,这样反反复复许多次。她怕她的不安被身旁的张铎察觉,尽管张铎正在挑剔这篇报道的英文不使用略缩语的问题。不过张铎也承认,这篇文章足够帮助纽约人充分认识廖世奇应有的价值。他打了一通电话到廖世奇在第五大道的新办公室,秘书告诉他等廖总回来之后给他回电话。张铎挂上电话后,回到沙发上,他从晓丹的身后将她搂住,接着折上了那份报纸。

廖世奇忘记给张铎回电话了。那些天,他正忙着结交一些新的朋友,当时他被邀请去长岛一对中国夫妇家做客。那对夫妇姓苏,早在80年代就从北京移民过来,夫妇俩都精明强干,做过一段时间的期货股票生意,后来把赚来的钱投在了冶金业上,一路非常稳健。等到了2008年金融危机的时候,华尔街爆仓,房子原先的主人受雷曼兄弟牵连,不得已低价抛出了这处占地两亩、南北通透的三层小楼。

这家人的院子里种了桂花、海棠和山茶,他一来不自觉地就呆住了,坐了半晌,默不出声地看花。苏太太招呼人给廖世奇上茶,煮的是一壶撒了干桂花屑的凤凰单枞。正巧那天赶上美国公假,平时侍茶的仆人倒休,烧茶的工作就被苏太太交托在住在家里的女儿的身上。那女孩也是哥大的,在英语系读美国文学,平时写写东西。廖世奇喝了她的茶,对她写的东西很好奇。苏小姐说,她的任何一篇文章都可以放在任何位置,颠倒之后也不会有丝毫差别。廖世奇顺着她的话,跟她分享了路易斯·康与砖的故事。

两人一见钟情。

六个月后,他们在摩纳哥海边的一座教堂正式订婚,一个当地负责修缮古迹的老建筑工人为他们主持了仪式。廖世奇特意找人翻译了他在仪式上要说的话,其中有一句是——“他就能给她这么多,再多的他给不了”。老建筑工人用法语念出来的时候,苏小姐没有认真听,正噙着热泪感动得说不出话。

那段日子,廖世奇的名声已经从美国漂洋过海传回了中国。国内媒体开始通过各种渠道接触他,甚至有家媒体已经提前登出了对下一届普利兹克奖的预测。这些人说,中央车站这一项目把一种罕见的东方神秘主义融入进公共空间。廖世奇对此态度冷漠。直到他与未婚妻来到旅途的最后一站罗马,他看到圆形、方形和三角形从废墟中朝他走来,他告诉他的未婚妻,他正在被打开,由内向外地打开。

他不分昼夜地在古城中游荡,看,怎么看也看不完。

他不是一个白人,不是一个欧洲人,也不是一个美国人,这些西方文明的遗产不能够满足他。他告诉未婚妻,他们应当从自己的文化中寻找一种力量。他还没看够,他要回国看看。他的另一半有些不开心,他只好将这些心里话诚实地转述给她。然而廖世奇说这些话的前后、旅行的沿途、为未婚妻戴上戒指的时刻,他都未曾想起过于晓丹。

厨房里热水烧得吱吱作响。

于晓丹摘下婚戒,扭开水龙头,洗着玻璃杯。昏暗的厨房,咖啡滤纸破了一个洞,热水浇下去,漏了满壶的沙子。“喝咖啡吗?”热水冲掉了废渣,仍然能闻到浓烈的咖啡香瞬间布满整个房子。“你别用那个咖啡壶了,在美国时就老出问题。”坏的咖啡壶,能煮出好的味道。怀念的味道。桌上保鲜膜里,包着一块芝士蛋糕和两个青团,于晓丹示意张铎拿来吃。他们刚回到国内,暂停在两种文化的过渡地带,正如滤过咖啡渍的水管,喘息,变干。

“也不知道廖师过得怎么样?”

“你还没听说吧?他出事儿了。”

在于晓丹眼里,张铎只有讲人八卦时才会精神奕奕,两眼有神,好像有许多故事要说。

关于廖世奇的事情,张铎从纽约朋友那里听到了些不同的说法。

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廖世奇侵犯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去中央车站的施工现场闹过一次,从四米高的脚手架上跳下来,没摔死。她后来找人做了一块灯牌,比她的个头还高。不分昼夜地抱着这块牌子,杵在工地入口,不吃不喝,静坐了三天。灯牌上用红色油漆描粗了日期。女学生面对媒体从未承认过廖世奇侵犯了她,但她说自己确实是被强迫的。

还有一种说法。廖师同时交往了几个女孩,结果不巧让这个女孩撞上了另外一个。领头闹事的人后面还有其他人。她们联起手来要把廖师的名声搞臭。面对学校的问询、小报记者的采访,她们都是一个表情:安静了数十秒,咬着唇,微微地发抖。

后来,事情闹大了。校园内有人翻出来他风头最盛时接受过的采访,贴在公告栏上的报纸被人用红油漆打上了一个巨大的叉。被红色遮住的地方,依稀可见他当时的回答——“我认为,名声的本质在于虚无。如果人们说到一个鼎鼎大名的建筑师却讲不出他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杰作,那么这个建筑师的名声又有什么意义?”

第二章 玄关

年轻的时候,廖世奇也跟很多人一样,以为当建筑师可以省去很多事。他用不着读诗,只要读光就好了。

廖世奇说这话时,正巧也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诗歌的时候。他出现在北京社交圈的一场聚会上。在他的身后,几个哲学家正在跟一个画家讨论德国表现主义诗歌。逗号、句号、省略号,名词、动词、副词,短句、整句、叠句,圆舞曲、奏鸣曲、交响曲,罗曼史、悲剧史、史前史。廖世奇在这群人当中显得不知所措,事实上他并不知道怎样像个普通人那样谈诗。谈到诗,他就忍不住把文字中出现的时空关系对照到某个他参观过、研究过的建筑物上。

一个死者造访你。心中流出兀自倾洒的鲜血,黑色的眉间巢居着难言的时刻;昏暗的相遇。你——紫色的月亮,当那人出现在橄榄树的绿荫里。他身后紧随着永不消逝的夜。

他不懂诗,但这并不妨碍他随手抄下一些句子,塞进自己的口袋。

北京的冬天很长,好像有干不完的事。廖世奇交接完中央车站的项目,就开始改造北京的办公室。因为之前的校园举报,他现在已经不在项目的主创团队了。他在哥大的前同事找了一个年轻的非洲裔美国人来顶替他的位置,打了一个越洋电话来只是为了知会他一声,既为了安慰他,也为了与他划清界限。哥大校董会的那些人持续给建筑系施压,系里面已经决定不再续聘廖世奇了。

廖世奇并不感到意外。他陆续收到从美国寄来的书,其中有不少是有关路易斯·康的。他把书收到新公寓的书墙上,有些过去在纽约拍的合影掉了出来。他扔掉了那些已经不是朋友的人,留下了他的几个学生。一张照片上,张铎在人群中拥着他,笑得跟个傻子一样。看见这张照片,廖世奇才想到在北京他还能找张铎。同时,他也想起了于晓丹。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在北京见她,心里暂时还拿不定主意。但他知道,只要这通电话打了出去,张铎接了,那么也就相当于告诉于晓丹,他来北京了。

最后还是公司人事打电话通知于晓丹和张铎来面试的。两人在同一天来,被分别安排在上下午。张铎早上出门的时候漏带了他的作品集,于晓丹看到之后帮他收拾起来,打了个车往雍和宫的方向去了。

婚后半年,于晓丹几乎不主动去想跟廖世奇有关的任何事。张铎每周都会跟几个美国回来的同学聚会,她也从不跟着。就在她快要忘了廖世奇的时候,这个人再次闯进了她的生活,还凑到她的跟前。从接到电话到出门,于晓丹做了头发、修了指甲、画了眉毛、施了一点脂粉,薄薄的。她在离开镜子之前,又折回来对着镜子跟自己说,情归情,账归账。

她不知道怎么和廖世奇挑开话题,但她觉得自己可以绕。一会儿聊她的生活,一会儿聊她的家庭,还可以扯到天气——最近北京天气很好。除了冷,一切都很好。她在去见他的路上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她甚至能预见到两个人再见面时他全副精神听自己说话的样子。可是等到她真的来到等候区,坐在他改造的阳光棚下喝着咖啡等着见他,她低着头,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她被人事经理领到他的办公室门口,正碰上张铎从屋里出来。像是要确认一下,又像是故意要让廖世奇听见似的,她晃了晃手中的图纸。

然后她的手被张铎牵引着去找廖世奇的手。不是握手,只是轻轻地触了触就快速摆向两边。

“晓丹来了?”

“我是来给他送图纸的。他早上走得急,落了东西。”她说着看向张铎。

“不用了,我现在已经是廖师的人了。”张铎马上又改口道,“瞧我又说错了,是廖工,不是廖师。”

“廖工?”于晓丹问。

“我们上学的时候也管你爸叫‘于工’啊。成名的建筑师不都是这‘工’那‘工’的吗?”张铎补充道。

“别这么说,我们是同事。”廖世奇差点忘了,补充道,“不好意思啊,晓丹。你的面试被他们安排在下午了,不要紧吧?这样,你等我一下,我快速跟方家胡同的一个业主开个会。你等我……最多十分钟。”

张铎和于晓丹在办公室坐着等了他一会儿,可是怎么也不见他出来。一个小时过去了,于晓丹提议他们俩先去找个餐厅。

方家胡同是一条东西向的胡同,东接雍和宫,西接安定门。清早时分,总有遛鸟的大爷提着笼子自西向东荡去,走一路,鸟鸣一路。往北走,遛过了剃头的、收换旧物件的、卖冰糖葫芦的吆喝声,就到了国子监街。再往北一条街,遛过了搓背、拔罐、斗蛐蛐的,就是五道营胡同了。

胡同里的冬天,各家院子里的花木从墙头溢出来,于晓丹用手去摸了一下海棠树的枝子,有一层薄薄的霜,在正午的阳光下竟比她的手还凉。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小树,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萧瑟。走了几百米,有一间云南菜馆,门口的棉白杨也是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张铎提议就选这家吧,云南菜保准有米线和汤,天这么冷,不如吃口热乎的。

店里也有一棵树。于晓丹靠着树干坐,张铎一开始坐在她的对面。张铎让她回头去看,这棵树很奇怪,只是朝西的枝桠一直枯到了顶,其他的都还在发着绿枝。不留心看,他还以为有人在于晓丹脑袋后面藏了一把匕首。

“一会儿廖工来了,你可别问他中央车站的事。我听班里那几个留在纽约的同学说,廖工跟那帮人最后闹得挺不愉快的。”

于晓丹瞧了张铎一眼,“哦”地敷衍了一声。她明显是没听进去,当时还在想,这次见面兴许是她和廖世奇的最后一次见面,至于她会不会到他们公司上班,她不清楚。

“刚才的面试怎么样?”于晓丹问。

“从初级建筑师做起,有底薪,看项目给分红。廖工一开始想给我中级建筑师来着,但他身边那个合伙人,好像是个日本人吧,觉得我跟项目的经验不够。”

“日本人?”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啊,我听廖工叫他‘豆田先生’。我们在哥大那时候不也有一个日本老师吗?以前在安藤忠雄那里干过,后来又跑去跟谷口吉生拉关系的那位。说实在的,第一次见面,我看不透他这个人。”

“你看透过什么人吗?”

“少瞧不起人啊。”

“你本来就这样。”

“廖师现在牛了啊。他身上那套西装,我看怎么着也得有个大几万块。”

“人家现在是‘廖工’,不是‘廖师’了。”

张铎挠挠后脑勺,点点头。他们准备叫服务员来点菜,发现给廖世奇留的座位是朝南的上菜位,于是张铎又特意跟自己的位置调换,把西边朝着于晓丹的座位空出来留给廖世奇。张铎在这过程中看了几次表,实在忍不住了就给廖世奇打了电话。廖世奇没接,因为他人已经到了。他身边果然带着那位豆田先生。那人长了一颗圆圆的秃头,嘴巴下有一撇髭须。经过一番简单的介绍,四个人东西南北地落座。日本人不吃辣,张铎不熟悉云南菜,廖世奇就把菜单很自然地交到了于晓丹手上。张铎让晓丹“点点儿好的”,那意思是从现在开始他们就都得听老板的。

“我哪里知道廖工的口味?”于晓丹轻描淡写地带过一句。

菜陆续上了,不辣的菜里也淋着星星点点的辣椒。豆田先生一直忙着挑辣椒,张铎跑去后厨帮豆田要了一碗涮菜的清水。廖世奇望着于晓丹,把椅子往大树的方向挪了一点。

廖世奇自斟了第二杯茶,刚倒到一半就被豆田先生阻止了。豆田告诉他,这是烟灰缸。

于晓丹将两只手撑在背后,手背贴着那棵杨树,人向后仰着。阳光下,她的脸是一张文艺复兴时期少女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小而饱满的下巴,既平且长的黑眼睛,眼角微微向上翘着。一个短而直的鼻子,下面搭配紧闭的薄薄嘴唇,在无言中也有一种动的感觉。稍稍透红的肤色像是白瓷刚从窑里拿出来的样子,在冬日空旷的瓦蓝色的天里走上一阵,很快凝固了,剩下一种比白还要干净的颜色。

饭后,他们一起走回箭厂胡同。

那天下午,廖世奇原本是要面试于晓丹的,却被一个电话打进来搅乱了计划。豆田回来之后,他跟豆田商议了一下,最后决定省去面试的环节,让于晓丹直接跟着他们去见甲方。于晓丹看了一眼张铎,那眼神不是在征询他的同意,多少带着些试探的意味。张铎一反常态地当众亲了她,亲在脸上。他让她放心跟着老板去。他还另外嘱咐她说,“我今早就听老板说这个甲方特别难搞。算上这次,已经是咱们事务所这个月第三次改稿了。”他的重音落在“老板”上,于晓丹瞥了他一眼当作回应。

蜿蜒曲折的小巷尽头,有一个跟他们那差不多大的院子。两个戴着面具的年轻女孩正盘腿对坐在树下。这边的杨树长得比他们那边还要粗壮,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女孩们头顶的光。豆田先生用日语跟其中一个女孩打招呼,她摘下脸上的面具,很自然地将她的两条胳膊伸得笔直,然后站起身握住廖世奇和豆田的手。

那棵树的后面有一片老厂房,不高,是旧时军用房的承重结构。女孩带着他们从一个矮小的入口进入,她说她的老板看过了最新方案,正在会客厅等着他们呢。她一直等到于晓丹也进了门,才将入口的门带上。她将刚刚另外一个女孩戴着的面具戴在了于晓丹脸上,并解释说他们剧团最近在排一个现代能剧。

女孩手上的这两个面具都是剧中的角色。

“你戴的这个是谁?”于晓丹问。

廖世奇停下脚步,在暗光的甬道里转过头来。

“我戴的这个是日本能剧中的小男孩,名叫慈童。”女孩用口音奇怪的普通话解释说,“象征品格高尚的少年。”女孩话说得倒还算流利。

“那我戴的呢?”

“您戴的这个是个女人,因为眼睛里涂有泥金,所以被称作‘泥眼’。”

“听上去她戴上的是富婆的脸?”廖世奇说。

于晓丹接着问道,“可我的面具怎么看上去那么恐怖呢?我的嘴,是故意合不上吗?”

“廖工说得不对,泥眼不是富婆……她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妒妇。你没看到她的眼睛是金的吗?眼里充满了由嫉妒而生的恨。在《葵上》这部剧里,泥金面具是六条妃子的专属面具。她嫉妒身边的所有女人,因为她被光源氏给抛弃了。”

“问得好,晓丹。我们就是要帮他们造一个能剧舞台。”廖世奇插话道。

“不过,能剧是什么?”于晓丹问道。

“能剧嘛,很古老,也很有趣。它创造出来一个世界,只有台上的人能看得见,台下的观众却看不见。观众们也知道,他们跟角色离得再近,却始终隔着一层。一个老东西能流传到今天,多多少少都有它独到的东西。对能剧舞台来说,它能让观众看到一些不该被看见的东西。”

这是一条狭长的甬道,除了少女手中的手电筒,三米之外的前方一点光都没有。豆田先生的自言自语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窸窸窣窣地带着回声。

“上次听你老板说,这里过去是一个防空洞……”

那声音清澈得近乎悲戚,于晓丹猜想前方应该有一个广袤的空间。豆田的声音像是绕了一个钥匙形状的圈,摸着这潮湿的黑黢黢的墙面,来到于晓丹面前。她开口说她羡慕女孩的职业,可以在这样一个剧场里工作。即便他们仅仅走了一半的路,还没来到剧场中央,她都能感觉到有种神秘的东西正在降临。这和她在埃克塞特图书馆里获得的感受类似。

“穿过这个通道,你就进入角色了。”

廖世奇的手指从墙壁上快速地掠过,他的步子也悄悄地加快了。他好像变了,但也好像没变。当他回头看她的时候,依旧是微风吹拂过一片杨树林。她紧跟在女孩和廖世奇的身后,他的呼吸声是细细的,像是风从耳畔匆匆而过。

于晓丹虚虚应了一声,是她不小心踩空了。

“你没事吧?”

于晓丹听见女孩在问。

“能剧还是昆曲?”

豆田先生捧着电话敲开了廖世奇办公室的门。

这是阿照打来的电话,她说他们东方剧团的出资人又想让他们改回最初的方案,做一个江户时代的能剧场。

四根整木柱子搭成正台,二百五十平方米。舞台围在四根柱子之间,向正反两个方向开放。换句话说,舞台之上还有一个舞台。这两个平行的舞台向四面开放,如此,观众可以在台下同时看到两个舞台上发生的事。

正台左后方有一个与后台相连的桥廊,绕庭院而建。这部分沿用第二版方案的提议,以带弹性的松木板间隔制成。在桥廊尽头吊有一块幕帘,作为后台的出入口,也隔出剧场的公共休息区。

最麻烦的部分是桥廊与后座的交界位。阿照说,按照传统能乐剧场的安排,这里应该是要留给狂言师的“狂言座”,可是如今老板要把昆剧班子安排在这个位置。这就意味着,桥廊前面连通观众与演员之间的空间,传统能乐里面栽有三棵间隔相等的小松树的位置,又要重新设计了。

于晓丹敲门进来,听见豆田手机里传来的阿照的声音,急迫却也无可奈何:“演员出场也是顺着这个桥廊,从狂言座一路走出来。我们总不能让他们待在原地唱词吧?那不就变成了诗朗诵大会……”

阿照是东方剧场的人。她是甲方的代表,负责对接豆田和廖世奇。她有一个习惯,旁人说话的时候,她总会凝神听着,托着腮,嘴巴微微张开一点,用一支带着橡皮擦头的铅笔轻轻叩着她小而白的门牙。包括廖世奇在内,所有人都觉得阿照是个非常不错的聆听者,从不发脾气,永远都有耐心。可是这样的阿照却也总是离人远远的。廖世奇没办法跟她深聊,就连豆田先生也问不出她的底细。

阿照从来不提自己的私事。她只是说自己曾经在大阪大学学习过能乐,后来结识了东方剧场的老板,跟随老板来到北京。廖世奇从其他建筑事务所那边打听过阿照,得到的反馈都是不咸不淡的夸赞。他们说,阿照他们对所有竞标的建筑师都一视同仁,阿照本人对与中国文化有关的一切都很有兴趣。

她很美,多礼、寡言。从不拒绝乙方的搭讪,然而等人家有了更进一步的要求时,她又立即躲开了,委婉地道明他们是工作伙伴,任何私人关系都会破坏他们的合作。

然而就是这般让人捉摸不透的阿照,竟然主动约于晓丹到她家里坐坐。于晓丹把阿照的邀请告诉了廖世奇和豆田。豆田先生交给她一本书,说是麻烦她转交给阿照小姐。这本书是三岛由纪夫《近代能乐集》的中文译稿,豆田的朋友知道阿照是这方面的专家。于晓丹还在犹豫是否该由她来交给阿照。她和阿照并不熟,她也不会讲日语,这样贸贸然前往会不会有点唐突?廖世奇却对她说,有这本书做由头,有他作保,没人敢轻易欺负她。

于晓丹握着一张写有阿照地址的纸条,按图索骥地找到新源里老楼的一间两居室。门没有关,于晓丹轻扣了几下之后推门而入。她想这大概是阿照故意给她留的门。她继续往里走,看到这间房子虽然不大,却有四个大天窗。屋里的墙被刷成了黑色,地上铺着一块相同颜色的地毯。地毯很大,让人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谨慎。不管大跨步还是小碎步,最后都要落到方方正正的黑色大毛毡上。

家里没有家具,只有一面墙的角落摆了几盆灌木类的绿植,有一盆是山茶花,其他的几盆她都叫不出名字。同一面墙上挂着一些能剧演出、排练的照片,依旧选择了与整个空间匹配的黑白色调。

光扑进来,虚掩的门被推开,于晓丹看到一袭白衣的阿照正在光下起舞。通过脊柱的旋转、打开、折叠,她将身体化作水一样流动的曲线。眼看着就要倒下的时候,她在一呼一吸之间将身体一扭,陡然站了起来。

“你来了很久了吗?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阿照没有化妆,微带苍白的脸上因为运动而变得绯红。两片没涂口红的薄唇一张一合,露出她整齐的牙齿。

“没想到你还会跳舞。”

“嗯。很早以前学的,一些歌舞伎的基本动作,学了能剧之后都忘得差不多了。我现在在学昆曲的动作,看来很快就会把能剧也全忘了。”

“你跳得很好。”

“真的好吗?”阿照眯缝着眼睛问,“跟坂东玉三郎的《牡丹亭》比还是差远了呢。”

“我没看过坂东玉三郎的表演。”

“那你可要补补课了。他是我们日本的‘梅兰芳’。你等我一下,我给你找段视频看。”

“没事,不用了。我今天来是给你送书的。”

阿照进屋换了一身衣服。

“你为什么来中国,阿照?”

阿照双眉紧锁。她沉默了一阵后说,“我觉得我是个中国人。我不是吗?”

于晓丹笑了。

阿照清了清嗓子,说,“在日本,你始终能感受到中国的影子,像个守护神似的。”

阿照走在前面,于晓丹跟着阿照进了屋,来到内屋的一处茶室。茶室里只有一张小桌台和四叠半的榻榻米。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这本书在讲能剧,就不能有儿女情长了?”

她们在榻榻米的两端坐下。于晓丹将豆田先生托她带来的书递给了阿照。

阿照难得收到日本朋友送过来的东西,她也不曾等过任何礼物。她说她来到中国以后,已经将自己当作一个中国人来看待了。尽管如此,她一拿到这本《近代能乐集》,就当着于晓丹的面翻了起来。

阿照用中文朗读。读完,她叹了一口气道,“《葵上》这个故事用中文看,也是这么奇怪啊。现实生活中,哪会有人妒忌成狂呢?果然传统的东西是不能硬改成现代的,无论是哪个文豪来写,结果都是一样的怪。”

“哦?”于晓丹拿过了书,盯着封面上的名字认真地看了看。

“没有人说得清两个主人公是否真正爱过。”

“主角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这里,是六条妃子在说话。”

于晓丹顺着阿照的手指着的地方,读了起来——“啊,你像这样说话,对我来说就是药,是抹在伤口上就能立即痊愈的药,是无匹的良药。可是……你很懂这种方式。你会先抹药,然后再割伤我,而绝不会反过来……你每次温柔地对我说话,我都会为你的可怕而颤抖。因为我不知道,在这样的良药之后,会跟着怎样残忍的伤口?这个时候,我会觉得,宁可你不要这样温柔地对我说话才好。”

“你好像很肯定,自己总有一天会面临痛苦。”

“就像白天过后,夜晚一定会降临那样,总有一天,痛苦会到来的。”

“别再说这种话了。”

没等于晓丹发现,她已经跟着阿照进入“角色”了。

“是啊,只要还能说这种话,我依然是幸福的呀。”

于晓丹看到阿照合上书,开始端详她的脸。

“你是六条妃子,现在到你变身了。你因为我爱的是葵姬,你嫉妒疯了,所以你活生生长出了一对泥眼,变成了丑陋可怕的般若。”

“什么是般若?”

“一种比泥眼还可怕的妖怪。如果说泥眼是活人灵魂出窍变成的怪物,那么般若就是死了的恶灵。”

“那你呢,你是什么?”于晓丹顿了一下说,“光源氏不变身吗?”

“在我们的戏里,‘渣男’不变身的。他得坚持住,一路‘渣’到底。”

于晓丹俯首良久,想接却接不上话。最后,她们两个都笑了。她告诉阿照,她好久没这么笑过了。

笑完了,阿照扭过头去,继续翻着那本书,过了一会儿又朗读起来。

于晓丹动身去美国之前,她在学校宿舍里住。她的父亲有一次来看她,带着他当时的学生一起来。三个人在建筑大学门口的莫斯科餐厅吃了饭。她爸爸那天很高兴,席间一直在夸他身边那个年轻的学子多么有出息。这是他教的那届孩子里最出色的一个。

男孩不说话,只顾着吃餐前面包。他身上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反而让他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显得更加突兀。面包篮吃光了,他又向服务员多要了一篮。新面包端上来,他挑了一个最大的递给于晓丹。于晓丹拒绝了。

于晓丹向来不喜欢他父亲的学生,曾经有几个来她家做客的男孩子在她看来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对她父亲总带着一种勉为其难的攀附。所以于晓丹在第一次见面时很自然地把张铎归到了这一类人里面。她虽然说不上自己喜欢什么,但却知道自己讨厌什么。她跟她继母吵架拌嘴的时候争拗最多的也是“××大学”这几个字,她就是看不惯他们“×大建筑人”。

“什么‘×大建筑人’,不就是一群造房子的吗?”

所以这顿饭吃下来,她故意对张铎表现得很冷淡。一直等她进了校门,张铎才追到铁门外问她要联络方式。她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门外的张铎和更远处的父亲,先是漠然,但等她转过头来眼泪却不知不觉地下来了。那是2008年,这次聚会前不久,他父亲带着她的新继母一同出席了奥运会主场馆鸟巢的开幕式。她没想到父亲百忙之中还有空将她推出去,推给一个外人。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离开了外人之后,才在寒风中抽泣起来。她知道她这是在哭给自己看。

她的母亲在她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过世了,但是她总觉得家中留有母亲的气息,欧洲样式的古董收音机,金丝楠木的化妆匣,彩色玻璃柜里的芭蕾舞鞋……橱柜里喝咖啡用的小勺子,仍然泛着轻柔的颜色,好像那些离她已经很遥远的东西从未走远。她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都摆在父亲沙发一旁的收音机上面,那里有一张母亲年轻时的小像。她去美国之前,父亲明显见老,经常一个人在沙发上看报,手捧一份旧报纸,一坐就是半日。收音机开着,收音机顶上的母亲在照片里轻轻地笑。

父亲是寂寞的,不然他也不会在送她去机场的路上抱着她大哭。父亲的房间永远是下午,于晓丹不喜欢这四面环书的环境,感觉稍待片刻就要跟着窗外的斜阳一道沉下去。后来,父亲娶了小他二十岁的学生。这位大她没几岁的继母搬进来这个家,于晓丹就更少回去了。

上一次回家赶上过年。继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父亲不小心喝了,结果被继母训斥了一顿。父亲这么大年纪还离家出走,生生在学校里住了十天。这件事也是于晓丹回国之后才听说的。她继母在吃年夜饭时提起,看似无意,实则是在训诫她的父亲。她听了很不高兴,一回头又猛然发现母亲的照片被人从收音机顶上取了下来。父亲也跟着她回头,悄悄放下碗筷,借着去洗手间的空当跑到朝南的阳台上抽烟。她隔着毛玻璃窗看到父亲在阳台上反复徘徊的模样,刚想说点什么却被她的继母打断了。继母见他们父女这个样子,当场发作了,放出一句专说给她听的狠话——“结了婚就不要回来干涉家里的事。闲事管得多,那也是不孝!”

父亲所在的学校里面对这对老少恋的结合,有微词的人不在少数。按道理来说,没有学生议论老师的道理。但是谁让这位新婚妻子是大他们几届的师姐,还曾经担任过他们的辅导员呢?师姐要和老师结婚的事一经传开,系里马上炸了锅。难听的话此起彼伏的,一浪还比一浪高。张铎对这位师姐没什么印象,也不关心于老师和师姐之间的八卦。有同学说,这个师姐作风有问题,专挑在行业内有话语权的男教授下手,于老师已经不是第一个了。也有同学说,师姐没有什么其他不好,就是太爱钱了。

这些难听的话传到张铎耳朵里,他只是陪着傻乐,完全不往心里去。可是最近的一次,他跟晓丹回西边碰见这位既是师母也是师姐的女人,这人对他倒是蛮不客气。他只不过想借用一下于老师家的户口本,老师都已经点头了,可这继母就是死活不肯。继母说这是她家的东西。张铎说这是为了他和晓丹买房子用的,他们准备把晓丹的户口从西城迁出来,这个户口本一用完就立马给她还回来。好话说尽,继母还是不肯。她坚持说这是老于要掏私房钱来给女儿买房子,他张铎不过是一个幌子。

张铎这才急了。他用演讲的方式向晓丹的继母坦白自己的人生规划,谈到了未来孩子上学落户口的事,他一边说一边瞥向于晓丹,像是要先征得她的同意才能继续往下说。这样下来,整个“演讲”说得期期艾艾。讲到一半就被继母打断,继母说她不听废话了。她要直接跟张铎背后的“始作俑者”对话。于是,她掉过头来质问于晓丹道,“平时也没见你来征求我的同意,怎么今天想起我来了?”

“你想多了,不需要你同意。这是我的家,我爸同意就行。”于晓丹说。

“你倒是去阳台把老头子薅过来呀!一口一个‘爸’,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殷勤!”

就在这时,于晓丹的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刷地甩了继母一个嘴巴。于晓丹的继母本能地要还手,被冲上来的张铎给架住了。

翌日中午,于晓丹的父亲就把张铎叫到办公室,把户口本封在一个牛皮信封里交给了他。张铎看到于老师胳膊上的抓伤和眉间的乌青,感觉他的老师在不到一天之内老了许多。于老师反倒笑了,笑里带着失败者的脆弱。他告诉张铎,保不齐将来哪天他们小两口动起手来,万一晓丹打他,他可不要还手,不然往后的日子就要捏在自己女人手里,只要女人将来想翻旧账,那他的日子休想好过。

于爸爸也让张铎帮他做做晓丹的工作,让她原谅她的继母。于父说这话时,语气里带有一种恳切。他也说,原先娶这个女人就是因为自己怕老。尤其是晓丹的妈妈走后,他就觉得自己老得很快,身边的一切都开始变模糊了,连他心爱的女儿也看不清楚。他想找个伴,只是想把身边的世界再多看看,不想让他的生命显得太长。

接连一周,于晓丹都不跟张铎一起上班。大约到了十二点,她一个人到公司对面买一个肉夹馍。她不爱吃猪肉,却这样连着吃了好几天。她有点生张铎的气了,这个男人没什么用不打紧,烦人的是他说话不过脑子。张铎也跟她闹了别扭,他气她不接电话,连累他被于老师骂。

他对她的报复就像女人使小性子,拿捏住了她心里的不痛快,愣愣地往她的伤口上撒盐,他说什么——“知道你有个好爸爸,于老师他什么都好,就是把你惯坏了!”她也急了,骂他——“既然那么尊师重道,那你怎么不跟我爸结婚?”

于晓丹接到她父亲的电话也是在一天饭后,她刚坐到自己的工位前就听到电话铃响了。她的办公桌斜放在廖世奇办公室门外,她现在负责接听他的所有工作电话。这一通电话来的时候,她没有多想就拿了起来。

“户口本上周已经给了张铎。”

她正准备挂电话。

“晓丹,别挂……”

她看了看新堆在她桌面上的一些文件,其中有一大摞是关于能剧舞台的,除了日语材料,还有英文的。文字上方配有一张图,图中的表演者身着华丽的和服,把一部戏中人物的一步一顿变成一悲一伤,把一抬手一起脚变成一哀一枯荣。在与父亲短暂的沉默中,她对着剧照看得出神了。

“晓丹,爸爸前几天见到你领导了,他给了我你的座机电话。”

“哦,你跟他提到我了?”

于晓丹有个习惯,她在不想说话的时候开口就会发出凝重而深沉的“哦”。她明知道父亲不喜欢她这样,可她依旧自顾自地“哦”着。

“你一定要在他手下工作吗?”于爸爸不由自主地探问了一句,“他成家了吗?”

“你干吗管人家的闲事?”

“我们那天聚会,他跟几个有钱的地产商纠缠在一起,喝得不成体统。”

“您说得咱们家好像多有体统似的。”

“晓丹,你不知道,那些老板中有几个都是离了婚的中年女人,出了名的……”

“估计是我们的哪个甲方吧。爸,如果廖世奇不‘纠缠’她们,我就得去‘纠缠’。我不去,张铎也得去。我们都不去,全公司就都得滚蛋回家喝西北风。”

“啊?我没有别的什么意思,我就是提醒你……”于爸爸自言自语道。

于晓丹怀疑于爸爸是听说了廖世奇在纽约的事才专门给她打的这个电话。他想要从她这里确认,廖世奇是不是在纽约混不下去了才来北京的。

“今天天气挺好的。”于爸爸嘟囔了一句没意义的话。

“哦。”

“我想着要是能推荐你去做一个项目统筹……”

于晓丹打断了他,她要开始工作了。

“你的工作真像你说的那么忙吗?”

“嗯。”

于晓丹继续翻看那些介绍现代能剧的资料。她揩了一下眼角,不知道是眼屎还是眼泪,可能两者多少都有一点。挂上电话之后,她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刚刚看了些什么。

按照和廖世奇约定的时间,于晓丹从鼓楼西大街小八道湾的胡同拐进小剧场。她在胡同尽头遇到了正在找位子停车的廖世奇。他开着一辆还没有上车牌的路虎。门卫室旁边立着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停车场只供内部人员使用。门卫室的大爷走到了车前面说,“快开走,这儿不让停。”

廖世奇摇下了车窗,指着车门外的于晓丹对大爷说,“她是今晚这场话剧的女主角。”

大爷咧嘴一笑,那表情明显是不相信。

她自己回想时,也只记得自己在走路,跟平常没什么区别。

于晓丹用极慢的步子走到门卫室门口的玻璃前,她做出把花插在枕边的样子。顺着她插花的方向,她用手遮住了玻璃。她低下头,头发一下子倾泻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似笑非笑。她的眼睛跟门卫室的玻璃一样,从里面看得见外面,从外面看不见里面。

廖世奇急忙走了上来,他挡开了于晓丹的手。

“于晓丹?”他一出声就后悔了。

这时候,门卫突然在他们身后大喊了一声,“你干嘛你,没看见这位老师正要入戏吗?”

随着大幕拉开,真正的女主角登场了。

阿照这次演的是《葵上》,一出经典的现代能剧。

整个舞台被打造成一个医院,阿照踩着能乐的伴奏从走廊踱入一间病房。一道光从舞台左侧的大窗投了进来,追着她来到舞台中央。从那光的明暗可以看出,这大概是一盏路灯。此刻夜已经深了。

一个带着慈童面具的中年男人拎着旅行包,没脱雨衣,被阿照领了进来。他压低声音说,“她睡得还好吧?”

阿照说,“是,睡得很好。”

舞台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阿照饰演的护士做了一个接电话的动作。她拿起听筒,仔细听的样子,接着她说,“什么声音都没有啊。”

“也许是出故障了。谁会在这时间打电话来?”

“尽管如此,还是要给患者留一部电话比较好。您不知道,最近葵夫人入睡之后,总是动得很厉害:有时举手,有时嘟囔,有时身体左右扭动。”

台下,廖世奇正扭过头去静静打量着于晓丹的脸。于晓丹让他“好好看剧”,可他还是没有转过头去。廖世奇说他在“听”阿照的表演,“光是听就够了。”

接着是台上的男人在说话。他问道,“内人现在接受的是什么治疗法?”

“睡眠疗法。”阿照加重语气说,“可是最近总有一位夫人在半夜来访。她差不多该来了。我每次都在她来的时候回去睡觉,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在她身边的话,就会变得特别郁闷。”

“是怎样的女人?”

“她是一位奢靡的太太,感觉像是大资产家的贵妇。不过,越是资产阶级的家庭,压抑就越发强烈……总之,她快来了。”

还是阿照在讲话。她走到舞台左侧,猛地拉开窗帘。

“……请看啊,还亮着灯的住家几乎已经没有了。只有路灯鲜明地、笔直地排列成两行。现在是爱的时刻。请看吧,他们互相爱恋、互相战斗、互相憎恨。白天的战斗平息之后,夜晚的战斗又再度开启……即将死亡的人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平和的呼吸?他们为什么把自己的伤,把那开着口的致命伤,像荣耀似的展示给人看,就这样死去?”

廖世奇的嘴就要碰到于晓丹的耳朵。

于晓丹迫不得已用手将他的脸掰过去,严肃地对他说,“‘请看吧’,阿照不是才说了让我们看……”

廖世奇不顾她的阻挠,还依偎在她耳边哧哧地笑。

“你别这样,好好看剧。”

“可阿照明明也说了,‘现在是爱的时刻’。”说着廖世奇又笑了。不过,这次他没有发出声响。

于晓丹摇了一下头。

大幕拉起,中场休息。

廖世奇和于晓丹随着人群鱼贯而出,就在这时于晓丹收到了阿照发来的信息。阿照让他们来舞台后面的出口。他们照做,绕着剧场的外沿走了整整一圈,最后在几盆长得像孩子那么高的山茶花前停下了脚步。

盆栽架上落了雪,大概是前几天下的。阿照手里拿着面具,身穿雪白的衣服,拖着绯色的长袴,从后门口探出了头。看样子她已经换好了下半场的装。

阿照很自然地接过于晓丹手里的烟,轻轻嘬了一口,然后吐出像她的脸、她的脖颈和她的上衣那样白的烟雾。

“怎么下半场还要演传统能剧里的角色?”于晓丹问。

“我下半场还要客串六条妃子的恶灵呢。”阿照手里的正是她排练时曾经带过的泥眼面具。阿照把面具拿在手里,一边转着面具一边说,“你们也觉得有点乱吧?真没办法,导演没有想清楚哩。他又想要现代剧,又想要传统能剧的元素。”

“这就跟我们做建筑似的,你不能什么都占上……”廖世奇从阿照的手里拿过泥眼面具,琢磨了一阵之后将它贴到于晓丹的脸上。

然而于晓丹取下了面具,把它塞回到阿照手里。

“我们做甲方的也不能把想法强加在你们身上。”阿照看出了这两人之间的不自然,为了解围她不得不转移话题。她说,“尽管在舞台上演员是需要一个对手的。”

“能剧也是这样吗?我们刚刚看你的表演,那个演光源氏的人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演得比他好。”廖世奇说。

“在传统的能剧舞台上,一直都有让神明坐落的位置。所有演员的动作和他们所说的话、身体的感觉统统指向这个入口。”

“难怪我刚才看你跟其他演员的走位有些不同。”于晓丹说。

“所以,与其说你欣赏到的是我的表演,不如说是在看我们这些演员如何与那个中心相互对应。”

“我记得我在希腊看过一个古代的剧场,它也有类似的情况。据说建筑师在建造剧场之初就会给饰演酒神的祭司留出一个特定的席位。演出时,演员也会以这个点为中心进行表演。”

“你什么时候去了希腊?”于晓丹接着廖世奇的话问。

“几年前吧……我忘了。”廖世奇自觉说了不该说的话。

说漏了嘴,廖世奇只能用笑来应付。他应对得不好,因为他发现自己没办法像在纽约时那样对她了。他们之间不再自如,也失去了过去的那种轻松。就像面前的山茶花枝子——它还是山茶没错,却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

回到台上。带慈童面具的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面具摘掉了。他望着阿照的脸,笑容一点一点往下掉。他嘴上说着,“我那时过得特别不稳定,总是到处闲晃。因此我想要一条锁链把我锁住,要一个牢笼把我关起来。你就是那牢笼。然后,当我再次想要自由的时候,你依然是牢笼,依然是锁链。”

阿照正戴着那张白色的、似笑非笑的面具。白色面具上黑色细长的双眼,眼眶里涂满了金泥。于晓丹想起阿照曾经说过,这个面具表达的是一个女子因嫉妒而愤怒,同时又压抑着怒火的瞬间。

面具把阿照小而美的一张脸完全遮住,抹去了她日常生活中灵动可爱的表情。那双金色的泥眼,不属于阿照。它看向观众席上的每一个人。那目光没有焦点,不容分说地将于晓丹吸入另一个时空。

于晓丹听到阿照轻轻呢喃着说,“在我这个牢笼里面,被我这条锁链锁着,想要自由的你,看到你的眼睛,我简直快活得不得了!那个时候,我才开始真心喜欢上了你。那时是秋天。刚入秋的时候,我招待你到我的家去。我是划着桨去接你的……那是个晴天,桅杆温柔地、咯吱咯吱地说着话。那条小舟……”

一段奇异的音乐响起,哑如咒语。那是舞台侧后方的能剧伴奏者用小鼓、大鼓和横笛奏响的奇特号子。紧接着,真有一只小舟从舞台左侧滑出。它悠然地前进,停在台上那两个人之间,就像是一张帷幕陡然遮住了病床。

“晓丹。”廖世奇低下头自语了一句,“晓丹,如果不是我来找你,你打算就这么一直躲着我,是不是?”

于晓丹没有回答。

廖世奇的问话就停在这里。

再抬眼时,他们同时看见,台上的阿照换上了魔鬼般若的脸。

……

(节选自《山花》2023年第6期)